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思纯终于来了,在次日的早晨。我在睡梦中听见叩门声,以为是小宁波要进来收拾房间了,也不假思索,径自穿着睡衣裤去开了房门。鲁思纯似乎一惊,趑趄着觉得进来又不好,不进来又不好。我也觉得很窘,疾忙扯起一件旗袍往浴室跑,意思待更衣出来再谈话。鲁思纯这才开口说:“时候还早哩,你再睡一回儿吧。”我也实在睡思恍惚,便略一踌躇,又钻进被窝里了。
他独自坐在沙发上吸烟,半响,他忽然问道:“谈维明昨夜到这里来过了吗?”
我心里顿时着慌起来,过一回儿,只好向他点点头,一面又问:“你怎么会知道呢?”
他怪不自然的答道:“我们也来过的。我与潘子美昨天本想到你处来喝酒,但到了巷口就见谈维明坐着车子急急往巷内跑,我们猜想他一定是来找你的,因此我们便到别处去了。”
原来他们先后仅一步之差,却害得我无缘无故地上了大当。谈维明千不该万不该先此一步,否则他即使进来了,鲁思纯已经在喝酒,我见了自然会冷淡他,像前次一般的由他悻悻而去,不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吗?鲁思纯也不该见了他进来便自后退,他们应该跟着进来替我解围的——难道他与潘子美还以为我多少有些喜欢谈维明吗?想不到人与人之间竟是如此的难于彻底了解!
“他没有对你说什么吧?”鲁思纯故意微笑问。
我沉着脸回答道:“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开始在室内踱方步起来,一回儿走到我的床前,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又始终一句话也没有。
“……”
“……”
他狂抽着烟,一枝又一枝的,烟头随意丢在地上,也不用脚底去踩熄它。我说:“你怎么如此爱吸烟呢?”
他不答。须臾又吸完一枝烟了,这才低声对我说道:“你没有看过电影吗?一个人在深深思索的时候总是爱抽烟的,于是就用一个特写镜头,烟缸里满是长长短短的纸烟头了。”
“你在想些什么呢?”
“没有什么。”他渐渐靠近床头的小几,用手拨弄着台灯的绿罩。
“这灯罩还好看吗?”我故意岔开去说。
他摇头不语。
“谈维明昨夜还大发牢骚哪。”我的话又扯到别处去了。
“那也怪他不得。”他不感兴趣地说:“他近来也算不得意,生活全靠金世诚给维持的。”
这是什么话?谈维明近来没有什么事做,生活费用乃是金总理津贴他的。我相信鲁思纯不会瞎造谣。然而……然而谈维明昨夜不是也骂金总理吗?忘恩负义的不要脸的家伙!我更加鄙视他了。
我想披衣起床,但是鲁思纯在这里,我不好意思光着腿下来取衣服穿。他似乎并不想到这些,他的心思很紊乱。他是不安宁吗?
然而我与他是什么关系都没有的。他也许只有一念之差,仅此一转念,他便以为内疚神明了,可怜的“君子”!
“怀青……”
“唔。”
“我去了。”
可是说着他并不动身,又抽了一枝烟,大家默默无语。外面过来了皮鞋脚步声,可是到了我的门口,就停下了。鲁思纯慌得手脚无措,仿佛给人捉住似的,我心里看不起他的懦怯,一面却用像哄孩子似的声音安慰他道:“不要紧的,是小宁波进来收拾房间。”他待去开门,但再侧耳细听时,却是一些声音也没有,大概是不相干的过路者,他宽了一口气笑道:“正是饱受虚惊。”
我说:“倘若此刻有人进来,你将如何呢?”
他笑道:“小宁波是不要紧的。”
我说:“怎么?对着仆役就不必讲究伪君子那一套了吗?”
