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菱病了四星期,经医生验明是伤寒,每天除服退热强心等药外,更须打维他命c,葡萄糖,及小牛肝针。那时候西药的来源不畅,我为她几乎用完了全部积蓄,贤则是从来不曾来探望过,他已遗忘了她吧?还是怕我会向他索钱?最后还是王妈回去拿她自己的东西时,老妈妈告诉她说是春玉小姐知道菱菱给我接去了,同他不依,哭吵过几次,说是离了婚的女人还要找上门来,又说菱菱要死也得死在自己的家里,逼着要贤去抱回来,贤总算没有依她这么做,不过答应永不来瞧我们,也不再让我们母女俩上他的门来。我想谁又高兴上你家的门呢?只要把元元再交给我,我便永世也不会来理睬你们的了。
说起元元,王妈又告诉我说那天自我抱着菱菱去后,他简直哭得泪人儿一般。以后每瞧见三轮车进巷堂来便要神经过敏地喊:“呀,妈妈同姐姐回来了!”经老妈妈告诉他说不是的,他这才失望地不再言语了。他们家里新近又添用了一个高妈,是春玉小姐自己找得来的,同老妈妈不对,常在那女人的跟前搬弄是非。老妈妈同王妈说是若不看在元元面上,她可再也不愿意留在那儿了。现在元元见了高妈也非常害怕,每同老妈妈说一句话,总要关照一句:“别让高妈听见呀!”这天王妈去拿东西时,元元拉着她的衣角说:“王妈你回来了吗,这可是真好,高妈可以滚蛋了。”王妈不该照直言告诉他说不是的,她还要回来服侍菱菱呢,元元听着哭起来道:“妈妈怎么从此不来了呢?她抱了姐姐去,就此不要我了吗?”老妈妈哄他说:“你快别作声呀,高妈听见了又要去搬嘴。——元元只要学乖,大起来做了官可以去找妈妈的。”他这才不敢再言语了。
多可怜的孩子呀!但是我只好用全心力照管菱菱,测量温度哩,喂粥汤橘子汁哩,记录大小便状况哩,日继以夜,我辛苦得消瘦不堪了。好容易盼到她痊愈了,王妈不肯再回去,就自留在我们家。有一天我对她说要偷偷地去瞧元元,她说对面三号里的宋老先生顶和蔼的,可以在他家相会。我听从她的话,便到宋老先生家里把来意说明了,宋老太太很同情我,便叫女佣替我去找元元来。我想叫他来时恐怕给春玉小姐知道了,害得他们邻居不和睦,还是自己在窗口里张望着吧。那时春玉小姐的爸妈兄弟姐妹都索性搬到贤家里来住了,大家把元元视作眼中钉,不许老妈妈陪着他玩,说是这么大的孩子还要人领着呢,让他独个儿在巷堂里外瞎跑。我在宋家的窗口望了多时,只见元元端着小木凳出来了,衣服破旧,脚上只穿着一双木拖。我仰首到窗外向他招手,他起初不留意,我只好喊一声“元元!”,他抬起头来,笑了,连忙丢下木凳,飞奔到宋家来。在进门的时候还跌了一跤,木拖甩到三尺远,由宋家的女佣替他拾起来穿好了,我便领着他到附近的小吃店里去。在吃点心的时候,元元从窗口往下望,瞧见一辆机器脚踏车驶过,他便指着说道:“元元大起来了要叫爸爸买机器脚踏车,嘟嘟坐着来寻妈妈。”我听着很是伤心,吃完东西把他送回家去,在路上他要买面小铜锣,我恐怕给什么春玉小姐瞧见了问起来不便,因此没答应他。送到巷堂口,我叫他快些自己跑进去吧,他挨着我不肯开步,我再三带哄带推地叫他快走,他真是一步一回头地只得哭丧着脸去了,等他的影子不见了的时候,我忍不住掉下泪来,良久始用手帕拭干,再到宋家去告辞并道谢,宋老先生夫妇俩也为之唏嘘不置。
后来这件事终于给春玉小姐知道了,老妈妈很受申斥,说她不好好地管牢元元。老妈妈顶嘴说:“你们不是关照过,这么大的孩子可以不用常看管了吗?”他们心中更加痛恨她,从此我便不敢再去偷瞧元元了。我们三个人静静地住在多丽公寓里,盼望赵瑞国忽然会回来,可是他却始终没回来过,公寓的租金又涨价了,手头现款愈来愈少,因此我便同王妈商量,想把这里的房间顶出去了,仍旧住到蓝思安路去,因为那面交通方便而且租金低廉。腊冬又至了,一时没有受主,我只好登报召顶。又因为怕招摇不便,所以登的是英文报纸。有一天来了一个装束浓艳的女人,她见了我第一句便问:“你们住在这里要带照会吗?”我听了简直莫名其妙,问她说的是什么照会。她这才详细解释给我听,说是她住在本楼下面多丽饭店的房间里,警察常要来查夜,她们做咸水妹也要带照会的。我仿佛受了很大的侮辱,但也只好不与计较,告诉她这里是公寓房间,是私人的,与公共场所如旅馆之类不同。她这才弄明白了,心里很想要,讨价还价的结果决定是顶费二千美金,她又告诉我那个外国朋友待她多么好,还要替她买各种陈设的东西哩,我听了心中很悲伤,一个有高等知识的女人在出顶房子,为了钱,而另一个下等的咸水妹却把钱看得满不在乎地顶进去了。
