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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结婚十年

十五 飞鸟恋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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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回来了!”

“妈妈回来了!”

“咦!奶奶,你……?”贤的家里起了一阵空前的骚动,孩子们惊喜过望,老妈妈与王妈也觉得事出意外,大家莫名其妙的呆望着我。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解释似的对大家说:“少爷要到内地去了,孩子们没人照管,所以……”但是她们又哪里肯信呢?

所谓姨母更显得极度的不安,我说:“由我设法送你老人家回n城去吧。”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家里没有柴米,只有失业患病的儿子与泼辣不孝的媳妇,她开始向我奉承了。她说她实在舍不得离开孩子——呸!孩子们已经吃够你的苦了,还肯再留你,让你趁我不在的时候给他们折磨受吗?我决定送她一些钱,设法送她下乡去了。

贤暂住在三楼,天天不走,家里的伙食费都是由我拿出来的,他自己在外面吃饭。我说:“这算是什么呢?就算朋友吧,大家随便吃些便饭也不要紧的。”于是他便与我们同吃了,精神郁郁不乐。我知道他的衣服都当光了,为着在外面胡缠女人,如今手头乏现款,因此走动不得,后来这些问题都由我代为解决了,但是他仍旧未动身说是要等待一个伙伴。

赵瑞国到处找我不着,他焦急了,叫人送信到我的蓝思安路公寓里来,由小宁波代收着,里面说是他快要离沪了,要同我叙别一次。我现在连什么朋友都不放在心上,有了家,有了孩子,觉得只有赚钱顶有意思,贤的家里是什么东西都破旧不堪,一一都要由我替他们弄舒齐,所费的钱可是不算少数呢。还有孩子们的衣服……他们自我离婚后便没有替菱菱元元制过一件新衣服,现在我得替他们大量裁制,多烦冗却又使人快慰的工作呀!我要尽我的能力为孩子们造幸福,好容易重获这个机会,我要表显些成绩给贤看,让他可以放心进内地去,不要再惦记孩子。我要完成我母亲的愿望,我已替她要回她的外孙外孙女了,让她可以放心,我要赶快写信给她呀。

然而赵瑞国的要求?我也不能太对不起他,悄悄地出去,我与他共进晚餐了。他满腹狐疑地说:“你近来有什么重要活动吗?”我说:“绝不。”他说:“然则又为何如此忙呢?”我本想告诉他的,继而一忖又忍住了,只含糊说声:“略有些私人的事,对不起。”他也没有再问下去。

吃完饭,他问我:“要看戏吗?”我摇头说不要,心里只想早回去,他说明天要到南京去了,今晚你就陪我到多丽公寓宿一宵吧。我觉得实在情不可却,就坐着他的汽车同去了。在车上我们很少谈话,我知道他是恐怕车夫及保镖们听见不便,然则他们下人的心里又会把我当做什么一类人看待呢?我想起来未免有些怏怏。

公寓里的电梯没有了,我们只好直跑上去,恐怕遇见熟人不便,我与他分开走像两个绝不相干的人一般。结果我先到了房里,耀目的巨镜,软的床,华丽的被褥,我对于它们似乎少爱惜,一切物质上的享受总不及心里的温暖,没有孩子的家,在任何一个角落里都是冷冰冰的!赵瑞国进来了,尽喘着说不出话,我叫他且坐下,他摇手示意慢着,久而久之气喘定了,这才告诉我说先要洗个浴,我闷闷站在窗前,心中自有说不出的焦急,菱菱该在等我回去替她脱衣了吧。

