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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结婚十年

十三 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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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西河头本想雇一只划船,但是孤零零的坐着下乡恐怕途中出毛病,还是搭坐大众化的大航船吧。船是破旧的一只,上面罩着篾竹篷;船里的客人大都衣服褴褛,脸色也憔悴,我瞧着竟是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大概也记不起我了,问我到哪儿去,我犹豫片刻只好实说了,又问我是哪家的姑奶奶,我不敢再告诉他们,只说我是那村的外甥女儿,多年不来探望娘舅了,竟也说不出他们的房名。我穿着一件普通的旗袍,外加厚呢大衣,他们的眼睛灼灼逼视我,仿佛认为就是奇装异服了,我也开始感到不安。

我想到那些天天为“争取大众利益”而呐喊的作家,假使他们穿着西装革履到乡下来,恐怕所谓大众只会嗤之以鼻而不知道此位正义文化人就是他们的救主吧?住惯都市的人们无论如何想同大众接近总是不可能的,他们的锦绣文章决不会入大众之目,即有几张破碎的报纸裹着花生米落到乡下的小店里来,购买的人在吃完花生米后,也会把它塞进敬惜字纸的龛里去焚化的。他们不大识字,看起字来太吃力,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因此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也是一个写文章的,女人而写文章,那还了得,天下要造反了。虽然他们也羡慕女人会赚钱,说是有一个柳桥头的养媳妇,她的丈夫是白痴,公婆又穷,因此一狠心便让她去学绍兴戏了,现在可以赚几百元钱一个月哩。“她是唱悲旦吗?”我忽然问,心中幻想着一个红颜薄命的女子,在台上哀哀欲绝的哭她心中真要哭的事。“不,”一个中年的男人回答我道:“她的面像南瓜一般,她是唱包公的。”我听着不禁笑起来了。

满船的乡下人都跟着我傻笑起来,又黄又长的牙齿,瞧着令人恶心,我走出舱来,就独站在船梢瞧两岸浓黄成堆的油菜花,也有癞皮狗在汪汪叫,是陌上风景呀,我却起不了雅兴之类而只觉得凄惨与穷困。

我爱钱;真的,乡下地方太贫了,看起来连树木鸡狗都是没精神的。乡下人也真是太蠢了,什么都不知道,我同他们万万谈不来,而且他们也并不善良,怕强欺弱的,照要骗铜钱,只是他们的眼光太小了,手段太愚笨了,令人只觉得可厌,反不如侦探小说中之巨盗之能够予人以刺激甚至于崇拜,坏人的可爱处呀!我不能够在这种地方久留,见了母亲了,我要接她同到上海去住。

到了城门口,只见成群的军警在岸上坐着,有的在剥橘子,有的在说笑。他们瞧见航船过来了,便喝声“停住”,老大将船舶岸,便有几个穿灰色军装的兵跳到船上,他们的年纪似乎很轻,但是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地,我仍旧站在舱外,他们便吆喝着说要检查,我没带行李,只把皮箧打开给他们瞧,他们竟老实不客气的掏摸起来。皮箧里面其实没有什么,就是多带些钞票,我的心中不免惴惴起来。幸而他们倒还没有攫取,有一个兵把我的粉盒子拿出来说:“这是什么?”我回答了,他便把它打开来看个究竟。又对着小镜子瞧自己的尊容,他的另一个伙伴取笑道:“看你一张鬼脸子,还照镜。”他也回头啐那个人说:“你是小白脸?扑些香粉儿好不好?”说着拈起我的粉扑子来便要往他脸上扑,我心里急了,他们更加洋洋得意,扬着粉盒子迟迟不肯还我。

如此经过三五次检査后,这才到本村了。我始终没有拿出潘长官给我的通行证来,因为路数摸不着,恐怕遇见杂牌军队反而会招麻烦。当时我在航船埠头上了岸,也不管众人的窃窃议论,紧步跑回家去。

我的家,是一所祖传的大宅。外面有篱笆围着,大门之前有一片晒场地及又种菜又种豆类的园地。但是我离家已有十年了,什么都已改观,竹篱笆大半毁坏,是乡人进来偷菜时给拆掉的吧,也许是有人买不起柴而来偷抽去当做燃料了,总之望过去是一片荒凉的,晒场上大概是久不晒谷,离离都是野草,园中也没有豆啦什么 的。家中只有一个八十余岁的老袓母以及我的母亲,长房里伯父已去世了,堂兄也早殁,伯母疯瘫病年年卧在床上,虽有白发婆婆在堂,请安问膳是久已行不得的了,只有我母亲整年伴着姑嫜,自己也已经五十岁了,仍旧伏低做小。一家之中简直寻不出一个男人,也不见年青人,年青人都高飞远走了,只有老病衰弱的不忍离开故土,在敌人的魔掌下,苦苦挨度着日子。