他说道:“不是的。其实我在这里又没有什么事,我只觉得我的心里不安。唉……”接着又是难堪的沉默,他这才下决心要走了,一面低低自沉吟:“……尽在不言中!”拉开门,他回过头来对我道声:“再会。”我欠身正欲对他答话时,门外突然发现有一个笑嘻嘻站着的潘子美。
他原来早已到了门口,在偷听我们的谈话。“小宁波来了!”他俏皮地说,一手推着鲁思纯再进来,顺便把门关上。
我说:“你为什么鬼鬼祟祟地尽站在门外不作声呀?”他笑道:“还不是尽在不言中吗?”说得我不好意思极了,把头藏入被中。
“你不要害羞呀,”潘子美说:“我们在南京原有同房之谊,现在还不坐起来再大家谈谈。”我伸出头来问:“谈些什么呢?”
他说道:“且言归正传。我有一个堂兄在n城做最高行政长官,也是你们的父母官呢,他现在上海,预备今天下午回n城去,你有什么东西要托他带给老太太吗?”
我沉吟不语。想到目前的交通困难,自己从战争开始那一年逃难回去又出来后,就一直不曾再到过故乡,现在不知道我的母亲又老得如何了?她怕再也活不长久了吧,我得回去看看她,带些钱,还有……唉,再莫提起不如意的话。
“我们也到n城去玩一趟好吗?”鲁思纯忽然说。
潘子美笑道:“想去做新女婿还嫌早呢。报馆里面近来要加紧工作,此身不得由主,哪里能够永远三人行呢?”
我就对他说:“我想跟那位潘长官同回去一次,不知道可以吗?”他答道:“那有什么不可以。你若决心要去,我就替你去说妥了,下午我来陪你找堂兄。”于是鲁思纯也不便再留,两人就匆匆告辞走了。
到了下午,潘子美果然到我家来,我已经收拾停当了,潘子美说:“没有什么行李吗?”我说:“上船落船检査,旅客又是如此拥挤的,我想还是不带吧。”他也深以为然。
“不过,我这个房间可没人照料呢。”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小宁波可以信任吗?”他问。
“不……。”
“那末,”潘子美慨然担当下来:“门还是让它锁着吧,我每天来替你看视一趟,看一切是不是仍旧好好的。”问题就如此解决了,我随着他同去见潘长官。
潘长官在上海有一个写字间,我们上去敲门了,仆役且不开门,在里面厉声喝问:“哪一位?”好容易听清楚是潘子美的声音,这才开了门躬身让我们进去。潘长官还没有来。有几个商人模样的人早候在那里面了,我瞧着这地方好像是商业机关。仆役捧上两杯茶,我闲着无聊低声把此事询问潘子美时,潘子美笑而不答。
一回儿,潘长官来了。他是一个紫膛脸皮,身材结实高大的军人型男子,与潘子美的秀美书生模样一比较,哪里有半点像兄弟?但是他对潘子美的态度倒是很和气的,那不是敷衍而是含有相当尊敬的成份,他大概以为文人是生活如何可怜而学问却相当可观的一种人吧。那是他的观察错误。潘子美家境虽然平常,然而志气却是相当高傲的,他有固执的自信——自信将来必有扬眉吐气之一日。他向人家谦恭有礼正是他向人家保持距离的一种办法,使人家不得因亲热熟透了进而狎侮之。在偌大的上海,他的熟人不知有多多少少,然而能与他不拘形式而谈得深切的,恐怕只有我与鲁思纯了。
那天他与潘长官寒暄几句后,就把我介绍给他。他待我出乎寻常的客气,我敏感地不禁想起潘子美也许曾对他说过我认识金总理或戚太太这类话吧,否则又何至于使他客气到如此地步呢?
汽车在门口,潘长官礼貌地请我前行,他自己紧随在身后同走下楼梯,潘子美的意思要送到码头,但是潘长官坚持说不要了,码头上挤透的,他一定会好好招呼我,叫潘子美放心。潘子美只得目送我们的汽车去远了。
这是一个乌漆光亮的大汽车,潘长官与我并坐着,前面除司机外还坐着一个保镖。随员们似乎早先下轮了,此刻竟是没其他人。潘长官笑着问我几年不去故乡了,我也随口回答,只见他的大衣领里已经加围了一条白丝巾,国民礼服穿在身上显得挺括又威武。
我问:“潘长官在n城也兼保安司令吗?”他笑答道:“是的。你看我的样子像丘八吗?其实我倒不是军校出身,我是学体育的,一个爱胡闹的运动员。”
学体育的人也做起官来,天晓得!
