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仗打完了,鬼子投降啦。”在一个新秋的早晨,王妈忽然来报告我说。近几时,我也常听到试探和平的消息,然而每次终使人失望的,轧轧飞机声又临上空了,从哪里来的和平?于是我伸了一个懒腰,徐徐下床来,也不愿回答王妈的话,径自挟着报纸进浴室去。触目的头号大字印着新闻,咦,一切竟如王妈所说,仗打完了敌人投降了,我们将再不怕轰炸与登陆,一条性命重又得到安全的保障了,多令人兴奋的消息呀。
我挟着报纸匆匆走上三楼,贤已经起床了,自己在折被。我说:“仗打完了,贤,鬼子真的投降了。”贤茫然似乎不解,我把报纸递给他瞧,他仔细地一字一句都看清楚了,这才举手托天似的装个姿势说:“出头了,我居然也有这么一天可以出头了。”我快乐地说:“真是太好了呀,贤,你现在可以设法找事做了。当时亏得我劝你等待,要不然的话……”
贤伸着的手垂下来,两眼望着我,冷冷地说:“但是你呢?你也预备跟着总理逃难吗?”
我骤然觉得愤怒起来,他,一年来全家生活都靠我维持的人,如今却说出这种话!忘恩负义的男子,你也不想想自己能够不落水是靠谁的力量?况且你也不是真爱国的,不过估计着不合算,所以情愿等候几时罢了。唉,我为什么这样笨呢?只会替人家打算,不知道替自己也想一想。金总理他们将如何呢?赵瑞国前些时又到南京去了,他是不是也有问题呢?戚先生与戚太太还留在上海……他们虽然对不起国家,却是没有对不起我呀,我希望去看他们一次才好。
贤见我沉吟不语,又从旁冷笑着说:“事到如此你还恋恋不忘旧吗?士为知己者死……”我更不待他说完,便自飞步跑下楼来,略加梳洗,径到中国报馆找鲁思纯与潘子美了。
报馆门口戒备森严,我走进去了,鲁潘两人都不在,只有范其时愁眉苦脸地在与一个三角形脸孔的男子密谈着。我在沙发上坐定,范其时便凑近身来对我说道:“这位宓先生是郑烈先生派来的人,他要接收这个报馆,他们是地下工作者,他们可以保证我们的安全。”我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心想郑烈不是也一样吗?为什么他倒可以来接收别人的报馆呢?什么叫做地下工作?当时我听起来简直是莫名其妙,想起来总是件大事情吧,便点头对他说道:“鲁思纯今天来过吗?我想你还是同他们商量一下吧。”正说间,那位叫做宓先生的也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油印的表格,他对我说:“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苏小姐吗?政府以后借重你的机会正多着呢。不过你的大作是在沦陷区内出版的,现在最好填一下表格,那完全是手续问题,没有什么关系的。”我且不答话,只好奇地把表格拿过来细瞧,天哪,名称便是“敌逆分子调查表”,各项所应填的除姓名、籍贯、年龄等等外,还有“附敌或附逆经过”一项,我不禁冷笑把表格递还给他道:“我既未附敌也没有作过什么逆不逆的事,为什么要填这种表格呢?”他连连解释着说:“不是的,不是的……”范其时恐怕我说话会得罪他,也就慌忙劝着我说:“苏小姐,你又何必从字面上斤斤计较呢?总之你若肯填一张,郑烈先生一定帮你忙的。”我说:“郑先生自己不更应该填一填吗?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叫我们填?”范其时几乎要哭出来了,仿佛大祸就在眼前似的,我拂衣径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他说道:“范先生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吧,万里江山一点墨,别临表涕泣得不知所云才好。”
走到马路上,只见一堆一堆都是欢呼着的人群,我仰面望天空,青青的颜色似乎象征着安谧与和平。唉,但愿飞机永远不要再来轰炸,过去是生命财产一些没有保障的,如今可是什么都安稳了,我要好好的做人,努力写文章呵!
回到家里,贤已经出去了,直等黄昏后才转来,喝得醉醺醺地。我想起早晨的话,便也不去理睬他,他一本正经的对我说道:“怀青,我同你讨论一件事。”
“……”我仍有些生气的样子。
他说:“你的朋友当中是不是有些很有钱呢?”