我不需要狂热,我只希望保持温暖之感,他也是个中年人了,有钱,有地位,有舒适的家,找我该不是为了求刺激吧?他是希望有几个孩子。唉,难道我是制造孩子的机器吗?我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不需要继续生育了,他假使真的爱我,应该视我的孩子如他自己所养的一般……然而,世界上哪有这种理想的男人呢?他们都是胸襟狭窄的,他们都是思想陈旧的,他们不能无目的地爱一个白胖聪明的好孩子,除非他能自信这个孩子身上有他自己的血统关系存在。唉,多愚蠢的想法呀。一只极细致的精虫,能够决定极慷慨的父爱与否,真是太笑话了。假使他是真爱我的,他定会推爱到我所爱的孩子;假使他不,那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想着想着他已洗浴完毕走出来了,问我可要进去洗一番。我知道今晚总是回去不成的了,心绪很不宁,免得与他同坐在一起被他发觉不愉快,因此便点头说是好的。他亲自进去替我洗净了浴缸,又替我预备好毛巾肥皂等物,就开了热水龙头,让水尽流着,一面紧闭了浴室门,叫我在卧室里且等候。过了相当的时间,他说水快满了吧,叫我脱掉外衣进去。我不肯在外面卸旗袍,觉得不好意思,他说里面的水蒸气重,衣服要潮湿的。我仍不肯依,他只好跟了进去,看我脱了衣服,他把旗袍给我拿出去了,然后再进来。我说:“我要关门了,请你出去吧。”他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只要扯开浴缸前的幕帷,统统都遮住了,难道我还瞧得见?”我没有法子,只好依他所说,他仍逗留在浴室中,似乎在刮胡子。

一回儿,他又到幕前来问:“要我帮助你擦背吗?”我恐怕他把它揭开来,急忙按住帷角说:“不,不,请你先到外面去吧。”他笑道:“我要等你同出去,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别尽采取延宕政策呀。”我心里只恨他无赖,想想夜已深了,孩子们是不是在哭吵着呢?浴室里的温度在继续增高,我只觉得浑身软洋洋的,几乎昏晕过去,结果还是由他扶进卧房,勉强睡下了。

次日清晨,我老早就醒过来,只是静悄悄的躺着不动,恐怕惊醒他。窗帷遮得密紧的,瞧不清外边天色,究竟是晴还是雨呢?等歇回家去了,贤问起昨夜你在什么地方,又将何词以对呢?是的,我们已经离婚了,我的行动他管不着;然而习惯已成自然,我总觉得见了他怪难为情的。元元仍跟老妈妈睡,菱菱则是同我睡在一床的,昨夜翻身的次数多了,她是不是会跌下床呢?我不该丢了儿女来敷衍人,我相信自己并不深爱他,我只钟爱我的元元与菱菱,还是快些回家去吧。想到这里我不禁略一转身,他忽然睁开眼睛来问道:“你有什么心事吗?”我说:“不,我是刚醒过来。”他捧起我的面貌仔细瞧道:“未见得吧,我知道你醒来已多时了,像在想一个人,所以我就假装睡着,不来打断你的幻想。”我觉得有冤说不出,也就老羞成怒披衣坐起来道:“你既然如此说,我倒真要出去一趟了,让我先起床吧。”他似乎很不悦,但也不阻止,我假戏真做似的,匆匆梳洗完毕就要出去了。

他说:“不吃些点心吗?时间还早得很呢。”

我摇摇头。他又说:“今天下午我要去南京了,快些回来陪我同吃饭吧,我们再谈几个钟头,以后都是你的自由时间了。”我的心里也不乐,心想我有什么义务要陪你,但不便说出,只自含糊点头。

早晨的风是阴凉的,我在路上直发抖,心想路途何其远呢,真可以说句是“归心如箭”了。到了家里,看见孩子们都好好的,贤在逗着他们玩呢,见了我,他便问道:“吃过早点吗?外面天气冷得很吧?”他并不问起我昨夜住在哪里,只告诉我说菱菱在夜里醒了,见我不在,便单衣裤抖索索地起来,在黑暗中摸上三楼,吓得声音发颤地连呼“爸爸”,贤以为自己在做梦呢,捻亮电灯,才知道果然是菱菱,就叫她同睡了,又侧耳倾听到了四五点钟我仍没有回来,他也就跟着菱菱睡熟了。我听着觉得很不忍,就紧抱住菱菱亲热。

