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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结婚十年

十 秣陵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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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开了桃李花,我的心境仍旧是那么郁郁的,百般无聊。尤其是午睡得久了,乍醒已黄昏,房间里静悄悄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寂寞之感。想想人生究竟为什么呢?为吃饭,现在我的吃饭问题已经解决了,然而仍旧不满足,我感到空虚。还是在当初经济困难时,一心只要赚钱,别的精神生活之类倒也不打算,急急忙忙的,每天弄得疲倦欲死,只要有机会休息,也就心满意足了。不料现在却百般无聊,难道是饱暖则思,我只希望有人陪伴我,分担我的忧,同享我的乐。

但是,天下竟没有一个男人是属于我的。他们也常来,同谈话同喝咖啡,有时也请我看戏,而结果终不免一别,他们别开我,就回家休息了,他们有妻,有孩子,有小小的温暖的家,就算是同我很要好,又怎肯放弃他们的已经建筑起来的小家庭呢?他们对我说那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哼,贤怎么有办法同我拆散了这个家呢?我恨他们,恨一切男人,他们不肯丢弃家,至少不肯为我而丢弃,我是一个如此不值得争取的无价值的女人吗?

假如我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天真,不难看,没有结过婚,我的机会就多得很了,第一,在年龄方面说,我可以嫁二十岁的青年,也可以嫁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更可以屈就五六十岁的老翁;然而现在,我的对象便减少了,我得剔去三十岁以下的,专在四十左右的队伍中找,四十左右的男人还会没有家吗?他又不肯为我而离婚,我要嫁他,只好眼巴巴地盼望他太太早死,他的太太就是死了还有孩子呢,真讨厌!而且一个女人痴心等待另一个女人的死,那是没有把握的事,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得实现呢。假使她死了,而我也更老了,那时男人是不是还肯同我结婚呢?不!我不能那么傻,我得找个现成的,然而现成的鳏夫可又是这么少呀!在我认识的朋友中,就只有徐光来,最近听说他要同院长的女儿订婚了。唉,男人若稍有地位,中年丧偶比青年未婚时更吃香,然而女人呢?贤的年龄比我大两岁,现在我们离婚了,他很容易的可以找到一个年龄比我轻十岁的女人,但是我却只可以找年龄比他大十岁的男人了,而且还不容易,因为年龄比他大十岁的男人,在原则上仍旧是想娶年龄比我小十岁的女人的,天哪!怪不得有许多旧式太太宁愿保留着名份守活寡,抵死也不肯抛弃儿女而离婚,那是有道理的,不彻底也有不彻底的便宜处,我错了,吃了亏,还没处诉苦,我怎么能够公开对人宣称自己一时找不着年青丈夫的话呢?不得已而求其次,男人的价值原不在乎年青,我得找个有地位的。然而有地位的人又怎肯娶个再嫁妇呢?他也许会同我好,同我好却不向我求婚,我失望了,只好说是我原不希罕嫁人的,丈夫哪里有真心待太太,我情愿胡调,那是玩弄男人。然而,凭良心说,我又何尝真心要玩弄男人呢?一个女人要玩弄男人是不可能的,必定是他也想玩弄你了,故而将计就计。我对一个男人表示好意,起初总是痴心妄想的要托以终身,要给些颜色给以前的丈夫看看:“喏!我现在不是有了比你更好的配偶吗?”然而事实上是好虽好了,怎奈对方不肯做我的配偶呵!

