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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例话全编

韩 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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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药歌

《诗》:“谁其尸之,有齐季女。”(2) 后来作者相袭,遂为文章家一例。“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3) ……“花前醉倒歌者谁,楚狂(4) 小子韩退之”之类,不可尽述。(何孟春(5) 《余冬诗话》)

《芍药歌》:“丈人(6) 庭中开好花,更无凡木争春华。翠茎红蕊(7) 天力与,此恩不属黄钟家(8) 。温馨熟美鲜香起,似笑无言习君子。霜刀剪汝天女(9) 劳,何事低头学桃李。娇痴婢子无灵性,竞挽春衫来比并。欲将双颊一睎(10) 红,绿窗磨遍青铜镜。一樽春酒甘若饴,丈人此乐无人知。花前醉倒歌者谁,楚狂小子韩退之。”

【注释】

(1) 韩愈(768—824),字退之,唐鄂州南阳(今属河南省)人。他反对六朝骈文,提倡古文,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因自谓郡望昌黎(今辽宁潮阳县),故世称昌黎,著有《昌黎先生集》。

(2) 见《诗经·召南·采苹》。

(3) 见诸葛亮《梁甫吟》。

(4) 楚狂:见《论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方世举注:“建中贞元间,公避地江 ,在古为楚地,故用接舆歌凤语,意以为王司马欤?”

(5) 何孟春(1474—1536),字子元,明郴州(今湖南省郴县)人,著有《余冬诗话》。

(6) 丈人:君子,指王司马,名已失传。

(7) 蕊:花蕊。

(8) 黄钟家:指富贵人家,不是王司马家。

(9) 天女:天帝的孙女,指织女。

(10) 睎(xi):希望。

这首诗,祝充注本、魏仲举注本皆作《王司马家红芍药歌》,因此这首诗不是写芍药的形象,而是写王司马。王司马是唐朝被贬的司马,天帝赐给他红芍药花,用来安慰他。次写婢女,婢女比芍药花,芍药花是红的,所以婢女“欲将双颊一睎红”。写婢女是用来衬托王司马的。“一樽春酒甘若饴,丈人此乐无人知”,写王司马的饮酒赏花。这首诗有模仿的地方,如《余冬诗话》指出的,《诗经·召南·采苹》:“谁其尸之,有齐季女。”诸葛亮《梁甫吟》:“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这首诗中“花前醉倒歌者谁,楚狂小子韩退之”就是模仿前人的话。韩愈自比楚狂接舆,把王司马比做孔子,也是尊重王司马的意思。所以这首诗主要是赞美王司马的,不是写芍药的形象。

条山苍

“浪波”句喻世人随俗波靡。“松柏”句喻君子岁寒后凋,亦自况之诗。(曾国藩(1) 《求阙斋读书录》)

《条山(2) 苍》:“条山苍,河水(3) 黄,浪波沄沄去(4) 。松柏在高冈。(5) ”

【注释】

(1) 曾国藩(1811—1872),字涤生,号伯涵,清湖南湘乡人。在湖南办团练,后扩编为湘军,镇压太平军,任两江总督,借洋兵助战,终于攻破天京(南京),卒谥文正,著有《曾文正公全集》。

(2) 条山:东接太行山,西接华山,中称中条山,简称条山。

(3) 河水:黄河水。

(4) 沄沄(yún yún):转流。

(5) “松柏”一句:见《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这首诗用“条山苍”和“河水黄”喻一清一浊,意指自己是清的,世人是浊的。再因浪波与松柏相反,喻松柏后凋与浪波世靡,意指自己如松柏之后凋而世人如浪波之世靡。这首诗的这种写法前后相同,不需要再作说明。

重云一首李观疾赠之

言李生忧世之志虽可贵,而非职行当。今日贫贱如此,苟富贵,当如何乎?有以独乐而知天命,则不以岁寒改柯易叶,如高飞之凤凰,览德辉而下也。(李光地(1) 《榕村诗选》)

《重云一首李观疾赠之(2) 》:“天行失其度,阴气来干阳。重云闭白日,炎燠成寒凉。小人但咨怨,君子惟忧伤。饮食为减少,身体岂宁康。此志诚足贵,惧非职所当。藜羹尚如此,肉食安可尝。穷冬百草死,幽桂乃芬芳。且况天地间,大运自有常。劝君善饮食,鸾凤本高翔。”

【注释】

(1) 李光地(1642—1718),字晋卿,号厚庵,清福建安溪人,官至直隶巡抚、文渊阁大学士,著有《榕村集》。

(2) 李观,字元宾,唐赵郡(今属河北省赵县)人。与韩愈为友。贞元十年,观病,愈赠此诗。

韩愈写这首诗,称为《重云》,认为天时不正,寒燠失时,希望李观注意饮食,争取康复。不料李观在这年病中去世。韩愈的诗没有说到李观的病。诗讲到“重云蔽白日”,比喻小人蔽君子,要除去小人蔽君,就要大君来纠正。李观没有做大臣,这不是李观本人能决定的事,所以诗里说“惧非职所当”,说明这首诗写得不确切。

出 门

文集(1) 所谓“驱车出门,不知所之(2) 。斯道未丧,天命不欺”者也。(李光地《榕村诗选》)

《出门》:“长安(3) 百万家,出门无所之。岂敢尚幽独(4) ,与世实参差(5) 。古人虽已死,书上有遗辞。开卷读且想,千载若相期(6) 。出门各有道,我道方未夷(7) 。且于此中息,天命不吾欺。”

【注释】

(1) 文集:即指此诗。

(2) 之:往。

(3) 长安:在今陕西西安。唐代以长安为首都,故有百万家。

(4) 尚:崇奉。幽独:幽辞独居,指不出门。

(5) 参差:指所见不一。

(6) 相期:互相期许。

(7) 未夷:指未能平治天下。夷:平。

这首诗,方世举注曰:“按公年十九,始来京师。此诗语气,系未第时作。”韩愈作这首诗时还年轻,但已有志气,同一般士人不同。一般士人,当时只求升官发财,他却苦读圣贤书,想到古人的遗志,要平治天下。他认为这是天命,照天命去做,一定是对的,所以不出门去交友。这首诗就是这样,如实地写出韩愈当时的心境,一点也不加修饰。

赠孟郊

东野《长安道》诗云:“胡风激秦树,贱子风中泣。家家朱门开,得见不可入。长安十二衢,投树鸟亦急。高阁何人家,笙簧正喧吸。”气促而辞苦,亦可怜也。退之有赠孟之诗,“长安交游者”云云,亦广其意而使之安其贫也。(范晞文《对床夜话》)

《赠孟郊》:“长安交游者,贫富各有徒。亲朋相过时,亦各有以娱。陋室有文史,高门有笙竽。何能辨荣悴,且欲分贤愚。”

韩愈写这首诗,应该写出孟郊的形象来,可是诗里没有。原来孟郊把他写的《长安道》送给韩愈,韩愈看他的诗写得苦,因此写诗来回答他,说明长安交游者有贫富两种,他只能和贫者相交,但贫者家有文史,从文史中可以分辨贤愚。这是说,贫者可以从文史中成为贤者,而富者只能从笙竽中成为愚者。这样贫者的贤可以傲视富者的愚,不必羡慕富者。韩愈就这样解开了孟郊忧贫的心病。

青青水中蒲

韩昌黎曰:“妇人不下堂,行子在万里。”托兴高远,有风人之旨。杜少陵曰:“丈夫则带甲,妇人终在家。”此文不逮意,韩诗为优。(谢榛《四溟诗话》)

《青青水中蒲》:“青青水中蒲,叶短不出水。妇人不下堂,行子在万里。”(其三)

这首诗本于《诗经·大雅·韩奕》:“其蔌维何?维笋及蒲。(他的蔬菜有什么,有笋和嫩蒲。)”蒲即香蒲,嫩茎可食用,叶可做席及扇等。吃的是蒲的嫩茎,不是叶。倘韩愈作“蒲茎不出水”就对了。今作“叶短不出水”就错了,因为叶是不吃的,韩愈的诗既有这个问题,就不好说胜过杜甫的诗了。

秋怀诗十一首

陶渊明诗(1)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一篇,说得秋意极妙。韩退之《秋怀》:“窗前两好树,策策鸣不已”一篇,亦好。虽不及渊明萧散,然说得秋意出。予每至秋,喜诵此二诗及欧公《秋声赋》(2) 。(曾季貍(3) 《艇斋诗话》)

《秋怀诗十一首》:“窗前两好树,众叶光薿薿(4) 。秋风一披拂,策策鸣不已。微灯照空床,夜半偏入耳。愁忧无端来,感叹成坐起。天明视颜色,与故不相似。羲和(5) 驱日月,疾急不可恃。浮生虽多涂,趋死惟一轨。胡为浪自苦,得酒且欢喜。”(其一)

【注释】

(1) 陶渊明诗:见《杂诗》八首之二。

(2) 《秋声赋》:见《古文观止》,欧阳修作。

(3) 曾季貍,字裘父,号艇斋,宋江西南丰人,隐居不仕,著有《艇斋诗话》。

(4) 薿薿(yi yi):茂盛。

(5) 羲和:神名,为日驭者,这里连带说月。

这首《秋怀》诗,从“窗前两好树”说起,说到秋风吹拂,落叶声入耳,但得酒可以消愁。这首诗讲秋声,同陶渊明的“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相似,但结尾不同。陶诗云:“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韩愈诗说酒可以消愁且自欢喜,而陶诗却举杯喝酒,还在“怀悲凄”,更为可感。

前此猛于趋营,则名常苦其不足;今此敛就新懦,则名尚耻其有余,至是而始认夷途矣,知不幸中之幸矣。文集《五箴》,克己惩创,即是时作耶?(陈沆(1) 《诗比兴笺》)

《秋怀诗十一首》:“离离(2) 挂空悲,戚戚(3) 抱虚警。露泫秋树高,虫吊寒夜永。敛退就新懦,趋营悼前猛。归愚识夷途(4) ,汲古得修绠(5) 。名浮尤有耻,味薄真自幸。庶几遗悔尤,即此是幽屏(6) 。”(其五)

【注释】

(1) 陈沆(1785—1825),字太初,号秋舫,清蕲水(今属湖北省)人,著有《诗比兴笺》。

(2) 离离:形容剥裂。

(3) 戚戚:形容忧愁。

(4) 夷途:平路,正路。

(5) 修绠:长绳。见《庄子·至乐》:“绠短者不可以汲深。”

(6) 幽屏:即隐居屏退。

韩愈的《秋怀诗》,据《行状》云:“时宰相有爱公者,将以文学职处公。有争先者,构飞语,公恐及难,求分司东都。”(见陈景云《韩集点勘》)韩于元和元年六月,见相国郑公,后数日即有谗于相国者,故《秋怀诗》之五先写悲,是因“虚警”而悲。既然警是虚的,所以悲也是空的。但诗人还是夜不能寐,觉露泫秋树,虫吊寒夜。所以还是敛退,改变以前的猛时。怎样敛退呢?就是归愚汲古,这样可以遗去悔尤,即幽居屏退的意思。韩愈就是用这种敛退的意思来写这首诗的。

此与《霜风侵梧桐》篇,俱以落叶起兴。不言、不应、不餐,即《霜风侵梧桐》章所指之忧也。忧之无益,则置之而寻书,书复生感,则置之而就枕。然所感何事,终不能言也。(陈沆《诗比兴笺》)

《秋怀诗十一首》:“卷卷(1) 落地叶,随风走前轩。鸣声若有意,颠倒相追奔。堂堂黄昏暮,我坐默不言。童子自外至,吹灯(2) 当我前。问我我不应,馈我我不餐。退坐西壁下,读诗尽数编。作者非今士,相去时已千。其言有感触,使我复凄酸。顾谓汝童子,置书且安眠。丈人属有念(3) ,事业无穷年。”(其八)

【注释】

(1) 卷卷(quán):状弯曲。

(2) 吹灯:吹火点灯。

(3) 丈人:尊长之称。这里是答童子时的自称。属:近。

这首《秋怀诗》,先写梧桐落叶声,引起他的感触。再讲他的不言、不应、不餐。再讲读诗,说“作者时已千”,读千年前作者的诗,当指《诗经》。《诗经》里他读的是什么篇呢?从他的《释言》看,他先读《巷伯》,再读《巧言》。《巧言》和《巷伯》都见于《小雅·小旻之什》,大概他读的就是这些诗,所以他说“其言有感触,使我复凄酸”。他有什么感触呢?《释言》里说:“《诗》曰:‘取彼谗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这是《巷伯》。“伤于谗,疾而甚之之辞也。”这是他的感触。“又曰:‘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这是《巧言》诗注。“始疑而终信之之谓也”这是他的感触。最后他有念,念些什么?何焯《义门读书记》曰:“我之所以诵诗读书者,岂惟空言无施之为哉!学古之文,期于行古之道。日月逾迈,事业之有无不可知。前日变衰者,今已摇落矣,安得不后顾无穷,怆然兴怀也。”

《秋怀诗》始于忧世,终于忧学,所异于秋士之悲者在此。世人但赏音节,莫讨旨归。故学韩学杜千百家,徒得其皮与其骨也。(陈沆《诗比兴笺》)

《秋怀诗十一首》:“鲜鲜(1) 霜中菊,既晚何用好。扬扬(2) 弄芳蝶,尔生还不早。运穷两值遇,婉娈(3) 死相保。西风蛰龙蛇,众木日凋槁。由来命分尔,泯灭岂足道。”(其十一)

【注释】

(1) 鲜鲜:状美好。

(2) 扬扬:状飞举。

(3) 婉娈:状少好。

这首《秋怀诗》,写出了他的秋怀,但如诗话所说,“异于秋士之悲”,开头写秋菊虽然美好,飞蝶虽然飞举,到了龙蛇蛰时,菊和蝶只能以“死相保”。这是“命分尔,泯灭岂足道”。但如何焯《义门读书记》所言:“归之于命,言盛衰不足道,及时进德修业,则有死而不亡者存矣。”这是韩愈的《秋怀诗》所不同于一般伤秋的用意。可是韩愈在这首诗里,没有说出他的用意,而是让读者去体味。

古 风

刺赋役之固也。言民避彼州之赋,去其土著而不顾。然避至此州,而客籍之下役,又安所逃哉!汝谓彼州也,我谓此州也。安史之后,方镇相望,跨州连郡,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军旅不息,重敛因之,此云“幸时不用兵”,当作于德宗朝,非宪宗时事。(陈沆《诗比兴笺》)

《古风》:“今日曷不乐,幸时不用兵。无曰既蹙(1) 矣,乃尚可以生。彼州之赋,去汝不顾,此州之役,去我奚适。一邑之水,可走而违,天下汤汤(2) ,曷其而归(3) 。好我衣服,甘我饮食(4) 。无念百年,聊乐一日。”

【注释】

(1) 蹙:促迫。

(2) 汤汤:状水大。

(3) 曷其而归:何其曰归。一邑大水可避,天下大水,何处可归。

(4) 好我衣服,甘我饮食:只求好衣服、甘饮食,即只图眼前。

韩愈这首诗讽刺当时人只图眼前穿好吃好,不做百年打算。不过他认为这是在上者的重赋税造成的。在上者重赋税,使人民从这一州逃到另一州去。但另一州也重赋税,所以到底是逃不了的。天下都一样重赋税。他把人民的只顾眼前,归罪于在上者的重赋税,这个看法还是可取的。

李花二首

《楚辞》:“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言贤者当及其盛年而用之也。“梨花若矜夸”,谓物之得时者。“李色惨惨似含嗟”,谓物已过时者。“忽忆前时经此树”云云,谓吾不能早知子,至今而晚知之,则已负其芳华之年也。夏荐碧实,惭不忍御,所谓臣壮不如人,今老复何能为,此用人者所当愧也。负其春华,用其秋实,旦不可,况其秋实而负之哉!(陈沆《诗比兴笺》)

此章(第二首)自言其志。奢华纷挐,世之所竞,君子不必避而去之。但愈置之纷华之中,而愈增其皜白之志,莹其清寒之骨,醒其肝胆思虑百无由邪。则道眼视之,无往非道也。“芳与泽其杂糅兮,惟昭质其犹未亏”。不然,出见纷华而悦,入见道德而悦,何年是战胜之日哉!此等咏花诗,肃肃穆穆,如对越在天,骏奔走在庙,《离骚》而下,无敢跂其仿佛,与《感春》诗皆昌黎最高之境。世人学韩,曾梦见此境否耶?(陈沆《诗比兴笺》)

《李花二首》:“平旦(1) 入西园,梨花数株若矜夸。旁有一株李,颜色惨惨似含嗟。问之不肯道所以,独绕百匝至日斜。忽忆前时经此树,正见芳意初萌芽。奈何趁酒不省录,不见玉枝攒霜葩(2) 。泫然为汝下雨泪,无由反旆羲和车(3) 。东风来吹不解颜(4) ,苍茫夜气生相遮(5) 。冰盘夏荐碧实脆,斥去不御惭其花。”(一首)“当春天地争奢华,洛阳园苑尤纷挐(6) 。谁将平地万堆雪,剪刻作此连天花。日光赤色照未好,明月暂入都交加。夜领张彻(7) 投卢仝,乘云共至玉皇家。长姬香御四罗列,缟裙练帨无等差。静濯明妆有所奉,顾我未肯置齿牙。清寒莹骨肝胆醒,一生思虑无由邪?”(二首)

【注释】

(1) 平旦:平明。

(2) 攒:丛生。霜葩:白花。

(3) 反旆:指过去的日子返回来。羲和:驭日神的神。

(4) 解颜:指笑。

(5) 生相遮:偏相遮。

(6) 纷挐:纷华。

(7) 张彻:韩愈弟子,唐乌江(在今安徽和县东北)人。

第一首诗的写法,表面上用梨花的盛开和李花的零落相比,实际上写人才的老去,不能在少壮时用,至为可惜。写李树不能在开花时赏,到它结实时还不能用,比人才老去还不能用,更为可愧。所以这首诗用的是比喻手法。不过韩愈用比喻写诗,有的是比自己,像《李花二首》之二;有的是比人家,像这首。先写自己看见李花,再用李花来比人。

第二首诗写的还是李花,不过是洛阳的李花。李花很多,多到“万堆雪”。所谓到玉皇家,看到长姬,看到香御四罗列,实际上不过是看到李花。李花是白的,所以看到缟裙也是白的。说自己的“清寒莹骨”,也是看到李花。这首诗正借李花来写出他所看到的神仙,写他仿效神仙的清寒,实际上用李花来自比。这首诗的写法是,用写花来比仙人,用自己来比仙人,实际上是用李花来比自己。

海 水

此感用世之难,而思反身修德也。“海水饶大波,邓林多惊风”,喻世道之屯艰,人事之不测。盖鱼鸟依风波以为生,亦因风波而失所者,巨细之异耳。如鲸鹏则风波愈大而所凭愈厚,所游愈远,如君子之可大受,周于德者之不忧邪世也。细如寸鳞尺羽,则泉木之外,便虞飘荡,然则岂海邓风波之罪哉!亦我之鳞羽自不修大耳。与其贪海邓之广大,怨风波之荡薄,何如反己进德,潜修俟时,使鳞羽养成,如孟贲之勇,孟轲之气,而后当大任而不动心乎。(陈沆《诗比兴笺》)

《海水》:“海水非不广,邓林岂无枝。风波一荡薄,鱼鸟不可依。海水饶大波,邓林多惊风。岂无鱼与鸟,巨细各不同。海有吞舟鲸,邓有垂天鹏。苟非鳞羽大,荡薄不可能。我鳞不盈寸,我羽不盈尺。一木有余阴,一泉有余泽。我将辞海水,濯鳞清冷池。我将辞邓林,刷羽蒙笼枝。海水非爱广,邓林非爱枝,风波亦常事,鳞羽自不宜。我鳞日已大,我羽日已修,风波无所苦,还作鲸鹏游。”

这首诗从写作角度看运用了比喻。鳞羽是作者自喻才力,倘鳞羽长大成为鲸鹏,自然风波无所苦了。倘鳞羽不长大,则无法为鲸鹏之游,所以问题还在鳞羽能否长大。

马厌谷

此与《利剑》、《忽忽》三诗,用乐府之奇倔,摅《离骚》之幽怨,而皆遗其形貌,所谓情激则调变者欤?(陈沆《诗比兴笺》)

《马厌谷》:“马厌谷兮士不厌糠籺(1) ,土被文绣兮士无裋褐(2) 。彼其得志兮不吾虞,一朝失志兮其如何。已焉哉!嗟嗟乎!鄙夫!”

