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新秋的夜里吧,我已经换好睡衣裤预备上床了,忽然接到一电话。
“是苏小姐吗?”
“不敢。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姓何。”
“何……?”
“是的,我姓何。”
我知道我的记性很坏,就近的事往往想不起来,一定很得罪人的。于是只好含糊地问:“何先生有什么事吗?”
“苏小姐此刻肯不肯出来玩玩?”
“哎哟,时候已经不早了,改天再说吧。我还有一个小孩子要照管……”
“你决定不出去了吗?”
“是的,我要睡了。”
约摸过了三五分钟光景,我听见有叩门声,以为小宁波之类或有什么事情要进来了,便自把门拉开。门外站着的是一个穿黄色制服的男人与一个瘦长的穿着浅灰色西装的青年。“苏小姐吗?”穿制服的人说着便想跨进门来了。我慌忙阻住说:“且慢。”于是脱去睡衣换了件旗袍,再请他们进来坐。
“苏小姐,”那个穿制服的人开口了,眼睛笑眯眯的:“听说你同金总理认识,是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我觉得我没有回答你的必要。你贵姓?”
“何。”
“就是刚才电话来的何先生吗?”
“是的。马先生请你去谈话。”
“哪一位马先生?我认识他不呢?天太晚了,我不能够出去,真是抱歉得很。”
这时穿着浅灰色西装的男子说道:“这不是抱歉不抱歉的事,苏小姐,我们是奉命令来的。”
“奉什么命令?你们带着公文吗?”我颤栗着问。
他笑道:“你不认识我,我可仍旧是认识你的。苏小姐,你不记得你的朋友白小姐吗?五年以前我是常遇见你的,我姓孙。”
我这才知道他就是孙觉,一个上海的大学生,拼命追求白小姐的,我们都笑他痴,像小弟弟般看待他的,如今他却变成如此瘦长青年了,穿着浅灰色的西装,潇洒得很。我说:“孙先生现在哪里做事呢?”
他答道:“我们在某局,马先生乃是我们的上司,请你跟我们去一趟吧。”说着,他便撩起西装上衣,露出腰际的手枪来。
我畏怯地说:“孙先生你是来捕我的吗?我究竟犯了什么罪呢?”
姓何的男子站起来了,他过来握住我的手,说道:“不要紧的,你千万别害怕,只随我们去一趟得了,当夜就送你回来的,我们顶爱护女性。”
我知道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违抗反而不好,只得对他们说让我换一件衣服吧。姓何的笑道:“够漂亮了,还要换什么?”我且不理会他,自己胡乱抓了件衣服往浴室跑,一面拉住老妈妈说道:“这两个都不是好人,我此刻只得随他们去走一趟,若在天明还没有回来,唉,我是什么可靠的亲戚朋友都没有的,元元只好还给他的爸爸吧。”老妈妈心急听不懂,我也来不及再说一遍,只得简单地关照她:“当心看管着元元吧。”就自跟着他们跑了。
他们把我带到黑牌汽车旁,里面更无别人,我们坐在里面,不一回便到目的地了。我又随着他们走进门来,许多武装的人站着,只听见姓何的吩咐一个兵道:“报告马先生,说是苏小姐到了。”
不久就有人来请我上楼,是普通办公室的模样,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坐在上面,他叫我坐在他的对面,这样就开始盘问起来:
“你认识金世诚吗?”
“是的。”
“他给过你多少钱吗?”
“没有。”
“那末你印书的钱是哪里来的?”他振振有辞地说。
“难道我自己就不会有吗?”我反问他一句。
“但是人家说他同你有些关系。”
“什么关系呢?”我再反问他一句。
“这个不去管它。现在我再问你,他真的没有给你过钱吗?”
“真的没有。你有什么证据吗?”
他一时回答不出。又改变题目问:“你如何认识他的?”
“在偶然的宴会上。”
“你做过他的秘书吗?”
“没有。”
问题就此告一个段落,他开始赞美我的著作,说是将来局长办报时,一定要请我帮忙的。接着又问:
“你的文章都是谈些妇女家庭的吗?”
我说:“也有关涉社会人生的。”
“你曾出席过亚洲文艺协会吗?”