我走近大门,心里不禁害怕起来。如侦探小说中的古屋似的,我怕里面会发生惨案,尸横遍地,蝙蝠在堂前飞。唉,我的母亲,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的母亲,而我们做孩子的却狠心地把她抛弃在这里已有七八年之久!想到这里我忽然孝心发动了,按照上海习惯轻轻地叩门,可是里面久久无人答应,我的心里不免又慌张起来了。究竟要不要自己推门进去呢?可怕的想象从我脑中浮泛起来,阴沉沉的屋子,楼上全是空的,永远不住人,老鼠夜夜在啃咬旧物,悉悉索索的,像有鬼魂出现般。我一向怕望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耸,高而狭的,在尽头处仿佛有绿毛僵尸在睁眼瞧,发现生人便会直窜下来把我吞啖了似的。许多次做梦我都仿佛身在此古屋中,常常是阴暗的黄昏,楼梯头鬼影幢幢的,多可怕呀!然而我难道竟回到城里去吗?不会给潘长官笑话?这么大的人,又算是新派的,竟说出如此迷信的话来!又不孝,他们是世代崇拜曾国藩的,唉,曾国藩他们做着大官还这样爱好田园生活,我却总觉得心里害怕,但到了此时也没奈何,还是推门进去喊吧。

我走进去了,不敢关大门,恐怕等一会逃不出来。屋里静悄悄,纸糊的窗都焦黄了,烟熏得久,也不换张新的。阶前没有鸡鸭,连猫狗的影踪都不见,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唉,佛堂里有一个老婆婆走出来了,那可不是我的祖母吗?我欢喜地喊一声:“祖母!”她似乎耳聋,没有听清楚,竟自不作理会。我又跑上前去喊她,她这才发觉有人,问一声:“谁呀?”我几乎急得要哭了,便说:“我是阿青呢,祖母,你不认识我了吗?”她仍旧摸不着头脑,因为我此次动身是骤然决定的,没有写信通知过她们,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只含糊说:“阿青吗?阿青是我的长孙女儿,她现在上海呢。”我正要告诉她,我就是阿青,另有一个头发灰白的婆婆出来了,瞥见我,不禁惊呼道:“阿青回来了吗?唉……”她的眼泪直流下来了。

我走上前去叫声“妈!”心里只觉得酸痛万分。祖母对着我们发愣。母亲看见了,知道她已认不清,便对她大声说道:“婆婆,是阿青回来了呢。阿青来了!”祖母这才揉着眼睛说道:“真是阿青吗?我道怎么会有一个穿外国衣裳的女太太冲进这屋子里来呢。阿青,你也变了样了,从前是穿着短裙子,大腿怪粗的女学生,如今看起来像阿凤了。”——阿凤是我的七姑母,唉,我老了吗?

母亲大概是想到离婚的事,她忽然呜咽着说:“阿青,想不到你会如此命苦,是我害了你了。”我不敢接下去答,只假意装出小孩脾气说道:“妈,你快给我去找吃的东西吧,我的肚子饿了。”她这才收泪匆匆进去,我又说:“随便什么都可以,有现成的拿出来吃些吧,妈,你别忙。”她哪里肯依,叫我且陪祖母谈些时,她自己急进去料理了,我的心中不免后悔不迭。

祖母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她所讲的话牛头不对马嘴,听了简直使人莫名其妙。“阿青,你的爸爸死了已多年呢,假使有他在,鬼子也不会在这里村庄上吵扰的。”她喃喃的说。我无话可同她攀谈起,只好有时笑笑,有时点点头,她似乎对于家中近状什么也不知道。饭摆上来了就吃几口,夜间钻帐里睡觉,两个儿子都死了,长孙也早病故,我的弟弟远在重庆,女儿孙女儿辈都嫁的嫁了,到远方的人去的去了,她像一个被遗忘的人,默默地活着,不多几时便将默默死去,人生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母亲拿着年羹汤来了,一碗给祖母吃,一碗给我吃。我问她:“妈,你呢?”她摇头说吃不下。祖母则是连连咳嗽着,一面做手势,似乎要把她的一碗再分些给我,我对她说:“够了。”她只是不依。