【注释】

(1) 籺(hé):米麦的碎屑。

(2) 土:指土墙。裋(shù)褐:粗布衣。

《马厌谷》诗,魏本引韩醇曰:“此诗及《出门》,皆未得志之辞,其三上光范书时作乎。”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陈沆《诗比兴笺》以此诗与《利剑》、《忽忽》二诗,并题曰杂诗三章,笺曰:‘三章旧各以章首之字为题,实则一时所作,当是德宗贞元十九年,由四门博士拜监察御史时。盖公怀史䲡进贤退不肖之志,而郁郁无所遂,故首章恨不欲去谗而无其权也。次章全用《国策》燕相出亡事,恨时不养士也。既皆不得,故三章无所发愤,激而为世外之思,屈子所谓“安能忍而与此终古”也。’”陈说联三诗为一,究无确据,不如韩醇说为长。韩愈对三诗各有题目,陈说把三诗合称《杂诗》,与韩愈说法不同,亦不可信。

韩愈讲“士不厌糠籺”,“士无裋褐”,至于借“马厌谷”来比,是一种比喻,是一种写法。这种写法,比光说“士不厌糠籺”更有力量。

远游(1) 联句

吕氏《童蒙训》云:“徐师川问山谷云:‘人言退之、东野联句,大胜东野平日所作,恐是退之有所润色。’山谷云:‘退之安能润色东野,若东野润饰退之,却有此理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诸联句诗,凡昌黎与东野联句,必字字争胜,不肯相让,与他人联句,则平易近人。可知昌黎之于东野,实有资其相长之功。宋人疑联句诗多系韩改孟,黄山谷则谓韩何能改孟,乃孟改韩耳。此语虽未免过当,要之二人工力悉敌,实未易优劣。昌黎作《双鸟诗》,喻己与东野,一鸣而万物皆不敢出声。东野诗亦云:“诗骨耸东野,诗涛涌退之。”居然旗鼓相当,不复谦让。至今果韩孟并称。盖二人各自忖其才分所至,而预定声价矣。(赵翼《瓯北诗话》)

《远游联句》:“郊:别肠车轮转,一日一万周。愈:离思春冰泮,烂漫不可收。郊:驰光忽以迫,飞辔谁能留。翱(2) :取之讵(3) 灼灼,此去信悠悠。郊:楚客(4) 宿江上,夜魂栖浪头。晓日生远岸,水芳缀孤舟。郊:村饮泊好木,野蔬拾新柔。郊:人忆旧行乐,鸟吟新得俦。愈:灵瑟时窅窅,霠(5) 猿夜啾啾。愤涛气尚盛,恨竹(6) 泪空幽。郊:长怀绝无已,多感良自尤。即路涉献岁,归期眇凉秋。郊:两欢日牢落,孤悲坐绸缪。郊:观怪(7) 忽荡漾,叩奇独冥搜。海鲸吞明月,浪岛没大沤。郊:我有一寸钩,欲钓千丈流。良知忽然远,壮志郁无抽。愈:魍魅暂出没,蛟螭互蟠蟉。昌言拜舜禹(8) ,举 凌斗牛。愈:怀糈(9) 馈贤屈,乘桴追圣丘(10) 。飘然天外步,岂肯区中囚。郊:楚些(11) 待谁吊,贾辞(12) 缄恨投。翳明(13) 弗可晓,秘魂安所求。郊:气毒放逐域,蓼杂芳菲畴。当春忽凄凉,不枯亦飕飗(14) 。郊:貉谣众猥欸(15) ,巴语相咿嚘(16) 。默誓去外俗,嘉愿还中州。郊:江生行既乐,躬辇自相戮(17) 。饮醇趣明代,味腥谢荒陬(18) 。愈:驰深鼓利楫,趋险惊飞 。系石沉靳尚(19) ,开弓射 吺(20) 。愈:路暗执屏翳(21) ,波惊戮阳侯(22) 。广泛信缥缈,高行恣浮游。愈:外患萧萧去,中悒稍稍瘳。振衣造云阙,跪坐陈清猷。愈:德风变谗巧,仁气销戈矛。名声照四海,淑问无时休。愈:归哉孟夫子(23) ,归去无夷犹(24) 。”

【注释】

(1) 远游:孟郊从汴州向南方远游,于贞元十四年(798)春与韩愈告别。

(2) 翱:李翱,韩愈学生,也参加联句。他因不善作诗,只作了一联。

(3) 讵:岂。

(4) 楚客:孟郊去南方,自称。

(5) 霠(yin):云遮日。

(6) 恨竹:舜死于苍梧,二妃从之不及,见所洒泪。

(7) 观怪:指海鲸、蛟螭等。

(8) 舜禹:指圣君,见《离骚》。

(9) 怀糈:屈原汨罗江自杀,用怀糈(祭神米)吊之。

(10) “乘桴”一句:孔子不得志,说:“道不行,乘桴(木排)浮于海。”(见《论语·公冶长》)

(11) 楚些:《楚辞·招魂》用“楚些”,“些”谓楚语。

(12) 贾辞:汉贾谊“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13) 翳明:蔽明。

(14) 飕飗:指风声。

(15) 貉(mò):同“貊”。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蔑称,此当指南方的少数民族。欸(ǎi):叹声。

(16) 巴:指四川夷。咿嚘(yi you):指巴语。

(17) 辇:人拉车。戮(lù):并力。

(18) 荒陬:荒野之区。

(19) 靳尚:害屈原之臣。

(20) 吺:同“ 兜”,害屈原之臣。

(21) 执屏翳:捉雨神,为下雨天暗,故捉雨神。

(22) 阳侯:指波神。

(23) 孟夫子:指孟郊。

(24) 夷犹:迟疑不定。

韩愈、孟郊《远游联句》作于贞元十四年春天,时在汴州(今河南开封)。当时李翱亦在送行之列,作一联言“取之讵灼灼,此去信悠悠”。此诗为韩愈送孟郊远游而作。今欲求写作法,不分韩孟,以联句为主。先言别离,次言远游于楚地,言楚地之景物。从景物及于楚地的怪异。再言楚地的人物,从屈原到害屈原的人。再论及楚地的神,最后以游子的远游归来作结。

先写别情,有“别肠车轮转,一日一万周。”又“离思春冰冸”,“此去信悠悠”。皆言别情。次写去楚地,则有水芳、野蔬、鸟吟、猿鸣。次写楚地的怪异,则有“观怪”、“叩奇”、“魍魅”、“蛟螭”等。次言人物,则有“贤屈”、“贾辞”等。次论害屈的人,则有靳尚等。次论楚地的神,则有屏翳、阳侯。最后称“归哉孟夫子,归去无夷犹”。

作者写景物、怪异、人物时,都和自己的感情相结合,所以可观。如“人忆旧行乐,鸟吟新得俦。灵瑟时窅窅,霠猿夜啾啾”。作者写鸟吟、猿啼,但同人忆、瑟鸣一起写,把人的感情放在里面。“鸟吟”句里又写出了鸟的感情,鸟的感情即人的感情。再如写“观怪忽荡漾,叩奇独冥搜”,在“观怪”、“叩奇”中接上“荡漾”、“冥搜”,不是把人的情理也写出来了吗?再像“魍魅暂出没,蛟螭互蟠蟉。昌言拜舜禹,举 凌斗牛”,在鬼怪出没、蛟螭盘绕中,人们都极惊恐时,他却拜圣君,凌斗牛,说明他的豪情壮慨,这自会使鬼怪惊退,蛟螭屈伏。再像他“怀糈馈贤屈,乘桴追圣丘。飘然天外步,岂肯区中囚”,他不仅吊贤臣屈原,还追圣人孔丘。原来他要在天外步行,岂肯作区中的囚役。再写他对于贤与奸的态度,他对屈原,称为“贤屈”,虽投汨罗江自杀,还要怀糈来馈;但对害屈原的靳尚,“系石沉靳尚”,是很憎恨的。对于楚江中的神,他“路暗执屏翳,波惊戮阳侯”。屏翳是雨神,不当下雨时下雨,使路暗,所以执屏翳;阳侯是水神,不当起波浪时起波浪,所以戮阳侯。说明他有处罚神的权力。

这首《远游联句》的写法,是把《远游》的内容分为若干类,每类为一段,分成若干段落。每一段落中,写了内容,再把作者的情理,或者含蓄、或者明白地写出,就成为一首结构谨严的诗,虽为韩孟联句,实同一人之作。

山 石

韩愈,李景兴、侯喜、尉迟汾,贞元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鱼于温洛,宿此而归。(见《洛北惠林寺题名》)前诗(《赠侯喜》)云:“晡时坚坐到黄昏。”此诗云:“黄昏到寺蝙蝠飞”,正一时事景物。(钱仲联(1) 《韩昌黎诗集编年笺注》引方世举(2) 注)

《山石》:“山石荦确(3) 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4) 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5) 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粉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𩉜(6) 。嗟哉五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注释】

(1) 钱仲联(1908—2003),江苏常熟人,苏州大学博士生导师,著有《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2) 方世举(1675—1759),字扶南,号息翁,清安徽桐城人,著有《春及堂集》。

(3) 荤(luò)确:起伏不平。

(4) 支子:即栀子,夏天开大瓣白花。

(5) 粝:粗米。

(6) (ji):马笼头上的嚼子,这里作动词,指束缚。

汪佑在《南山径草堂诗话》说:“‘山石’四句,到寺即景。‘僧言’四句,到寺后即事。‘夜深’二句,宿寺写景。‘天明’六句,出寺写景。‘人生’四句,写怀结。通体写景处语多浓丽,即事写怀,以淡语出之。浓淡相间,纯任自然。似不经意,而突然经意之作也。”所说极是,不再另说明了。

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

退之诗:“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随汝巢神山”,“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高心劲气,千古无两。诗者心声,信不诬也。同时惟东野(孟郊)之古骨,可以相亚,故终生推许,不遗余力。虽柳子厚(宗元)之诗,尚不引为知己,况乐天(白居易)、梦得(刘禹锡)耶?(潘德舆(1) 《养一斋诗话》)

《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五岳祭秩皆三公(2) ,四方环镇嵩当中(3) 。火维地荒足妖怪(4) ,天假神柄专其雄(5) 。喷云泄雾藏半腹(6) ,虽有绝顶谁能穷。我来正值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7) 能感通。须叟静扫(8) 众峰出,仰见突兀(9) 撑青空。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10) 森然魄动(11) 下马拜,松柏一径趋灵宫(12) 。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升阶伛偻荐脯酒(13) ,欲以菲薄明其衷。庙令(14) 老人识神意,睢盱(15) 侦伺能鞠躬。手持杯珓(16) 导我掷,云此最吉余难同。窜逐蛮荒(17) 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朣胧(18) 。猿鸣钟动不知曙,杲杲(19) 寒日生于东。”

【注释】

(1) 潘德舆(1785—1839),清代诗人,字彦辅,号四农,江苏山阳(今淮安)人,著有《养一斋诗话》。

(2) 五岳:指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祭秩:天子按次序祭五岳,秩指次序。皆三公:皆像对待三公。周称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指高官。

(3) “四方”句: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各镇守东西南北四方,而嵩山在四岳的中间。

(4) 火维:古称南岳为火乡。维:隅。足:多。

(5) 假:授予。柄:权力。

(6) 半腹:半山。

(7) 正直:指正直的岳神。

(8) 静扫:扫除云雾。

(9) 突兀:状高耸。

(10) 紫盖、天柱、石廪、祝融:都是衡山峰名。

(11) 魄动:体魄震动。

(12) 一径:一路。灵宫:岳庙。

(13) 伛偻:曲身示敬。荐:献。脯:干肉。

(14) 庙令:庙里的管事人。

(15) 睢盱(sui xu):凝视意。

(16) 杯珓:占卜的工具,用来卜吉凶的。

(17) 窜逐蛮荒:指韩愈贬为阳山令。阳山在广东,当时认为是蛮荒之地。

(18) 朣胧:指月色不明的样子。

(19) 杲杲(gǎo):指日出的样子。

这篇是韩愈写他进谒衡山的诗。先从五岳写起,讲到衡岳的特点。再讲他上衡岳的经历和感受,结末归结到诗题“宿岳寺”。诗人虽遭贬谪,一觉酣睡,“猿鸣钟动不知曙”,足见其襟怀旷达。诗中的写景、叙事、抒情融为一体,并在其中蕴涵着对人生仕途坎坷的感慨。

琴操十首

予读《琴操》,而知古人之用意,旷世不遇知音者,何多也。夫昌黎词必己出,不傍古人,故集中从无乐府骚七之篇,假设摹仿之什,乃忽无病效颦,代情拟古,言匪由衷,例徒自乱,果何为者耶?古操十二,止取其十,《怀陵》、《水仙》,删而不拟,何为者耶?贸贸幽幽,寻声奚益。惟知为咏怀感遇之作,乃恻其时世先后之由,前之四操,盖作于阳山谪黜之时;后之六操,乃在潮海窜逐之后。既匪作于一时,自难循其故序。且前谪止由萋菲,故岩岩然疾邪守正之思;后窜因触龙鳞,故悄悄兮引咎恋主之意,比类以观,洵非逆志,无以达其辞,非论世不可诵其诗也。(陈沆《诗比兴笺》)

陈沆以前四操为在阳山作,以后六操为在潮州作,虽自成一说,然实疏于考订。寻此十操次第,退之一依蔡邕《琴操》原次,初未有所更张。沆盖未睹邕书,故有“以孔子而先文周,一周公而分两处”之疑也。且一题十操,而沆截为两处,先后年代,远隔至十六年,于理亦不合。沆以前三操为指斥德顺之际李实、韦执谊诸权幸,然未尝不可指元和末之皇甫镈;沆谓《越裳操》为德宗而作,然未尝不可谓儆戒宪宗以居安思危之意。故今仍以方世举旧编,系潮州诸作中。(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将归操

公(韩愈)《秋怀》诗:“欲罾南山之寒蛟。”《炭谷》诗:“欲刃牛蹄之湫龙。”说者皆谓其指斥权幸,证以此诗益明。盖龙谓窃弄威福者,石谓余党附和者,言我将小试其道,则群小龃龉,将深论大事,则权责侧目。吾力其能胜彼乎?恐道未行而身先不保矣。公阳山之谪,《新旧(唐)书》谓因论宫市,行状及碑则谓为幸臣专政者所恶,年谱谓为李实所谗,而公诗云:“或自疑上疏,上疏岂其由,或虑言语泄,传之落冤雠。”又云:“前年出官由,此祸最无妄。奸猜畏弹射,斥遂恣欺诳。”则其为权幸忌而逐之矣。又《忆昨行》云:“伾文未剪崖州炽,虽得赦宥常愁猜。”是其为韦执谊、王叔文等所排,明矣。“无应龙求”,即《炭谷》、《秋怀》诗所指也。(1) (陈沆《诗比兴笺》)

蔡邕《琴操》:《将归操》者,孔子之所作也。赵简子(盾)执玉帛,以聘孔子。孔子将往,未至,渡狄水,闻赵杀其贤大夫窦鸣犊,喟然而叹曰:“夫赵之所以治者,鸣犊之力也。杀鸣犊而聘余,何丘之往也。夫燔林而田,则麒麟不至,覆巢破卵,则凤凰不翔。鸟兽尚恶伤类,而况君子哉!”于是援琴而鼓之云:“翱翔于卫,复我旧居。从吾所好,其乐只且。”(2) (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将归操·孔子之赵,闻杀鸣犊作》:“狄之水兮(3) ,其色幽幽(4) 。我将济兮,不得其由。涉其浅兮,石啮我足;乘其深兮,龙入我舟。我济而悔兮,将安归尤?归兮归兮,无与石斗兮,无应龙求。”

【注释】

(1) 此即陈沆称韩愈认阳山之贬作《将归操》的理由。

(2) 钱仲联先生在注中引蔡邕说,即不同意陈沆说。

(3) 狄水:《水经注》称孔子临狄水不渡。

(4) 幽幽:状黑。

韩愈相信孔子作《将归操》,所以用孔子的话来写。孔子是临狄水不渡,所以韩愈诗说:“狄之水兮,其色幽幽。”孔子不渡狄水,所以说水浅水深都不渡。他不模仿蔡邕引的诗。就这首诗看,陈沆的说法不合。

猗兰操

霜雪以下,说者多昧,盖荠麦得阴气以生,故以喻小人。猗兰无人而自芳,故以况君子。诗中所谓子所谓尔者,皆指猗兰也。霜雪贸贸者,荠麦之时。荠麦既得时,猗兰自无不受摧伤之理。如使亦乘时竞荣,而与荠麦无异,则我亦何由见尔之真乎?何则?受气于天,物各有性。彼荠麦之以此时茂者,乃荠麦之所固有,则君子之以此时伤者,亦正君子之所自守也。公当李实、韦执谊等用世时,不肯附之骤进,而甘受其中伤,所以高于刘(禹锡)柳(宗元)欤?(陈沆《诗比兴笺》)

蔡邕《琴操》:《猗兰操》者,孔子所作也。孔子历聘诸侯,诸侯莫能任,自卫反鲁,过隐谷之中,见芗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乃止车,援琴鼓之云:“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自伤不逢时,托辞于芗兰云。(1) (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猗兰操·孔子伤不逢时作》:“兰之猗猗(2) ,扬扬(3) 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4) ,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贸贸(5) ,荠麦(6) 之茂。子(7) 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注释】

(1) 钱仲联先生不同意陈沆说,在注中引蔡邕说。

(2) 猗猗:形容美盛。

(3) 扬扬:状香浓。

(4) 旋:转。

(5) 贸贸:杂乱的样子。

(6) 荠麦:荠麦喜雪霜。

(7) 子:指兰。兰是怕雪霜的。

韩愈相信《猗兰操》是孔子伤不逢时作,他不模仿蔡邕的《猗兰操》。先从兰说起,再说到“我行四方”,看到荠麦喜雪霜,兰是怕雪霜的,但猗猗之兰却茂盛地长在雪霜中,这使孔子颇为感伤。这样写合于孔子的心情,不合于陈沆的说法。

龟山操

此刺执政之臣,智小谋大,力小任重,无鼎足之望,有栋桡之凶也。《旧唐书》言,自陆贽免相后,德宗不复委成,所取信者,惟斐延龄、李齐运、李实、韦执谊等,皆权倾相府,奸欺多端,故云“只以奄鲁”也。知国事之日隳,哀手援之莫助,故章末望之。《苦寒》诗云:“天王哀无辜,惠我下顾瞻。褰旒去耳纩,调和进梅盐。贤能日登御,黜彼傲与 。生风吹死气,豁达如褰帘。天乎苟其能,吾死意亦厌。”即章末之旨。(陈沆《诗比兴笺》)

蔡邕《琴操》:《龟山操》者,孔子所作也。齐人馈女乐,季桓子受之。鲁君闭门不听朝。当此之时,季氏专政,上僭天子,下叛大夫,贤圣斥逐,谗邪满朝。孔子欲谏不得,退而望鲁,鲁有龟山蔽之,辟季氏于龟山,援琴而歌云:“予欲望鲁兮,龟山蔽之。手无斧柯,奈龟山何!”(1) (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注释】

(1) 钱仲联先生不同意陈沆说,在注中引蔡邕说。

《龟山操·孔子以季桓子(1) 受齐女乐,谏不从,望龟山而作》:“龟之氛(2) 兮,不能云雨。龟之蘖(3) 兮,不中梁柱。龟之大兮,只以奄(4) 鲁。知将隳(5) 兮,哀莫余伍。周公有鬼兮,嗟归余辅。(6) ”

【注释】

(1) 季桓子:即季孙斯,执掌鲁国政权。齐国送给鲁国女乐,季桓子接受了,听女乐,三日不上朝,孔子就走了。

(2) 氛:气。

(3) 蘖(niè):树木伐去后所生的枝。

(4) 奄:同“掩”。

(5) 隳:毁。

(6) “周公”二句:周公姬旦封于鲁国。孔子时,周公已死,故称“有鬼”。周公的灵魂希望孔子去辅佐鲁侯。

韩愈相信孔子因季桓子接受齐国女乐,望龟山作《龟山操》。他用孔子的口气写了这首诗。龟山是鲁国的山。山的作用是兴云雨,可是龟山不能云雨。山上的树木可做栋梁,可是龟山上的树木不能做栋梁。龟山之大,只能掩住鲁国。鲁国将要毁灭,没有人可以作为我的同伍。周公的神灵,叹息着让我去辅佐鲁侯。这首诗用龟山来比季桓子。

就这首诗的写作说,用龟山来比季桓子,表面上在讲龟山,实际在讲季桓子,用的是一种比喻手法,但在比喻中透露一点意思。倘讲龟山可以掩鲁,即遮蔽鲁国,怎么说“知将隳兮”?龟山同鲁国的毁灭没有关系,只有季桓子的执政同鲁国的毁灭有关。再说“周公有鬼兮,嗟归余辅”。龟山同“余辅”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用来指季桓子,指如不让季桓子专政,让孔子辅佐鲁君,鲁国就有望了。这样从比喻中透露出真意来,就是这首诗的写法。

越裳(1) 操

朝廷者,藩镇之所瞻仰,此言欲服外必先治内也。神尧(2) 以一旅取天下,而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3) 。然先朝之功德在人,四方之人心未去。绸缪桑土(4) ,孰敢侮乎?德宗(5) 初政清明,叛将投戈于河北,奉天(6) 罪己,军士垂泣于山东,此治于门,自不荒于田之验也。一用奸相(7) ,再致播迁。贪彼进奉。权归节镇,此荒于门必不治于田之验也。故文宗(8) 云:“去河北贼易,去中朝党难。”杜牧《罪言》(9) ,亦谓上策自治,中策取魏,皆“四海既均,越裳是臣”之谓也。此诗正为德宗而作。若元和(10) 以后,宪宗(11) 朝纲振肃,强镇削平,不可谓荒于门矣。以上四操,皆德、顺(12) 之际,公贬阳山(13) 时作,故以孔子而居文王之前,又周公两操,而忽以羑里隔其中,皆此为先作,彼为后作,不以时代为次第之明证。以下六操,皆宪宗元和中贬潮州(14) 时作。(陈沆《诗比兴笺》)

蔡邕《琴操》:《越裳操》者,周公之所作也。周公辅成王,成文王之王道。天下太平,万国和会。江、黄(15) 纳贡,越裳重九译(16) 而来,献白雉,执贽曰:“吾君在外国也。顷无迅风暴雨,意者中国有圣人乎?故遣臣来。”周公于是仰天而叹之,乃援琴而鼓之。其章曰:“于戏(17) 嗟嗟,非旦之力,乃文王之德。”遂受之,献于文王之庙。(18) (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注释】

(1) 越裳:古南海国名。

(2) 神尧:此指唐高祖李渊,为隋太原留守,起兵称帝。

(3) 河北:指河北藩镇。

(4) 绸缪:指缠绵固结。桑土:指国土。

(5) 德宗:唐德宗李适,初政清明。后姚令言反,帝奔奉天。李晟收复京师,帝复返,方镇日强。

(6) 奉天:今陕西乾县。

(7) 奸相:当指卢杞。

(8) 文宗:唐文宗李昂,穆宗子。初政清明,后太监专权,帝不能制。

(9) 杜牧(803—852),字牧之,唐万年(今陕西长安县)人,官至中书舍人,工诗,著有《樊川集》。《罪言》:杜牧提出削藩、强兵、固边、反佛等论。

(10) 元和:唐宪宗年号。

(11) 宪宗:唐宪宗李纯,初用裴度、李绛等人,平淮西吴元济。晚年信任皇甫镈、程异,又服金丹,多躁怒,为内侍陈弘志等所弒。

(12) 德、顺:唐德宗、唐顺宗。唐顺宗李诵,德宗子,即位后即病死。

(13) 阳山:县名,今属广东省。韩愈因谏宫市(宫内派人贱买物品)贬阳山县。

(14) 潮州:今广东潮安县。韩愈因谏佛国表贬潮州。

(15) 江、黄:当指长江黄河流域的诸侯。

(16) 九译:指多次翻译,即一次翻译还不够,需要多次,言极远。

(17) 于戏:表感叹。

(18) 钱仲联先生不同意陈沆说,在注中引蔡邕说。

《越裳操·周公作》:“雨之施,物以孳。我何意于彼为。自周之先,其艰其勤,以有疆宇,私我后人。我祖在上,四方在下。厥临孔威,敢戏以侮。孰荒于门?孰治于田?四海既均,越裳是臣。”