“他们有钱又关你什么事情?”
“哈哈!”他笑起来了:“这是一宗买卖,我替他们保镖。”
“你有什么路道吗?”
他说道:“这个你不用管。只要他们肯乖乖地把钱献上来,有罪仍让他们受去。你想:就用他们这些造孽钱,还会有罪过吗?”
我默不作声,暗地打了一个寒噤,半晌才找出句话来说道:“你喝醉了,早些上去睡吧。”
过了几天,他的堂侄绍光回来了。我的蓝思安路的一间公寓,因为尽关着,病后由于贤的说项,就暂借与绍光居住,并且讲明我是什么报酬也不要的,只要他把我所应付给公寓主人的租金代为付清便算了。后来他在我的房中狂饮滥赌,许多器皿什物都坏的坏了,遗失的遗失了,我因看在贤的面上,也不同他计较。最后他的钱用光了,还欠了许多债,房钱自然没力量代付,就自悄悄避到邻近的自由区去,并不通知我,我原谅他这也许是有秘密的必要,只把他所欠的半月房租统统还清了,房间也就算收回自用。不料他走到半途便和平了,他与胡长官部下的一个职员认识,居然也跟着接收人马同来,荣耀地。他见到了我,并不提起不别而行又欠着房金的话,只向我要还房间的钥匙,我说:“对不起得很,这个房间我预备自己住了。”他说:“你住在这里不是顶好吗?”我笑道:“贤似乎不很了解我的境遇,我不能连累他,因此预备搬回去了。”他只是不信。
“其实我目前要接收一幢房屋是很便当的,”他得意洋洋地告诉我说:“我住你的房间,只为替你保护一些财产罢了。”
我冷笑说声:“不必吧。”他愤愤地转身向贤谈话了,说的无非是他们来到上海时一路上如何威风,又计划着如何可以向亲戚朋友当中有些问题的人身上敲些竹杠,我听着只觉得寒心,便决意同他分离了。
贤说:“你的这些书总该可以烧掉了吧。”
我不肯。说是你若认为我的书有问题,我可以把它们搬出去的。假使你认为我的人也有问题,我就一同搬出去得了。他丝毫没有挽留我的意思,我这才同他谈判要带儿女一齐走,他不依道:“离婚据上明明规定孩子是属于我的。”他再也不想到我就是这么着白白养活了他们一年!
我的泪流下来了,人们原来就是如此黑白不分的,我因为遭他遗弃而离婚,这才不得不在这个时期卖文过日,这就算有罪吗?他是因胡调而把钱花干净了,赖我的维持才可以活到今日,因此用不着在这个时期谋事做,这就算清高或对得起国家吗?我多傻,我为什么要自谋生活呢?胡乱找个男人,叫男人为非作歹去,我只享受我的,到今日还不是依旧保持我的清高与得意吗?
胜利不是属于你们的,在沦陷区中现成吃着,却叫别人辛苦赚钱来养活你们的取巧者,胜利决不是属于你们的!
我,一个辛辛苦苦写了几十万言的文艺作者,一个辛辛苦苦养活三个孩子的母亲,又有什么对不起国家呢?
我去了,凄惶地,抛弃一切物件,还费了许多唇舌,只携带出最幼的元元与老妈妈。我们住在蓝思安路的公寓里,伤心地。
有一天,我忽然到多丽公寓里去了,里面留着三张字条,原来是赵瑞国来找过我三次,始终没找到,他只好自逃生去了。在茫茫的人世间,我们也许不会再见面,想来还是我对不住他的呀,他待我多温存,真是太好了。我又想起那一天我们分别的时候,我是一心惦记着孩子,嫌他太麻烦噜嗦,把他对我的恋恋之意都忽视了,多么的使他伤心呀。是的,他没有能够正式离了婚来娶我,那是他的仅有对不起我的地方,然而他对我的爱,恐怕超过对待自己的太太万倍吧?他很抱歉又像安慰地常常对我说:“怀青,你不要以为有家室的男人,在你这边住了半夜,回家又去陪太太了,须知我在这里是用了全心力来爱你的,回到家里,早已精疲力尽了,哪里还有功夫同太太敷衍呢?离婚不是一件太理想的事,男人有了社会地位,一举一动都会发生障碍或困难的,只要你能够原谅我这一点……”唉,我可是始终没有原谅过他!
