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之春是郁郁的,但到上海便转为寂寂了,唯可欣赏的只有公寓门口的那株柳树,柔情吐丝垂,徒令人心思缭乱。傍晚时,我徘徊门首,仿佛若有所期待,却是期待不来。月光淡淡地抹上柳梢头了,我不得不回房独自进餐,几次听见有人走近来,但经过我的房门口时,脚步声却又溜开去了,终至于消失,唉,今晚该不会有人来了吧。
我停箸不想再吃菜。半晌,忽然记起小网篮中还有一瓶白干,那是昨天刚从南京带回来的,周礼堂送给鲁思纯,鲁思纯故意交给我,说是你带回去吧,且放在你的家里也好。他明明知道我是不会饮酒的,把酒寄放在我的家里,无非是他心想常来饮罢了,然则他又为什么到了此刻还不来呢?
他说他愿意替我校阅一遍《残月》,以便在再版时改正错字,他是有经验的,一定可以帮我忙。然而他为什么竟不来呢?也许是古人所谓“新婚不如远别”,他在同太太闲谈家常吧?也许还谈到我——当一个已婚的男子开始对另一个女子发生感情时,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只有先向太太透露一些意思,像夸耀,像示威,又像试探般向她说出一些秘密。她急了,他会得意,也带些怜惜,只要她不噜嗦的话。然而女人又怎能有这种好耐心呢?她会震怒,会硬阻止他外出,他在开始后悔了吧,唉,男人太直心了,总是没有用的。
我不觉拿起白干瓶来饮了一大口。
我的心脏跳跃得厉害,头晕目眩地,径自倒在床上了。连小宁波在什么时候进来替我收拾饭桌,替我盖上被,替我关上房门都不晓得,当我一觉醒来时,只听见外面有敲门声很急,我跃下床来,眼前一阵黑,几乎又要倒下去。好容易挣扎着把房门开了,一个黑影子闪进来,我迷迷糊糊地问:“来了吗?”他也高高兴兴的答道:“来了。”
声音可不像是鲁思纯,我勉强抬起眼睛瞧时,不是端端正正的谈维明吗?
“你喝过酒了?”他扶我躺在沙发上,殷勤地问:“前几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懒洋洋地回答道:“上南京。”
“有什么重要事情吗?”
“没有。就去玩玩。”
“南京有什么好玩呢?”他反对着说,继而忽有所悟,便何:“是鲁思纯他们约你同去的吗?”
我点头答道:“还有潘子美。”
“我就猜到是这批伪君子!”他愤然以手拍着沙发的靠背说:“嘴里说游山玩水,目的是同女人谈恋爱。”
我听了也怫然不悦道:“这又关你什么事呢?人家有人家的自由。你说他们是伪君子,莫非你就是真小人吧?”
他急切地扳住我的肩胛道:“我不许你这样说,怀青,你不了解我。唉,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关心你的一切呢!”
我默默无语,把头靠在他的臂上。
夜静悄悄,房里静悄悄的。
谈维明开始对我批评当代人物。他说潘子美是都市青年的典型,一心想往上爬,但是什么底子也没有,爬到顶点不过成功一个小政客罢了。然而也不容易,他有时候自以为很得意,其实却是可怜相的。鲁思纯则是懦怯的代表,他一味自命清高,其实最不敢妄作为,他心里又何尝不想做官发财呢?真正甘心淡泊的人可说是没有的,一个人绚烂极了,再也维持不下去,只好拿清高做幌子,以便趋于平淡。其实是不得不平淡。至于鲁思纯呢?他是根本没有绚烂过,说要淡泊,不过是故意抬高身价罢了。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他们都是批作伪的家伙。”
听到这里,我不禁阻止他道:“我不愿意人家当面批评我的朋友,我们且谈些别的吧。”
但是谈维明不理,仍旧滔滔不绝地发挥自己的见解。他又提到金总理,说他是老而昏庸,一个典型的糊涂者。又说他必为时代而牺牲,可怜而不足惜。我说:“难道他的见识一定不如你吗?”他冷笑答道:“自然他也许不是想不到,而是想到也没有办法。总之他是完结了。”又谈到戚先生,说是有小聪明而其实不足道。政治领袖的痛苦就是身为独夫而不自知,他以为部下有许多人在拥护他呢,殊不知这些喽罗,只会把他捧上绝顶而利用之,把他当做傀儡,一旦有事,他们便飞鸟各投林了。“你是一个有希望的女人,”他最后郑重地说:“我劝你还是进内地去吧。”
我说:“我不过是一个自由写作者,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沉默良久,我又接下去道:“而且,到东到西又有什么用呢?我相信天下老鸦总是一般黑的。”