韩愈认为《越裳操》是周公作,所以他用周公的口气写《越裳操》,跟蔡邕讲的《越裳操》很不相同。就韩愈这首诗的写作看,他从“雨之施”开头,即从周朝的开头讲起。他讲“自周之先,其艰其勤”。方世举注:“《书·武成》:‘太王肇基王迹,王季其勤王家。’”即讲到太王、王季。所以说“我祖在上”,太王、王季只能说“我祖”了。一切归功于祖德,同“我何意于彼为”相应,即辞去自己的功德。所以韩愈这首诗同蔡邕讲的《越裳操》很不相同。

拘幽操

郑夹漈(1) 笑韩昌黎《琴操》诸曲,为兔园册子(2) ,薄之太过。然《羑里操》(3) 一篇,末二句云:“臣罪当诛,天王圣明。”深求圣人,转失之伪。按《大雅》:“文王曰咨,咨女(汝)殷商。女炰烋(咆哮)于中国,敛怨以为德。”(4) 文王并不以纣为圣明也。昌黎岂不读《大雅》耶?(袁枚《随园诗话》)

《琴操》皆被谪时咏怀而作。十二操中,独去《怀陵》、《水仙》者,殆以无可寄托欤?观其赴贬时途中诗云:“吾君勤听治,照与日月敌。臣愚幸可哀,臣罪庶可释。”又云:“而我抱重罪,孑孑万里程。下负明义重,上孤朝命荣。杀身谅无补,何用答生成。”正此篇之旨也。或谓如此,得无嫌于以宪宗比纣。不知魏晋以来,拟古乐府者,皆借言己情,非拟其人其事也。《董逃行》、《杨叛儿》(5) ,孰是泥其本题本事者,何独《琴操》而不然。且《猗兰》、《越裳》,不嫌自比于周、孔,何独《羑里》而不然?(陈沆《诗比兴笺》)

蔡邕《琴操》:《拘幽操》者,文王拘于羑里而作也。文王备修道德,百姓亲附。文王二子周公、武王(6) ,皆圣。是时崇侯虎(7) 与文王列为诸侯,德不能及文王,常嫉妒之,乃谮文王于纣,曰:“西伯昌,圣人也。长子发、中子旦皆圣人也。三圣合谋,将不利于君,君其虑之。”纣用其言,乃囚文王于羑里,择日欲杀之。于是文王四臣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之徒,往见文王。文王为 反目者(8) ,纣之好色也。柎桴(9) 其腹者,言欲得奇宝也。蹀躞(10) 足者,使疾迅也。于是乃周流海内,经历风土,得美女二人,水中大贝,白马朱鬣,以献于纣,陈于中庭。纣见之,仰天而叹曰:“嘻哉!此谁宝?”散宜生趋而进曰:“是西伯之宝,以赎刑罪。”纣曰:“于寡人何其厚也。”立出西伯。纣谓宜生:“谮岐侯(11) 者,长鼻决耳(12) 也。”宜生还,以状告文王,乃知崇侯谮之。文王在羑里时,演八卦以为六十四卦,作郁尼(13) 之辞,困于石,据于蒺藜,乃申愤以作歌曰:“殷道溷溷,浸浊烦兮。朱紫相合(14) ,不别分兮。迷乱声色,信谗言兮。炎炎之虐,使我愆兮。无辜桎梏(15) ,谁所宣兮。幽闭牢阱,由其言兮。遘我四人,忧勤勤兮。得此珍玩,且解大患兮。仓黄迄命,遗后昆兮。作此象变,兆在昌兮。钦承祖命,天下不丧兮。遂临下土,在圣明兮。讨暴除乱,诛逆王兮。”(16) (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拘幽操·文王羑里作》:“目窈窈(17) 兮,其凝其盲。耳肃肃(18) 兮,听不闻声。朝不日出兮,夜不见月与星。有知无知兮,为死为生?呜呼!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

【注释】

(1) 郑夹漈:郑樵(1103—1162),南宋史学家,字渔仲,兴化军莆田(今属福建)人,居夹漈山,人称夹漈先生,著有《通志》二百卷。

(2) 兔园册子:唐李恽(蒋王)称自己的园为兔园,叫僚佐杜嗣先把策问制成答题,称为兔园册,因此受到轻视,认为看兔园策是没有学问的人。

(3) 《羑里操》:即《拘幽操》,周文王被纣王拘于羑里,羑里在河南汤阴县北。

(4) 见《诗经·大雅·荡》。

(5) 《董逃行》:乐府诗题,本指董卓逃走事,后人借乐府题写别事,与董卓无关。《杨叛儿》也一样。

(6) 周公:姬旦,周文王子,辅佐成王,代为执政,天下大治。武王:周武王姬发,周文王太子,灭纣王,建周朝。

(7) 崇侯虎:纣王臣,后为周文王所灭。

(8) (pín):皱眉。反目:眼反视。

(9) 柎桴(fu fú):抚摩。

(10) 蹀躞(dié xiè):足小动不止。

(11) 岐侯:指周文王。

(12) 决耳:指大耳。

(13) 郁尼:指悒郁。

(14) 朱紫相合:正色与非正色合在一起。朱:正色。紫:非正色。

(15) 桎梏:脚镣手铐。

(16) 钱仲联先生不同意陈沆说,在注中引蔡邕说。

(17) 窈窈:状不明。

(18) 肃肃:状风声。

韩愈相信《拘幽操》是文王作的,因此他用文王的口气写《拘幽操》。就韩愈对《拘幽操》的写作说,他想象文王在拘幽中,眼也看不见,耳也听不见了。白天看不见太阳,夜里看不见月亮和星星。只想到纣王是天王,是圣明的。这只是韩愈的想象。照《诗经》看,《大雅》里有《文王之什》,有《荡之什》。在《文王》里讲周得天命,在《荡》里说出“文王曰咨,咨女殷商”。《大雅》里没有写文王称纣王为“天王圣明”的,没有自称为“臣罪当诛”的。因此,这篇《拘幽操》,只能算做韩愈的想象,不能作为周文王在拘幽时写的。从韩愈诗题及诗看,以文王所作拟之,钱仲联所说是,陈沆所说不合。

岐山(1) 操

公潮州之贬,以谏迎佛骨(2) 。其表言:“佛本夷狄之人,非中国先王之教,不宜崇奉,使愚民疑惑。”故是篇托避狄之词以寄意。盖周初窜于戎狄之间,自公刘(3) 迁豳,变从中夏(4) ,声教已非一世,故太王(5) 不肯从狄俗而迁岐焉。公诗则借以言中国先王之教,自古至今,相承不改。今夷狄之教,行将化中国而从之,坐视愚民为其惑而不救,是谁之责乎?“我往独处”以下,则谓中朝之人,或怜其窜逐,投荒万里。然我则忠鲠获罪,甘之不悔也。借古寄情,断章取意。不然,此与《越裳》皆周公作,且此篇追拟太王,尤应在前,何为独次《羑里》之后?(陈沆《诗比兴笺》)

蔡邕《琴操》:《岐山操》者,周太王之所作也。太王居豳,狄人攻之。仁恩恻隐,不忍流血,选练珍宝、犬马、皮币、束帛与之,狄侵不止。问其所欲,得土地也。太王曰:“土地者,所以养万民也。吾将委国而去矣。二三子亦何患无君。”遂杖策而出,逾乎梁而邑乎岐山。自伤德劣,不能化夷狄,为之所侵,喟然叹息,援琴而鼓之云:“狄戎侵兮土地移,迁邦邑兮适于岐。烝民(6) 不忧兮谁者知,嗟嗟奈何予命遭斯。”(7) (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岐山操·周公为太王作》:“我豳于家,自我先公。伊我承序,敢有不同?今狄之人,将土我疆。民为我战,谁使死伤?彼岐有岨(8) ,我往独处。尔莫余追,无思我悲。”

【注释】

(1) 岐山:在陕西省岐山县东北。

(2) 谏迎佛骨:韩愈有《论佛骨表》。先是凤翔法门寺有护骨真身塔,塔内有释迦佛指骨一节。唐宪宗遣中使杜英奇持香花迎入大内,留禁中三日。时韩愈为刑部侍郎,上表极谏。帝大怒,欲抵死。崔群、裴度等言,乃贬潮州刺史。

(3) 公刘:后稷的后代,周朝的始祖。

(4) 中夏:中原的夏朝,指汉族。

(5) 太王:公刘的后代,周文王的祖父。

(6) 烝民:同“蒸民”,指众民。

(7) 钱仲联先生不完全同意陈沆说,在注中引蔡邕说。

(8) 岨(ju):土石山。

韩愈以为《岐山操》是周公代太王作,因此用太王的口气说话。太王本来继承先代,居于豳地。现在狄人要侵占豳地,太王让到岐山,劝众民不要跟着他。韩愈就是这样写《岐山操》的。钱仲联所说是,陈沆所说不合。

履霜操

此即《至潮州谢表》所谓“臣负罪婴衅,自拘海岛,瞻望宸极,神魂飞去。伏望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1) 者也。盖批鳞冒死者,忠鲠之素心,恋主怀阙者,臣子之至谊。(陈沆《诗比兴笺》)

蔡邕《琴操》:《履霜操》者,尹吉甫(2) 之子伯奇所作也。吉甫,周上卿也。有子伯奇。伯奇母死,吉甫更娶后妻,生子曰伯拜。乃谮伯奇于吉甫曰:“伯奇见妾有美色,然有欲心。”吉甫曰:“伯奇为人慈仁,岂有此也。”妻曰:“试置妾空房中,君登楼而察之。”后妻知伯奇仁孝,乃取毒蜂缀衣领,伯奇前持之,于是吉甫大怒,放伯奇于野。伯奇编水荷而衣之,采楟花(3) 而食之,清朝履霜,自伤无罪见逐,乃援琴而鼓之曰:“履朝霜兮采晨寒,考(4) 不明其心兮听谗言。孤恩别离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殁不同兮恩有偏,谁说顾兮知我冤。”宣王(5) 出游,吉甫从之。伯奇乃作歌,以言感之于宣王。宣王闻之曰:“此孝子之辞也。”吉甫乃求伯奇于野而感悟,遂射杀后妻。(6) (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注释】

(1) 见《潮州刺史谢上表》。

(2) 尹吉甫:周宣王大臣。宣王中兴,时猃狁内侵。宣王命尹吉甫北伐,逐之太原。

(3) 楟(tíng)花:即棠梨花,可以煮食,生的不可食。

(4) 考:指父亲。

(5) 宣王:周宣王姬静,命尹吉甫伐猃狁,秦仲征西戎,方叔征荆蛮,召虎平淮夷,周道复兴,为中兴名主。

(6) 钱仲联先生不完全同意陈沆说,在注中引蔡邕说。

《履霜操·尹吉甫子伯奇无罪,为后母谮而见逐,自伤作》:“父兮儿寒,母兮儿饥。儿罪当笞,逐儿何为?儿在中野,以宿以处。四无人声,谁与儿语。儿寒何衣?儿饥何食?儿行于野,履霜以足。母生众儿,有母怜之。独无母怜,儿宁不悲。”

韩愈相信《履霜操》是尹吉甫的儿子伯奇写的,所以光提儿寒儿饥及无母等话,认为不当提后母的谗言,不当提父亲听信谗言。他认为提了会对伯奇的孝道有损。韩愈就是凭这样的思想来写《履霜操》的。

雉朝飞操

感盛年之迟暮,慨遇合之无时也。以雉之意气横出,喻秉权得志之人;群雌孤雄,喻党附之众,盖斥皇甫镈(1) 辈矣。(陈沆《诗比兴笺》)

蔡邕《琴操》:《雉朝飞操》者,齐独沐子(2) 所作也。独沐子年七十无妻,出薪于野,见飞雉雄雌相随,感之,抚琴而歌曰:“雉朝飞鸣相和,雌雄群游于山阿。我独何命兮未有家,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3) (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雉朝飞操·牧犊子七十无妻,见雉双飞,感之而作》:“雉之飞,于朝日。群雌孤雄,意气横出。当东而西,当啄而飞,随飞随啄,群雌粥粥(4) 。嗟我虽人,曾不如彼雉。生身七十年,无一妾与妃。”

【注释】

(1) 皇甫镈(bó):唐临泾(今甘肃镇原县)人。宪宗时,官户部侍郎,工于搜括。宪宗方平淮蔡,喜之。淮蔡平,皇甫镈为相,百姓怨之。穆宗立,贬为崖州司户参军。

(2) 独沐子:齐国独自放牧的人。

(3) 钱仲联先生不完全同意陈沆说,在注中引蔡邕说。

(4) 粥粥:雌雉鸣声。

韩愈写这首诗,先写“雉之飞,于朝日”。因为题目叫《雉朝飞操》,先提雉,再提朝,朝指朝日。再写“见雉双飞,感之而作”。下面写的,就是牧犊子见雉双飞而感。七十岁无妻,这话使韩愈感动,故写在末句。因为韩愈关心人民,也关心老而无妻者。这同君主在宫内关闭多少怨女有关。

别鹄操

逐臣弃妇,同情也。水大如江汉,则始分终合。今我微如禽鸟,而一分尚有合时乎?既不可必,且尽我依恋之情而已。(陈沆《诗比兴笺》)

蔡邕《琴操》:《别鹤操》者,商陵牧子(1) 所作也。牧子娶妻,五年无子,父兄欲为改娶。妻闻之,中夜惊起,倚户悲啸。牧子闻之,援琴鼓之云:“痛恩爱之永离,叹别鹄以舒情。”故曰《别鹄操》(2) 。后仍为夫妇。(3) (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别鹄操·商陵穆子(4) 娶妻五年无子,父母欲其改娶。其妻闻之,中夜悲啸。穆子感之而作》:“雄鹄衔枝来,雌鹄啄泥归。巢成不生子,大义当乖离。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且可绕树相随飞。”

【注释】

(1) 商陵牧子:商陵是姓,牧子指放牛的人。

(2) 《别鹄操》:蔡邕作《别鹤操》,鹄、鹤两字可以互用。

(3) 钱仲联先生不完全同意陈沆说,在注中引蔡邕说。

(4) 商陵穆子:本作商陵牧子,韩愈作“穆子”。“牧子”是牧牛的人,“穆子”是人名。

韩愈这首诗,把两人写成两鹄,雄鹄与雌鹄,加上两鹄合而成巢。诗中不提父母欲其改娶的话,说是“大义”。这是人的大义,用不到鸟的身上。就韩愈的写作说,倘作“父母”,则穆子不听父母之言为不孝,所以改做双鸟,改用“大义”,避免穆子不孝之罪。

残形操

贾(谊)谪长沙(1) ,问吉凶于 鸟;屈(原)放江南(2) ,托占筮于巫咸(3) 。此诗合而用之,明示放臣之感,故以终篇。不然,牧犊子为齐宣王(4) 时人,曾子(5) 何为反殿其后。(陈沆《诗比兴笺》)

蔡邕《琴操》:《残形操》者,曾子所作也。曾子鼓琴,墨子(6) 立外而听,曲终入曰:“善哉鼓琴,身已成矣,而曾未得其首也。”曾子曰:“吾昼卧,见一狸,见其身而不见其头,起而为之弦,因曰《残形》。”(7) (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

【注释】

(1) 贾谪长沙:见贾谊《 鸟赋》。

(2) 屈放江南:见屈原《卜居》。

(3) 巫咸:楚国的巫者,名咸。

(4) 齐宣王:田辟疆,用田忌孙膑败魏于马陵。后以待学士于齐稷下著名。

(5) 曾子:曾参,字子舆,孔子弟子,以孝闻,认为“忠恕”是孔子“一以贯之”的思想。

(6) 墨子:墨翟,为宋大夫,力主“兼相爱交相利”,为墨家之创始人。

(7) 钱仲联先生不完全同意陈沆说,在注中引蔡邕说。

《残形操·曾子梦见一狸,不见其首作》:“有兽维狸兮,我梦得之。其身孔明兮,而头不知。吉凶何为兮,觉坐而思。巫咸上天兮,认者其谁?”

韩愈作《残形操》时,点明曾子是“梦”见,又是“觉”思。按蔡邕所传,曾子“昼卧”,是梦见,“起而为之弦”,没有讲“觉思吉凶”。而韩愈《残形操》中提出“觉思吉凶”。蔡邕讲墨子听琴,韩愈却不提,他认为那是不可能有的事。韩愈这首诗认为曾子觉而思吉凶,这是他凭自己的看法来写的,所以写得和蔡邕的提法不同。又蔡邕所引《残形操》,有序无辞,不知何故。逯钦立先生《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中,把蔡邕所引的《琴操》列入汉诗,认为汉琴师拟作,列有《将归操》、《猗兰操》、《龟山操》、《越裳操》、《拘幽操》、《履霜操》、《雉朝飞操》、《别鹄操》八首。该书认为《岐山操》非汉人拟作,不列入。《残形操》无辞,亦不列入。

听颖师(1) 弹琴

古今听琴阮琵琶筝瑟诸诗,皆欲写其声音节奏,类以景物故实状之,大率一律,初无中的句,互可移用,是岂真知音者。但其造语藻丽,为可喜耳。永叔、子瞻谓退之《听琴》诗,乃是听琵琶诗。(胡仔(2) 《苕溪渔隐丛话》)

三吴僧义海,以琴名世。六一居士(欧阳修)尝问东坡(苏轼):“琴诗孰优?”东坡答以退之《听颖师弹琴》。公曰:“此只是听琵琶耳。”或以问海,海曰:“欧阳公一代英伟,然斯语误矣。‘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言轻柔细屑,真情出见也。‘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精神余溢,竦观听也。‘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纵横变态,浩乎不失自然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又见颖孤绝,不同流俗下俚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起伏抑扬,不主故常也。皆指下丝声妙处,惟琴声为然。琵琶格上声,乌能尔耶?退之深得其趣,未易讥评也。”(蔡绦(3) 《西清诗话》)

《听颖师弹琴》:“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注释】

(1) 颖师:僧名。

(2) 胡仔,字元任,宋绩溪(今属安徽省)人,后居湖州(今浙江吴兴),日以渔钓自适,自号苕溪渔隐。著有《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

(3) 蔡绦,宋兴化仙游(今属福建)人,字约之,别号无为子。蔡京子。宋徽宗时,蔡京为太师,绦参与决事,后京败,绦自缢死。著有《国史后补》、《西清诗话》等。

韩愈这首诗写他听颖师弹琴。他是用形象来写琴声。用小儿女讲恩爱的话来写幽远的琴声;用勇士赴敌场的气概来写高昂的琴声;用浮云、柳絮来写;用凤凰的孤鸣来写;用跻攀和失势来写,总之用各种不同的形象来写各种不同的琴声。有用物的,像浮云、柳絮;有用人的行为的,像跻攀、失势、儿女语和勇士赴敌场。这使没有听过颖师弹琴的人,都能从诗人写的形象中想象出颖师的琴声。不仅这样,他还点出颖师弹琴的高超本领,在于琴声还能把“冰炭置我肠”,引人落泪,使人深思。

送僧澄观(1)

李冶仁卿(2) ,讥弹退之,业已抵排异端,不应与浮屠之徒相亲,又作为歌诗语言以光大之。此盖未审退之之心者。夫退之之心,所憎者佛也,非僧也。佛立教者也,故可憎;僧,或无生理而为之,或无知识而为之,可悯而不可憎也。观退之送惠师云:“惠师浮屠者,乃是不羁人。”言其虽为浮屠,而人则不为彼教所束。故用乃字见意。《送灵师》云:“饮酒尽百盏,嘲谐思逾鲜。”饮酒嘲谐,皆戒律所禁,灵师能尔,转用以誉之,亦爱僧辟佛之意也,退之曷尝光大其教哉!(潘德舆《养一斋诗话》)

《送僧澄观》:“浮屠(3) 西来何施为,扰扰四海争奔驰。构楼架阁切星汉,夸雄斗丽止者谁。僧伽(4) 后出淮泗上,势到众佛(5) 尤恢奇。越商胡贾脱身罪(6) ,珪璧满船宁计资。清淮无波平如席,栏柱倾扶半天赤(7) 。火烧水转扫地空,突兀(8) 便高三百尺。影沉潭底龙惊遁,当昼无云夸虚碧。借问经营本何人,道人澄观名籍籍。愈昔从军大梁(9) 下,往来满屋贤豪者。皆言澄观虽僧徒,公才吏用当今无。后从徐州辟书(10) 至,纷纷过客何由记。又言澄观乃诗人,一座竞吟诗句新。向风长叹不可见,我欲收敛加冠巾(11) 。洛阳穷秋厌穷独,丁丁啄门疑啄木。有僧来访呼使前,伏犀插脑高颊权(12) 。惜哉已老无所及,坐睨神骨空潸然(13) 。临淮太守初到郡,远遣州民送音问。好奇赏俊直难逢,去去为致思从容(14) 。”

【注释】

(1) 澄观:当时叫澄观的不止一人。从诗看,韩愈写的澄观,是应徐州的辟召,亲自来的,临淮太守因他年老不用,与契嵩《非韩》的澄观非一人。契嵩讲的澄观是清凉国师,唐代宗延礼问道,是帝者之师,地位比韩愈高,韩愈怎能写诗给他?当是别一澄观。