车到了码头,有几个东洋宪兵上来盘问。潘长官就扶我下车,自己同一个宪兵队的小军官结结呱呱地讲了一番东洋话,鞠躬是深深九十度的,我开始对他鄙夷起来。自然罗,这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不好,人家是战胜国,人民虽也讲究礼貌,然而在礼貌之中仍不失其高傲态度。而我们的官则是胁肩谄笑,说他们亲敌倒也不确,他们实实在在是恐惧过度了。
好容易他们放我们免检查登轮了,潘长官的随员都等在码头上,此刻都向潘长官恭敬行礼过了,潘长官连正眼也不肯瞧他们一下。他们向我行礼,我含笑一一向他们点头答应了,其实再也不认识他们姓谁名谁。潘长官的行李先送上去,足足有二三十件,不知是公物还是私货,我心里奇怪,他在n城要嫁妹子吗?一切箱笼什物,看过去倒有些像办嫁妆的样子。后来才知道他是兼做大单帮的。
潘长官仍旧让我先上去,他随在我的后面,而他的大批随员却又跟在他的后面。我们坐的是大菜间,横竖两张铺位,被单毡毯等特别清洁。潘长官坐定之后,茶房等人先招呼一番,然后由卫兵叱他们离去,由自己带去的差役捧上牛奶蛋糕饼干水果之类来。潘长官让我多吃,我略啜一二口牛奶,实在是不想饮,便起来站在窗口探望。
只见码头上有许多武装带枪的中国兵要上船来,又见几个东洋宪兵在拦阻,最后东洋宪兵愈来愈多了,双方似有争执现象,继而码头上宣布戒严,旅客也有纷纷四散逃去的,也有急着想挤上轮船再说的,宪兵用木棍乱敲乱打。人世间的地狱呀!潘长官见事态严重了,忙叫卫兵关窗,拉拢窗帘。过了一刻,又叫卫兵站在门外,替我们拉上房门。里面只有我同他两人。窗帘密遮着,显得阴暗地。我一半由于无聊,一半由于好奇的,揭开窗帘一角向外张望时,潘长官慌忙阻止我道:“别动,当心流弹进来。”我笑说:“还没开枪哩。”他见我仍旧面贴着窗,只好自己赶紧卧下用毡毯蒙首躺得直挺地。我瞧着不觉好笑,问道:“潘长官你是当保安司令的,也如此胆小吗?”他在被里含糊答道:“我还是少将阶级呢!可是东洋宪兵实在不好惹,不知那些闯祸的家伙是什么部队的,同东洋人去挑衅,真该死!”我听着实在不舒服。
一会儿他又略探头出来问我:“还在戒严吗?”我说:“是的。”他又赶紧蒙面而卧。
外面有人敲门声,潘长官侧耳细听,却也听不出道理来,半晌,只得勉强揭开毡被坐起身来问:“是谁?”外面有粗哑的声音答说:“是我。”潘长官这才明白过来了,说:“是韩参谋吧,请进来。”
卫兵拉开门,一个矮胖的军人走进来了。潘长官替我们介绍,韩参谋说道:“苏小姐我是看见过的,在戚公馆里。”原来他是戚先生的干部张军长手下的参谋,那天张军长带他到戚公馆去,我确碰见过他,说起来也就面熟了。
大家又谈起外面的事,据韩参谋说这些就是张军长属下的士兵,因为欲送程参谋长赴n城视察,所以与东洋宪兵冲突起来了。“此刻大概已经解决了,程参谋长在大发脾气呢。”他说。
“好混帐的东西!”潘长官也恨恨地骂闯祸士兵群。我不禁拉开窗帘往外瞧时,果见中国兵纷纷给赶上大卡车押回去了,东洋宪兵威武地站立着,刺刀亮晶晶的。
我瞧着只想掉下泪来。
潘长官由韩参谋领着去拜访程参谋长了,我闲坐在铺上,吃食由他们的卫兵们不断地送上来。大概是他出去时关照过的。船开了,他仍没有回来,与程参谋长大概谈得很投机吧。晚餐时,他叫茶房进来请我上餐室去,我说不要吃饭,一回儿他又自己来请了,我只好去应个景儿,他替我介绍程参谋长,也是一个典型的莽男儿。
