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同到苏州去玩的共有十几个人,年纪最老的木然先生,《中国报》总主笔范其时,《妇友》编辑秋韵声小姐,另有一个女记者张明健,她本是江北的左倾女性,给郑烈手下的特工捉过来,备受酷刑,不肯投降。后来郑烈本人由惊奇而发生兴趣起来,不知采用何种手段,居然使得那位女英雄帖然就范了——至少在表面上。这次她与我们同行,打扮得也很朴素,一袭蓝布罩衫,黑色平底鞋,不烫发,也不涂脂抹粉,我的心里着实有些佩服。秋小姐据说也是左翼出身的,与人同居过,后来又分开了,最近替一个异邦老处女作家编这本《妇友》,内容很平常,自然引不起社会上的注意。那秋小姐看去大约也有三十多岁了,谈吐很爱学交际花派头,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只可惜鼻子做得希奇古怪,原因是她在早年嫌自己的鼻梁过于塌了,由一个小美容院替她改造,打进蜡去,不知怎的蜡又溶化了,像流寇似的乱窜到眼角下来,弯曲地在她的花容上划一条疤,如添枝叶,未免不大好看,可是却再也没有办法使得它恢复原状了。秋小姐当时听说也曾哭得死去又活过来,然而毕竟没哭出后果,从此对于左倾等等也灰心了,因为那个同志又同居的男人不久就弃她而去。她见了张明健很是喜欢,说她俩是曾经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过来的。
温如美玉的唐萱也与吴诗人同下车了,诗人口衔烟斗昂首若有所思,瘦而颀长的影子永曳着大手杖,他的脸色是焦黄的,两眼白洋洋,像在瞧不起任何同行者,只有唐萱与人无忤,所以独个儿能够邀他青睐而许追随了。与我边谈边走出车站的则是裘尚文君,他是《大江报》钱英俊的老友,但是钱英俊如今跟上徐光来了,声势远非昔比,裘尚文在他手底下当一名编辑,给他呼来叱去的,也不念过去旧交情,只是杀鸡给猢狲看,拿他老实人来开刀。裘尚文心甚郁郁,但也不想抵抗,他是内怕太太而外怕钱英俊的,后来厮混熟了,有一次我同他开玩笑说道:“怎么你倒不怕我吗?”他认真而又惶恐地连声说道:“也怕的,也怕的。”说得我倒再也不好意思同他开玩笑下去了。
提起裘尚文的出身,可与其他文人不同。他的父亲是一个土财主,当抗战初起时,地方上有人向他募救国捐,他便一吓而逃到上海来。在上海想想别的生意都靠不住,只有买地皮顶上算,因为就遭轰炸也还是一块地皮,他把所有现款大部份都如此花了。至于其他的小部份呢,他觉得花花绿绿的纸币毕竟没劲儿,总是黄澄澄的又坚又硬的金条最好,连乡下人也认识它,到处通行。他倒并不做别的投机,就牢牢捏住这两项,一面拼命图节省,说是阔气再要不得。可怜他的太太整年不添新衣服,小菜二荤二素,每天总是不够吃。偶尔有一次做羹饭或过节之类,整碗的小菜总要留着吃上三五天,直到天热发臭了为止。那位裘老太爷平日走出门去,儿媳们劝他喊一辆黄包车吧,他总是说:“好,好的,我到巷堂口喊去。”结果不是舍不得喊,就是不忍过拂他们的孝心,喊虽喊过五六辆了,只为还价太少,车夫不肯拉,自己仍旧搭电车去。他对于车倒也并不感到痛苦,说是譬如练练武功也好的。若叫他排队等车呢,那更不用愁了,横竖在家里也没事,站在马路当中瞧瞧热闹又不要花什么钱的。他在电车里面喜欢站立,为的是多坐容易破裤子,人家见他老了想让座给他,他只是连声说道:“别客气,别客气,你老兄请自己坐吧,我这么站着就很好。”