(2) 李冶,当作李治,字仁卿,元栾城(今属河北省)人,金时知钧州事,金亡不仕。

(3) 浮屠:指僧,包括释迦牟尼。

(4) 僧伽:指澄观。

(5) 势到众佛:言众佛之势,到澄观时。

(6) 脱身罪:指胡贾以有钱为脱身赎罪。

(7) 半天赤:指火烧。

(8) 突兀:高耸,指建塔。

(9) 大梁:指河南开封。韩愈在贞元十二年,佐宣武军幕,来汴梁。

(10) 徐州辟书:徐州张建封辟召韩愈至徐州。

(11) 加冠巾:把冠巾加到澄观头上,使他做官。

(12) 伏犀插脑:顶骨插脑。高颊权:指两颊高。

(13) 潸然:指流泪。

(14) 去去:使澄观回去。为致:向泗守致意。

这首诗先写浮屠西来,即批西来的僧,包括释迦在内,即建佛寺的“构楼架阁切星汉”,但这不包括澄观。“僧伽后出淮泗上”,始指澄观,但“切星汉”的楼阁被火烧以后,建塔的澄观是可批的,可是他只说“当昼无云夸虚碧”,接着就讲澄观的才学,说他的吏才和诗学,这说明韩愈批的是西来的僧,对有才学的澄观是爱护的。结末讲澄观老了,虽不能用了,但诗人还是赞赏他。这正如诗话说的,韩愈是“爱僧辟佛”的。

辛卯年雪

侔色揣称,发《雪赋》之所未发,可谓奇特。其用意乃在“翕翕陵厚载,哗哗弄阴机”四韵。起句“云气不肯归”,已伏脉矣。退之奇崛处易学,此等处难及也。(李黼平(1) 《读杜韩笔记》)

《辛卯年雪》:“元和六年春,寒气不肯归(2) 。河南(3) 二月末,雪花一尺围(4) 。崩腾相排拶(5) ,龙凤(6) 交横飞。波涛何飘扬,天风吹幡旂(7) 。白帝盛羽卫, 髿振裳衣。(8) 白霓(9) 先启途,从以万玉妃(10) 。翕翕陵厚载(11) ,哗哗弄阴机(12) 。生平未曾见,何暇议是非。或云丰年(13) 祥,饱食可庶几(14) 。善祷我所慕,谁言寸诚微。”

【注释】

(1) 李黼平(1770—1831),字贞甫,又字绣子,清嘉应(今广东梅县)人。所著有《毛诗细义》二十四卷,已收入《皇清经解》中。《易刊误》、《文选异义》、《读杜韩笔记》,俱未刊。

(2) “寒气”句:阴历二月末下雪,是立春后下雪,故称。

(3) 河南:今河南省洛阳市。

(4) 一尺围:夸言雪花之大。方世举注:“按此云:‘雪花一尺围’,盖言雪片之大,非谓所积者之厚也。‘一尺’,亦极言之耳。”

(5) “崩腾”句:形容雪下得猛。拶(zā):逼迫。

(6) 龙凤:喻雪花。

(7) 幡旂(qí):指旗子,喻雪花。

(8) 白帝:指降雪神,见《唐六典》:“立秋之日,祀白帝。” 髿(sān shā):状发乱。

(9) 白霓:喻白雪。

(10) 万玉妃:指白雪神。玉妃:即不怕冷的妃子。

(11) 翕翕:状趋附。陵厚载:欺凌大地,雪盖大地。陵:同“凌”。

(12) 哗哗:喧闹。弄阴机:玩弄阴暗的机心。

(13) 丰年:雪兆丰年。

(14) 庶几:近乎,指近乎饱食。

这首诗与南朝谢惠连的《雪赋》不同。谢惠连的《雪赋》用三个人讲雪。一个是司马相如,一般地讲雪;一个是邹阳,讲积雪歌;最后是枚乘,讲雪的“乱曰”,即雪的结论。不论一般地讲雪,或讲积雪歌,或讲雪的结论,韩愈的诗都跟他们不同。韩愈诗中的雪,有具体的时间、具体的地点、具体的形象。他先写年份,是元和六年,再写地点,是河南,说明他是在河南任县令时所看到的。再写雪的形象,是“一尺围”,这是夸张的说法。再写下雪的形象,“崩腾相排拶,龙凤交横飞。波涛何飘扬,天风吹幡旂。”用龙凤的交飞来比,用波涛的飘扬来比,而且他还用讽刺来比,因此引出白帝来,从白帝又引出万玉妃来,再说到“翕翕陵厚载,哗哗弄阴机”,这两句是讽刺。“厚载”指大地。《周易》的《坤卦》说“坤厚载物”。“陵厚载”不正是欺凌大地吗?大地好比人民,欺凌人民,不正是讽刺权贵吗?当时的权贵“哗哗弄阴机”,玩弄阴暗的机心,这不正是权贵的手段吗?这样讽刺的话是《雪赋》里所没有的,可以补《雪赋》的不足,成为咏雪的名篇。

短灯檠(1) 歌

首二句借宾定主,含下二段。“黄帘”四句,写短檠之便于裁衣;“太学”六句,写短檠之便于看书。“一朝”二句,词意紧炼,回应上二段。“吁嗟”句推广言之,即小见大,包扫一切。末句收到本题,悬崖勒马,不再添一句,笔力高绝。读此诗,觉世态炎凉,活现纸上。顾氏本批云:“裁衣二句,是女子事,于前后语意不伦,删之为净。”鄙意删此二句,“太学”句接上“凉”字韵,少融洽,下“照珠翠”句,亦竟无根。盖富贵自恣,即看书之人,照珠翠即裁衣之人。韩诗用意极精细,血脉贯通,乌可妄删去哉!(汪佑南(2) 《山泾草堂诗话》)

《短灯檠歌》:“长檠八尺空自长,短檠二尺便且光。黄帘绿幕朱户闭,风露气入秋堂凉。裁衣寄远泪眼暗,搔头频挑移近床。太学儒生东鲁客,二十辞家来射策(3) 。夜书细字缀语言,两目眵(4) 昏头雪白。此时提携当案前,看书到晓那能眠。一朝富贵还自恣,长檠高张照珠翠。吁嗟世事无不然,墙角君看短檠弃。”

【注释】

(1) 檠(qíng):灯架。

(2) 汪佑南,字启我,号星溪,清安徽休宁人,著有《星溪文集》

(3) 射策:皇帝把问题写在策书上,令考生回答,称射策。

(4) 眵(chi):眼睛分泌的液体凝成的淡黄的东西,也叫眼屎。

这首诗,开头是借宾定主,以长檠为宾,短檠为主。接着写裁衣和看书,都靠短檠。这是以短檠为主,靠短檠的都是贫贱之人。富贵之人不用裁衣,不用看书,所以喜欢用长檠而弃短檠。后面说“吁嗟世事无不然”,那他是用长檠、短檠来比世事,这就显出他的感慨来了。短檠可用,但能够用的只是贫贱之人。正如诗话所说,推而言之,世事也是这样,世态炎凉,活跃纸上。诗推重贫贱的人,是值得称道的。

招杨之罘(1)

沈约(2) 命王筠作《郊居十咏》,书于壁,不加篇题。约云:“此诗指物程形,无假题署。”老杜(3) 《赠李潮八分歌》……退之《招杨之罘》云……尝戏谓此二诗真不须题署也。(黄彻(4) 《 溪诗话》)

《招杨之罘》:“柏(5) 生两石间,万岁终不大。野马(6) 不识人,难以驾车盖。柏移就平地,马羁入厩中。马思自由悲,柏有伤根容。伤根柏不死,千丈日以至。马悲罢还乐,振迅矜鞍辔。之罘南山来,文字得我惊。馆置使读书,日有求归声。我令之罘归,失得柏与马。(7) 之罘别我去,计出柏马下。我自之罘归,入门思而悲。之罘别我去,能不思我为。洒扫县中居,引水经竹间。嚣哗所不及,何异山中闲。前陈百家书,食有肉与鱼。先王遗文章,缀缉实在余。《礼》(8) 称独学陋,《易》(9) 贵不远复。作诗招之罘,晨夕抱饥渴。”

【注释】

(1) 杨之罘(fú):魏本引韩醇曰:“公为河南令,之罘自山中来,从公问学。公惜其去,以诗招之。”

(2) 沈约(441—513),字休文,南朝宋武康(今属浙江省)人,倡四声八病说。

(3) 老杜:指杜甫,诗称《李潮八分小篆歌》。

(4) 黄彻,字常明,宋莆田(今属福建省)人,著《 溪诗话》。

(5) 柏:比杨之罘,他在山中,比柏生两石间。

(6) 马:比杨之罘,他像野马,到韩愈处学习,像野马入马厩。

(7) “我令”二句:指杨之罘回去,其失像柏与马,柏不能在平地上长,马不能学习。其得也像柏与马,柏可以归山,马可以不受拘束。

(8) 《礼》:见《礼记·学记》:“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

(9) 《易》:见《易·复》“不远复无祇悔”,走得不远就回来,没有大问题。

这首诗先用柏与马来比。两石间的柏长不大,野马不会驾车,比杨之罘在山里。把柏移到平地上,把马送到马厩中,比杨之罘跟诗人学习。但移柏要伤根,但伤根柏不死;把马送到厩中,马悲罢还乐。柏的伤根,马的悲,比杨之罘的不习惯学习,想回到山里去。诗人同意杨之罘回山,“失得柏与马”,因为回山有失有得。但失在前,所以先说失。就杨说,“计出柏马下”,柏、马回山的计划是下策。就诗人说,杨的回山,“入门思而悲”,是想念他而归;从诗人想到杨,杨回山后,能够不想诗人吗?杨的回山,不过贪山里清静,现在诗人“洒扫县中居,引水经竹间。嚣哗所不及,何异山中闲”。也很清静,杨可以回来了。而“前陈百家书,食有肉与鱼”,这是山中所没有的。再说百家书中主要的是“先王遗文章,缀缉实在余”。杨要读先王的文章,还得靠诗人的缀缉,所以还是回来吧,这是招杨回来的话。为什么招杨呢?“《礼》称独学陋,《易》贵不远复。”就诗人说,《礼记》上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所以要招杨回来。就杨说,“不远而复,无祇悔”。应该回来。诗人作这首诗来招杨,像“晨夕抱饥渴”一样,望杨早早回来。诗用比喻的手法,写得比较曲折,是这首诗的特点。

嘲鼾睡二首

世所传退之遗文,其中载《嘲鼾睡》二诗,语极怪谲。退之平日,未尝用佛语作诗。今云:“有如阿鼻尸,长唤忍众罪。”其非退之作决矣。又如“铁佛闻皱眉,石人战摇腿”之句,大似鄙陋,退之何尝作是语。小儿辈乱真如此者甚众,乌可不辨。(周紫芝(1) 《竹坡诗话》)

退之《嘲鼾睡》二诗,竹坡周少隐谓其怪谲无意义,非退之作。春以为不然。此张籍之所谓驳杂者,退之特用为戏耳。(何孟春《余冬诗话》)

《嘲鼾睡二首》:“澹师(2) 昼睡时,声气一何猥(3) 。顽飙(4) 吹肥脂,坑谷相嵬磊(5) 。雄哮(6) 乍咽绝,每发壮益倍。有如阿鼻尸(7) ,长唤忍众罪。马牛惊不食,百鬼聚相待。木枕十字裂,镜面生痱癗(8) 。铁佛闻皱眉,石人战摇腿。孰云天地仁,吾欲责真宰(9) 。幽寻虱搜耳,猛作涛翻海。太阳不忍明,飞御(10) 皆惰怠。乍如彭与黥(11) ,呼冤受菹醢(12) 。又如圈(13) 中虎,号疮兼吼馁。虽令伶伦(14) 吹,苦韵难可改。虽令巫咸(15) 招,魂爽难复在。何山有灵药,疗此愿与采。”(其一)

【注释】

(1) 周紫芝,字少隐,号竹坡居士,宋宣城(今属安徽省)人,著有《竹坡诗话》。

(2) 澹师:即诸葛觉,出家做和尚,称澹师。韩愈有《送诸葛觉往随州读书》诗,他已还俗。

(3) 猥:犬吠声。

(4) 顽飙:狂风。

(5) 嵬磊:指高亢。

(6) 哮:虎叫声。

(7) 阿鼻尸:佛教言大火烧心的地狱。

(8) 痱癗(féi lěi):皮上小突起。

(9) 真宰:指天神。

(10) 飞御:驾日的神。

(11) 彭:彭越。黥:黥布。两人皆被刘邦杀死。

(12) 菹醢(zu hǎi):切成肉片,做成肉酱。这是古代的一种酷刑。

(13) 圈:笼。

(14) 伶伦:黄帝手下的音乐官。

(15) 巫咸:招魂的巫。

这首《嘲鼾睡》诗,是对澹师说的。讲澹师的打鼾,用比喻再加说明。先比声音,比狗叫,比旋风,再说明“顽飚吹肥脂,坑谷相嵬磊”。像在坑谷里,就更显高亢了,如虎啸声,“每发壮益倍”,每次发作声音更加倍了。下面又讲打鼾的影响:“马牛惊不食,百鬼聚相待。”“铁佛闻皱眉,石人战摇腿。”再讲他打鼾的结果:“木枕十字裂,镜面生痱癗。”这面镜子,大概指铜镜,因为打鼾的热气喷到镜面上,会长出痱癗来。因此要怪罪真宰使澹师有这种病。再说出打鼾的害处:“太阳不忍明”,驾太阳飞奔的驭者羲和皆惰怠了。又像彭越与黥布,受到菹醢之刑呼冤。呼冤发出的声音,可以和打鼾声相比;“涛翻海”发出声音,可以和鼾声相比。但“太阳不忍明”,没有声音,怎么和打鼾声相比呢?原来上面说的“有如阿鼻尸”,到了大火烧心的地狱里,这就使“太阳不忍明”了。所以他的前后文都是相联系的。像“虽令巫咸招,魂爽难复在”,讲招魂,同打鼾又有什么关系呢?原来到了阿鼻地狱,魂也无可招了。澹师有打鼾的毛病,所以“何山有灵药,疗此愿与采”,以疗治这个打鼾的毛病作结。

何孟春在诗话中,说此诗属于韩愈的“所谓驳杂者”,故“特用为戏耳”,这个说法是对的,而竹坡认为此诗“鄙陋”,非韩愈之作,是错误的。

陆浑山(1) 火

昌黎《陆浑山火》诗,造语险怪,初读殆不可晓。及观韩氏《全解》,谓此诗始言火势之盛,次言祝融之御火,其下则水火相克相济之说也。题云和皇甫湜(2) 韵,湜与李翱(3) 皆从公学文,翱得公之正,湜得公之奇。此篇盖戏效其体而过之远甚。东坡有《云龙山火》诗,亦步趋此体,然用意措辞,皆不逮也。(瞿佑(4) 《归田诗话》)

《陆浑山火一首,和皇甫湜,用其韵》:“皇甫补官古贲浑,时当玄冬泽干源。(5) 山狂谷很相吐吞,风怒不休何轩轩。(6) 摆磨出火以自燔,有声夜中惊莫原。(7) 天跳地踔颠乾坤,赫赫上照穷崖垠。(8) 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9) 三光驰隳不复暾。(10) 虎熊麋猪逮猴猿,水龙鼍龟鱼与鼋。(11) 鸦鸱 鹰推鹄鹍, 炰煨爊孰飞奔。(12) 祝融告休酌卑尊,错陈齐玫辟华园。(13) 芙蓉披猖寒鲜繁,千钟万鼓咽耳喧。(14) 攒杂啾嚄沸篪埙,彤幢绛旃紫纛幡。(15) 炎官热属朱冠裈,髹其肉皮通髀臀。(16) 颓胸垤腹车掀猿,缇颜 股豹两鞬。(17) 霞车虹靷日毂 ,丹蕤 盖绯翻 。(18) 红帷赤幕罗脤膰,衁池波风肉陵屯。(19) 谽呀巨壑颇黎盆,豆登五山瀛四罇。(20) 熙熙釂酬笑语言,雷公擘山海水翻。(21) 齿牙嚼啮舌腭反,电光 磹赪目暖。(22) 顼冥收威避玄根,斥弃舆马背厥孙。(23) 缩身潛喘拳肩跟,君臣相怜加爱恩。(24) 命黑螭侦焚其元,天关悠悠不可援。(25) 梦通上帝血面论,侧身欲进叱于阍。(26) 帝赐九河湔涕痕,又诏巫阳反其魂。(27) 徐命之前问何冤,火行于冬古所存。(28) 我如禁之绝其飧,女丁妇壬传世婚。(29) 一朝结雠奈后昆,时行当反慎藏蹲。(30) 视桃著花可小骞,月及申酉利复怨。(31) 助汝五龙从九鲲,溺厥邑囚之昆仑。(32) 皇甫作诗止睡昏,辞夸出真遂上焚。(33) 要余和增怪又烦,虽欲悔舌不可扪。(34) ”

【注释】

(1) 陆浑山:在今河南嵩县东北,俗名方山。

(2) 皇甫湜(777—835),字持正,唐新安(今浙江淳安)人,是韩愈的学生,官工部郎中,著有《皇甫持正集》。

(3) 李翱(772—841),字习之,唐赵郡(今河北省赵县)人,韩愈的学生,官中书舍人,著有《李文公集》。

(4) 瞿佑(1341—1427),字宗吉,明钱塘(今杭州)人,任国子助教官,著有《归田诗话》、《剪灯新话》。

(5) “皇甫”二句:皇甫湜到陆浑去补官,正在冬天泽里水干时。贲浑:陆浑。

(6) “山狂”二句:指山谷发狂,风吹不停。很:不听从。轩轩:起舞貌。

(7) “摆磨”二句:摆磨犹摆弄,指弄出火来使人惊,不知原因。

(8) “天跳”二句:指天地翻覆,火势上照山岩。踔(chuo),踰也。

(9) “截然”二句:指火烧四壁,鬼神也烧焦。

(10) “三光”句:指火把日月星都烧坏。三光:指日月星。隳:毁。暾:状日出。

(11) “虎熊”二句:指火把山中水中动物都烧光了。

(12) “鸦鸱”二句:指火烧了鸟类。 炰(xún pāo): ,连汤煮;炰,连毛煮。爊(āo):埋在灰中烤熟。

(13) “祝融”二句:指不用火神,火烧成光华之园。祝融:大神。玫:玫瑰,大齐玫。辟华园:开辟光华之园。

(14) “芙蓉”二句:言火色如花的鲜艳,火声如钟鼓之咽耳。披猖:纷乱。

(15) “攒杂”二句:指火声火色。啾:小声。嚄:大声。篪埙:乐器名。彤、绛、紫:指颜色。幢、旃、幡:指旗。

(16) “炎官”二句:指用漆来漆炎官这些人,漆到髀臀,使他们不怕火。炎官:即火官。热属:指属下官。朱冠裈(kun):指他们戴帽穿裤,古代称裤子为裈。髹(xiu):漆。髀:同“脾”。

(17) “颓胸”二句:指勇士之形象。颓胸:指气之颓下。垤腹:指腹之隆起。掀辕:指辕的掀起。缇(tí):丹黄色。 (mò):赤色。豹两鞬:用豹皮做左右射。

(18) “霞车”二句:指炎官的仪仗。虹靷(yin):如虹的拉车的皮带。 (fān):有盖的车。丹蕤:赤色的车带。 盖:绛色的车盖。绯翻 (yuàn):红旗翻动。

(19) “红帷”二句:指在帷幕中祭祀,肉如陵屯聚。脤膰(shèn fán):祭社稷用的肉。衁(huāng):池。

(20) “谽呀”二句:指用的器物。谽(hān)呀:巨壑:山谷空阔险峻的样子。呀:同“谺”。颇黎:亦玉。豆登:木制称豆,瓦制称登。

(21) “熙熙”二句:指雷公的作为。

(22) “齿牙”二句:牙齿嚼物,旦如电发热。 磹(xiàn diàn):指闪亮。䁔(xuān):指热。

(23) “顼冥”二句:指两神背孙而走。《月令》曰:冬,其帝颛顼,其神玄冥。玄冥指水,水生木,木生火,水与火,犹祖与孙,故生火,此言水生火。顼冥:颛顼和玄冥。玄根:指天地之根。

(24) “缩身”二句:玄冥缩身,与颛顼君臣相爱。

(25) “命黑螭”二句:火神命黑螭焚其首,天关也不可论。

(26) “梦通”二句:火既当道,水不免受阍人指责。

(27) “帝赐”二句:指上帝慰劳他。九河:指黄河入海处,分而为九。湔(jiān):洗。

(28) “徐命”二句:指河有何冤,冬令是行火的。

(29) “我如”二句:指行火不禁。女丁作为壬妇,女丁指水,壬指火,水嫁给火。

(30) “一朝”二句:言不当结仇,按时行令。

(31) “视桃”二句:言火可藏,水可举。骞:腾举。申酉:指七八月,多水。

(32) “助汝”二句:指水到昆仑山。五龙、九鲲:皆指水族,言水得势。溺厥邑囚:指水溺囚犯。

(33) “皇甫”二句:指皇甫湜作《陆浑山火》诗,上焚告天。

(34) “要余”二句:要我写和诗,希望增怪,但舌不可扪,只能如此。

这首《陆浑山火》诗,先从皇甫湜到陆浑补官写起,写他是冬令去的。冬令正是陆浑山行火的季节,诗就写陆浑山的火。他说“摆磨出火以自燔”,怎么出火的呢?我们看陆浑,本是伊川,春秋时,秦晋两国迁陆浑之戎到伊川,因此称为陆浑。《左传》僖公二十二年,“秦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又昭公十七年:“晋苟吴帅师灭陆浑。”从陆浑到伊川,到苟吴灭陆浑,经过很多年,不听说有山火。陆浑的山叫方山。再看方山,《元和郡县志》:“陆浑山,俗名方山。”《县志》:“陆浑有二,一距县二十五里,一距县四十里。”即使陆浑山出火,也不会烧到城里,何况陆浑山没有出火。再说即使烧到城里,又怎能“命黑螭侦焚其元”?元指首,怎么能焚烧人的头呢?“焚其元”以前,“君臣相怜加爱恩”。在“焚其元”以后,“梦通上帝血面论”,被“焚其元”的手下人想向上帝哭诉,上帝“徐命之前问何冤,火行于冬古所存,我如禁之绝其飱”。原来上帝是袒护火的。这样看来,陆浑山根本没有火,韩愈写《陆浑山火》是有用意的,是借《陆浑山火》来向朝廷提意见的。