离开了这个清幽的房间,我们三人就回到蓝思安路来了。我把一千美金放在保管箱里,另外一千便售去陆续抵作家用。我平日很少出去,也没有客人来看我们。旧历新年到了,仅来一个婉娴姐,她是我的堂嫂,也是我的老同学,现在银行里当一个小职员,就住在银行的女宿舍里。我们谈起茫茫的前途,她说:“一切都是空的,我劝你还是省吃俭用,老起来积几个钱回乡下住去吧。”我说:“我可是无家可归的,夫家已断绝了,娘家也无颜再回去。”她叹息道:“这又不是你的过失,遇人不淑本来是件无可奈何的事呀。至少我总谅解你的,假使你不嫌弃的话,老来我们结个伴吧。”我说我是永远不要回n城去的,她默然良久,又叹息道:“我从前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呢?不过人是一年一年的老起来,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现在倒是很希望能够早日回到n城去过家居生活了。”我说:“过家居生活就怎样呢?”她笑道:“自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浇浇菜,收收租,侍奉婆婆到百年之后罢了,她也是怪可怜的。这样一来,我就死去也可以向你哥哥有个交代了。”我听着觉得很凄惨,就说:“一个人就是死也要死得舒舒服服呀。”她更正道:“不是死得舒服,是要死得安静,我觉得一个女人白了头发还要天天轧电车上办公厅去多苦恼呀,我只想安安定定地坐在家里吃一口苦饭,只可惜币值太不稳定了,辛辛苦苦积蓄下来的钱,几个月以后便又算不了什么。”
我摇头说道:“如此奄奄无生气的日子我是过不来的,好歹总得找个人结婚……”
她连忙摇手止住道:“青妹,千万别如此想,你已经有儿有女,还是好好地设法抚育他们吧,长大起来结了婚早些给你养孙子。”
我说:“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要抱什么孙子呢……”
“那是你的年纪还轻之故。”她说:“当你做少女的时候,你也不会想到需要儿女的,可是后来养出来了,你便心甘情愿地为他们牺牲一切。将来你老了,你也一定最爱小孙孙的。唉,小女孩子可是多好玩呀,我恨自己没有生育,打算将来积些钱,要到育婴堂里去领一个来呢。”
这是古老的中国,古老的妇女思想,想不到婉娴姐竟会变得如此陈旧了。我怕……衰老的影子似乎已经扑向我的眼前来了,我将永远得不到爱,得不到光明了吗?唉,嫁了这么一个不如意的男人,把十年可宝贵的光阴白辜负了,以后又是如何情形下去呢?真如婉娴姐所料的那么凄惨吗?
这里我又想她与我堂哥哥的离合情形。他们是由友人介绍认识的,不久就结了婚。我哥哥生病的时候就住在岳母家,婉娴姐细心服侍他,一面还得敷衍自己的母亲与哥嫂。后来堂哥哥的病日趋沉重了,他们约好必须互相拉着手死去。在某一夜里,堂哥哥昏厥了几次,看来是不行了,他便紧紧捏着她的手,她仍强颜为欢地喃喃安慰他说不要紧的,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舌头是早已硬了,话也不会说。到了次日清晨,看他的神志似乎稍清醒,她便轻轻缩回她那只被握着的手,因为她的大便实在忍不住了,待大便完毕要重新上楼去看堂哥哥时,她的母亲又跟着问她昨夜的情形,她噙着泪把全夜紧握着手的话告诉了,又说早晨似乎稍清醒些,她的母亲便哎哟声说道:“别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吧?”她听了着急起来,飞步上搂到床前瞧时,我的堂兄可不是已经气息全无了。于是她哭得死去活来,认为惟一的遗憾便是不该下楼大便的。从此她便千辛万苦,为他守节至今。每提及他,她就禁不住泪下如雨。这可使我嫉妒又羡慕的,她的心中总有这么一个人,他永远是属于她的,虽然他在临死的时候终于没有捏牢她的手。然而她的心却是永远纪念着他呀,天荒地老而不变。“假使我的堂兄还在,他也许早已讨小老婆了吧。”我常常恶意猜度着,聊以自解。
我的心中只有空虚,一种难以描述的空虚呀。惟一的安慰便是菱菱了,生活是如此艰难,我仿佛孑身走崎岖道路,在黑暗恐怖的夜里,没有伴,就只挈着一个菱菱,虽然仍旧是须我照料她的,我也仿佛胆大了一些。我也试着印些书,然而销路却大大地减了,据说我的作品是软性的,而目下的人心却是倾向歌功颂德的东西。