我发觉自己之被欺——不是被欺于对方,而是自己的希望过奢,骗了自己了,对方又何尝向我求过婚呢?我觉得悔恨交并,却又不肯说出来给对方瞧低了,所以只好忍着眼泪说是我本来也只同你玩玩的。如此双方承认是玩之后,谁也用不着对谁负责任了,结果又是女人多吃亏。我这才佩服欢场女子的敲竹杠手段,没有爱情,给人玩了还可以有金钱补偿,心里总可稍安慰一些;自己不幸是良家妇女,人家不好意思给钱,也落得不给,但是爱情也仍旧没有的,我之所得在哪里呢?在高尚的虚名,哼,人家可肯相信你是真高尚不呢?我又想到人家肯追求我也许正因为我是高尚的而不必花钱,假使一样要花钱,他也许宁愿追求红舞女去了。想到此处我不禁又气又难堪,用力抓自己的发,恨不得马上把自己毁了。

我想到死;然而就是死也得轰轰烈烈的,我要先成名了,然后再死。

于是我就不分昼夜地赶写《残月》,有时候每天写四五千字,有时候比较少些,最多则是一口气曾写过一万多字。我并不是想卖弄自己的天才,只是心里悲哀,一搁下笔来仿佛就会忍受不住似的,我把自己的生活经验痛快地写,一字一泪,说出女人的痛苦,有时候常恨所有的形容字眼不够应用,难以描述当时身受时的情形,我焦急地思索着,几乎忘却了自身的存在。我也知道我写这本书决不见容于虚伪的社会,我说出了真实话,男人就要骂女人无耻,女人们决不肯承认,说是无耻的只不过是作者一人罢了。然而我又何必管他们呢?我只说我所要说的话,写我所要写的故事,说出写出了,就死也甘心。

书出版了,我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一月之内连印了三次,要购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有的读者老远跑了来,原因只为求我亲笔签个名。有的则是捧了我的小说当教科书读,一字一句,都加以圈点,封面用牛皮纸包好了,生怕碰坏颜色,遇有不懂的字句都用洋抄簿摘出来写信请教我,我兴奋地一一替他们解释了,信如雪片般飞寄来,我被感动得几乎落泪,厌世的念头自然打消了。

如此继续到某一个时期,我又开始感到厌倦了。我怕听到“曲高和寡”的话,而且我的确相信读者大都是盲从的,他们不会了解我的好处。有几个初中女生跑到我处来,纠缠着要我题纪念册,我翻阅她们的册子上面题的多是“祝你前程万里”或“天使般美丽,冰雪般聪明……”等白话时,我只默默皱眉写了“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两句。我顶讨厌“学妹某某涂于某校”等署名,我只迅速地写上了自己的笔名,没有上款称呼或属题字样。

然而她们都笑嘻嘻地接过去了,如包围三四流电影明星一般,她们还把我瞧个足够。我问她们:“还有什么事见教吗?”她们都扭转头去把脸涨红了,样子像要逃,只有一个尖下巴的姑娘一本正经回答道:“苏先生的文章我们很佩服,所以特地来拜访。《残月》里面的故事可是真的吗?写得好极了。”我打趣地又问:“好在什么地方呢?”她们一时都答不出来,只有一个十一二岁脸孔团团的小女孩说道:“我欢喜看花轿里吊死鬼故事。真的,苏先生,你在花轿里面见过吊死鬼吗?”把我问得啼笑皆非,半晌,我又同她寻开心道:“我的小说里面还有一段是描写女人生孩子的,你也觉得好吗?”她倒也诚实不欺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接着又说:“我妈妈说是对的,她也看过这本书,她说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的确很疼痛。”我不禁笑起来了,喜悦而又寂寞地。

然而不久,我终于遇到了一个知道我的人,叫做谈维明。他的脸孔是瘦削的,脑袋生得特别大,皮肤呈古铜色,头发蓬乱如枯草,是不修边幅的才子典型,然而他却有着惊人的聪明,加以博学多能,于社会经济文学美术等无所不晓,这可使我震慑于他的智慧,心甘情愿地悦服了。他天天到我家来,坐谈到午夜,浓的茶汁,强烈的香烟味,使两人兴奋而忘倦。