这首诗是和皇甫湜的诗,可惜皇甫湜的诗没有传下来。看皇甫湜的生平,沈钦韩注:“《册府元龟》:元和三年,诏举贤良方正,有皇甫湜对策,其言激切。……湜补陆浑尉。……皇甫之作,盖其寓意也。火以喻权幸,势方熏灼,炎官热属,则指附和之人。”陈沆《诗比兴笺》说:“以史证之,盖哀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为王庭凑所杀,朝廷不能讨贼雪仇而作也。史言田弘正以六州之地来归,又助讨吴元济、王承宗,诛李师道,屡立大功,忠节为诸镇冠。会王承宗死,朝廷复成德军,诏徙田弘正镇之。兵马使王庭凑阴激牙兵噪于府署,杀弘正及僚属佐将吏并家属三百余人,自称留后。诏魏博、横海、河东、义武诸军讨之。以弘正子布为魏博节度使,令复父仇。既而诸军统领不一,监军掣肘,度支不继,逾年无功。由是再失河朔,迄于唐亡,不能复取。此事盖昌黎所深痛,而又不忍显言,以伤国体,长骄镇,故借词以寄其哀。首二段言变起不测,被祸之酷。次三段言贼党得志,凶焰气势之盛也。‘琐冥’以下,言田弘正忠魂冤抑,虽自诉于帝,而卒不能为雪,仅以姑息了事也。女丁妇壬云云,喻河北诸镇,互相树援,世相传袭,挟制朝命,其来已久也。”所说大致不错,可供参考。

符读书城南(1)

《符读书城南》一章,韩文公以训其子,使之腹有诗书,致力于学,其美意矣。然所谓“一为公与相,潭潭府中居”,“不见公与相,起身自犁锄”等语,乃是觊觎富贵,为可议也。杜牧之《寄小姬阿宜》诗,亦谓“朝廷用文治,大开官职场。愿尔出门去,取官如驱羊。”其意与韩类也。(洪迈(2) 《容斋随笔·三集》)

《符读书城南》:“木之就规矩,在梓匠轮舆(3) 。人之能为人,由腹有诗书。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欲知学之力,贤愚同一初。由其不能学,所入遂异闾。两家各生子,提孩(4) 巧相如,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年至十二三,头角稍相疏。二十渐乖张,清沟映汙渠。三十骨骼(5) 成,乃一龙一猪。飞黄(6) 腾踏去,不能顾蟾蜍。一为马前卒,鞭背生虫蛆;一为公与相,潭潭(7) 府中居。问之何因尔,学与不学欤!金璧虽重宝,费用难贮储。学问藏之身,身在则有余。君子与小人,不系父母且(8) 。不见公与相,起身自犁锄。不见三公后,寒饥出无驴。文章岂不贵,经训乃菑畬(9) 。潢潦无根源,朝满夕已除。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据。行身陷不义,况望多名誉。时秋积雨霁,新凉入郊墟。灯火稍可亲,简编可卷舒。岂不旦夕念,为尔惜居诸(10) 。恩义有相夺,作诗劝踌躇(11) 。”

【注释】

(1) 符:韩愈子。城南:韩愈宅居。

(2) 洪迈(1123—1202),字景卢,号容斋,宋鄱阳(今属江西省)人,著有《容斋随笔》五集。

(3) 梓匠轮舆:见《孟子·尽心下》:“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梓匠:木工。轮:指做车轮的人。舆:指做车的人。

(4) 提孩:提抱孩子。

(5) 骨骼:同“骨格”。

(6) 飞黄:神马。

(7) 潭潭:状深邃。

(8) 且:语助词。

(9) 菑畬:开荒、耕耘,这里有根本之意。

(10) 居诸:指日月。

(11) 踌躇:指不前。

这是一首韩愈劝儿子读书的诗。先就木工说,他能够给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比自己只能教儿子读书,不能使儿子巧于读书。接着讲人之所以为人,就由于腹内有诗书。当时韩愈是做文官的人,所以这样说。要使腹内有诗书,就得靠勤读。因此从人的孩提说起,在孩子时,都是相似的。到十二三岁,开始不同了;从二十到三十,就成为一龙一猪,龙是腾达,猪像蛤蟆;一为公相,住在深屋内;一作马前卒,背上被打生蛆,这是学与不学的分别。下面就讲学与不学的分别:学的藏之于身,身在学在,即使从犁锄出身,也可以做王公宰相;不学的虽有金璧,虽三公出身,也不能做官,终于贫困。不学的像牛马穿衣服,还是不像人。最后说到时令,已到秋凉,希望儿子爱惜光阴,好好学习,不要不前进。其意虽美,但却用“公与相”来引诱儿子从学是不对的,故宋代的洪迈就对韩愈提出了批评,认为“乃是觊觎富贵”,境界卑下不可取,洪迈的看法是有道理的。

石鼓歌

渔洋(1) 论诗,以格调撑架为主,所以独喜昌黎《石鼓歌》也。《石鼓歌》固卓然大篇,然较之《李潮八分小篆歌》(2) ,则杜有停蓄抽放,而韩稍直下矣。但谓昌黎《石鼓歌》学杜,则亦不然。韩此篇又自有妙处。(翁方纲(3) 《石洲诗话》)

《石鼓歌》:“张生(4) 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少陵无人谪仙死(5) ,才薄将奈石鼓何。周纲陵迟(6) 四海沸,宣王(7) 愤起挥天戈。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佩鸣相磨。蒐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8) 。从臣才艺咸第一,拣选撰刻留山阿。雨林日炙野火燎,鬼物守护烦㧑呵。公从何处得纸本,毫发尽备无差讹。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科。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斫断生蛟鼍(9) 。鸾翔凤翥众仙下(10) ,珊瑚碧树交枝柯(11) 。金绳铁索锁纽壮,古鼎跃水龙腾梭。(12) 陋儒编《诗》不收入(13) ,《二雅》褊迫无委蛇(14) 。孔子西行不到秦(15) ,椅摭星宿遗羲娥(16) 。嗟余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滂沱。忆昔初蒙博士征,其年始改称元和。故人从军在右辅(17) ,为我量度掘臼科(18) 。濯冠沐浴告祭酒(19) ,如此至宝存岂多。氈苞席裹可立致,十鼓只载数骆驼。荐诸太庙比郜鼎(20) ,光价岂止百倍过。圣恩若评留太学,诸生讲解得切磋。观经洪都尚填咽(21) ,坐见举国来奔波。剜苔剔藓露节角,安置妥帖平不颇(22) 。大厦深檐与盖覆,经历久远期无它。中朝大官老于事,讵肯感激徒媕婀(23) 。牧童敲火牛砺角,谁复着手为摩挲。日销月铄就埋没,六年西顾空吟哦。羲之俗书趁姿媚(24) ,数纸尚可博白鹅(25) 。继周八代争战罢,无人收拾理则那。方今太平日无事,柄任儒术崇丘轲(26) 。安能以此上论列,愿借辩口如悬河。石鼓之歌止于此,呜呼吾意其蹉跎(27) 。”

【注释】

(1) 渔洋:清代王士祯之别号。

(2) 《李潮八分小篆歌》:杜甫作。

(3) 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号覃溪,清大兴(今属北京市)人,官至内阁学士,著有《复初斋诗集》、《石洲诗话》等。

(4) 张生:指张彻。

(5) 少陵:指杜甫。谪仙:指李白。

(6) 周纲陵迟:指周厉王、周幽王时。

(7) 宣王:指周宣王中兴。

(8) 隳嵯峨:环高山。

(9) “快剑”句:喻其中字体。

(10) “鸾翔”句:指文辞美好。

(11) “珊瑚”句:比文辞。

(12) “金绳”二句:把石鼓比作九鼎。

(13) “陋儒”句:指《诗经》中不收石鼓文。

(14) “二雅”句:指《诗经》中的大雅、小雅中没有石鼓文,显得狭窄。

(15) “孔子”句:写孔子看不到石鼓文。

(16) 遗羲娥:比遗漏石鼓文。

(17) 右辅:右扶风,即凤翔府。

(18) 掘臼科:发掘石鼓文。

(19) 祭酒:太学首领。

(20) 郜鼎:春秋时代的青铜器。

(21) “观经”句:后汉蔡邕校正经书,刻在石上,立于鸿都门下。填咽:指人多。

(22) 颇:指不平。

(23) 媕(ān)婀:犹豫不决。韩愈劝祭酒移石鼓到太学,此祭酒即郑余庆,后郑迁凤翔府,即移石鼓至孔庙,得以保存。

(24) 羲之:王羲之。俗书:时俗之俗,非俚俗之俗。

(25) 博白鹅:王羲之爱鹅,为道士写《道德经》,笼鹅而归。

(26) 崇丘轲:崇奉孔子、孟子。孔子名丘,孟子名轲。

(27) 蹉跎:指不遂。言我欲携石鼓入大学之意不遂。

我们先看韩愈怎样写《石鼓歌》的。先说张生拿《石鼓文》来请他写《石鼓歌》,他认为写《石鼓歌》要靠才力。像李白、杜甫才可以写。可是他们都已死去,自己才薄,怎么好呢?他认为石鼓是周宣王刻的,所以从周宣王写起。写周宣王在岐阳打猎,要刻石镌功。后来石鼓虽受“雨淋日炙野火燎”,但有鬼物守护着,所以还能保持。接着就写《石鼓文》,因为石鼓的可贵,就在于文辞。所以先从字体说起,“字体不类隶与科”,“科”即“蝌”。再就文辞说,像“鸾翔风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文辞不仅像鸾凤,还像鸾翔风翥,是动的,不仅像珊瑚碧树,还像它们的交枝柯。因此石鼓像九鼎一样可贵。就石鼓文说,不编到《诗经》的大雅、小雅里,成为“《二雅》褊迫”了。好比搜罗了星宿,不搜罗日月。接下来讲自己的看法。自己生得太晚,不能看到周宣王制作石鼓文。自己当博士时,年号已称元和了。是在凤翔的老友告诉他石鼓文的事的。他“濯冠沐浴苦祭酒”,想把石鼓运到太学里去,让太学生研究。唐朝的大官都不听他的话。他想安得“辩口如悬河”,说动大官实现他的意愿。

欧阳修《集古录》云:“石鼓文在岐阳。……韩退之直以为宣王之鼓。在今凤翔孔子庙。鼓有十,先时散弃于野,郑余庆始置于庙,而亡其一。皇祐四年(1052),向传师求于民间得之,十鼓乃足。”按:韩愈作《石鼓歌》为元和六年(811),至皇祐四年十鼓始足,历时二百余年。韩愈要把石鼓运到太学中去的愿望,没有实现。

用学术内容写诗,也讲刻石的,前有杜甫的《李潮八分小篆歌》,我们可以作一点比较。韩愈讲《石鼓文》“毫发尽备无差误”,既然“毫发尽备”,怎么“年深岂免有缺画”呢?“鸾翔凤翥众仙下”,则总不免是在说空话。杜甫的《李潮八分小篆歌》说:“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绝不闻。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再讲到李潮的八分小篆,提到韩择木、蔡有邻,说“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又讲“八分一字值千金,蛟龙盘拿肉屈强”。看来杜甫讲的李潮八分小篆,比韩愈讲石鼓文,要具体,有理论,胜过韩愈。当然,韩愈的《石鼓歌》,如诗话所说,“自有妙处”,特别是把枯燥的“金石学”入诗,诗写得还生动,卓然成一大篇,对后世以学术内容写诗的人,是有启示和借鉴作用的。

这首诗的章法,汪佑南有简要的说明:“如许长篇,不明章法,妙处殊难领会。全诗应分四段。首段叙石鼓来历,次段写石鼓正面,三段从空中着笔作波澜,四段以感慨结。妙处全在三段凌空议论,无此即嫌平直。古诗章法通古文,观此益信。‘快剑斫断生蛟鼍’以下五句,雄浑光陆、句奇语重,镇得住纸,此之谓大手笔。”(见《山泾草堂诗话》)此说可参考。

送无本师(1) 归范阳(2)

贾岛《携新文诣韩愈》云:“青竹未生翼,一步万里道。安得西北风,身愿变蓬草。”可见急于求师。愈赠诗云:“家住幽都远,未识气先感。来寻吾何能,无殊嗜昌歜(3) 。”可见谦于授业,此皆岛未儒服之时也。(葛立方(4) 《韵语阳秋》)

《送无本师归范阳》:“无本于为文,身大不及胆。吾尝示之难,勇往无不敢。蛟龙弄角牙,造次欲手揽。众鬼囚大幽,下觑袭玄窞(5) 。天阳熙四海,注视首不颔(6) 。鲸鹏相摩窣(7) ,两举快一啖。夫岂能必然,固已谢黯黮(8) 。狂辞肆滂葩(9) ,低昂见舒惨。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蜂蝉碎锦缬,绿池披菡萏。芝英擢荒榛,孤翮起连菼(10) 。家住幽都远,未识气先感。来寻吾何能,无殊嗜昌歜。始见洛阳春,桃枝缀红糁(11) 。遂来长安里,时卦转习坎(12) 。老懒无斗心,久不事铅椠。欲以金帛酬,举室尚 颔(13) 。念当委我去,雪霜刻认憯(14) 。狞飙搅空衢,天地与顿撼(15) 。勉率吐歌诗,慰汝别后览。”

【注释】

(1) 无本师:贾岛出家时称无本。

(2) 范阳:在今北京市大兴县。

(3) 昌歜(chù):菖蒲,不可食。

(4) 葛立方,字常之,宋丹阳(今属江苏省)人,官至吏部侍郎,著有《韵语阳秋》。

(5) 玄窞:玄:指黑。窞(dàn):坎中小穴,此指黑穴。

(6) 不颔:不低头。

(7) 摩:摩空,指鹏。窣(sù):出穴,指鲸。

(8) 黯:指暗昧。黮(dǎn):指不明。

(9) 滂葩:滂沛纷华。滂沛指水大,此指势大。

(10) 连菼(tǎn):指丛苇。

(11) 糁(sǎn):以米和桃花做饭。

(12) 习坎:坎卦,指十一月。

(13) (hàn)颔:指饥贫。

(14) 憯:同“惨”。

(15) 顿撼:摇动。

无本(贾岛)向韩愈请教作文,韩愈因此写了这首诗。他的经验,称为“奸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认为从怪变中往往得到平淡,说明诗的创作应归于自然。自然的获得,从怪变中来,这就是他告诉无本的写作经验。这首诗,实际是韩愈的创作经验谈。

双鸟诗

韩退之《双鸟诗》,多不能晓。或者谓其诗有“不停两鸟鸣,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大法失九畴。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之句,遂谓排释老而作,其实非也。前云:“一鸟落城市,一鸟集岩幽。”后云:“天公怪两鸟,各捉一处囚。”则岂谓释老耶?佘尝观东坡作《李白画像》诗云:“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挥斥八极隘九州,化为二鸟鸣相酬。一鸣一息三千秋,縻之不得矧肯求。”则知所谓双鸟者,退之与孟郊辈尔,所谓“不停两鸟鸣”等语,乃“雷公告天公”之言,甚其词以赞二鸟尔。“落城市”退之自谓,“集岩幽”谓孟郊辈也。“各捉一处囚”,非囚禁之囚,此言韩孟各居天一方尔。末云“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谓贤者不当终否,当有行其言者。(葛立方《韵语阳秋》)

文公《双鸟诗》,即杜诗“春来花鸟莫深愁”,公诗“万类困陵暴”之意而翻出之,其谓己与孟郊无疑。刘文成《二鬼诗》出此。(翁方纲《石洲诗话》)

此篇或因苏子瞻《赞太白像》,有云:“化为两鸟鸣相酬,一鸣一止三千秋”,遂以此诗为李杜作,则何为有一落城市、一集岩幽之别乎?或又因“来从海外到中州”语,遂谓此诗指释老,然老不从海外,又皆不落城市,且无所谓嘲咏造化、抉摘草木之说,且不应有“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之语也。惟朱文公(熹)谓公自谓与孟郊者近之。“落城市”者,己也,“集岩幽”者,孟也。公《送孟东野序》云:“物不得其平则鸣,以鸟鸣春,以雷鸣夏,以虫鸣秋,以风鸣冬。伊尹鸣殷,周公鸣周,孔子鸣春秋。唐之兴,陈子昂鸣之。其存而在下者,孟郊东野以其诗鸣。”此诗全用其意,“自从两鸣”及“不停两鸟鸣”二段是也。公又有诗云:“我愿化为云,东野化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云云,亦同此旨,皆所谓怪怪奇奇者也。(陈沆《诗比兴笺》)

《双鸟诗》:“双鸟海外来(1) ,飞飞到中州(2) 。一鸟落城市,一鸟集岩幽。不得相伴鸣,尔来三千秋。两鸟各闭口,万象衔口头。春风卷地起,百鸟皆飘浮。两鸟忽相逢,百日鸣不休。有耳聒皆聋,有舌反自羞。百舌旧饶声,从此恒低头。得病不呻唤,泯默至死休。雷公告天公,百物须膏油。自从两鸟鸣,聒乱雷声收。鬼神怕嘲咏,造化皆停留。草木有微情,挑抉(3) 示九州。虫鼠诚微物,不堪苦诛求。不停两鸟鸣,百物皆生愁。不停两鸟鸣,自此无春秋。不停两鸟鸣,日月难旋辀(4) 。不停两鸟鸣,大法失九畴(5) 。周公不为公,孔丘不为丘。天公怪两鸟,各捉一处囚。百虫与百鸟,然后鸣啾啾。两鸟既别处,闭声省愆尤。朝食千头龙,暮食千头牛。朝饮河生尘,暮饮海绝流。还当三千秋,更起鸣相酬。”

【注释】

(1) 海外来:意同天外来,言与中州鸟不同。

(2) 中州:指河、济地区。

(3) 挑抉:挑动。

(4) 旋辀:旋转。

(5) 九畴:九类大法。

《双鸟诗》中的双鸟,一指自己,一指孟郊。为什么说“海外来”?韩诗怪怪奇奇,故意这样说,他的用意,只是两人到“中州”来,认为中州人的诗说的是周公、孔子的话,他们两人的诗不说周公、孔子的话,好像从海外来的。“三千秋”,指他们的诗当时人不了解,到后代人才了解。“朝食千头龙,暮食千头牛”,把中州诗人的优秀作品比做龙,差的比做牛,说他们二人的诗超过他们。为什么说“朝饮河先尘,暮饮海绝流”?原来讲中州诗人“朝饮河”、“暮饮海”,他们两人的诗超过他们,他们两人的诗会使“河生尘”、“海绝流”。总之,说他们两人不同于中州诗人而已。

石鼎联句(1)

此篇(韩愈《石鼎联句》)自宋洪兴祖(2) 以来,聚讼射覆,讫无定论,纷纷扪烛扣盘,总为昌黎原序之所蔽,侯、刘联句之所迷(陈沆认为原序和注明侯、刘联句都是韩愈造的)。英雄欺人,千载目睫。今试去其原序并其联句,专取韩诗读之,则一望了然矣。夫鼎象三公,玉铉金质(3) ,今而石之,刺何待问。然则刺何人乎?曰:昌黎恐过激贾祸,故原序务为廋遁,则其所谓元和七年十二月,亦不足据也。元和七年,宰相为李吉甫(4) ,虽好修旧怨,希旨树党,不及李绛(5) 之忠鲠,然才略明练,尚有裨益,不致如所诋之甚。即诗以考之,其元和十三年,宪宗以皇甫镈、程异(6) 同平章事时所作乎?史言淮西既平,上浸骄侈。镈、异掌度支,数进羡余,由是有宠。又厚结吐突承璀(7) ,遂拜相。制下,朝野惊愕,市井负贩者皆嗤之。裴度、崔群(8) 极言其不可。度耻与小人同列,力辞位求退,上不许。二人自知不为众所与,镈益为巧谄以自固,异月余不敢知印秉笔云云。以史证诗,则篇中所刺,字字无虚设矣。章末瑚琏俎豆,以比裴度李绛之流,磨砻浸润,谓宪宗欲拂拭而用之也。“愿君莫嘲诮,此物方施行”,乃结明本意也。意者侯、刘二人,先有《石鼎》诗,公乃取其未用之韵,别成此章,谬托联句,与相错杂,以自掩其迹耶?其后宪宗得公《潮州谢表》,欲复召用,卒以镈阻挠,仅得量移(9) 。况方在朝时,得不韬其词乎?《巷伯》投畀(10) 之诗,淳于隐语(11) 之谏,千秋昧昧,悲夫!(陈沆《诗比兴策》)