裘尚文酷爱读书,他的老子对于这些倒还肯慷慨一下,不过所买的书只准是线装的,洋鬼子的红皮烫金字的东西他便看不惯。他家的书房布置得相当整洁,因为裘老太爷说:“孔夫子是不可亵渎的”,因此严厉禁止女人及孩子入内。裘尚文的妻子或母亲想找裘尚文说话,就得站在书房门口轻声低语对他说,有一次陈妈不知就里的一脚踏进门去喊少爷吃饭了,被裘老太爷得知骂得狗血喷头。他老人家又很不安地说是自己不该姓裘,因为这个字眼未免太富丽了,给他们父子俩糟蹋着实在罪过,而且他更怕人家会因这个姓而神经过敏地联想到他们的富有。他把大门闭得紧紧的,后门也不常开,门上有一个小洞门,必定要看清楚是谁才肯放客人进来。
因此裘尚文便常患零用钱不够。他在家里过日子虽然还算吃得饱穿得暖,但是要找职业便不能得到老子许可,说是年青人溜到外面去哪里会有什么好事干的。他的剃头钱之类虽是规定可向老子拿的,不过当你开口向他索取时,总也得听他咕噜上几遍,说什么:“头发又没有长到领下,又要剃它则甚?明天你又不去吃喜酒。”理发完毕回来时又使得他老太爷不满意了,说是:“既然去剪发了,何不剪得更短些,也可以多过几天。”裘尚文心中痛苦,有时他的太太虽勉强拿陪嫁钱贴他一些,但女人家哪里有大气量的,拿出来总不免心痛,裘尚文自知理屈,只好拼命想法赚钱,结果给他想出一个办法,便是投稿。
那时报上流行的是救国文章,他便写得激昂慷慨,有人对他说:如今爱国的方法是有钱者出钱,无钱者出力;你有钱偏只肯出力,却是何故?他听了不禁苦笑道:“我家老太爷才五十九岁呢,等我可以拿钱来救国的时候,这个国家恐怕早已亡了。”他忘记了自己的爱国理论。
后来国军西撤了,上海大捕爱国分子,他便紧躲在家里,连气也不敢出,他的老子与女人也有些风闻,心里不免又怕又悔,想想还是多给他些零用钱上算,因此手头便不免宽了一些。但久而久之又舍不得了,当裘尚文再度化名卖稿之时,上海已成为沦陷区,他的文章也就只好在《中国报》、《大江报》等处发表,谈谈草木虫鱼,想也没有灾祸。后来又因钱英俊的劝诱,他的老太爷也认为与有势力人的联络是好的,因此他便进《大江报》当一名编辑,徐光来因他不懂世故,也就淡然置之。
这天我与他谈谈说说的,倒觉得他本心忠厚,一些没有市侩气,在当今时代总算是难得的了。范其时也是一个爱玩山水的老儿,我们三个人常在一起,范其时惋惜潘子美事冗未能偕来,我倒觉得这游玩的事非熙熙攘攘者流所能领略滋味的,潘子美恐怕根本不羡此类清福,他就是来了,也会惦记这样担忧那样的,如何能够玩得舒畅呢?
当天我们去到某名园中找郑烈,郑烈带着他的“女朋友”来招待我们了,他的办公处与寝室同在园内,此园太荒凉,因此警察站岗的极多,见我们进出都要举枪致敬,未免使我拘束不少。晚上在鹤馆吃饭,吃完了饭,到乐村饭店,听一个著名的女弹词家说书。
第二天,我们又往各处去访古迹,是郑烈派人陪我们去的,那人滔滔不绝地指点着,说到吴王西施之类,那两位左倾小姐便听得分外仔细。晚上她们与我同睡在一张床上,说起男人们都在连夜打扑克玩了,有的人喉咙都沙哑,有的人连眼睛也睁不开,但还是不肯罢休。我心里想:打扑克难道在上海不好玩,要巴巴地跑到这儿来打?又听说郑烈派来招待的人为要讨好嘉宾起见,陪着他们白天玩了不够,晚上也加入打扑克,输去不少钱,不知此笔损失也开在招待费的帐单上否?