有一天,我到文美路上去收书帐,遇见从前大江报馆的职员陆洁,他在大江报馆解散之际,曾分到大量款项,就回故乡去同小脚老婆离了婚,小脚老婆哭哀哀说自己无法维持生存,如何是好呢?他就冷笑对人家说道:“看上海著名的女作家苏小姐不是离婚的女人吗?她怎么能够自己做文章赚铜钿呢?”可怜他的小脚老婆是从来不曾识过字的,要学做文章当然一时不容易,结果只好去做领小孩的女佣了。他却毫不动心地回到上海来,居然讨了一个高中读过半年的女学生,他便得意极了,逢人介绍他的新太太。后来这笔分到的款也渐渐用尽了,这才投身到新近从内地迁来的中国文化公司里做事,最近该公司出了一册领袖画集,销路很好,这天他也来文美路上收款,自然是趾高气扬地。
“苏小姐!”他忽然从背后喊我。
我回过头去,也便向他招呼。他问:“你来干什么呀?”我说:“我是来收书款的。”他又问:“你的小说现在销路还好吗?我们现在出这本领袖画集,生意好得热昏,就是连夜赶印起来也来不及呢。”
“恭喜恭喜。”我说。
“这也不是为了钱呀,不过是表现一些爱国心。”他一本正经地说:“我们中国文化公司是新从内地搬出来的,立场纯正……”
我再也没有心思再听下去,只想起他当初向钱英俊胁肩谄笑的光景,与今日收领袖画集的钱的样子比较起来,真是令人觉得他一脸孔的正义得太可怕了。我只好悄悄地独自溜开。
又有一个女朋友来叫我替某妇女杂志写稿,不过笔名须换个别的,因为这杂志是妇女领袖时汉光小姐办的,她很不以我的浪漫为然,希望我能够换个笔名写些严肃的文章。“我告诉你关于这本杂志的内幕吧,”她把我当做知己似的说:“这本杂志是时汉光小姐办的,还有一个主编余爱华小姐,其实时小姐自己根本不管事,就这么决定了,交给余小姐办去。后来呀,创刊号果然出版了,上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时汉光的,一张是余爱华自己的。余爱华小姐的照片很妖娆,120线的铜版,印在铜版纸上,完全像照片一般。有人问她这铜版是到哪家公司里去做来的,余小姐恐怕别人知道了也要去制漂亮的照片,便推说不知道,这张东西也是别人给送去的,不知道在哪一家制版公司。至于时小姐的那张照片呢,尺寸虽然一样大小,然而却仅有80线,印在纸上显得粗糙了。加以时小姐的面貌又不很美丽,身材胖笃笃的,活像个保姆样子。又有人说是余小姐的照片像向导女郎,余小姐倒也不以为忤,时小姐却深为不乐了,因此第二期上便主张不合作,时小姐拿着这笔经费继续办下去,内容说是一定要严肃的,主编索性用一个男人,不过叫他化名香艳一些,让读者看上去似乎当他是一个女人罢了。至于余小姐呢,她也许要办一个画报,上面多多刊登她自己的美丽的倩影……”我听得不感兴趣,就打起呵欠来,女朋友也只好告辞了,临别还问我究竟肯不肯替时小姐写文章呢,我笑道:“文章是写不出,假使她们也要替我登些120线的照片,我倒可以奉送几张。”女朋友恨我无赖,也就不再说了。
我继续过我的孤寂生活。有一天,我独自走着去买一斤白糖,在蓝思安路上忽然碰到那个曾向金总理借款,后来又跑到内地去充志士的某文艺作家。我见了他便喊:“是某先生吗?”他似乎想装作未听见,但毕竟因为距离太近了,不好意思总不回过头来,只得勉强应声:“苏小姐长久不见了。”我问:“你近来很得意吧?”他愁眉苦脸地说:“我们做一个文人的有什么得意吧?又没有发国难财胜利财,如今做了报馆的采访部主任,人家都以为待遇是不会错的了,殊不知我出门连三轮车都坐不起呢……”
我笑道:“你不必担心,今天我可不是存心向你来借钱的。”
“谁说呀?你苏小姐怎么还会向我借铜钿呢?我是最近实在被朋友们逼得凶了,你也要荐人,他也要荐人,想想一个采访部又怎能容得下这许多人呢?其实也没有多少钱一月,然而他们的欲望也真不高,只想能够混一项资格,车马费等能够不落空就好了,听说其中还有不少是留学回来的呢,至于大学毕业生更属不希罕了,粥少僧多,真令人没有法子想……”
我笑道:“我也不打算求你找职业的,某先生。我只是为着我们旧相识,所以不揣冒昧的来招呼你一声罢了。你现在住在哪里呢?”
他不禁慌张起来道:“我吗?是住在……呀,我倒忘了,我因为自己没有房屋,目下还住在亲戚家呢。他们家里的人又多,很不方便……”
“我不会跑上门来找你的,请放心罢。——再会。”
这时他倒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只嗫嚅着问我:“你近来好吗?苏小姐,你近来怎样呢?”
“总算托福还不曾饿死,谢谢你,某先生。”
这样我便又匆匆地返家了,连白糖都没心思买。我知道世界上的人都是不可靠的,我宁愿孤寂,不愿再看别人势利的目光。——愿息交以绝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