《石鼎联句》序:“元和七年(812)十二月四日,衡山道士轩辕弥明自衡下来,旧与刘师服进士衡湘中相识,将过太白,知师服在京,夜抵其居宿,有校书郎侯喜,新有能诗声,夜与刘说诗。弥明在其侧,貌极丑,白须黑面,长颈而高结,喉中又作楚语。喜视之若无人。弥明忽轩衣张眉,指炉中石鼎谓喜曰:‘子云能诗,能与我赋此乎?’刘往见衡、湘间人说,云年九十余矣,解捕逐鬼神,拘囚蛟螭虎豹,不知其实能否也?见其老,貌颇敬之,不知其有文也。闻此说,大喜,即援笔题其首两句。次传于喜,喜踊跃,即缀其下云云。道士哑然笑曰:‘子诗如是而已乎?’即袖手竦肩,倚其北墙坐,谓刘曰:‘我不解世俗书,子为我书。’因高吟曰:‘龙头缩菌蠢,豖腹涨彭亨。’初不似经意,诗旨有似讥喜。二子相顾惭骇,欲以多穷之,即又为而传之喜。喜思益苦,务欲压道士,每营度欲出口吻,声鸣益悲。操笔欲书,将下复止,竟亦不能奇也。毕即传道士,道士高踞大唱曰:‘刘把笔,吾诗云云。’其不用意而功益奇,不可附说,语皆侵刘、侯。喜益忌之,刘与侯皆已赋十余韵,弥明应之如响,皆颖脱含讥讽。夜尽三更,二子思竭不能续,因起谢曰:‘尊师非世人也,某伏矣,愿为弟子,不敢更论诗。’道士奋髯曰:‘不然,章不可以不或也。’又谓刘曰:‘把笔,吾与汝就之。’即又唱出四十字,为八句。书讫,使读。读毕,谓二子曰:‘章不已就乎?’二子齐应曰:‘就矣。’道士曰:‘此皆不足与语,此宁为文耶?吾就子所能而作耳,非吾之所学于师而能者也。吾所能者,子皆不足以闻也,独文乎哉?吾语亦不当闻也。吾闭口矣。’二子大惧,皆起立床下拜曰:‘不敢他有所问也,愿闻一言而已。先生称吾不解人间书,敢问解何书,请闻此而已。’道士寂然,若无闻也。累问不应。二子不自得,即退就坐。道士倚墙,鼻息如雷鸣。二子怛然失色,不敢喘。斯须,曙鼓鼕鼕,二子亦困,遂坐睡。及觉,日已上,惊顾觅道士,不见,即问童奴。奴曰:‘天且明,道士起出门,若将便旋。然奴怪久不返,即出到门,觅无有也。’二子惊惋自责,若有失者。间遂诣余言,余不能识其何道士也。尝闻有隐君子,弥明岂其人邪?韩愈序。”

《石鼎联句》:“师服: 巧匠斲山骨,刳中事煎烹。(12) 喜: 直柄未当权,塞口且吞声。(13) 弥明: 龙头缩菌蠢,豖腹涨彭亨。(14) 师服: 外苞乾藓文,中有暗浪惊。(15) 喜: 在冷足自安,遭焚意弥贞(16) 。弥明: 谬当鼎鼐间,妄使水火争。(17) 师服: 大似烈士胆,圆如战马缨。喜: 上比香炉尖,下与镜面平。弥明: 秋瓜未落蒂,冻芋强抽萌。(18) 师服: 一块元气闭,细泉幽窦倾。(19) 喜: 不值输写处,焉知怀抱清。(20) 弥明: 方当洪炉然,益见小器盈。(21) 师服: 睆睆无刃迹,团团类天成。(22) 喜: 遥疑龟负图(23) ,出曝晓正晴。弥明: 旁有双耳穿,上为孤髻撑。(24) 师服: 或讶短尾铫,又似无足铛。喜: 可惜寒食毬,掷此傍路坑。(25) 弥明: 何当出灰灺,无计离瓶罂。师服: 陋质荷斟酌,狭中愧提擎。(26) 喜: 岂能煮仙药,但未污羊羹。弥明: 形模妇女笑,度量儿童轻。师服: 徒示坚重性,不过升合盛。(27) 喜: 傍似废毂仰,侧见折轴横。弥明: 时于蚯蚓窍,微作苍蝇鸣。(28) 师服: 忽罹翻溢愆,实负任使诚。喜: 常居顾眄地,敢有漏泄情。弥明: 宁依暖热弊,不与寒凉并。喜: 区区徒自效,琐琐不足呈。(29) 师服: 回旋但兀兀,开阖惟铿铿。弥明: 全胜瑚琏贵,空有口传名。岂比俎豆古,不为手所振。磨砻去圭角,浸润著光精。愿君莫嘲诮,此物方施行(30) 。”

【注释】

(1) 石鼎联句:石鼎是石制的鼎。替石鼎写联句的,有三人,即刘师服、侯喜、轩辕弥明,没有韩愈,因此阁本《韩昌黎集》中没有这篇。但陈沆《诗比兴笺》里认为,轩辕弥明就是韩愈,刘、侯两人联句诗,全是韩愈改写的,自然应该收在集里。现在一般认为轩辕弥明就是韩愈,但保留刘、侯两人诗句。

(2) 洪兴祖,字庆善,宋丹阳(今安徽省当涂县东)人,以《楚辞补注》著名。

(3) 玉铉金质:铉:举鼎具。鼎是用铁铸的,是金属的,故称金质。用玉贯鼎耳举鼎,故称玉铉。

(4) 李吉甫,字弘宪,唐赵郡(今属河北省赵县)人。唐宪宗时大臣,能顾大体,修旧怨。著有《元和郡县志》。

(5) 李绛,字深之,唐赞皇(今属河北省)人。入相后,言论切直,为谗言所中,出为山南西道节度使。

(6) 程异,字师举,唐长安(今陕西西安)人。以治钱谷居相位,自以非人望,不敢当印秉笔,自清出为巡远使。

(7) 吐突承璀,字仁贞,闽(今为福建闽侯县)人。宪宗死后,穆宗即位后被杀。

(8) 裴度,字中立,唐闻喜(今属山西省)人。力主削除藩镇,升为宰相。为皇甫镈所构,罢为河东节度使。穆宗即位,复入辅政,为李逢吉所间,罢为山南西道节度使。宝历中复入辅政。穆宗死,迎立文宗,为牛僧孺所忌,罢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徙东都留守。度在东都做绿野堂,与白居易、刘禹锡觞咏其间。卒谥文忠。崔群,字敦诗,唐武城(今属山东省)人。宪宗时为相,后宪宗欲相皇甫镈,罢群为湖南观察使。穆宗立,以群为吏部尚书。

(9) 量移:见《新唐书·韩愈传》:“帝得表(愈从潮州谢表),颇感悔,欲复用之。……皇甫缚素忌愈直,即奏言,愈纵狂疏,可即内移,乃改袁州刺史。”

(10) 《巷伯》投畀:见《诗经·小雅·巷伯》篇。巷伯是宫巷中的长者,他说:“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谮人:指谗毁人的人。投畀:即投与。说明谮人的恶毒。

(11) 淳于隐语:战国时,齐国的淳于髠,用隐语谏齐王,齐王听后,接受了他的谏辞,齐国大治。

(12) 指用石做鼎,用来煎烹。

(13) 指鼎用铁制,才当权。

(14) 指鼎似龙头豕腹,讽刺刘、侯二人。

(15) 指鼎的外纹,与内的煎汤。

(16) 指鼎足自安,鼎腹遭焚。

(17) 指居鼎鼐中,不免有水火之争。

(18) 指瓜芋皆可煮。

(19) 不用时元气闭,用时如细泉。

(20) 不用时也知可用。

(21) 用时方知它的作用。

(22) 指鼎好无刃迹,似天生的。

(23) 龟负图:指天生的。

(24) 指鼎有双耳,上为孤髻撑。

(25) 指寒食节不举火,鼎不用。

(26) 石鼎总是陋质。中狭,所以称狭中。

(27) 指石鼎重而所容物不多。

(28) 指石鼎烧时不出大声。

(29) 指石鼎的功效小。

(30) 指石鼎正得势,不要笑它。

韩愈给《石鼎联句》写了序,肯定了轩辕弥明这个人,说他写诗来讥诮当权的大官。陈沆因此说轩辕弥明这个人就是韩愈。因为韩愈是在朝当官,他讥诮的大官都是当权派,怕报复,故用轩辕弥明来作掩饰。至于侯喜、刘师服,没有大的讥诮,大官不会为难他们,所以不必替他们掩饰。韩愈的序里只说轩辕弥明写诗来讥讽侯、刘两人,侯、刘两人没有讥讽大官,不会有麻烦。因此说侯、刘两人的联句也是韩愈改过的,似无根据。

说轩辕弥明没有这个人,陆以湉《冷庐杂识》里也说了。他说:“且弥明之诗,既若是之奇特,则生平所作必多,何不闻有他作传于世间。而唐人诗文中,更未尝有称其人者耶?……方是时,李逢吉、皇甫镈、程异之徒,以褊小之才,膺鼎鼐之任,罔克同心辅治,而惟以媢忌为事。公于是托为此诗以讥之。其云:‘谬当鼎鼐间,妄使水火争。’‘方当洪炉然,益见小器盈。’‘愿君莫嘲诮,此物方施行。’语意显然可见。特恐为人所訾,故托之弥明以传。其所谓序,皆假设之辞,非果有其人也。”这说法,同陈沆的说法是一致的。

对《石鼎联句》作较为细致分析的是方世举,他说:“此借石鼎以喻折足覆疏之义,刺时相也。篇中点睛是鼎鼐水火四字。序言元和七年,时李吉甫同平章事,史称吉甫与李绛数争论于上前,故曰:‘谬当鼎鼐间,妄使水火争。’上每直绛,吉甫至中书,长吁而已。故曰:‘直柄未当权,塞口且吞声。’吉甫又与枢密使梁守谦相结,故曰:‘一块元气闭,细泉幽窦倾。’吉甫自为相,专修旧怨,故曰:‘方当洪炉然,益见小器盈。’又时劝上为乐,李绛争之,上直绛而薄吉甫。又劝上峻刑,会上以于 亦劝峻刑,指为奸臣,吉甫失色。故曰:‘忽罹翻益愆,实负任使诚。’吉甫恶兵部尚书斐垍,以为太子宾客,欲自托于吐突承璀,以元义方素媚承璀,擢为京兆尹,故曰:‘宁依暖热蔽,不与寒凉并。’所奏请者,不过减削官俸,择人尚主,故曰:‘区区徒自效,琐琐不足呈。’篇中言言合于吉甫,的为李吉甫作。”(见《昌黎诗集编年笺注》)所说大致近是,有参考价值。

刘 生

昌黎《刘生》诗,虽纪实之作,然实源本古乐府横吹曲。其通篇叙事,皆任侠豪放一流。其曰“东走梁宋”,“南逾横岭”,亦与古典五陵、三秦之事相合。末以酬恩仇结之,仍还他侠少本色。不然,昌黎岂有教人以官爵酬恩仇者耶?不惟用乐府题,兼且用其意,用其事,而却自纪实,并非仿古,此脱化之妙也。(翁方纲《石洲诗话》)

《刘生》:“生名师命其姓刘,自少轩轾非常俦。弃家如遗来远游,东走梁宋暨扬州。遂凌大江极东陬,洪涛舂天禹穴幽(1) 。越女一笑三年留,南逾横岭入炎洲(2) 。青鲸高磨波山浮,怪魅炫耀堆蛟虬。山 噪猩猩愁(3) ,毒气烁体黄膏流(4) 。问胡不归良有由,美酒倾水炙肥牛。妖歌慢舞烂不收,倒心回肠为青眸。千金邀顾不可酬,乃独遇之尽绸缪。瞥然一饷成十秋,昔须未生今白头。五管徧历无贤侯(5) ,回望万里还家羞。阳山(6) 穷邑惟猿猴,手持钓竿远相投。我为罗列陈前修,芟蒿斩蓬利锄耰。天星回环数才周(7) ,文学穰穰囷仓稠。车轻御良马力优,咄哉识路行勿休,往取将相酬恩仇。”

【注释】

(1) 舂:撞。禹穴:指会稽。

(2) 横岭:指五岭。炎洲:南方洲岛。

(3) 山 (sāo):山中怪兽。

(4) 黄膏流:黄金之膏流走,指花钱。

(5) 五管:唐以广州、桂州、邕州、容州、交州为五管。

(6) 阳山:今属广东省。

(7) 天星数周:星以一年十二月为一周。指刘生在阳山已过了数年。

韩愈写的《刘生》,翁方纲认为跟乐府诗的《刘生》相似。乐府诗的《刘生》,经过“五岭三秦”,韩愈写的《刘生》,“东走梁宋,南逾横岭”相似。乐府诗的《刘生》,讲侠的事,韩愈写的《刘生》,“仍还他侠少本色”,“而却自纪实,并非仿古,此脱化之妙也”,认为是“脱化”。但按韩愈所写《刘生》,并没有脱化比方说:“问胡不归良有由。美酒倾水炙肥牛,妖歌慢舞烂不收,倒心回肠为青眸”,类似这样的话,从何处求脱化呢?应该认为是创作。这首诗,从“生名师命其姓刘”,到“越女一笑三年留”,到“倒心回肠为青眸”,“瞥然一饷成十秋”,都是就刘生写的,又从何处求脱化呢?后来刘生“远相投”,他认为刘生“文学穰穰囷仓稠”,“往取将相酬恩仇”。这更是就刘生说的,所以是创作,谈不上“脱化”。

杂诗四首

退之咏蚊蝇云:“凉风九月到,扫不见踪迹。”(刘)梦得《聚蚊》云:“清商一来秋日晓,差尔微形饲丹鸟。”(梅)圣俞云:“薨薨勿久恃,会有东方白。”王逢原《昼睡》云:“微虫交纷始谁造,一一口吻如针锥。噆人肌肤得腹饱,不解默去犹鸣飞。虽然今尚尔无奈,当有猎猎秋风时。”小人稔恶,岂漏恢网,但可侥幸目前耳。左氏(见《左传·昭公十一年》)曰:“天之假助不善,非佑之也,将厚其恶而降之罚也。”其是之谓乎?(黄彻《 溪诗话》)

《杂诗四首》:“朝蝇不须驱,暮蚊不可拍。蝇蚊满八区(1) ,可尽与相格。得时能几时,与汝恣啖咋。凉风九月到,扫不见踪迹。”(其一)

【注释】

(1) 八区:指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

韩愈的四首杂诗皆为讽诗,故前人认为“当与《顺宗实录》参看”。“蝇蚊”喻小,“满八区”写小人得志。

前四语犹前章之旨,末四语乃为黄鹄冀幸之词,将无获者虽晚,而需几或可必获也。(陈沆《诗比兴笺》)

韩愈《杂诗四首》:“鹊鸣声楂楂(1) ,乌噪声擭擭(2) 。争斗庭宇间,持身博弹射。黄鹄能忍饥,两翅久不擘。苍苍云海路,岁晚将无获。”(其二)

【注释】

(1) 楂:鹊鸣声杂乱。

(2) 擭(huò):乌鸦鸣声杂乱。

方世举在《昌黎诗集编年笺注》说:“乌鹊争斗,谓韦执谊本为王叔文所引用,初不敢相负,既而迫公议,时有异同。叔文大恶之,遂成仇怨,是自开嫌衅之端也。黄鹄盖指贾耽,以先朝重望,称疾归第,犹冀其桑榆之收也。”这同陈沆的解释相似,乌鹊指两派相斗,黄皓指晚获,都是有用意的。

智小谋大,力小任重,以小人乘君子之器,在被用者不足道,惜国家将绝太平之望耳。(陈沆《诗比兴笺》)

韩愈《杂诗四首》:“截橑为欂栌(1) ,斲楹以为椽(2) 。束蒿以代之(3) ,小大不相权。虽无风雨灾,得不覆且颠?解辔弃骐骥,蹇(4) 驴鞭使前。昆仑高万里,岁尽道苦邅(5) 。停车卧轮下,绝意于神仙。”(其三)

【注释】

(1) 橑(lăo):椽子。欂栌(bó lú):柱上梁前的短木,即斗拱。把椽子做成斗拱,要截短。

(2) 楹:柱子。椽:椽子。把柱子作为椽子,要去掉很多。

(3) “束蒿”句:用束蒿草来代替柱子。

(4) 蹇:疲。

(5) 邅:转。

这首诗用比喻的手法,讽刺君子居下位,小人居上位。故陈沆说:“力小任重,以小人乘君子之器。”

此喻四等人也。营食觅群者,但知身谋之小人;有抱不陈者,畏祸自全之庸人;无谓只乱人者,辩言乱政之小人;惟鸣不缘身则君子。(陈沆《诗比兴笺》)

韩愈《杂诗四首》:“雀鸣朝营食,鸠鸣暮觅群。独有知时鹤,虽鸣不缘身。喑(1) 蝉终不鸣,有抱不列陈。蛙黾(2) 鸣无谓, (3) 只乱人。”(其四)

【注释】

(1) 喑:哑,不能出声。

(2) 黾(měng):蛙的一种。

(3) (gé):象声词,蛙鸣。

方世举认为:“此诗(指《杂诗四首》)永贞元年夏秋之间,为当时朝士而作。”(见《昌黎诗集编年笺注》)永贞指唐顺宗年号,顺宗用王叔文,是为王叔文及当时人而作。而王元启则更明确指出:“此诗似为顺宗时群小依附(王)叔文而作。蝇蚊雀鸠,皆指一时欲速侥幸之徒。黄鹄忍饥,则公自谓。”(见《读韩记疑》)倘《杂诗四首》果真指王叔文等人,则韩愈就错了。按今之《辞源》有王叔文条,称顺宗即位,王出任翰林学士,又兼充度支、盐铁副使,掌握财权。推吏部郎中韦执谊为宰相,实行罢宫市,免进奉,惩贪污,反对宦官专权、藩镇割据,进行改革。会帝病,宦官倶文珍等迫顺宗退位,拥立宪宗。执谊、叔文等执政未满五月而失败。叔文贬渝州司户,次年被杀。王叔文实行的是政治革新,而韩愈《杂诗四首》则反对政治革新,不是错了吗?《杂诗》第三首不正是反对王叔文吗?把王叔文比做“束蒿”,比做“蹇驴”,不是错了吗?

荐 士

此荐孟郊之诗,而首段叙诗源委,极其简尽。李太白便谓建安之诗,“绮丽不足称”;杜子美则自梁、陈以下无贬辞,故惟韩公之论,最得其衷。虽然,陶靖节诗,蝉蜕污浊,六代孤唱,韩公略无及之,何也?此与论文不列董(仲舒)、贾(谊)者同病,犹未免于以辞为主尔。(李光地《榕村诗选》)

游韩门者,张籍、李翱、皇甫湜、贾岛、侯喜、刘师命、张彻、张署等,昌黎皆以后辈待之。卢仝、崔立之虽属平交,昌黎亦不甚推重。所心折者惟孟东野一人。荐之于郑余庆,则历叙汉魏以来诗人,至唐之陈子昂、李白、杜甫,而其下即云:“有穷者孟郊,受才实雄骜。”固已推为李杜后一人。其赠东野诗云:“昔年曾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我愿化为云,东野化为龙。”是又以李杜自相期许,其心折东野可谓至矣。盖昌黎本好为奇崛矞皇,而东野盘空硬语,妥帖排奡,趋尚略同,才力又相等,一旦相遇,遂不觉肢之投漆,相得无间,宜其倾倒之至也。(赵翼《瓯北诗话》)

《荐士》:“周诗(1) 三百篇,雅丽理训诰(2) 。曾经圣人(3) 手,议论安敢到。五言出汉时,苏李(4) 首更号。东都渐弥漫(5) ,派别百川导。建安能者七(6) ,卓荦变风操(7) 。逶迤抵晋宋,气象日凋耗。中间数鲍谢(8) ,比近最清奥。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搜春摘花卉,沿袭伤剽盗(9) 。国朝盛文章(10) ,子昂(11) 始高蹈。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12) 。后来相继生,亦各臻阃奥(13) 。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14) 。冥观洞古今,象外逐幽好(15) 。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16) 敷柔肆纡余,奋猛卷海潦。荣华肖天秀(17) ,捷疾逾响报。行身践规矩,甘辱耻媚灶。孟轲分邪正,眸子看瞭眊(18) 。杳然粹而精,可以镇浮躁。酸寒溧阳尉,五十几何耄。(19) 孜孜营甘旨,辛苦久所冒。俗流知者谁,指注竞嘲傲。圣皇索遗逸,髦士日登造。庙堂有贤相,爱遇均覆焘。况承归与张(20) ,二公迭嗟悼。青冥送吹嘘,强箭射鲁缟(21) 。胡为久无成,使以归期告。霜风破佳菊,嘉节迫吹帽(22) 。念将决焉去,感物增恋嫪。彼微水中荇,尚烦左右芼(23) 。鲁侯国至小,庙鼎犹纳郜(24) 。幸当择珉玉,宁有弃珪瑁。悠悠我之思,扰扰风中纛。上言愧无路,日夜惟心祷。鹤翎不天生,变化在啄菢(25) 。通波非难图,尺地易可漕。善善不汲汲,后时徒悔懊。救死具八珍,不如一箪犒(26) 。微诗公勿诮,恺悌神所劳(27) 。”

【注释】

(1) 周诗:指《诗经》。

(2) 理训诰:理论同于《书经》中的训诰。

(3) 圣人:指孔子,孔子曾整理雅颂。

(4) 苏李:苏武、李陵有赠别诗。

(5) 弥漫:状水盛,这里借喻五言诗在东汉的发展壮大。东都:东汉都城洛阳。

(6) 建安七子:鲁国孔融、广陵陈琳、山阳王粲、北海徐幹、陈留阮瑀、汝南应玚、东平刘桢(公幹)。

(7) 卓荦(luò):犹超绝。变风操:指改变诗的风格调子。

(8) 鲍谢:鲍照、谢灵运。两人的诗篇见于钟嵘的《诗品》。

(9) 剽盗:剽窃盗取。指齐梁及陈隋的文学作品是剽窃盗取前人的作品,不如没有的好。

(10) 国朝:指唐朝。文章:指诗及文。

(11) 子昂:陈子昂(661—702),字伯玉,梓州射洪(今属四川省)人。他在武后时官右拾遗。父丧归里,为县令段简害死。他认为齐梁文学不足取,他的诗开一代风气。唐人对他极推重。

(12) “万类”句:李杜诗的兴起,描写万物,极为深切,万物似被陵暴所困。

(13) 臻:到达。阃奥(kŭn ăo):门庭。各人自立门庭,不依靠李杜。

(14) 雄骜:骏马。喻孟郊才能出众。

(15) 象外:现象以外。指孟郊能在象外追求幽好,自然超出一般。

(16) 硬语:即能用硬语。排奡(ào):指诗文风格刚劲有力。

(17) 肖天秀:孟郊的秀出由于天生。

(18) 瞭:目明,见思正。眊:目不明,见思邪。

(19) 溧阳:今属江苏省。孟郊五十一岁始为溧阳尉,至五十五岁去职。耄(mào):八十、九十称耄。

(20) 归与张:归登、张建封皆为知孟郊的人。

(21) “强箭”句:见《史记·韩安国传》:“且张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五十岁的孟郊似强弩,但“几何耄”,已成极矢,不能穿鲁缟。鲁缟:鲁国制的细绢。