秋韵声与张明健睡在一头,我则蜷曲着自在脚后和衣睡了,闭着眼,懒得去理会她们。只听得张明健先到浴室里去撒尿,嘶嘶有声;秋小姐也跟着进去了,是化晚装,在搽什么油脂之类。张明健说她皮肤很不错。她捏着喉咙卖弄起来了,开始叙述自己的光荣历史。后来两人都上了床,喊两声苏小姐,我不应,她们以为我睡熟了,便倾心吐胆地密谈起来,据秋韵声说:从前追求她的人可多着呢,如什么党部主委,某某团体主席,什么长之类,但是她热心于工作,绝对不肯理会他们。
她说得自己好像是一位华贵非凡的公主,希望在幽幽的月光之下遇见一位英雄美貌的王子,原来前进的女性也是如此慕虚荣的。她为什么不说些某茶房同志或工友等人追求她的话呢?难道她的美,她的种种好处,只有高级人员才配被吸引吗?她的理想是要做西施,要有一个吴王来宠爱她,为她劳民伤财,为她破家亡国,这样才使她满足了,因为她美得有力量。千古女人的傻想头呀!但是她的年龄,她的鼻子之类打破了她的美梦,不要说是吴王,便是这里极普通的苏州人都不会多瞧她一眼,她虽然想象着郑烈今天的殷勤招待也许是为她个人而如此做的,然而毕竟其他的许多人都在,他不能明显地对她特别多表示好意。她恨许多人,她是西施,而吴王一时找不到别人,只好由郑烈来作想象的对象,张明健可不以为然了,她说西施是年青的,又是处女,所以能吸引人,现在她——张明健不是年青的女孩子儿吗?哼,你秋韵声可是……
我睡在后面心里只替她们着急,惟恐一下不小心她们会唇枪舌剑的刺伤了对方。然而倒也没有。秋小姐又在絮絮诉说自己的光荣的过去了,有一个青年连投十几封情书,还有一个下流的小木匠见了她就想扯裤子了,吓得她没命地飞跑,又有某作家赞美过她,说她是今古难得的才女,又有人说她的眼睛太危险,眼睛一瞟就会使得男人落魄,毕竟害人是罪过的,因此她便戴上一副近视镜了。她又说到自己腰肢的细,又说到自己很害怕男人,“郑烈这个人你看怎么样呢?”她结果轻轻的笑道:“我总觉得有些害怕,怕男人都是坏东西,同他们再也亲近不得的。”
张明健似乎再也不想听,翻转身去装作睡熟了。她的兴趣没处发泄,便去喊醒她,又去呵她痒,她格格笑起来不能再装了,两人便又谈论起来。她们渐渐由恋爱而谈到性,研究各种动作,“我的身体是很坏的。”秋小姐反复地说:“我真怕男人,怕得很。”
这夜里我给她们吵得大半夜不能成寐。我想起《慈禧外纪》里所说的一段,当慈禧重游热河的时候,那时她已是一个权威无比的老太后了,但是她在热河行宫里一一抚摩着她从前做贵妃时御用过的衣服。贵妃是微贱的,至少在皇上跟前;然而她满足。她愿意在寂寂深宫里敷粉画眉的打扮好了,等待君王驾到,向他跪拜,小心翼翼地奉承着,他向她调笑,她娇媚地笑了,三千宫女都用嫉忌的眼光逼视着她,于是她觉得荣耀——真正的女性的荣耀。可是做了太后,当一个个臣仆都跪在她的脚下时,她便烦恼了。她瞧不起他们;他们也惧怕她。男女之间还有什么乐处可言呢?
