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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结婚十年

十八 秋柳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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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年双十节是一个最令人兴奋的日子——照规定应该如此说法。早晨醒来我觉得冷冷清清,窗外仿佛有淡弱的太阳光,但只无力透射进房中来。自己住的是公寓的底层房间,虽然也面南,却因前排挡立着庞大的建筑物,把所有的空气阳光都独吞了。于是这里便显得抑郁可怜。在残酷无情的对比下,人家是悍然不顾一切,自己是贫乏、痛苦与含屈。我徐徐披衣起床,知道今天是光荣胜利的庆祝日,应当欢乐,应当笑,但是这笑又该笑给谁看呢?对别人还是对着自己?自己是已经失去一切的了,连最钟爱的儿子元元都给他的爸爸抱去,只落得说句:“留他在这里恐怕不方便吧。”其实是他自己的家中已经有一个“女朋友”了,她的名字叫做春玉,一个普普通通的电报局打字员。唉,我悔不该替他保留房屋,假使没有我,他所仅存的房屋早已顶出去了,到今日又哪里来的与春玉同居之所呢?假使我再度出走时不留给他一切吃着及使用的东西也是,就算剩下个空屋壳吧,又哪里怎够马上像一个家呢?我错了。我以为留下的东西给我自己的儿女的,岂知道鹊巢鸠占,我的孩子们反成了他们的附庸。如今在我的患难之中,他居然又来攫取了我的孩子,老妈妈本来不肯走的,因为我不忍让元元回去后没人照管而受苦,所以苦劝着她也同去了。世界上什么叫做正义感?我不相信他是属于正义方面的,而我却有什么不正义的地方。一个人要吃饭总该不会错吧?只写写这类关于社会人生的文章,根本妨害不着国家民族,又能养活其他许多人,我的过失又在哪里呢?是的,我没有在沦陷区内写过抗战文章,然而,又谁能敢在抗战区内写“反抗战”文章呢?原因是一样的不敢以身试法罢了。忠臣烈士原不是人人做得来的,而且以我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恐怕也有不少烈士是侥幸而成仁的吧,脚底溜不快,枪弹又无眼睛,因此便壮烈牺牲了。我就反对一切牺牲。除非在万不得已时,一个人总还是以不牺牲为上策的。就如我自己吧,我是无时无刻不想活下去的。如今,唉,也还是装出些开心样子吧,不然给别人瞧见了可不是就要说:“哼,可知道她为什么这般愁眉苦脸的吗?怕还不是为着光明来了,她的心里难受。”

我默默站在房中央,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不知道如何才好。过了一回,毕竟忍受不住这难堪的寂寞,心想还是出去瞧瞧光景吧,于是草草梳洗完毕,随便倒一杯白开水,吞咽了几块饼干算是早餐,径自锁好房门走出来。在大门口迎面逢几株杨柳,还是那么依依的样子,但毕竟时节已过,枝叶不免憔悴了许多。我想:它难道就是这样的完了吗?一个人在得意的时候,似乎世界上永远是春天,千红万紫都为他而开;但是不久便失败了,又觉得一切都是靠不住的,眼看着别人荣华正好,心里只惹气,恨不得立刻跳出这恶浊世界,另外去找个幽僻的所在,痛快哭一场,哭得疲倦了则是好好睡一觉,然后再振作精神重返旧世界来,这叫做“新生”。但是希望尽管希望,事实却是铁一般的事实,做人可究竟哪有这么的便当呀?这个世界上是如此互相倾轧惯的,人家好容易找到机会将你挤出去了,还不赶紧制造齐罪状把你镇压住,使你永世翻不过身来?虽然当时你也啜泣着,分辩着,可是他们会威吓你不许出声。于是你得含怨抱屈,默默苟活下去,一年又一年的,把所有的青春年华都虚度了,像这几株衰柳错过了芳菲时节一般,容颜憔悴了,精力耗尽了,人家这才不注意你,由你像残月似地悄悬在晨天边,黯然自伤。不久只见旭日疾升,一轮当空,万众欢呼,于是你就知道自己的时代是过去了,永远的过去了。

想着想着不觉走到了马路上,只见半空中密密层层的国旗齐飘扬,我的心里也不免跳动了一下。毕竟是国家交好运呀,无穷的希望,无穷的安慰,紧随着扎彩奏乐的电车流驶。电车穿过彩牌楼,虽然胆小的人也惴惴着,因为听说前几天曾给大风吹塌过几座,重搭起来自然更马虎,连松柏枝都没扎上去;然而这又何必多考虑呢?大家还是嘻嘻哈哈地蜂拥到跑马厅去,因为今天的庆祝大会就是在那边举行。我心里想:和平总归是好事情呀,胜利与否倒还在其次。过去是天天担心着飞机轰炸,还有其他种种可怕的登陆预测,生命财产都没有保障,现在可是好了,安心了。我要活!我要努力!然而……然而我不知道人家可还肯让我努力否呀?