我们又谈到时代的苦闷。谈维明是一个苏联留学生,他相信世界一定要革命,人类的历史一定要起大变化的。“那不是太可怕吗?”我忽然胆怯地说。他笑了起来,说道:“但是这与你可有什么关系呢?你也是无产阶级,你没有房屋,地皮以及巨大的资金,是不是?而且你也是一个被压迫者,至少总不能说是你可以靠写写文章去压迫别人吧,是不是?你不必害怕。你靠自己的能力换饭吃,在任何世界中都不会被淘汰的。只怕你不肯好好地写。怀青,再不要同那些伪善者,懦怯者,浅薄无聊的人在一起吧,你可能成为一个顶成功的作家,然而你若再同他们观摩下去,你就只好降为第三四流了。你的作风与曼殊斐儿相似,她在外国已成为红作家了,生活豪华,然而你却生长在中国!你的卖文收入不及一个小舞场里的舞女。也许你现在也还活得过去,然而那不是靠文人的身份得来的,那是因为你是女人!女人……唉!不过,怀青,你也不必灰心,你是无愧于心的,国家对不起你,国家对不起任何天才文人,在这个社会里只有男盗女娼才会得志。”
我黯然无语。他又滔滔说述他自己的生平。他当过什么次长,也做过什么报馆的社长,但是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是政论家而不是政治家,因此到处碰壁。他的个性是顶坚强的,他得官固然欢喜,失官却决不肯表示悲哀,他说他志不在乎名利,做一个区区的长有什么希罕?至于利呢?他从来不曾吸收过民脂民膏,也轮不到他来吸收,薪俸的收入与他没有什么影响。他做次长的时候,不过多坐部里一辆汽车,到了丢官时,他便改乘脚踏车了。很少做过次长的人肯再圈紧西装裤脚骑自行车的。他说那真是舒服得很。他只爱同朋友谈天,尤其同女朋友谈得投机,更觉……他的语声戛然而止,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不禁窘起来了。
我开始对他感到惊奇。这是一个十足像男人的男人,他的脾气刚强,说话率直,态度诚恳,知识丰富,又有艺术趣味。他虽然长得不好看,又不肯修饰,然而却有一种令人崇拜的风度!他是一个好宣传家,当时我被他说得死心塌地的佩服他了。我说他是一个宣传家,那是五分钟以后才发觉的。唉,我竟不由自主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春之夜,燠热异常。房间似乎渐狭窄了,体积不断的在缩小,逼近眼前,使人透不过气来。我闭了眼睛,幻想着美丽的梦。美丽的梦是一刹那的,才开始,便告结束。天花板徐徐往上升,房间显得荒凉起来了,燠热的空气似乎发散开去,不久便使人心冷。谈维明抱歉地对我说:“你满意吗?”我默默无语。半晌,他又讪讪的说:“你没有生过什么病吧?”
我骤然愤怒起来。什么话?假如我是一个花柳病患者,你便后悔也已嫌迟了。我对他说:“我恨你。 我恨不得能有什么东西可以传染给你。”他笑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你不要以为你朋友都是有地位的,其实愈是有地位的人愈有患此等病的可能。这是一种君子病。君子讳疾忌医,所以难以断根。”我恨恨地说道:“然则你不是君子,你该不曾有什么病吧?”他凑过脸来笑对我说:“不信请你验验看。真的,我要请你验个明白才好。”
我开始讨厌他的无聊,转过脸去,再也不肯理他。他轻轻问:“你疲倦吗?”我心里暗笑男子的虚荣可怜,无论怎样在平日不苟言笑的人,在这种场所总也是爱吹牛的。从此我又悟到男人何以喜欢处女的心理了,因为处女没有性经验,可以由得他独自瞎吹。他是可怜得简直不敢有一个比较的。他们恐怕中年女人见识广,欢喜讲究技巧;其实女人的技巧有什么用?你的本领愈高强,对方的弱点愈容易因此暴露出来,结果会使得你英雄无用武之地。女人唯一的技巧是学习“一些不知道”,或动不动就娇喘细细了,使得男子增加自信力,事情得以顺利进行。欢场女子往往得有“小叫天”“女叫天”等雅号,大概是矫枉过正,哼得太有劲了,所以别人如此调侃她,这种女人是可怜的;男人也可怜,假如他相信她的叫喊真是力不胜任的话。
谈维明见我良久不说话,心里也觉不安。但是他却不甘自承认,只解嘲似地诿过于对方说:“怎么啦?你竟兴趣索然的,渐渐消失青春活力了?”我听了心中不悦,也就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是老了,不中用了。”他敷衍片刻,也就披衣起床。
我们又开始闲谈起来。