吃完点心,我抢着替母亲把空碗带进厨房去,母亲也跟进来了,她絮絮向我问起孩子。我的心里很痛苦,只说:“孩子由他去吧,离婚据上写明是归他抚养的。”母亲以为我真是无情,便叹息道:“阿青,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孩子是无价宝,别说写给他,便是写给鬼子到外国去了,我们仍旧一样的爱,他们都是我的外孙。唉,阿青,你不可以如此硬心肠,小孩子如嫩芽儿一般,是需要母亲照拂的,崇贤是男人,他怎样会抚养呢?你应该同我来商量,我知道你自己也还是一个大孩子,阿青,你照管不了他们,领到乡下来由我替你养吧。”我说不的,妈近来生活困苦,带了孩子不更苦吗?我不能孝顺你,也不忍累你。她连连摇头说这话错了,她愿意做叫化子也带着自己亲骨肉,若把孩子们丢了,那就会使她伤心死,就是不孝。“阿青,你明天快些回上海去把他们要回来吧。”她最后坚决地说。

我想起菱菱灼灼的眼睛,想起元元胖胖的手,她惯娇啼而他却爱傻笑,他们所予的印象永世难忘,我现在生活安定了,还是真的把他们要回来吧,但崇贤会不会答应呢?“他恐怕要故意留难吧。”我对母亲说了,但是母亲很有把握地答:“不,不会的,崇贤很爱孩子,他不会如此狠心的。而且孩子们领过来了,他们还是姓徐,将来仍旧可替徐氏祖先做羹饭的,我不会教他们忘记祖宗,我不要他们报答,我只是爱他们,等他们都养得长大了,我就还给崇贤也可以的。……你不会去说,我跟你到上海去对崇贤说吧。”

我说:“妈,我已同他离婚了,你还去理他干吗?”

她默默半晌,答道:“不是这样说的,他是一个好孩子,我始终不忘记的。我只记得他初次到我家来做新女婿时,张口第一句便亲亲热热地叫我一声妈,他的面容是很清秀的。凡五官生得端正的人没有一个坏良心,崇贤将来会回心转意的。夫妻总是夫妻,父母子女总是父母子女,阿青,你将来渐渐地老了,就会相信我的话……”我听着觉得实在凄惨,又恨他不替我争口气,便摇头表示不愿听了,她也只得罢休,只絮絮问我孩子们的面貌。

天还没有黑,她们便吃饭了,为的是节省油灯。伯母的饭由女佣替她搬进房里去,我就随着进去问候,伯母见了我,也自垂泪不止。她的身体仰卧在床上,丝毫动弹不得,脸上瘦削不堪,一条被紧压在她身上,硬而平直的竟看不出身躯何在,她的存在实在使我怀疑起来了。

晚上,满屋子阴森森的,祖母独自在房中睡好了,母亲与我同室卧,替我另搭一只小床铺。我把房门赶紧掩上了,母亲说:“你先睡吧,我还要到厨房里去巡视一周,柴火顶要当心哩。”我吓得不敢独留在房中,说:“妈,今夜别去吧。”母亲不知我用意,以为我舍不得与她稍离,说道:“傻孩子,我一会儿便转来的。”我仍不答应,她也只好睡了,到半夜里仍旧放心不下。听我正酣睡,她还是自己悄悄地出去看一遍,这是她第二天告诉我说的。

潘长官约宴的日子到了,我不敢对母亲说知,只谎言城中有一位朋友要请我,母亲拉住我的手说道:“我本想留你多住几时的,不过乡下的小菜你也吃不惯,小孩子们又都在上海,你快把他们领来吧。阿青,你在朋友家里吃完饭,就可以不必回到乡下来了,路上歹人多,上上落落也怪不便的。”

我依依不忍同她分离,央求她同到上海去住好吗?她坚决地摇头表示不肯走,又说祖母的年纪大了,老人如风前之烛,她是不能放弃责任的。我再去向疯瘫的伯母告辞,她似乎想略欠身送我,只是动弹不得。她向我垂泪道:“我只有一个儿子,不幸早死了,女儿们到底是靠不住的,她们谁也不来看管我。唉,阿青,现在还把我当做活人看待的只有你母亲与婉娴了,可怜的婉娴,她年纪轻轻的守寡,还惦记我这个婆婆,常带钱来给我。你在上海碰到了她,对她说好好保重自己吧,又没养下一男半女,她的将来也是够苦恼的。我是不中用的人了……”说到这里,禁不住老泪横流起来,我惨然伸手过去替她拭泪,她噙泪觑着我半晌,又说道:“阿青,你也是善心的姑娘,怎么偏会碰到这种没良心的男人呢?真是好人无好报的,我若死到阴间里,下世再也不肯去投胎的了。像你哥哥与婉娴,恩恩爱爱的,却又夫妻不得到头。”