我说:“没有。最后一次他们邀请过我,被我拒绝了。”说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冒充爱国志士的嫌疑,便又加上一句:“我是不爱参加一切集会的。”意思就是将来即使有欧美友邦请我去参加,我也一样不爱出席的。
“那末,当时出席的那些人究竟是谁呢?”
我说:“我不愿意告诉你,但是你可以查阅当时报纸的,记载得很详细。”
谈话又突然中止了,我想起身告辞。他叫我再坐下,一面又问:
“鲁思纯你认识吗?”
“是的。”
“潘子美你认识吗?”
“是的。”
“现在上面有命令要找这两个人,请你帮一些忙吧。”
“帮什么忙呢?”
“因为他们的家里都没有电话,我们不知道他们此刻究竟在家不。现在我想请你与我们这里的人同去,到了他们家里,你先上去找他们,假使不在家的话,你便什么也不要提起;假使他们在家,你便叫他们走下楼来说一句话,以后就没有你的事了。”
“我不能够这样做。”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出卖朋友。”
“你还承认他们是朋友?”
“就是不算朋友吧,我也不能这样做,因为如此一来我以后便再也没有面孔出去见人了。”
“笑话,你还包庇他们吗?”
“随你怎样说吧。”
他见我坚决地不肯答应,就叫姓何的带我下去,叫我再仔细考虑一下。姓何的把我带到一间小房里,百般取笑,说是:“你的文章倒是很不错的,可惜所交非人,所以今天就吃亏了。”我说:“何先生,我是住在沦陷区里,过去委实没有机会可以碰到像你这般好人呀。”他听得怪高兴似地说:“以后我们可以做个朋友,我一定设法帮你忙。”我就央求他快些放我回家去吧,他说他可以上去替我问问看,不一会又下来了,说是:“马先生本来不肯放你的,因我再三替你担保,说你是一个女人家,绝对没有什么嫌疑的,他总算看我的面子答应了。但我们现在要找鲁潘两人,刚才已经给你知道了,你出去之后不会传消息给他们吗?因此马先生命我暂带你出去,等他们到了这里,再让你恢复自由。”
我听着不觉吓了一跳。鲁思纯是个忠厚善良的人,他为什么要遭受这种恶劣的命运呢?于是我再央求姓何的可否救救他,“我一定尽我的力量来报答你的。”我恳切地对他说。但是他听了只耸一耸肩,表示无能为力,一面就叫我快些跟他出去吧。但我说还要到什么地方去呢,若怕走漏消息,就是留我在这儿也一样的。他说这是上头的命令。
出去的时候,他又带我去见马先生了。马先生温和地对我说:“今天我们决定帮你一次忙,你出去以后可不许乱说的。”
我快乐极了,说是:“现在我就可以恢复自由了吗?”
他说:“且慢。请你先跟何先生出去一趟,等会儿再同你谈话。”
我的心又沉下去了,说:“要谈话请在此刻谈了吧。”
他说不的,要等鲁思纯潘子美他们来了才可以放我走,否则恐怕我会泄漏消息。
“假使找不到他们呢?”我急切地问。
“那就只好委屈你暂在这里住几时了,我可以把我太太住的房间让给你。”马先生露齿笑着说。
我无奈只好跟着姓何的出走,坐的仍是黑牌汽车,在路上姓何的问我:“你会跳舞吗?”
我说:“不会。”
汽车驶过我家的巷堂口,我请求他可否让我进去看看孩子,并关照女佣一些话,他不假思索地就说:“不可以。”
金叶咖啡店到了,他叫车夫停下来。“同进去喝杯咖啡吧。”他拉着我的手说。我只好随着下来。
在座上他与我谈起金总理诸人,“你同他们常往来吗?”他问。我想他一定是奉命调查什么事情的,便说也不过是见过数面,我与他们根本是不接近的。他笑道:“想不到你会住这种公寓房间,我们都以为你的生活一定很豪华呢。”
我不禁苦笑着说:“一个穷文人又怎么想有洋房与汽车呢?”