女人最值得骄傲的历史,该是被追求一段吧。哪怕是小木匠之类见了她便扯裤子,总也是她有挑逗他的能力。然而现在——秋韵声小姐空自捧着最高贵的苏州梅花回到上海来,也没有人失惊落魄地瞧,连梅花都被冷落了,岂有此理!秋小姐颤巍巍地捧着它上车,上车的人不肯因为高贵的花与高贵的人儿过来而让出一条路,还算张明健有些力气,起劲把人家推开了,才让秋小姐一步一花落的走进车厢里。
到了上海,秋小姐倒也有情有义,仍旧小心翼翼捧着梅花枝儿回家去,没有把它在路上抛掉。我与他们道声再会,就由范其时送我回家。房间里面有一股冷的灰尘气,我把窗子都打开了,又捻亮电灯,家具什物依旧,树影依旧,凉月儿依旧,我又回来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变更,一样的孤独,一样的寂寞,范其时去后,我不禁伏在枕上落几滴伤心之泪。
过几天,戚太太请我到她的公馆里玩去,问我苏州之游可快乐吗?我说许多人混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意思。她抬眼打量我一番道:“风景幽美之地很容易增发人的感情吧。”
我不感兴趣地答道:“是的。”
“你近来对于工作感到疲倦了?”她又问。
我约略点头一下说:“有一些。”
“有一位……有一位《中国报》馆里姓范的,他常跟你一块儿玩吧!”戚太太的神气更奇怪了,我不知道她用意何在,只说句:“是的,他这次也是一同往苏州的。”
戚太太的眼睛闪出光来,她笑着又笑着说:“听说你要同这位先生结婚了,是吗?”
出乎我意外地,我简直连做梦也想不到,一个胆小的读书人,又老又穷,家里有太太有孩子,怎么能够同我结婚呢?是的,我曾与他同到沧浪亭,访曲园旧址,瞻仰章太炎墓,然而我可从来没有想到同他发生爱情或结婚之类呀!这个问句真是来得太突兀了,我不禁追询是谁告诉戚太太的。戚太太扭过头去说:“你不用问,反正有人告诉过我就是了。”我的心里更着急,恰巧这时候戚先生也进来了,他见着我便说:“苏州回来了吗?满面喜气洋洋,想是很得意的。”我窘得几乎要哭出来,戚太太阻止她丈夫道:“快别再说她,人家正经的事,给你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了。”说得我简直不能置辩。
戚先生躺在沙发上看报,叫我也坐在旁边,戚太太因为有事进房去了,我沉默良久,不禁嗫嚅着问:“这些话……是徐光来先生他们……不,我猜想是钱英俊先生对你们瞎说的吗?”
戚先生放下报来,凝视我半晌,笑道:“你猜得不对。我老实告诉你吧,那是金总理说的,他得知那个消息——但是我们不相信,那一定是郭小姐捣鬼。苏小姐,你不必介意,我们大家本来是说着玩的。”
戚先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我相信他一定能够了解我,不,应该说是能够了解一切女人,女人都是可怜又可叹的呀!然而男人又何尝能够幸福呢?聪明的人是痛苦的,空虚的,那天我在他们家里吃晚饭,戚先生多饮了一些酒,抑郁无聊,便用古笺抄了一首昔人咏吴三桂的诗送我,那首诗是这样的:
“李陵心事久风尘,三十年来讵卧薪。复楚未能先覆楚,帝秦何必又亡秦。
丹心已为红颜改,青史难宽白发人。永夜角声悲不寐,那堪思子又思亲。”
这是时代的悲哀?是失足恨?是对茫茫前途的忧惧?他在笺上写着“志感”的字样,使我想起庾信,想起蔡文姬,想起许多许多古今不得已或悔之晚矣的人物,我为他们叹息,同情可又觉得悲哀。他们的遭遇是如此不幸的,写成诗词歌曲,便令人低徊不忍卒读。我了解他们,也怜悯自己。渺渺的岁月,寂寂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