这使我不禁想起我的远亲王甲长来。他是在沦陷期间被迫当甲长的,没有报酬,又不许推辞,叫他掘防空壕,他也不敢不掘,满心的委屈。好容易盼到八月十日的午夜,敌国投降的消息传出来了,他惊喜若狂,一夜未眠。次日清晨他连洗脸也来不及的抓起一柄锄头,飞奔到这千疮百孔的马路上,人家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他便用行动作解释,挥锄如飞地把亲自开掘的防空壕亲自给填平了,结果还挨着东洋宪兵的一记耳光,狠狠嘲笑他别太兴奋过度了,命令他重新把这壕洞掘好,他只捧着自己斑白的头颅逃回家来,愤愤地告诉儿女们说:“该死的鬼子,我本该同他们拼了的,但仔细想想今天却犯不着同他们拼了,因为我们的军队不久就要开到。”果然不久,我们的军队是开到了,但他老人家却被当做汉奸看待,因为他是伪保甲人员之一,还把他的咒骂鬼子的话认为假惺惺作态,而对于他因急于填壕而挨耳光的事则评之谓:“活该!”这可气得王老先生两眼直瞪,甩着斑白的头颅连向壁上撞。还有一个我所认识的无辜的姑娘,她给东洋军官威迫失去了贞操,以后那军官常来走动,也给些钱,一家人都靠他过活,奉承备至,姑娘也就敢怒而不敢言。好容易等到这军官被缴械送进集中营了,姑娘满以为从此可以重获自由,好好地嫁一个人,不料她哥哥却趁此机会讥笑她道:“你呢?也跟着去进集中营吗?”从此那姑娘便被家人及亲友们目为“通”敌,她一气之下,只好去当吉普女郎了。——现在的人心就是如此残忍而卑鄙的。

缓缓地,缓缓地我向前彳亍着,心绪像银灰色的丝,冷冷清清,抽也抽不尽的。蓝思安路上过去了长蛇阵般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列是当初节节败退,新近才由友邦飞机给装送回来的兵,中间夹着八年来留在此地发足国难财的商店广告队,吹吹打打的,大家高擎着胜利之旗,毫无愧色地在接受万千民众的夹道欢呼。

“瞧呀!瞧呀!石膏做的委员长像来了!”一个年青的小店伙喊着。我抬眼向游行的队伍中瞧:可不是吗?后面紧随着的是手创民国的国父油画像哩。于是有趾高气扬的学生队;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苦力模样的人,大家推推搡搡的,也在人缝里挤进又挤出,害得衣服整齐的人们生怕给沾污了,退让不迭。在这些游行的队伍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辆装成船状的大卡车,车上站满挽狂澜姿势的壮士,他们都脱得赤条条的,只系一条三角裤,连肚脐眼都露出来了。他们浑身都涂着黄铜色的油彩,显得肌肉更发达而壮健,可惜的是他们如此大胆的表演,却得不到妇女们的公开欣赏,一个胆怯的大肚皮女人还怪叫起来,羞得逃跑了。

我默默地忖着:“这又是何苦呢?”几年来饱经风霜,把自己所仅有的值得骄傲的孩子脾气都消失尽了,如今看着别人疯狂似的行动,心里着实觉得无聊。——还是回家去吧!好好儿睡一忽,总胜于独自在街上像游魂般飘荡。

然而……然而这空空洞洞的公寓,又该是多么的使人难受呀!所有的男女都出去了,也许连仆役都不在,我怕把自己闭在房里,阴凉而死寂的,我怕呀!

我趑趄于纷扰的路旁,许久许久,心想还是到书报摊上去翻翻吧。报纸里多的是千篇一律的歌功颂德的文章,说是什么胜利属于我们,我们要努力呀,以后的世界就是我们的了云云。发热昏!就是小报也不害臊的,仿佛抗战胜利也与惨绿馆主,云大郎及桃姐儿等作家有关,连平日惯做哭派文章或香艳肉感文章的人都正义起来,大家吹了一番,肉麻当有趣。“这简直还像个什么世界?”我愤然掼下报纸,决定回家去了;报贩似乎给我一个白眼,我觉得不好意思,只得在书架子上任意拣买一本——一本红蓝色封面的小册子给我瞧见了,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不是“女作家秘史”吗?