喝完咖啡由他付了帐,又坐汽车到了一家大公馆前,据说这里便是他新近接收下的住宅,“请进去坐一回吧。”他得意地对着我说。
我默默跟着他走到里面。里面有的是武装卫兵之类,在会客室里坐定,他又叫当差的弄些点心进来。
这时候电话却来了,好像是命令他速回去。“我在监视着苏小姐呢?”他这样回答了。对方又吩咐一些话,他连应“是,是”。放下电话听筒,他不禁懒洋洋地对我叹口气道:“马先生要我立刻回到局里去,同时把你也得带去,唉,办公事的人真是麻烦。”
我听着心里又慌起来了,便问:“带我回去干什么呢?”他笑着拍我的肩膀道:“放心放心,没有你的事。留你在这里,不是无人看管了吗?”我这才安心又跟他回局。
他独自去见马先生了,我仍旧坐在刚才坐过的小房间里。不久他进来喊我说:“动身吧。”我问他要到哪里去呢,他说这个你不用管,只是安心跟着我便了。
这次我跟他坐进一辆小汽车里,前面还有一辆大汽车,似乎还有武装兵士,我害怕了。一路上我仔细观看,愈走愈近了,咦,这里不是鲁思纯的家吗?
我不禁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道:“你们又要叫我去骗他下楼吗?不!我决不!”姓何的轻轻安慰我道:“没有的事,我们用不着你,你只等在外面好了。”
“为什么要我等在外面呢?”我焦急地问。心想他们可是要用什么鬼计去诱哄鲁思纯吗?唉,又为什么要我等在外边?
汽车在鲁思纯家的前门停下来,破旧的篱笆,荒凉的草地。我瞧见他们都进去了,只走过来一个兵士在汽车外面看守着我,许久,楼上的电灯亮了,他们已经找到鲁思纯,我在车内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假使鲁思纯不在家,我又要给他们带回局里去了;假使他竟在家里……我不知道应该高兴呢,还是应该伤心?
姓何的又回到小汽车上来了,我抖着问:“他……他可在家吗?”姓何的笑:“已经睡了,给我们吵醒来的,他倒是态度安详得很。”这是真正的鲁思纯,他永远是安详的,镇静又大方的!
我又问:“他可不要紧吗?”
“哈哈!”姓何的残酷地笑起来了:“死罪大概是不会有的。不过至少判十年——十年以后他出来了,你不是也已经老了吗?趁早打定主意吧。”我听了恨不得顺手打他一个耳刮子。
但是这是电影上的动作,在现实世界里,人是没有不贪生怕死的。于是只好听着他百般嘲笑我,还有许多不堪的话与侮人的动作,他在腰际摸出手枪来,问我:“你也会使用这家伙吗?”我摇头直说不会,他笑了,得意地狞笑了。
不久汽车又停下来,原来是到了潘子美的家了,我低头不愿再张望,心中自有说不出的酸楚。“潘子美也找到了。”姓何的回来告诉我说。我不禁狠狠对他说道:“这次你的功劳是很大吧。”他毫不愧怍地点点头。
我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像要生病了,不会在车中昏过去吧?我的元元,我的家,一切都又如何了呢?唉,就是死也得死在自己的家里,我不能落入他们手中,我要恢复自由,就是自杀也得先找自由的机会呀。
于是我便软话相求,蕴藏着无限心头恨,只想恢复自己的自由,但是他说须回去请马先生的示。我说马先生刚才不是已经答应帮忙了吗?他说那还有手续问题。我不禁伏在汽车的靠背上呜咽哭起来了。
他安慰我说:“别慌,我总替你想办法的。”
我只有一句话说:“我要回家。你们刚才不是对我说扣留着我只为恐怕我要泄漏消息吗?如今他们都已找到了,为什么还不肯放我回家去呢?”
“你别多说呀!”
“我要说的!假使你再不肯放我,我统统都要说的!”
他沉吟半晌道:“也好,我就姑且送你回家,但仍须在你家打电话去向马先生请示,马先生若是答应了,你就可以恢复自由。”
我不禁向他谢了又谢。在电话里他似乎替我恳求不少话,后来对方似乎也答应下来了,他挂断电话欣然转向我说:“好了,马先生总算答应了。”
我高兴得落下泪来,心想应该向他称谢一番,只是呜咽着不能成句。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道:“苏小姐,你将如何报答我呢?”
小星在天上闪着忧愁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