这是一个什么世界?简直像地狱,只有阴冷,没有光,善女人们个个都受苦无尽期的,这算是我的家吗?老祖母已经像幽灵似的,隐隐出现,又隐隐消失了她的影子,她到房里去瞌睡了。在中年死了丈夫,在晚年又死了儿子,讲到孙子辈,如今我的堂兄又早死,我的弟弟远在重庆生肺病了,她被视作不祥之物,长寿者的悲哀呀!幸而她已失去大部份的知觉,记得当我父亲死去时她是曾经哭晕过去的,可是现在她的泪泉枯竭了,她不知道悲哀与快乐,睡着的时候,她也没有梦。醒来了以后,她也无非口里喃喃“南无阿弥陀佛”罢了。乡下的日子显得特别长,早晨起来了,就等到天晚,什么事情也没有,一些新鲜的消息也听不到,男人们还可以到小店里去闲坐聊天,然而她们是女人,寂寞痛苦度一生的女人呀!

我急急忙忙离开了我的家,我不能再忍受,我要活,要高声的笑或大声哭喊,我不能给这里的空气窒息死了,我要逃出去呀!仍旧坐大航船,仍旧经过一次一次的检查,我终于在午刻抵城了,驱车径到潘长官公馆来。

他以为我要失约不来了,正焦急际,我就赶到,他很高兴地迎接我。于是约定潘长官先坐包车到宝塔寺,然后再叫包车转来接我,太太与几个女眷也与我同行。一个一个都是陋俗不堪的肥女人,使我想起“红颜多薄命,丑陋作夫人”的俗语,毕竟是不错的。然而我自己呢?虽非红颜却也薄命,更是双重的不幸,唉,我的命运将来不知道如何呢?假使这两句话真是千古不易的定理,则我宁可不痴心妄想作夫人了,女人而丑陋,那还了得呀。

潘长官的包车到了,潘太太让我坐上去,我略一推辞,见她实在窘着不会说话,也就不客气的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们一连串的共有七八辆车子,两旁都有卫兵骑着脚踏车保护着,行人指指点点,我只低着头不敢仰视。

宝塔寺到了,众和尚在门外迎接,我首先下车,他们见我坐的是潘长官包车,以为是太太了,就千太太万太太的预备捧我进去。我心知他们误会,却也不便明说,只得微笑颔首,回头见同来的也都进来了,便自举步走进门去,和尚们亦步亦趋的,包围在身边。到了中途,忽然有个卫兵恶狠狠地唤住和尚道:“太太在后边呢,怎么你们也不派一个人去招呼?”

他们骤听之下大愕不解,不久就发觉误会了,连忙撇下我,飞奔回去对潘太太千抱歉万抱歉的,说是刚才不认识太太,罪该万死,真是阿弥陀佛!潘太太是个老实人,给他们吵哄哄的一时答不出话来,我独自冷清清的在前走,再没有人带领我了,我不知道该走向何方去好,只得停步在路旁让潘太太先过去,潘太太是缠过脚的,走起路来一拐一拐,又慢,行经我的面前也不知道招呼一声,众和尚自然更不理会我了,我无奈只好尾随而行,只见前面是太太一拐一拐走,和尚弯腰呵呵在她的身旁拍着马屁,我看得实在好笑,不知不觉地已到禅房。

我们都在外房歇下来,又有小和尚捧着茶,南瓜子以及糖食之类去敬潘太太了,潘太太给他们闹得头昏,再也不知道招呼我。我呆呆地站在窗边,没有茶也没有人招呼坐下,只默默望着外面宽敞的庭院,庄严巍峨的建筑,是有名的古刹呵,竟没有高僧,让这批势利的秃驴占着佛教圣地,真是太可惜了。

等一回,只听见潘长官的声音在里面问:“怎么太太已经来了,客人还没有来吗?”

“谁呀?长官。”和尚诚惶诚恐地回答。

“我问的是苏小姐。”

“哪一个苏小姐呀?长官。”和尚的声音几乎战抖了。

我慢慢转过身子来向里面喊道:“潘先生,我在这儿呢。”

和尚们都惊惶失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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