夜里,我和衣躺在铺上;他却脱去外衣,只穿一套羊毛衫裤,体格是如此强健惊人的,我想起他下午惊惶失措的样子,不禁觉得奇怪起来。电灯通夜亮着,海里的浪大起来了,船身有些波动,我们却睡不着,也就谈谈没重要的事。他告诉我说出身是家中的独子,祖父很宠爱他的,他也很爱他的祖父。不幸今年冬天他的祖父逝世了,他托人替他印了一本册子,内有遗像遗墨以及许多闻人的题字,开宗明义第一章便是金总理给他写的,他特地指出来给我看,我只好笑着点头。
我们又谈到别的东西。“爷爷是崇拜曾文正公的。”他说。这使我想到日间上船时他所带的嫁妆似的箱笼什么,曾文正公也会如此……吗?我不禁暗笑了。
第二天早晨,轮船靠码头了。无限的骚扰,旅客们纷纷提着篮筐想上岸,只见许多军警赶来维持秩序,先是叫统舱里的人一律钻进舱底不许动,其他官房舱乘客也只好站立在旁,不得抢先争后,潘长官同我吃毕早点,高礼帽,黑大衣后面随着许多人昂然走出舱来。我不禁稍落后一步。到了楼梯旁,他回顾问道:“苏小姐呢?”我走上前去说道:“这就上岸了吗?”他点头说是,于时军警又严厉维持秩序了,叫众人一律退后,让开一条大路,一个副官模样的人还直着喉咙喊:“请我们的长官先下来,还有程参谋长……”潘长官听着不满意,忙喝住道:“程参谋长是客,理合先上岸,还有苏小姐,也请先上去吧。”可是程参谋长不肯依,结果是潘长官先举步,我次之,程参谋长韩参谋等也纷纷登岸了。到了岸上,就有一辆雪亮的包车等候着,潘长官叫我坐,我说不必吧,我自己雇车到城里亲戚家去吧。他哪里肯依,后来决定包车由他自己坐了,替我另雇一辆清洁的车,岸上军乐队吹奏不止,是欢迎的礼节之一,有些像娶亲样子,我瞧着不觉好笑起来了。
先到潘长官的公馆里。他的太太完全像个乡下人,倒是怪老实的。潘长官问她:“此刻有什么点心呢?”太太诚惶诚恐地回答道:“听说厨房里还有条人家送来的新鲜大黄鱼,要末,就弄些拖黄鱼吃吧。”潘长官怫然动怒道:“这种东西如何可以请贵客,说你是乡下人,真的讲话一些没有分寸。”说得太太脸红起来,我忙解围似的说道:“拖黄鱼很好吃的,多时不吃故乡菜了,我不会客气,倒很想试试。”潘长官这才回嗔作喜,叫太太关照厨房做去,太太足不出户,就靠在门框喊女佣道:“长官请苏小姐吃拖黄鱼,快关照厨房烧去。”不料那女佣也不多跑几步,就在远一段喊当差道:“太太说的长官请苏小姐吃拖黄鱼,快关照厨房烧去。”我听着忍不住一笑,潘长官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吃毕点心,我说我要回乡去看母亲了。潘长官坚留我吃过午饭再去。我为了急于返家,推辞再三。他觉得不便强留,便说:“这样还是在后天请老太太一同来吃便饭吧。”我说:“家母是吃斋的,赐宴不方便得很,谢谢了。”他连忙说:“没有关系。西郊有宝塔寺很清静,后天就请苏小姐奉老太太来烧香,顺便吃素斋。”我不便固辞,只好含糊答应。
他又命副官雇船陪送我下乡,我想起乡下的土匪杂牌军队多,招摇了反而不便,因说家母是爱淡泊的,有人陪送去恐怕寒舍招待不周,反而使家母心里不安,好在我也没有什么行李,还是让我独个儿下乡吧。他苦劝再三,见我总不肯答应,只得到里面去拿了张后天约吃午饭的请帖,还给我写了一张通行证,说是“苏怀青氏通过封锁线时着加保护”云云,我只好道谢一声,揣着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