(22) 吹帽:晋孟嘉为桓温参军,在重阳节,随温登龙山,风吹嘉落帽,他不觉,后世传为佳话。此言孟郊虽落帽,亦当谅之。

(23) 芼(mào):择取。

(24) 纳郜:鲁国到宋国去接受郜鼎,是不对的。比喻接受他人,不如接受好人孟郊。

(25) 啄菢:胎生叫乳,卵生叫啄,母鸟喂小鸟如啄。菢(bào):鸟伏卵。言待孟郊如啄菢,意思是说孟郊待荐。

(26) 一箪犒:用一篮肉菜犒劳。

(27) “恺悌”句:见《诗经·大雅·旱麓》:“恺悌君子,神所劳矣。”

韩愈作《荐士》诗,荐孟郊于河南伊郑余庆。孟郊登第在贞元十二年,过了四年选为溧阳尉,当在十七年,去职当在二十一年。又余庆以元和元年五月罢相,为太子宾客,九月改国子祭酒,篇中有霜风佳菊句,当是余庆改祭酒时所荐。次年十一月,余庆尹河南,奏孟郊为水陆运从事。

再就《荐士》诗的写作说,《荐士》是荐孟郊。孟郊有什么可荐的?有写诗之才。因此先讲诗,从《诗经》讲起,讲历代的诗,讲历代诗的特点。他认为《诗经》的特点是“雅丽”。汉诗的特点是五言诗。下面是建安七子,是“卓荦”。再下来是晋宋,提到鲍谢。再下来是齐梁和陈隋,“众作等蝉噪”,没什么可提,这就提到唐朝。唐朝的诗人,先提陈子昂,再提李白、杜甫。这是讲历代的诗。

第二部分讲孟郊的诗。他有“奋猛”的,有“荣华”的。他能“分邪正”,“镇浮躁”。再讲他的遭遇,“酸寒溧阳尉,五十几何耄”。这样“辛苦久所冒”,可是俗流还“指注竞嘲傲”。最后提到荐举,“念将决焉去,感物增恋嫪”。他现在连酸寒的溧阳尉也做不成了,决然去了,所以感念他增加恋嫪。“彼微水中荇,尚烦左右芼”,他是微贱的人,烦劳您提拔。“救死具八珍,不如一箪犒”,提拔他等于救死,用“一箪犒”就可以了。这是“恺悌君子,神所劳矣”的事。话说得这样迫切,使郑余庆不能不派孟郊做水陆运从事。这样,孟郊辞去溧阳尉后,还有官可做,就靠这首《荐士》诗了。

赠崔立之(1) 评事

退之《赠崔立之》前后各一篇,皆讥其诗文易得,前诗曰:“才豪气猛易语言,往往蛟螭杂蝼蚓。”后诗曰:“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为。”二诗皆数十韵,岂非欲炫博于易语之人乎?前诗曰:“深藏箧笥时一发,戢戢如束笋。”后诗曰:“每旬遗我书,竟岁无差池。”有以知崔于韩情义之笃如此也。(葛立方《韵语阳秋》)

《赠崔立之评事》:“崔侯文章苦捷敏,高浪驾天输不尽(2) 。曾从关外来上都(3) ,随身卷轴车连轸(4) 。朝为百赋犹郁怒,暮作千诗转遒紧。摇毫掷简自不供,顷刻青红浮海蜃(5) 。才豪气猛易语言,往往蛟螭杂蝼蚓(6) 。……”

【注释】

(1) 崔立之,名斯立,博陵(今河北定县)人,元和初,为大理评事。

(2) 驾:陵。输:写。

(3) 上都:指洛阳。

(4) 轸:车后木。连轸:连车。

(5) 蜃:指蜃气。

(6) 杂蝼蚓:指诗句杂乱不纯。

崔立之作了许多诗给韩愈,向韩愈请教。韩愈既称他的诗为“往往蛟螭杂蝼引”,那应当保留蛟螭,删去蝼蚓才是。只是这样批评是不够的。再说,“暮作千诗转遒紧”,遒紧,即遒劲,指笔力雄健有力,是好的。既说他的诗“杂蝼蚓”,又说他的诗“转遒紧”,这话不好理解。

赠崔立之

此篇全用《庄子》,实则少陵《茅屋秋风篇》“安得万间广厦”之思也。二公之志,皆不惜己身之困,而憾天下士之不尽用于朝廷,故云:“吾身固已困,吾友复何为”也。“薄粥不足裹”,言己力不逮。“深泥谅难驰”,言时会未可。“曾无子舆(1) 事,空赋子桑(2) 诗。”愧无荐贤之权,徒有好贤之思也。《缁衣》之诗曰:“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3) (陈沆《诗比兴笺》)

《赠崔立之》:“昔者十日雨,子桑苦寒饥。哀歌坐空屋,不怨但自悲。其友名子舆,忽然忧且思。褰裳触泥水,裹饭往食之。入门相对语,天命良不疑。好事漆园吏(4) ,书之存雄辞。千年事已远,二子情可推。我读此篇日,正当雨雪时。吾身固已困,吾友复何为。薄粥不足裹,深泥谅难驰。曾无子舆事,空赋子桑诗。”

【注释】

(1) 子舆:《庄子》中虚构的人。

(2) 子桑:《庄子·大宗师》篇中虚构的人。

(3) 见《诗经·郑风》,意为:到你的客馆中啊,回来我送给你饭啊。粲:“餐”的假借字。

(4) 漆园吏:指庄子。

韩愈作《赠崔立之评事》诗时,称崔“随身卷轴车连轸”,有“连轸”的车,想必是很阔气的。可韩愈批评他的诗,“往往蚊螭杂蝼蚓”。到《赠崔立之》诗里说:“昔者十日雨,子桑苦寒饥。”崔立之已像子桑苦于寒饥了。可韩愈没有抛开他,反而像子舆关心子桑那样关心他。到写《蓝田具丞厅壁记》,则更为崔任县承(县令的副职)时,遭受欺凌而鸣不平。“种学绩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赞扬他学问有根柢,博学于文,才艺出众,更是难得。

三星行

以五星法(1) 准之,知退之以磨蝎(2) 为身宫。太阴在磨蝎者,主得谤誉,东坡尝援退之《三星行》之句,以谓仆以磨蝎为命,殆与退之同病。然观东坡《谢生日诗启》云:“摄提正于孟陬,已先初度;月宿直于南斗,更借虚名。”则知东坡亦磨蝎为身宫,而乃云“磨蝎为命”,岂非身与命同宫乎?寻常算五星者,以为命宫灾福,不及身宫之重。东坡以身命同宫,故谤誉尤重于退之。职銮而代言,犯鲸波而远谪,退之之荣悴,未至如是也。(葛立方《韵语阳秋》)

韩文公诗曰:“我生之辰,月宿南斗。”东坡谓公身坐磨蝎宫,而己命亦居是宫。盖磨蝎即星纪之次,而斗宿所躔也。星家言,身命舍是者,多以文显,以二公观之,名虽受于当世,而遭逢排谤,几不自容,盖诚有相类者。吾乡高太史季迪(3) ,一代诗宗,命亦含磨蝎,又与坡翁同生丙子。洪武初,以作文竟受腰斩,受祸之惨,又二之无者。吁,亦异矣。(都穆(4) 《南濠诗话》)

《三星行》:“我生之辰,月宿南斗。牛奋其角(5) ,箕张其口。牛不见服箱(6) ,斗(7) 不挹酒浆,箕(8) 独有神灵,无时停簸扬。无善名已闻,无恶声已欢。名声相乘除,得少失有余。三星各在天,什伍(9) 东西陈。嗟汝牛与斗,汝独不能神。”

【注释】

(1) 五星法:称“月宿南斗”,即月亮正停留南斗星宿之中,为命宫磨蝎。

(2) 磨蝎:旧称人的生辰不好,一生将受磨难。

(3) 季迪:高启(1336—1374),明诗人,字季迪,长洲(今属江苏省)人。他与知府魏观交好,为观写《上梁文》。太祖见文发怒,腰折于市。

(4) 都穆,字玄敬,明吴县(今江苏苏州)人,著有《南濠诗话》。

(5) “牛奋”句:指牛宿像牛摆动犄角,要争斗的样子。

(6) 服箱:指牛背车箱。

(7) 斗:指斗宿,有六星,如古代酌酒的斗形。

(8) 箕:指箕宿,有四星,形如簸箕。

(9) 什伍:犹纵横。

韩愈的《三星行》讲斗、牛、箕三星,这三星是从《诗经·小雅·大东》里来的。说牛“不以服箱”(牵牛星不能用来背车箱),斗“不可以挹酒浆”(北斗星不可用来舀酒浆)。《大东》说:“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只是南方有箕星,不可以用来簸米糠)。韩愈改成:“箕独有神灵,无时停簸扬。”韩愈为什么改呢?因为《三星行》讲生辰不好,即认为箕星不好,“得少失有余”,所以改了。这样一改,才显出《三星行》讲命运的不好,由于箕星在作怪。

鲁迅《自嘲》称“运交华盖欲何求”。鲁迅是不相信华盖运的,但当时的老人有说华盖运的。韩愈的《三星行》,说身中磨蝎,跟华盖运相似,也是迷信。大概著名的文人,他的诗文写得好,自然有名。但他一有名,自然就要遭到有权位的人妒忌,免不了要遭到打击。他因此说成中磨蝎的命,其实没有什么命。文人有名,自然有毁誉。韩愈、苏轼都这样。韩愈在唐朝,当时的封建压迫还不太厉害,所以他受的打击比苏轼少些。宋朝的封建压迫比唐朝厉害,所以苏轼受的打击比韩愈厉害。到明朝,诗人高启写了《上梁文》就被腰斩。当时高启不愿在明朝做官,触怒了朱元璋,《上梁文》不过是个借口。朱元璋杀高启,说明明朝的封建压迫更厉害了,不是什么磨蝎的命在作祟。

病 鸱

朱公叔与刘伯宗绝交,作诗曰:“北山有鸱,不洁其翼。飞不定向,寢不定息。饥则木榄,饱则泥伏。饕餮贪污,臭腐是食。填肠满嗉,嗜欲无极。长鸣呼凤,谓凤无德。凤之所趣,与子异域。永从此决,各自努力。”公此诗所剌,则又加以负恩反覆者也。(何焯(1) 《义门读书记》)

此君子待小人之道,始以宽厚,终以忠告也。宁人负我,毋我负人。与少陵《义鹘行》正相反,皆渊源乐府而不及者,则气格古近间辨之矣。又有《初南食贻元协律》云:“惟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开笼听其去,郁屈尚不平。卖尔非我罪,不屠岂非情。不祈灵蛇报,幸无嫌怨并。”又《和柳州食虾蟆》诗,讽剌并同。(陈沆《诗经兴笺》)

【注释】

(1) 何焯(1661—1722),字屺瞻,号茶仙,清长洲(广东番禺县东)人,著有《义门读书记》。

《病鸱》:“屋东恶水沟,有鸱坠鸣悲。青泥淹两翅,拍拍不得离。群童叫相召,瓦砾争先之。计校生平事,杀却理亦宜。夺攘不愧耻,饱满盘天嬉。晴日占光景,高风送追随。遂凌紫凤群,肯顾鸿鹄卑。今者运命穷,遭逢巧丸儿。中汝要害处,汝能不得施。于我乃何有,不忍乘其危。丐汝将死命,浴以清水池。朝餐辍鱼肉,暝宿防狐狸。自知无以致,蒙德久犹疑。饱入深竹丛,饥来傍阶基。亮无责报心,固以听所为。昨日有气力,飞跳弄藩篱。今晨忽径去,曾不报我知。侥幸非汝福,天衢汝休窥。京城事弹射,竖子岂易欺。勿讳泥坑辱,泥坑乃良规。”

鸱(chi)是古书中的一种鹞鹰,《说文》中称其“鸟之贪恶者,其性好攫”,韩愈所作的《病鸱》,必有所刺,刺作恶而背恩者,但所刺者谁,已不可考,不能确指。王元启认为“此诗似为刘叉而发。叉素无行,游公门,至攫其甕金而去……叉事见李商隐所述《齐鲁二生》文……时或因酒杀人,变姓名遁去,会赦得出。公诗夺攘数语,与商隐所言悉合。又玩‘丐汝死命’等云,意叉罹网时,公实有活命之恩,后乃窃金而去也。”(见《读韩记疑》)但这些话是否可信,亦可疑。

李商隐在《齐鲁二生》一文中对刘叉的行止有记载。刘叉是唐元和时人,李文指出他先是任侠,讲义气,甚至因酒醉杀人。后来折节读书,不肯迎合权贵,有气节。他的《冰柱》、《雪车》二诗,关心百姓疾苦,希望政治清明,得到韩愈等人的赞美。同时也指出他仗义,敢于当面指斥别人的过错,不怕得祸;倘对方服义,又亲若骨肉。刘叉指责韩愈阿谀死人,得到很多润笔,这是极有名的故事,也正指出韩文的缺点。不过拿了韩的润笔金数斤去,未免有些过分了。

读东方朔杂事

此为宪宗用中官吐突承瓘而作也。承瓘讨王承忠,丧师失将,故有“不知万万人,生身埋泥沙”之语。元和八年(813),李绛极言承瓘专横,宪宗初怒,既而从之,出承瓘为淮南监军,谓李绛曰:“此家奴耳,向以其驱使之久,故假以思私”云云。故有“王母不得已,颜 口赍嗟。颔头可其奏”之语,章末特故幻词以掩其讥刺之迹耳。俞 乃谓公不当取方朔而拟之权体,当是指文人播弄造化者云云。固者高史之言诗乎?诗云:“骄不加禁诃。”又云:“挟恩更矜夸。”岂非刺诗明证。况此乃全取小说游戏成文,盖《毛颖传》之流,故题曰《杂事》,曾于方朔何伤。(陈沆《诗比兴笺》)

《读东方朔杂事》:“严严王母宫(1) ,下维万仙家。噫欠为飘风(2) ,濯手大雨沱。方朔乃竖子,骄不加禁诃(3) 。偷入雷电室, (4) 掉狂车。王母闻以笑,卫官(5) 助呀呀。不知万万人,生身埋泥沙。簸顿五山踣(6) ,流漂八维蹉(7) 。曰吾儿可憎,奈此狡狯何。方朔闻不喜,褫身络蛟蛇(8) 。瞻相北斗柄(9) ,两手自相捼(10) 。群仙急乃言,百犯庸不科(11) 。向观睥睨处,事在不可赦。欲不布露言,外口实喧哗。王母不得已,颜 口赍嗟(12) 。颔头(13) 可其奏,送以紫玉珂。方朔不惩创,挟恩更矜夸。诋欺刘天子,正昼溺殿衙。(14) 一旦不辞诀,摄身凌苍霞(15) 。”

【注释】

(1) 严严:同“岩岩”,指崇高。王母宫:指西王母宫。

(2) 欠:张口。飘风:旋风。

(3) 诃:怒斥,大声斥责。

(4) (hong léng):状雷声。

(5) 卫官:保卫西王母的人。

(6) 簸顿:颠簸。五山:仙家的五山,即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踣(bó):倒。

(7) 八维:八方。蹉:跌倒。

(8) 褫(chi)身:脱身。络蛟蛇:以蛟蛇绕身。

(9) 瞻相:观察。北斗柄:北斗七星的斗柄。

(10) 捼(ruó):两手相揉搓。

(11) “百犯”句:指东方朔所犯甚多,怎可不罚其罪?

(12) :皱眉。 ,同“颦”。赍嗟:嗟叹。

(13) 颔头:点头。

(14) “诋欺”二句:见《汉书·东方朔传》:“郭舍人恚曰:朔擅诋欺天子从官。”《蜀志·秦宓传》:“天子姓刘,是以知之。”《汉书·东方朔传》:“朔尝醉入殿中,小遗殿上。”

(15) 凌苍霞:升天。

韩愈这首诗,从“不知万万人,生身埋泥沙”等句看,陈沆的说法是正确的。这是讽刺吐突承瓘的诗。讽刺吐突承瓘,不能不牵涉到唐宪宗。韩愈怕得罪宪宗,故用《读东方朔杂事》来说,把吐突承瓘比做东方朔,把唐宪宗比做西王母。这样,即使唐宪宗看到了这首诗,知道了它是讽刺的,也不会怪罪。所以写东方朔“骄不加禁诃,偷入雷电室”,坏事都是东方朔做的。“王母闻以笑”,王母只是笑笑。到了“外口实喧哗”时,“王母不得已”,才点头“可其奏”。这样讲王母,即讲唐宪宗,也不会得罪。这是韩愈写这首诗的高明之处。

桃源图(1)

唐宋以来,作《桃源图》最佳者,王摩诘(2) 、韩退之、王介甫(3) 三篇。观退之、介甫二诗,笔力意思甚可喜。及读摩诘诗,多少自在。二公便如努力挽强,不免面赤耳热,此盛唐所以高不可及。(王士祯《池北偶谈》)

《桃源图》:“神仙有无何眇茫(4) ,桃源之说诚荒唐(5) 。流水盘回山百转(6) ,生绡数幅垂中堂。武陵太守(7) 好事者,题封远寄南宫(8) 下。南宫先生(9) 忻得之,波涛入笔驱文辞。文工画妙各臻极,异境恍惚移于斯。架岩凿谷开宫室,接屋连墙千万日。嬴颠刘蹶(10) 了不闻,地坼天分非所恤。种桃处处惟开花,川原近远蒸红霞。初来犹旦念乡邑,岁久此地还成家。渔舟之子来何所,物色相猜更问语。大蛇中断丧前王(11) ,群马南渡开新主(12) 。听终辞绝共悽然,自说经今六百年(13) 。当时万事皆眼见,不知几许犹留传。争持酒食来相馈(14) ,礼数不同樽俎异(15) 。月明伴宿玉堂(16) 空,骨冷魂清无梦寐。夜半金鸡啁哳(17) 鸣,火轮(18) 飞出客心惊。人间有累不可住,依然离别难为情。船开棹进一回顾,万里苍苍烟水暮。世俗宁知伪与真,至今传者武陵人(19) 。”

【注释】

(1) 《桃源图》:唐元和七年冬,贾常为武陵太守,这时刘禹锡为武陵司马。刘禹锡集有《游桃源诗一百韵》,把桃源记中人说成仙人,韩愈因作此诗加以驳斥。

(2) 王维《桃源行》:“……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陶渊明记中的桃源是一个逃避乱世的、没有剥削压迫的理想乐园,而王维的桃源,是一个神仙的世界。

(3) 王安石《桃源行》:“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避时不独商山翁,亦有桃源种桃者。此来种桃经几春,采花食实枝为薪。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渔郎漾舟迷远近,花间相见惊相问。世上那知古有秦,山中岂料今为晋!闻道长安吹战尘,春风回首一沾巾。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

(4) 眇茫:同“渺茫”。

(5) “桃源”句:康骈《剧谈录》载,桃源山洞,周围七十里,桃源自晋宋来,名曰白马玄光天,在玄洲武陵山,谢真人治之。韩愈所破即此说。

(6) “流水”句:《陶渊明集》李公焕注引《桃源经》曰:“桃源山在县南一十里,西北乃沅水,曲流而南,有障山,东带钞锣溪,周围三十有二里,所谓桃花源也。”

(7) 武陵太守:指窦常,字中行,唐金城(今甘肃皋兰县)人。

(8) 南宫:南省,即尚书省。

(9) 南宫先生:指卢汀,卢汀时在虞部,即南宫。韩、卢倡和甚多。

(10) 嬴颠刘蹶:指秦汉灭亡。秦帝姓嬴,汉帝姓刘。

(11) “大蛇”句:《汉书·高帝纪》载:汉高祖夜经泽中,前有大蛇当道,乃拔剑斩之,蛇分为二,道开。后人至蛇所,见一老妪曰:“我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者赤帝子斩之。”

(12) “群马”句:《晋书·元帝纪》载:“太安之际,童谣云:‘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五马:指琅邪、西阳,汝南、南顿、彭城五王渡江,琅邪王登大位为元帝。

(13) “自说”句:从避秦到晋太元中已经六百年。

(14) “争持”句:桃花源中人争持酒食请渔人。

(15) “礼数”句:桃花源中人跟外面人的礼节不同,请客方式也不同。

(16) 玉堂:渔人住处。

(17) 啁哳:状鸡鸣声。

(18) 火轮:指太阳。

(19) “至今”句:陶渊明写《桃花源记》是听武陵人说的。韩愈写这首诗,据武陵太守,都是武陵人。

韩愈的《桃源图》诗,方东树《昭昧詹言》说:“先叙画作案,次叙本事,中夹写一二;收入议,作归宿,抵一篇游记。”这是讲这首诗的写法,分为三部分,先叙画,次讲事实,末以议论作结,对于他反神仙的开头不提。因为陶渊明写《桃花源记》,认为桃花源中人“自云先世避秦时乱”,是先世来的,没有说神仙,讲桃源的诗,应该按照陶渊明的说法写,陶既不认为神仙,所以不提神仙之说是可以的。不过陶渊明写桃花源,确有与外界不同处。最大的不同,王安石诗里点出来了,“虽有父子无君臣”,韩愈在诗里没有点明,这是他的不足处。

江汉一首答孟郊

王褒云:“有其具者易其备,舟马裘烛,皆驭物之具也。忠信,履险之具也。韩公与其徒党,固常常以自立相勖也。”(曾国藩《求阙斋读书录》)

《江汉一首答孟郊》:“江汉虽云广(1) ,乘舟渡无艰。流沙信难行,马足常往还。凄风结冲波,狐裘能御寒。终宵处幽室,华烛光烂烂。苟能行忠信,可以居夷蛮。(2) 嗟余与夫子,此义每所敦。何为复见赠,缱绻在不谖(3) 。”