他问:“你觉得男女结合,最要紧的条件是什么?”我摇头答以“不知道”。他就接下去道:“我以为顶要紧的是知己之感;假如我同你,至少我是很了解你的。”我说:“那也不尽然吧。你说我的文章好,我自然会有知己之感;假如你痛骂我的文章是狗屁不通,我也肯对你起知己之感吗?”他说:“那是女人喜爱男人家的奉承,我们男子则往往有自知之明的。”我冷笑道:“自知之明也许有,可是便不想使人知道。假如女人肯多数说一些男人的并不很短处,或许相反地都是他的长处,那末男人会得意地承受她的,这是聪明女人的撒娇法。然而我却……”说到这里,他忽然插进一句道:“你不像一个女人。”我低下头去不语。我是一个女人,而且情愿做女人的,为什么会不像呢?那是因为在我眼前的男人不像个男人,所以我便不屑以柔声相向了。我的个性是倔强的,希望有人能哄着我;但是他却不能压抑我,而且千万别惧怕我。谈维明也是骄傲的人,他没有什么实力,却想控制支配我,那就证明他的失败了。
武则天是一个倔强的女人,太宗宠爱她,却不肯让她掌权,仅封她为才人,于是她服贴了,佩服太宗是个英明之主,她在他的跟前自然是甘为臣妾的。可惜爱情究竟不能完全属于精神的,在另一方面讲,太宗衰老了,在他的病中她又遇见太子,太子究竟要年青得多,她的心跳跃起来,以更衣机会而入侍,结果做了高宗的皇后;皇后是寂寞的。她瞧不起高宗。一个女人得不到性的安慰便会想到贪财或专权之类,她终于夺到了他的政权,临朝听政了。这就使高宗相信她不像一个女人。他敬畏她,失去了以前偷情时的兴趣,宁愿怜惜囚在冷宫之中整日蓬头乱服憔悴不堪的王皇后与萧贵妃了,武则天感到失败的悲哀。孤寂地,她端正冕旒端坐在朝堂之上,连一个懦弱无用的高宗都不肯向她!于是她杀了冷宫中皇后贵妃,害得皇帝惊惧成疾,也驾崩了,她这才没奈何遵制让她的儿子坐了皇位。但是中宗的皇后韦氏也不是好惹的,中宗很爱她又怕她,也许是做母的看不入眼了,嫉妒而怀恨地,她毅然废儿子为庐陵王,不久她便索性改国号自己称帝了。多痛快的一举,然而里面包含着绝大的悲哀。许多女人以为她是在替妇女界扬眉吐气;那是女人不幸,我说。女人是应该遇到一个比她高强的男人,而使她俯首就范,以后她对他永远依恋不舍了。如莲花般六郎又有什么意思呢?
西太后也有同样的悲哀。文宗曾幸过她,是的,但对于她似乎只有片刻留恋。聪明能干的女人纵使美丽也像个神,使人敬畏,而不敢与之狎亵。试想床笫之间又哪里有神圣之事呢?于是文宗宁愿爱什么也不知道的婢女杏花春之类,甚至于同老实无用的慈安也讲得来,独独要不乐慈禧!她幸而生了一个儿子,有人说她连这个儿子也是抱来的,但无论如何,文宗总算没否认她有个儿子,于是她后来做了太后。永远冷清清的,只有一个狡黠的太监莲英在哄着她,即使她嫖过戏子,又有什么意思呢?她老了,深宫寂寂使得人害怕,几次驾幸热河抚摩旧物,努力想唤回她在为贵妃初得宠时的情况,那只自己骗自己罢了,年代已隔久远,文宗给她的印象模糊,她只想象他可能是个英雄之王,宠爱她像一个娇弱无力的小女儿,那是她的青春光辉,像殒星飞过天堂,一发出光便落下来了。他的一生,她的梦……
我不禁战栗起来。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的女子,然而机会却如此之难。太晚了,十年可宝贵的光阴平平淡淡过去,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什么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谈维明就是千里而来的,然而他……
“你恨我吗?”他严肃地说。
“……”
“恨我什么呢?”
“你不负责任。”
“我要负什么责任?”他忽然贴着我的脸问:“同你结婚吗?”
“谁高兴同你……”
“这样顶好。”他又严肃地说:“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要同你结婚过。你不是一个安份守己的女人,怀青。谁会向你求婚便可表明他不了解你,千万别答应他,否则你们的前途是很危险的。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又何必要结婚呢?就是男人也是如此……”
“那末你又为什么同我……?”
他哈哈大笑道:“这因为我欢喜你。怀青,你也欢喜我吗?”
我骤然把脸闪开来,答道:“我是不满意。在我认识的男人当中,你算顶没有用了,滚开,劝你快回去打些盖世维雄补针,再来找女人吧。”
他显然愤怒了,但却又装得鄙夷不屑地说:“你怎样可以讲这样的话?”
“我本来是一个这样的女人,哈哈!”
他郁郁地走了;听他脚步声去远后,我这才伏枕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