到了午饭时,他们都坐下了,我不好意思说还要出去一趟呢,也就只好胡乱跟着吃。我又想起赵瑞国待我不坏,今天他要离开上海了,索性人情做到底吧。吃饭中间贤问我下午还有什么事吧?我说是有些事要出 去一趟,不过很快就回来的;菱菱听说便吵着不依道:“妈妈不要出去,你出去了,晚上又要不回来的。”说得我更窘起来,结果还是贤哄着她,我心慌意乱地匆匆又到多丽公寓去了。

赵瑞国默默的坐在房里,像一块凝固的巨石,丝毫不动摇。我问:“你吃过饭吗?”他这才很不高兴地回答道:“本来与你约定的,还不是等着你吗?”我说这可如何是好呢,我已经在朋友家里吃过了。他想了一想便说:“既如此我也索性不出去吃了,今天你的脸色不好,大清早就出去,一定是疲倦了,我们再好好地躺一忽吧。我不来扰你的。请放心。”我起初不答应,后来也实在感到乏了,便自钻进被里侧卧着。他就坐在床沿,并不瞎缠人,只用手摸抚着我的头发低低叹息着。

我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竟朦胧睡着了,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给他低唤醒了,他对我说:“时间快到了,我就要走了,有件东西给你放在枕底下。——你再睡一会吧。”说毕轻吻一下我的额角,他就出去了。

过了一回,我只觉得腹痛起来,也不披上件衣服,径自到浴室去。腹痛还不止,我想再上床睡一忽吧,这次清醒以后可再睡不着了,想起自己原有药片放在蓝思安路的公寓里,狡兔三窟式的生活真不方便,要什么东西偏又不在眼前,待打电话叫小宁波拿来吧,钥匙又不曾交给他,欲待亲自去取吧,实在支撑不起来了,躺在这儿如何是好呢,还是回到孩子家去吧。

于是我勉强走下床来,被褥凌乱也不去管它,穿整齐衣服,我只觉得骨髓里阵阵发冷,腹痛更加剧了,头晕目眩地只想有人替我搀扶一下。临行之际我忽又想到赵瑞国曾说过枕头底下放着一件什么东西,就回转身去拿,天晓得原来是一张支票,他想用金钱来买我的爱,岂有此理!我爱儿女的心是任何利诱威逼所不能阻止的,我到这里来也是为了对他的情不可却,决不是贪图物质或什么的,区区生活之费我自己还有,他凭什么理由可以用钱来侮辱我!我发怒,用抖索的手把支票撕了,身体更不支,只好咬紧牙关摸下楼去,要死也得死在家里呀。贤仍没有出去,见我脸色不好,便惊问这是怎么了。我不禁流泪说是病了,他赶紧替我铺好棉被,叫我睡下,老妈妈王妈之辈也围上来问讯了,大家冲热水袋,给我测量热度地忙上一大阵,菱菱也伏在床沿呆呆瞧,我心里觉得很感动,这才是一个家,温暖的家呀!晚上贤不到三楼去睡了,只在我们房里搭张帆布床起来陪着我,夜里三番四次地给我递茶,唤醒我吃药,到了次日早晨便稍瘥了。后来我知道贤不去内地的原因是位置没有把握,我就劝他说不如留在上海看看书吧,这个时期不会维持太长久的,千万别找事做,家里开支由我维持下去便了。

佣人都是爱说闲话的,于是附近的邻居都知道这家里的费用都是由我供给的,心里便有些瞧不起贤,我知道了很着急,却也没有禁止的办法。有时候我回家得晚了,王妈把好的小菜都留起来,贤也不说什么,只是胡乱吞几碗白饭了事。有时候他们刚吃完我便回来了,佣人把留着的小菜都搬上来,孩子们见有好菜,嚷着要再吃些饭,我劝贤也盛一碗吧,他再三不肯的说是已经吃饭了,你们多吃些吧。我知道他的心里是很难过的,几次暗地关照佣人不要替我留菜,她们只是不听。

赵瑞国从南京写信来,说是上车时遇见金总理,就在他的专车里陪坐同去了,途中金总理忽然问他一句话,说是:“苏小姐很浪漫吧?”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好,是金总理已经知道他与我的关系了,还是金总理听到其他不利于我的传说呢?他说他希望我能够力自检束,不要予人以口实才好。我看这封信心里只起反感,暗忖我若早知道力自检束,也就不会同你要好了,人家如何说法与我有什么相干?我是自由身体,爱怎么着便怎么着,何况我的行踪诡秘是为了照管自己的孩子呢?