【注释】

(1) “江汉”句:《诗经·周南·汉广》:“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水太广太直流,汉水上面不可游)。”

(2) “苟能”二句:《论语》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

(3) 缱绻(qiǎn quǎn):形容情投意合,难舍难分。谖(xuān):忘。

王元启在《读韩记疑》说:“此诗‘行忠信’以下,正答来诗山石青松保节之意。”孟郊有《赠韩郎中二首》,其一云:“何以结交契,赠君高山石。何以保贞坚,赠君青松色。贫居过此外,无可相彩饰。”孟郊用这样的诗句送给韩愈,韩愈因此用这首诗来答复孟郊。所以末句说:“何为复见赠,缱绻在不谖。”不忘孟郊见赠的诗。他还用“行忠信”的话来赠孟郊,认为“可以居夷蛮”,这像船可以渡江河,这是孟郊赠诗没有提到的,韩愈用来答他,作为共勉。江汉、流沙、冲波、幽室,四种比喻,用得十分贴切,诗也写得缱绻之致。

题驿梁

读古人诗,须知古人当日情事,而后识其用意之所在。(朱)竹垞谓第三联用事亲切有味,下句不切,且不知何为用“惟闻”二字。竹垞但论字句之切与不切,未从通体细看也。按首联木皮棺草殡,即《祭女挐文》“草葬路隅,棺非其棺”意。次联不用平直之笔,回想未死前病状,宛然在目。即“昔汝疾革,值吾南逐,苍黄分散,使汝惊忧”。及“家亦随谴,扶汝上舆,撼顿险阻”意,悲痛自在言外。三联写殡时之草率,故翻用延陵季子事,所谓死典活用,竹垞谓“亲切有味”,诚然。谓“下句不切”,非也。余按祭文“死于穷山”一语,想当时无从觅得祭品,即“既瘗随行”意。故用“不暇”、“惟闻”,紧相呼应。末联即“父母之罪,使汝至此”意。祭文中“我归自南,乃临哭汝”二语,正是此题“过其墓,留题驿梁”之时,可见去岁葬祭草率。今日还朝,路过墓下,始克成祭也。本一篇祭文意,缩成此诗,三复不禁泪下。又按祭文云:“我既南行,家亦随谴。”考《女挐圹铭》云:“愈既行,有司以罪人家不可留京师,迫遣之。”女挐之死于商南层峰驿(1) ,在元和十四年二月二日,细味两既字,是韩公先行,殡与祭不及亲临,至明年冬,自袁州归,始作文祭之。所以此诗有“绕坟不暇号三匝(2) ,设祭惟闻饭一盘”二句。竹垞不解“惟闻”二字,殆未参考祭文与圹铭也。(汪佑南《南山泾草堂诗话》)

《去岁,自刑部侍郎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谴逐。小女(3) 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蒙恩还朝,过其墓,留题驿梁》:“数条藤束木皮棺,草殡(4) 荒山白骨寒。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5) 沿路众知难。绕坟不暇号三匝,设祭惟闻饭一盘。致汝无辜由我罪,百年惭痛泪阑干。”

【注释】

(1) 层峰驿:在今陕西商县。

(2) 号三匝:春秋时吴国贵族延陵季子适齐,自齐返,其长子丧,既葬,且绕坟三号(哭)。

(3) 小女:韩愈第四女,名女挐,年十二,死于陕西商县南郊。

(4) 草殡:草草殓埋。

(5) 舁(yú):抬行。

《题驿梁》诗,是韩愈回朝路过陕西商县层峰驿时,再祭女儿坟写的。这时与上次祭女儿坟时不同。上次自己是罪人,不能亲祭,只能托人代祭;这次已经脱罪,可以亲自去祭,所以朱竹垞认为用“惟闻”二字不解。诗话指出韩愈写诗,还是讲上一次托人代祭,所以用“惟闻”二字,因为他写的是上一次的事。这样一说,就明白了。

朝 归

欧阳永叔诗文中,好说金带,杜子美、白乐天皆诗豪,器识皆不凡,得一绯衫何足道,诗句及之不一,何耶?盖命服章身,人情所甚喜,故心声所发如是。退之云:“峨峨(1) 进贤冠,耿耿水苍佩(2) 。服章非不好,不与德相对。”其必有以称之哉!(葛立方《韵语阳秋》)

《朝归》:“峨峨进贤冠,耿耿水苍佩。服章岂不好,不与德相对。顾影听其声,赪颜(3) 汗渐背。进乏犬鸡效(4) ,又不勇自退。坐食取其肥,无堪等聋聩。长风吹天墟(5) ,秋日万里晒。抵暮但昏眠,不成歌慷慨。”

【注释】

(1) 峨峨:状高。

(2) 耿耿:状光明。水苍:玉名。

(3) 赪(chēng)颜:颜赤。

(4) 犬鸡效:犬鸡有司夜司晨的效用。

(5) 天墟:犹天地。

韩愈这首《朝归》诗,讥讽朝归的官员。上朝时穿的礼服“岂不好”,当然是好的。但跟道德是否相配呢?不相配!就职责讲,鸡司晨,早上鸣叫;犬管门,有生人来,犬叫。他连“犬鸡效”都不行。但又不肯退,只成为“坐食”,等于“聋聩”了。他从这个角度来对朝归的官员进行讽刺。

桃林夜贺晋公(1)

元和中讨蔡,数不利,群臣争请罢兵,钱徽、萧俛力请于前,逢吉、王涯力请于后,惟裴度以一病在腹心,不时去,且为大患。又自请以身督战,誓不与贼俱存。王建所谓“桐柏水西贼星落,枭雏夜飞林木恶。相国刻日波涛清,当朝自请东西征”是也。宪宗御通化门,临遣,赐度通天御带,发神策骑三百为卫。王建诗所谓“同时赐马并赐衣,御楼看带弓刀发。马前猛士三百人,金书左右红旗新”是也。未几,李愬夜入悬瓠城,缚吴无济。度遣马总先入蔡。明日,统洄曲降卒万人徐进,抚定,则韩愈《平淮西碑》言之详矣。桃林夜捷,愈贺度诗云:“手把命珪兼相印(2) ,一时重叠赏元功。”度自蔡入觐,途中重拜台司。愈作诗云:“鹓鹭欲归仙仗里,熊罴还入禁营中。”观度隽功如此,宪宗倘能终始用之,诸藩当股栗不暇,而敢桀骜乎?乃信用程异、皇甫镈之徒,乘衅镌诋,使度卒不能安于其相位,故度尝有诗云:“有意效承平,无功答圣明。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道直身还在,恩深命转轻。盐梅非拟议,葵藿是平生。白日长悬照,苍蝇慢发声。蒿阳旧田里,终始谢归耕。”观此则已无经世之意矣。(葛立方《韵语阳秋》)

《桃林夜贺晋公》:“西来骑火(3) 照山红,夜宿桃林腊月中。手把命珪兼相印,一时重叠赏元功。”

【注释】

(1) 桃林:河南灵宝县,原称桃林。晋公:即裴度,平淮西后封晋国公。

(2) 命圭:帝王赐给大臣的玉圭。圭:玉制礼器。相印:裴度出征淮西时辞去相位,此时复任宰相。

(3) 西来骑火:指朝廷特使西来授勋。

这首诗的背景,《韵语阳秋》已作了说明。元和九年到十二年(814—817),唐王朝平定了淮西的地方叛乱,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淮西之役”。这次战役的功臣是裴度,韩愈也参加了这次战役,随裴度到蔡州督战,征讨吴元济。这首诗记述裴度班师回朝,途经桃林,举行授勋仪式的情景。《旧唐书·裴度》载:“诏加度封金紫光禄大夫、弘文馆大学士、赐勋上柱国,封晋国公”,所授官职甚多,故诗说赐勋“重叠”,并赞其功勋为“元功”,即天下第一功。诗写出了韩愈一贯反对地方割据、维护国家统一的思想情感。

次潼关

昌黎诗,渔洋本之以对“高秋华岳三峰出,晓日潼关四扇开。”益都孙宝侗议之曰:“毕竟是两扇。”或曰:“此本昌黎,非杜撰。”孙愤然曰:“昌黎便如何?”渔洋不服,谓孙持论好与之左。余谓渔洋潼关句,于韩诗只易一字,而“函关月落听鸡度,华岳云开立马看”,又高青丘之句。华岳自是三峰,亏渔洋苦凑“高秋出”三字,无甚高妙,亦何必哉!且分明是两扇,必说四扇,似不得籍口千古人。昌黎时关门不敢知其如何,总以不说谎为妥。(陈衍(1) 《石遗室诗话》)

《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2) 》:“荆山已去华山来(3) ,日出潼关四扇开。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亲破蔡州回(4) 。”

【注释】

(1) 陈衍(1856—1937),字叔伊,号石遗,福建侯官人,官学部主事,著有《石遗室诗话》。

(2) 潼关:在陕西潼关县东南。张十二:张贾。

(3) 荆山:在今河南灵宝境内,距华山二百余里。华山:在今陕西省华阴县南。

(4) “相公”句:相公:指裴度。蔡州:在今河南省汝南县。裴度出征时,常对宪宗说“臣若灭贼,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归无日”。这句写裴度的话已兑现。

韩愈作这首诗,重点放在末句,即“相公亲破蔡州回”。因为相公破了蔡州回来,所以离开了荆山,回到华山,荆山离蔡州近,华山离潼关近。到了华山,就进潼关。到了潼关,凡是长安附近的刺史都要去迎候,所以说“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亲破蔡州回”。“破蔡州”是立了大功,因此这句是最重要的。陈衍说韩愈讲的“潼关四扇”,到了清朝,潼关只有两扇门了,就不能说四扇了。陈衍的意思是说,作诗的时候,潼关是几扇门就说几扇,至于唐朝人说的四扇,到清朝已成了两扇,自不能说四扇了。这话自然是对的。

晋公诗奉和

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1) 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2) 等句之后,常恨无复继者。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和裴晋公破蔡回》诗,所谓“将军旧压三司贵(3) ,相国新兼五等(4) 崇”。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不若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5) 》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6) ”,语远而体大也。(叶梦得(7) 《石林诗话》)

《晋公破贼回,重拜台司,以诗示幕中宾客,愈奉和》:“南伐旋师太华东(8) ,天书夜到册元功。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公新兼五等崇。鹓鹭(9) 欲归仙仗里,熊罴(10) 还入禁营中。长惭典午非材职(11) ,得就闲官即至公。”

【注释】

(1) “锦江”二句:见杜甫《登楼》。

(2) “五更”二句:见杜甫《阁夜》。

(3) 将军:指裴度,裴度初任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故称将军。三司:犹三公,指司马、司徒、司空。

(4) 五等:指公、侯、伯、子、男。裴度封晋国公,最为尊崇。

(5) 东都:指洛阳。

(6) 中州:指洛阳。

(7) 叶梦得(1077—1148),字少蕴,号石林,宋吴县(今苏州)人,官户部尚书,著有《石林诗话》。

(8) 太华东:征讨淮南在华山之东。

(9) 鹓鹭:指裴度手下文臣,仍回朝班。

(10) 熊罴:指裴度手下武将,还入禁营。

(11) 典午:典:司。午:马。韩愈出征时为彰义行军司马,故称典午。

韩愈这首诗,一方面推重裴度,所以从南伐旋师说起,说到他的尊贵。一方面推重朝廷对裴度的册封,对裴度手下的文臣武将的安排,到对自己的安排,写得比较妥帖。但对于裴度回朝后,朝廷对他的不信任、裴度的不满意,一无表示,似是不足之处。至于诗话说其不若刘禹锡《贺晋公》语远体大,而方世举则认为“非公论”,“此诗气度高华,情事详尽,杂之盛唐,无复可辨”(见《昌黎诗集编年笺注》),可参考。

读皇甫湜《公安园池诗》书其后

皇甫湜《公安园池诗》今不存,谅必刻画虫鱼,以刺小人。词琐义碎,刺刺不休,故公诗规之,言君子学务其大,则不屑其细。苟诚知道,则衡盱古今,况自郐以下么(1) ,又曷足讥乎?孔子《春秋》褒贬,非以诛其本人一身,盖借以明王法于万世,而岂虫鱼琐屑之比哉!铢铢而称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谬。度石量径而寡失,“诚不如两忘,但以一概量”之谓也。(陈沆《诗比兴笺》)

《读皇甫湜〈公安园池诗〉书其后》:“晋人目二子,其犹吹一吷。(2) 区区自其下,顾肯挂齿舌。《春秋》(3) 书王法,不诛其人身;《尔雅》(4) 注虫鱼,定非磊落人。湜也困公安,不自闲其闲(5) 。穷年枉智思,掎摭(6) 粪壤间。粪壤多污秽,岂有臧不臧(7) 。诚不如两忘,但以一概量。”(一首)“我有一池水,蒲苇生其间。虫鱼沸相嚼,日夜不得闲。我初往观之,其后益不观。观之乱我意,不如不观完。用将济诸人,舍得业孔颜。百年讵几时,君子不可闲。”(二首)

【注释】

(1) “况自”句:吴季札到鲁听乐,到邻国以下,没有讥议。见《左传》襄二九年。喻不值一谈。

(2) “晋人”二句:见《庄子·则阳》:“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指戴晋人看不起尧舜。吷(xuè):小声。

(3) 《春秋》:指孔子的《春秋》经。

(4) 《尔雅》:指注释虫鱼的书。

(5) 闲:空闲,不研究。

(6) 掎摭:指研讨。

(7) 臧:善。

皇甫湜是韩愈的学生,写了《公安园池诗》,在诗中议论公安园池中的虫鱼。韩愈批评这首诗,认为君子只研究孔子颜渊乐处,没工夫研究虫鱼,指责皇甫湜还有空闲去研究公安园池的虫鱼。皇甫湜怎样议论虫鱼,我们不知道。韩愈开头说:“晋人目二子,其犹吹一吷。”原来“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而戴晋人看不起尧舜。韩愈是赞美戴晋人的,而众人是赞美尧舜的。这样看来,韩愈的态度是跟众人不同的。再说他批评《尔雅》讲虫鱼,《尔雅》是辞书,它不能不讲虫鱼,这个批评也不对。就这两点说,他的话是可议论的。

华山女

退之见神仙亦不伏,云:“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仙。”赋《谢自然诗》曰:“童 无所识。”作《谁氏子》诗曰:“不从而诛未晚耳。”惟《华山女》诗颇假借,不知何以得此。(许 《彦周诗话》)

《华山女》:“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庭。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排浮萍(1) 。黄衣道士亦讲说,座下寥落如明星。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2) 。洗汝拭面着冠帔,白咽(3) 红颊长眉青。遂来升座演真诀(4) ,观门不许人开扃。不知谁人暗相报,訇然振动如雷霆。扫除众寺人迹绝,骅骝塞路连辎 (5) 。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抽钗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6) 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7) 。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幔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8) 通丁宁。”

【注释】

(1) 狎恰:私下互邀。排浮萍:形容人多,如浮萍挤来挤去。排:推移,排挤。

(2) 归仙灵:归道教。

(3) 白咽:白颈。

(4) 演真诀:讲道教。

(5) 辎 :指用布遮蔽的车。

(6) 天门贵人:指宫廷太监。六宫:指妃嫔。

(7) 龙、鹤:本是仙家驾物,喻宫廷车马。青冥:上天,喻宫中。

(8) 青鸟:西王母有青鸟通信息,喻豪家少年与华山女密约。

韩愈这首诗,先讲佛教,是从宫里的信奉,到民间信仰,指出信佛是从宫中传到街市的。从佛教不行,转到道教。道士讲道也不行,转到华山女。“白咽红颊长眉青”,写华山女靠她的女色来吸引人。再写朝廷召她进宫,说明她的影响,也是宫里造成的。许 说,《华山女》诗颇假借。朱熹《考异》说:“或怪公排斥佛老,不遗余力,而于《华山女》独假借如此,非也。此正讥于炫姿色、假仙灵以惑众。又讥时君不察,使失行妇人得入宫禁耳。观其卒章,豪家少年、云窗雾阁、翠幔金屏、青鸟丁宁等语,亵慢甚矣,岂真以神仙处之矣。”朱熹的话,可以解释许 所说“惟《华山女》诗颇假借”的说法了。

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1)

《佛骨表》孤映千古,而此诗配之,尤妙在许大题目,而以“除弊事”三字了却。(李光地《榕村诗选》)

《左迁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2) ,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3) ,肯将衰朽惜残年(4) 。云横秦岭(5) 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6) 边。”

【注释】

(1) 左迁:贬官。蓝关:在陕西商县西北。孙湘,字北渚,官大理丞,民间传说中的“八仙”之一的韩湘子。

(2) 一封朝奏:指《论佛骨表》。九重天:最高的天,指朝廷。

(3) 圣明:指皇帝,即唐宪宗。除弊事:唐宪宗派使者到凤翔法门寺护骨真身塔,迎接释迦佛指骨一节入大内,留禁中三日。韩愈认为是弊事。

(4) 肯:岂肯。衰朽:韩愈自指。

(5) 秦岭:指终南山。

(6) 瘴江:韩愈把潮州看做瘴江边。

韩愈这首诗,从《论佛骨表》讲起,讲到他因此贬官为潮州刺史。他的《论佛骨表》,要为当朝皇上除去坏事,岂肯因自己的身体衰朽而爱惜残年,不上表谏阻呢?写其虽遭罪,而无怨悔,足见其刚直不阿之品格。这是讲上《论佛骨表》的原因及后果。下面讲途经秦岭,过蓝关,碰上下雪,写马不肯前进,即写道路的艰难。他认为潮州在瘴江边上,碰着瘴气会死,希望侄孙收拾自己的尸骨。好像是在随便说说途中的所见所思,但从“家何在”、“马不前”、“收吾骨”等语,进一层抒发了诗人的不平与激愤。此诗与《论佛骨表》可称双璧,故诗话说《示侄孙湘》和《论佛骨表》一样,将流传千古。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1) 员外

“天街小雨润如酥”云云,此退之之《早春》诗也。“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桔绿时。”此子瞻《初冬》诗也。二诗意思颇同而词殊,皆曲尽其妙。(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

《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天街(2) 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其一)

【注释】

(1) 张十八:张籍在兄弟辈中排行十八,官水部员外郎。

(2) 天街:御街,即皇城中的长安街。

韩愈认为就春天说,早春最好。苏轼认为就一年景说,初冬最好,这就是二诗“颇同”处。但二诗又有异。“烟柳满皇都”,是柳树盛时;“荷尽”、“菊残”是荷菊衰时,一盛一衰,所以不同。“烟柳满皇都”时不仅柳盛,赏春的人也盛;“荷尽”、“菊残”时,赏荷赏菊的人也衰,这是人的盛衰不同。不过韩愈的意思说早春好,是就赏早春的人说的,认为大家都来赏春反而不好。

假 山

晋会稽王道子嬖人赵牙,为道子开东第,筑山穿池,功用巨万。孝武帝常幸其第,谓道子曰:“府内有山,甚善,然修饰太过。”帝去,道子谓牙曰:“上知山是人力所为,尔必死矣。”道子,帝弟,相王。当时筑一假山,尚以为异事。至齐而武陵王自怨贫薄,名后堂山曰首阳,山池由此遂盛。国用人力,尽费于园囿。自唐至今,视为常事矣。虽贤如裴(度)、韩(愈),赋诗相夸,曾不致疑也。(何焯《义门读书记》)

《和裴仆射相公假山十一韵》:“公乎真爱山,看山旦连夕。犹嫌山在眼,不得著脚历。枉语山中人,丐(1) 我涧侧石。有来应公须,归必载金帛。当轩乍骈罗,随势忽开坼。有洞若神剜,有岩类天划。(2) 终朝岩洞间,歌鼓燕宾戚。孰谓衡霍(3) 期,近在王侯宅。傅氏(4) 筑已卑,磻溪(5) 钓何激。逍遥功德下,不与事相摭。乐我盛明朝,于焉傲今昔。”

【注释】

(1) 丐:给予。

(2) “有洞”二句:言其制作之奇,若神功鬼斧。剜:削。

(3) 衡霍:南岳衡山,亦称霍山。

(4) 傅氏:商代传说筑于傅岩。

(5) 磻溪:姜太公钓于磻溪,周文王迎以为师。

东晋时,会稽王道子,让嬖人赵牙在园中筑假山,孝武帝以为修饰太过。唐时裴度筑假山,韩愈不因他多费功力而进行讽谏,反而美化他,说“乐我盛明朝,于盛傲今昔”。在园中造假山,有什么可傲呢?韩愈这首诗,不免迎合裴度,故遭到何焯的讥刺。

南溪(1) 始泛

《蔡宽夫诗话》云:“退之诗豪健雄放,自成一家,世特恨其深婉不足。《南溪始泛》三篇,乃末年所作,独为闲远,有渊明风气。”《王直方诗话》云:“洪龟父言:山谷于退之诗少所许可,最爱《南溪始泛》,以为有诗人句律之深意。”(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南溪始泛》:“南溪亦清驶,而无楫与舟。山农惊见之,随我观不休。不惟儿童辈,或有杖白头。馈我笼中瓜,劝我此淹留。我云以病归,此已颇自由。幸有用余俸,置居在西畴(2) 。囷仓米谷满,未有旦夕忧。上去无得得,下来亦悠悠。(3) 但恐烦里闾,时有缓急投。愿为同社人,鸡豚燕(4) 春秋。”(其二)

【注释】

(1) 南溪:终南山下的溪。时韩愈住城南庄,庄在溪东。

(2) “置居”句: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要到西边田里去耕种了)。”西畴:示退居意。

(3) 上去:居高为官。得得:唐人方言,得意。下来:退职为民。

(4) 燕:同“宴”。

这首诗先写南溪,南溪里原没有舟楫,所以看见舟楫,山农惊异观看。次写山农,老农送瓜。再次写我,“以病归”,在西畴置居,仓库皆满,无旦夕之忧。“上去”、“下来”都可以从容。待恐有缓急,不免依靠里闾,所以在春秋佳日,用鸡豚来设宴款待邻侣。诗写得极为自然,近于陶诗的风格,在韩诗中别为一调,诗话所说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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