如今他去了,我这才想到他从前待我的好处,真是千依百顺的,慰贴我到极底。我爱我的孩子,是的,然而那是只有我替他们效劳,他们的年纪还小得很,在危急之中,决不能替我帮忙分毫的。我为什么竟这样忽略了一个爱护我的人呢?尽让他疑惑着,以为我不要他了,所以他也没有告诉我关于他的去向,是恐怕我会泄漏而使他遭遇极大的危险吧?我不怪他:这回我可是真正地体谅他了。
我又想到曾经在我的苦难之中对我加以援助的金总理,他是个富于同情心的人,我觉得。过去我常常想着要归还他的十万元钱,只是没机会,以后也许永远的不会有了,多使我不安呀。上帝容许人向他忏悔,然而人类却是很少有这类同情心的,因此监狱里面走出来的人往往仍旧回到监狱里面去的,有一个窃犯曾经入狱二十五次之多,问他以后可预备悔过不呢?他说:“悔过了又待怎么样?我是一些也不觉得惭愧,只有恨运气不好,常常失风罢了。社会上难得有几个人不犯法的,只是被告发与否有幸有不幸罢了。”是的,滥发支票也犯刑事,可是近来的商业习惯上也只不过拿着前去掉换一张罢了,有谁真肯告到法院去呢?在一个仁慈的执法者跟前,犯罪的人才会凄然流泪,假使不呀,他只好默默地受刑,抱恨终古的了。文人总是莫搅政治的好呀。
我也想起鲁思纯潘子美等辈,自从我住到亚士林路贤的家中以后,对他们似乎也疏远得多了,他们也知道我与赵瑞国的关系,只以为我是爱慕他的有财有势,不想到他在事实上可是待我多么好呀!听说鲁太太近来又养了一个孩子,那是因为我曾唤起她丈夫的热情,而她丈夫却始终不敢与我爱好,结果只得在自己太太身上发泄了,可怜的懦怯者。——难道连如此懦弱的人也不能免牵涉吗?
最后我又想到留在上海的戚先生与戚太太,他们的近况又如何呢?我定要到三龙路他们家里去看一次,一半由于关心,一半出于好奇地。他们家的门口已经筑起了小堡垒,武装的人来来去去,面孔都是陌生的,我害怕了。好容易把来意说明,他们让我进去了,戚先生与戚太太都在起坐间里,冷清清地。我想起昔日的繁华,一切都成为过去了,这末路英雄的心中又将如何感伤呢?他无聊地翻着书,看见我来了,微笑向我点头。
“你近来好吗?”他温和地问。
我说:“还好。不过……”
“有人欺侮你吗?”
我摇摇头。
他徐徐走近窗口,仰首望悠悠白云,心中忽有所感,说:“近来外面很热闹吧?”
我说:“是的。”。
于是戚太太招呼我同坐吃饭,饭菜还如往日一般的,只是大家都有着心事,所以没话说。戚先生的手尽抖着,似乎有什么病,饭是仅有一些些,他吃完了便索饮冰水,我不禁抬眼瞧了他一下。他微笑着:“不要紧的,我的胸口有些闷。”又问:“我还有什么可以帮你忙的吗?譬如说经济方面……”我听了心中很难过,他以为天下都是势利者,不为借钱便不肯来的吗?戚太太以为我不好意思开口,便说:“你要什么我们都肯答应的,现在算是患难朋友了。今天我们还算比你富有些,将来也许要请你帮助我们呢。”我知道她也根本误会了,只觉得其言甚凄惨,听着几乎使我掉下泪来。
这时张军长同另一个穿武装的军人也进来了,张军长我是认识他的,现在听说他已经正式“归顺”了,另外一个军人则是从没有见过,戚先生替我介绍了,我也记不牢他的姓名。只听见戚先生笑着对他们说:“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子,遭遇很不幸的,以后有什么事就请你们多多照顾吧。”我想戚先生从前是个“一切都有把握”的人,今天说这句话,大概他的心里早已明白自己未来的命运了吧。
“快近黄昏了啊!”他感慨地说。我向他们告辞出来,最后就听到他这句感伤又痛苦的话。
一切一切的人们,从此我就再没有遇见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