渐渐的有人知道我的事了,什么破镜重圆呀,凤还巢呀,大家议论纷纷不了,有的说我好比像一个留学生,吃厌了异邦大菜,重新投入祖国的怀抱了,仿佛过去之离婚出走完全是由于我的不安定似的,戚太太有一次怪不自然地对我说道:“苏小姐,我听到关于你们言归于好的这个消息,真是极高兴,夫妇总是夫妇……”她从前曾同情我受委屈,现在听见我毫无志气的又吃回头草了,不免没意思,所以敷衍着说。正不知他们在背后如何谈论我呢?我与贤只是同住而没有发生关系,更谈不到恢复婚姻关系了,这是他们决不会了解相信我的,然而,我又何必定要他人了解与相信呢。

我要孩子,孩子终于回到我的怀抱里了。这就是一切,我将为此牺牲而不悔。

时局一天一天地紧张起来,飞机不时来轰炸,我的心中只有说不出的害怕。光荣胜利虽也是好事情,然而性命更要紧,而且还有无辜的孩子呢,让手无寸铁的妇孺白白给飞机炸死,总不能牵强说是壮烈牺牲之类吧,因此我很担忧,不知逃往何处才是福地。

一个大名鼎鼎的小说家,也在上海办一个杂志,这个杂志因与宣传部某君有密切关系,所以能够领到大量的配给纸。其实他的刊物是市上无售的,只印一二百本赠送各界,所费纸张不过是领到的五十分之一。后来宣传部某君对他怀疑了,要查他的帐,他便心生一计,有一天他对我说是出版事业太困难,他因为现款周转不灵,所以无法推广销路,希望有力者能予以支持云云。我听了也很同情,问他预备如何补救呢,他说想冒昧写封信给金总理,请他帮些忙,只是金总理的事情太忙了,来信都是秘书代阅的,恐怕根本不能上达。我觉得这些小些事还可以帮忙,便说信便由我转交给他吧,至于能否答应可就不关我的事了。他听后谢了又谢,次日便把信亲送给我,信口没有封好,我抽出来看一遍,满纸都是肉麻的奉承语,末了署名说是“敬爱你的某某上”,仿佛写情书似的,我不禁失笑了,后来金总理问我此人如何,我自然替他说好话,金总理赠他一笔巨款,他说要酬谢我,被我严词拒绝了,替朋友帮些小忙原是不足道的,若受酬谢,岂不是把纯洁的动机都糟蹋了。结果那位小说家拿了金总理的钱,又把半年揩油下来的配给纸都卖掉了,携眷赴内地,到了内地便大骂金总理昏庸及某君贪污,那边的人不知道就里,都把他当做爱国志士看待,说穿了真是不值一文钱的。后来金总理慨然对我说道:“他要到内地去,我还是乐意帮助他的,又何必虚言假语地玩手段呢;他其实是看错人了。我自己愿意跳火坑,决不会勉强别人也如此的,希望他们都能踏上更光明更合算的路吧。”我听了觉得心里很难过。

飞机整日在头上盘旋,警报声音凄厉而悠久的,使人心惊胆战,我吓得连出门也不敢了,只好把惨淡经营的事业结束。我也知道与家人同归于尽,与自己独个儿被炸毙的肉体痛苦是一样的,然而在精神上,总可以比较安慰些吧。于是我便天天不出去,在家小心地守候着孩子。

然而贤却从那时起始不常在家了,起先我还以为他在活动职业而奔波,因此再三苦劝他索性守到底吧,光明就在眼前了。后来才仿佛听人说起他原来又有了一个女朋友,在极度紧张的防空之夜,他已经与她成就了好事——这消息不会是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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