我不禁伸手取过来从头至尾看,报贩以为我对于这类东西大概有特别的爱好缘故吧,又拣了好几本给我,里面冬瓜牵葫芦的差不多各处都要把我拉扯上几句,我只好暗自叹:真所谓“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了。

我开始憎恨一切人,起先还不过是瞧不入眼,现在却是真正的憎恨了。我要避开他们,想起了多丽公寓的房间还空着,我还是独自住到那边去吧。

电梯还是停开着,我只好一层一层地跑上去,穿过卧室,走进起坐室里,我又习惯地朝窗坐下了——一排耀目的玻璃窗,窗帘都是用浅蓝绸制的,使人见了起幽静的感觉。赵瑞国又到哪里去了呢?他是来接过我的,然而没有找着!鲁思纯,潘子美也都不在这儿了,他们都是安份守己的人,假使没有这个逆流袭来,他们也许已经安逸温饱地做前辈了吧。如今只余下我独个儿在这里,明月楼高,此情此景又何以堪呢?想起近人有诗云:“凄然不作怜仃叹,检点生平未尽心。”我所悬悬而意有未尽者,也不过是我的孩子们而已。

有一天,我在亚士林路的伙食店里买东西,碰巧遇见昔日的女仆王妈,我问她:“元元近来可好吗?”她答道:“弟弟倒没有什么,只是妹妹有些发热。”我叹息道:“可惜我不能亲来看呀。”她想了一想说道:“明天中午少爷与春玉小姐同出去外面吃饭,你可以悄悄地溜进来看呀。”我心里虽觉得未免太屈辱,但因痛女心切,也就颔首答应了。

走出了伙食店,我缓步回到多丽公寓来,心中只想着菱菱的病。有一个胖笃笃的男人在三轮车上尽回头望我,我心里奇怪,抬眼向他面上辨认时,他含笑跳下车了,走过来抱歉地问:“可是苏……怀青吗?”我怔了一怔,再想时,真是从天而降的,十余年前的应其民呀。

他变了;自然,我也变了。

他问我现住在哪里,我不敢直说,恐怕惹是非。“你近来……近来还好吗?徐先生呢?”他简直是莫名其妙地问,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

我说:“我们离婚已有三年了,你还不知道吗?”我始终觉得自己大名鼎鼎,无人不知道关于我的消息。

“我一向在内地呀,在重庆与成都,我开了两个厂。”他认真地说,万分看重自己的事业。

我笑道:“啊呀,原来已经是一个资本家了,恭喜你。”

他说他是学工业的,自然只好仍旧干他的本行,战争时期因为制成品不断的涨价,因此营业状况很好。“你们怎么好好的忽然要离婚了?”他感慨地说:“你的个性太倔强,一切都得依顺着你,才肯罢休。”

我听了很生气,就冷笑道:“我是脾气不好,所以活该离婚。——你的太太很贤惠吧?”

他微微点头答道:“我是不久以前才结婚的,她也学工业,我们一同在自己的厂里管事,家里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我听着觉得心里怪不舒服,是他故意在不幸的人儿跟前卖弄吗?好残忍!我偏不爱听,我要回去了呀。

“再会!”

“怎么?你有要紧的事吗?多年不见了……”

“不,我只想回家去。”

“你究竟住在哪里?”

“……”我回答不出来,又恐他定要跟我同去,只好站住了。

对面就是蝶飞咖啡店,他邀我进去同坐,我也只好让他搀着进去了。讲的又是别后经过,我知道他是不看文艺小说的,也不知道这圈内消息,关于我的事情,他简直一些也不曾听到过,我也就编了一套谎话告诉他,只说同丈夫离婚后,便独自家居迄今,什么职业也没有,因为自己资格不够,找不到。

他关切地问:“然则经济方面又怎样呢?”