潘子美有时也来看我,遇见谈维明在座,我替他们介绍,他们随便交谈几句,觉得格格不相入,潘子美只好随口敷衍,谈维明则是索性冷淡地。某晚,我正坐在沙发上看报,忽然听见叩门声,心里知道是谈维明来了,于是对镜略一抿发,便自过去拉开房门。首先进来的客人是潘子美,他笑嘻嘻地把我拦住说道:“门外还有一个客人,你猜是谁?”我暗自思索又是不凑巧地谈维明与他在门口碰到了吗,但是口里只说:“我猜不着,快些请进来呀。”客人潇潇洒洒的进来了,仔细辨认时,原来是突然回国的鲁思纯。

我欢喜得说不出话来。问他可曾吃过晚饭,鲁思纯说道:“饭不吃了,就喝些酒吧。”我慌忙叫小宁波买酒去,大家谈谈说说,有满室生春之感。

谈维明来了,潘子美与他是见过面的,起身向他招呼。我就笑着对鲁思纯介绍说:“这位是谈先生。”鲁思纯冷然答道:“我认识的。”说毕更不停杯,仍旧喝他的酒。我觉得不好意思,便喊谈维明道:“你也来喝些酒吗。”谈维明冷笑道:“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再会了。”说毕径自大踏步走出去,连头也不回。

我们三个直谈到深夜。据鲁思纯说,谈维明是一个关系复杂的人,他的政治手段是翻云覆雨,如今弄得无处容身,只好大谈他的艺术革命理论了。我说:“他的学问还不错吧?”鲁思纯笑道:“他什么有学问?只知道一些江湖诀,信口开河,骗骗你们女人罢了。”说毕连饮数大杯,不禁醉倒在椅上。我慌了,潘子美说还是扶他上床睡一觉吧,又叫小宁波搬去残肴,我在抽屉里拿出一包人丹来,想递给鲁思纯吃,哪知他沉沉睡着连知觉也没有了,只好取出几粒来塞在他的嘴里,谢谢天,他还知道如何咀嚼!潘子美说:“让我出去买些水果来吧。”我更不反对,他去了,屋中寂无人声,我不禁害怕起来。鲁思纯仰卧在床上,口中呢喃着,似乎在要求什么,我以为他感到口渴了,就凑近去问他可要喝水吗?他忽然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我的指尖道:“谈维明不是好人,你得当心他,不要上当了。”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恳切而又柔和地,我得相信他,对他笑点头,他似乎也满意,把我的手指轻轻放开,又自睡熟了。

潘子美买了水果回来,喊醒他,见他已清醒不少,便把水果递给他吃了。“现在我就送思纯回去吧,”潘子美说:“我们明天还要上南京去呢。”

我忽然想起求学时代,想起夜的玄武湖,想起两颗樱桃的故事,模糊地,在脑海之中浮出了缠绵之思。横竖闲着没有事,就跟他们同去玩吧——我把这个意思对他们说了,他们自然很赞成。

次日,我们到了南京,就住在鲁思纯的挚友周礼堂那里。周是北方人,高个子,举止厚重,是个笃实的君子。他现任某省立学校的校长,我们前去参观他的学校,只见规模宏大,房舍整洁,学生们一律穿制服,纪律严明得很。许多天真活泼的女生听见我们来了,都包围拢来叫我们签名,鲁思纯是憎厌这一套的,他走开了;潘子美却是郑重地一一都写好了,礼貌周到地递还给她们,弄得女孩儿们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也不会道谢,只吐一个舌头,溜跑开去了。我站在旁边,更被包围得重重的,使得我有些窘,但也不免起了自我膨胀的感觉。

当夜我们就要求住在校里,因为周礼堂是以勤朴治校兼治家的,家里没有佣人,周太太忙忙碌碌地做饭烧菜,虽然有校役可以兼供差使,但也够忙的了,我们不好意思去吵扰,他的家就在学校隔壁,但是我们说住在校里自由些,周礼堂更不勉强,也就替我们腾出间房,品字式的放好三只小铁床。我们所用的被褥都是向学生们借的,有个女生指定要把她的淡红薄丝棉被借给我,我只好生受了,后来在告别之际托周礼堂代送两本《残月》,签上名字,听说她得了之后喜欢得很,天真而可感的女孩呀!

我们相偕游后湖,扁舟轻轻的,月光如水,大家纵谈古今中外事毕,相对怡然。周礼堂说:朋友之乐有时候会逾于夫妇的。鲁思纯也以为然。只有潘子美道是朋友决比不上夫妇,后者是一体的,前者不过如萍水般偶然相逢而悠然罢了,哪得常相聚呢?又说男女之间绝对没有永久的友谊,到了某一个阶段,便要变质,否则就是破裂而不存在了。我说我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与男人做朋友便很好,做夫妇或恋人便不适当了。唉,我知道我是一个男性化的女子,所以常常吃亏。潘子美沉思有顷,摇头说道:“那也不是的。你是十足的女性,不过那是内在的。你在事业上愈得意,便愈会感到内心的寂寞与空虚。你常感到不满足,是吗?这不满足不是因为需要一个属于你的男人,而是需要有一个可敬爱的对象,使你得以甘心情愿地属于他。你是一个十足爱慕虚荣的女性,怀青!然而,然而你的眼界太高了,你本身的学识见解便不差,又富于观察力,所以容易瞧不起男人。是的,有时候你也许会对于某一个男人表示好感,但是那是欺骗的,不是对方欺骗你而是因为你久久找不到对象,着急了,胡乱认定一个人便加以幻想起来。但是你又不能像诗人般太富于幻想,永久幻想下去,睁开着眼睛做美丽的梦,你是着实的,不久迷雾消失了,男人的真面目也给你看出来了,你不能容忍下去。怀青,我很替你担忧前途……”

话未说完,鲁思纯摆手说道:“别再肉麻了,我生平不知道爱与不爱,张天翼的小说里常称爱为哪个,我倒是很同意的。”说得周礼堂都笑起来了。

当夜我们便缩在那间客房里,晚饭后,周礼堂夫妇都来陪着我们谈笑,说起这里的政治腐败情形,但是天下老鸦一般黑,别处又何尝不如此呢?据说有一个学者做物资局长,物价涨得实在不像样了,当局召他去责问,他呐呐解释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当局赫然震怒道:“你要强辩?”他因不懂方言,误以为要把他枪毙了,便扑的一声跪在地上道:“家中还有八十岁老娘……”说得我忍不住笑起来了。

客房的后面有竹丛,风吹索索有声,疑是鬼窥。于是大家又说鬼故事,潘子美说某一次有好几个人同在一起,其中有一人忽然面现惊惶之色,别人问他有什么事,他结舌良久道:“见鬼了。”又问鬼是什么样子的呢?他迟迟不能开口,半晌,这才以手掩面答道:“是一只大白面孔,耳目口鼻都无,只在当中挂着一条小辫子。”说得周太太害怕起来,鲁思纯劝他们夫妇先去睡了。

我们三人又坐着谈,天南地北的故事也说倦了,只是谁都不好意思当着谁解衣径睡。良久,还是潘子美对我说道:“在客中计较不到这些,我们暂且出去,请你解衣睡吧。”鲁思纯也知其意,他们一同穿过竹丛到厕所去了,我也想小便,只暂不上床,等他们回来后,才移步出去。半途上有竹叶一片掉下来,我吓了,欲进不敢,欲退不能的,好容易匆匆完毕回房来,他们已经在脱衣了,我默默站在床前,不得好主意,过了片刻,还是潘子美跳下床来替我熄了灯,这才睡下。

黑暗吞没了一切,我们便倾心吐胆地无所不谈。人生也许是烦恼的,然而我们的心地却灵空,忘却了所谓事业,忘却了上海的家,在千变万化的世界中,似乎只有我们的友情才垂永久而不变。

秣陵之春郁郁地,我们都是现代人,不能长留在此尽情游玩,只好怏怏回来了,如黄莺给啭醒好梦,踪迹渺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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