我答道:“不很好;但也马马虎虎地活下去了。”

他沉思有顷,说道:“像你这种孤零零地过下去也不很好吧,我希望你最好能够再打算结婚。我过去也是希望没有家里的,以为这样才能好好地在社会上做一番事业,然而现在想想人生最大的幸福是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两个人同心合力做事总比独自奋斗的好。……”说到这里我连忙打断他的话说:“好了,好了,我是从来不高兴与别人合作的。”我知道他说下去准又是赞美太太了,所以不高兴听。

他又告诉我关于他自己这十余年来的生活,一帆风顺,只朝正路走。他有一个温柔而肯服从的太太,很爱他的,前年又替他养了一个玉雪可爱的男孩子。上帝为何如此厚于彼而薄于我呢?也许是他故意说着气气我的吧,然而又不像,他是如此诚恳而忠实的。我恨他,我恨他的好福气,也恨他不了解我的痛苦。他常提起自己幸福,目的似在劝我再嫁人,好好享受家庭的幸福,殊不知我又何尝不愿嫁的,事实上是求嫁而不得呀。但是他永远不会了解我,我也永远不能详细对他说,我只强自镇静着听他赞美自己的太太,不时的强笑,表示我是心里为他高兴着的。

三番四次我要走,三番四次地他把我留住了。他的意思似乎是很关切我,然而,事实上却是他在折磨我呀!我听得够了。我是已经失去一切的人,菱菱还在病着呀!

分手之际,我们约定明天下午五点钟再在这里谈。我始终不肯告诉他多丽公寓的住址,也没有问他这次来上海勾留在何处,我们就是这样的匆匆重逢,匆匆又走散了。

次日午后,我果然悄悄地去瞧菱菱了。元元长大了许多,看见我,仍旧知道投身过来唤一声“妈妈”!菱菱睡在亭子间里,被褥都是旧的,房间很凌乱,她是跟着王妈睡的呀。元元也与她们同室,睡在对面的一张棕绷上,仍旧跟着老妈妈,据说这个房间里臭虫是很多的。

我进去的时候,菱菱独个儿睡在床上,贤与那个女人已出去了,王妈在厨房里,老妈妈因为要照管元元,所以也不能陪她。她的脸孔通红的,连眼睛都带赤了。见了我就欠身起来要攀我,我俯身下去,用脸贴她的额,烫得厉害!我问王妈生病已几天了,她告诉我说已有三四天,床头还放着一块湿搭搭的花生糖,是她们怕她哭吵,留着哄她吃的。

我知道这病势可是不轻,又恐怕元元也要被传染,正纳闷际,只听见一阵急促而沉重的皮鞋声上楼来,老妈妈慌张地对我说道:“少爷来了,如何是好呢?”果然贤的声音在房门口问道:“菱菱可是好了些吗?”他推门进来,我只好不自然地向他招呼。

他倒也很和气地问我:“近来好吗?”我说谢谢你,因为路过此地,所以进来看看孩子,想不到菱菱病得如此,这病势看来可是不轻呢。我没提起昨天途遇王妈约定的话,免得人家因此为难。

贤告诉我昨天已抱她去看过中医了,就是积食,不要紧的。我说:“同房间还有元元睡着呢,恐怕传染了不好;我想……我想你可以不可以把她交给我,等她病愈了再送回来呢?”贤迟疑半晌说:“也好的。”又问:“你家里有佣人吗?”我答说没有。他说:“这便如何是好呢?还是叫王妈跟你同去吧,这里有老妈妈在着,我另外再去找一个做粗的得了。”这样便决定下来,菱菱禁不住笑了,我说:“她这个样子不知道还起得床吗?”菱菱听见了娇声嚷道:“妈妈我会走的,我跟你去好了。”说完挣扎着要起来,浑身发抖的。我就替她穿上了衣服鞋袜,又叫王妈也带些应用的东西,我对贤说:“这样就早些走吧,免得让你的爱人回来瞧见了不便。”贤沉着脸说道:“那是不相干的女人,你别瞎猜疑。”我更不说话,王妈喊了三轮车进来。

巷堂里面有许多人站着,熟悉的都向我招呼,我觉得有些窘,就催车夫快走。元元站在后门口,见我抱着菱菱要去了,他便攀住车轮大哭道:“元元也要跟妈妈去呀!元元也要跟妈妈去呀!”我再三哄他下次再来陪,他不信,仍旧哭着要去,我只好硬着心肠叫老妈妈叫他抱开去了,车轮向前转动过去,我的心将碎,只听见贤与老妈妈在哄着元元进去,声音也带些呜咽。

这天我就忙着替菱菱延医服药,又把她的血液及大小便送到化验所去,竟把这个五点钟的约会完全忘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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