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寒冷了,我在房间里升起熊熊之火,火光跳跃着,像菱菱的手舞足蹈,像元元的吃吃憨笑。可是他们的脸孔渐渐地模糊了,离开得远,又不能常去看视。所谓姨母把我留在那边的旧衣都拆开来,绸的藏着预备托便人带到乡下去送她的自己孙女儿改制旗袍,布的不是改做夹里,便是替她自己衬鞋底了。老妈妈把这些话告诉我,我倒并不小气;难过的是孩子们仍旧穿着旧袍旧棉裤,鞋子不是嵌脚痛,便是鞋头破了像狮子大开口,浑身上下连一些新的东西都没有,听说贤在日常开支上付了许多钱,而我们的孩子却一寒至此!
她自然讨厌我去探视,我也不忍瞧着多伤心,天气又冷了,我只自躲在房里整日价写稿。那是一篇小说题目叫做《残月》的,它能发泄我心中的痛苦,我不停地写,让自己尽忙着,因为闲下来我就会想到儿女,想到眼前的孤寂,想到前途的渺茫,我忍不住哭了。
鲁思纯与潘子美都去出席亚洲文艺协会,想到这银色的岛,风景优美,我倒也心向往之。彼邦有许多著名小说家,我不懂他们的文字,只读过中文翻译本。我爱那种郁郁的沉思,静的美,热情而又古典的。据说他们在推举出席代表的时候,潘子美曾提议过叫我也同去,可是鲁思纯不以为然,其他几位宣传部的人也以为女的应该由《妇女》编辑秋韵声小姐点缀,我是什么地位也没有,所以只好落选了。其实没去倒也好。不过我住在家里更嫌寂寞,良久潘子美他们始回来了,鲁思纯因喜彼邦图书馆之完整,愿暂住在外籍友人家,天天博览群籍,暂不同他们一齐回来,托潘子美向中国报馆请假三月,报馆方面也就允准了,薪金照给。
潘子美办了一个纯文艺刊物,叫做《文光》。他说要刊载七大长篇,把我正在写的《残月》也拿去凑数。他自然并不怎样看重它,把它排在不重要的地位,然而出乎意外地,它居然获得了广大的读者。
鲁思纯在海外写信鼓励我,说是此乃至性至情之作,非时下一般搔首弄姿者可比。又对潘子美说此篇应该排在卷首。可是潘子美又哪里肯听,他总以为刊物销路是靠木然先生等老作家头衔来号召的。我的心中颇觉悒悒不乐,但也没表示,从此便有自办一本刊物的意思。
在梅花含苞的初春,我把这意思对潘子美说了,潘子美是个圆滑的人,自然热心帮忙,替我介绍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文人。先到木然先生家里,木然的家住在一条龌龊弄堂里,房子是半新半旧的一幢,里面倒还收拾得整洁。客堂当中放着一只蓝色的火钵。小炭结煨红着像点点赤磷放光彩,木然先生身穿紫红古缎的破羔皮袍子,头顶秃然,笑容满面地招呼我们坐下,潘子美代我把来意说明了,他一口答应说是过三天便可以缴卷,我自然谢了又谢。他的儿女足足有十一个,家里没有老妈子,太太亲自烧饭汰衣裳,大的女儿们也帮着做。这天我们坐定后,由他的二小姐捧上茶来,我们忙站起身来道谢了,木然先生连说不必客气,大家随便坐着谈谈,怪有味儿的。
他拿起一根长旱烟管,呼呼吸着烟,我们边喝茶边谈,直谈到黄昏时分。
正月的天气是寒冷的,人情却又温暖,范其时他们都热心替我设计帮忙,有一次碰到吴诗人,诗人也居然肯请我到莎乐美喝 咖啡,我与他对面坐定,每人叫一杯咖啡(其实是咖啡代用品),整整喝了大半个钟头,诗人告诉我许多关于他的正义感及浪漫史,我听着也很羡慕。不料到了会帐的时候,仆欧照习惯把帐单送到诗人面前了,我也照习惯不同他客气,由他自掏摸半晌,抛几角几分的帐会掉,额外的赏赐是一文也没有的。诗人提起手杖走了,我莫名其妙地跟着。后来他永远不会给我稿,却在另外的一本刊物上发表了首叙事诗,大概是说他穷得厉害,那天身边只剩这几角几分钱,恰巧又替一个女人付咖啡帐了,因此害得他连夜饭不得下肚。那个女人大概就是指的我,可是天晓得,我又不曾摸过他的口袋,哪里知道他的全部财产恰仅有这几角几分钱呢?其实不是存心敲竹杠,然而他已痛伤心了,不肯替我写诗——没有诗也罢。
最后,我又想到徐光来,他是一个文坛前辈,而且待我很热心的,我得请教他,虽然的他文章并不高明。徐光来听说我要办杂志,倒也很高兴,说是有一位名画家周凡是他的老朋友,可以转求他替我设计封面。至于他自己呢?他要替我写一篇捧那位画家朋友的文章。我听了心中有些忧结,但也没办法,只好假装出欢喜的样子,道谢走了。不料第二天徐光来又来一个电话,说是他昨晚到戚先生家里去,戚太太听说我要办杂志,也很高兴,说我是一个有志气的女人。徐光来又告诉我说:“戚太太在学校时也是爱好文艺的,她很想写一篇生活片断来投稿,只是她现在是一个有地位的阔太太,不好意思把作品自己送上门来,得先由你去向她征稿,使得她高兴。”我想戚太太见闻素广,学问据说也不错,一个编辑向写作者求稿原不是一件惭愧事,我的杂志得多找些女人来执笔,不论富贵贫贱,因此也就答应去戚公馆一次了。
戚太太待我很热络,提起请她写文章的事,她自然欣然答应了。后来她又告诉我说钱英俊也将编一个刊物,不日就要出版了,戚先生已替他们写了一篇文章。“我们女人应该同女人合作。”戚太太微笑着说:“我将来若有文章,一定要在你的刊物上发表的。”真难得,像她这般过惯豪华生活的女人,居然还会想到写文章!
第三天,她又差副官拿封亲笔信来请我去,说是文章已写好了,叫我去看看。我在上午十一时左右到戚公馆,门房里的人因我已来过几次,也就让我一直进去。穿过花园,走进屋内,我就想在楼下客厅等候,先从皮夹内摸出张名片来交给副官叫他去通报一声。不料副官却不接我递给他的名片,只躬身说:“苏小姐请自上楼去吧。太太吩咐过了。”我犹豫半晌,只好轻步走上楼去。一个俏丽的女仆请我在起坐室里坐下,说是:“太太就要起来了。”天晓得,原来他家静悄悄的,戚太太昨晚打牌打得晚了,还睡觉呢。没奈何,我只好独自在起坐室喝茶看报,水汀温度很高,我把大衣脱了,女仆执礼很恭敬,捧茶送烟都是低声下气地。不一回,只见卧室的门开了,戚先生穿着深蓝绸制的棉睡衣走出来,见我端正坐在沙发上,他便转身入内,一面笑着喊戚太太道:“客人已经来了,苏小姐在外面呢。”不一回,戚太太也揉着眼睛出来了。
她亲热地招呼我,叫我走进房去,戚先生趿着拖鞋进浴室去了,戚太太自己坐在梳妆台前,一面由女仆服侍她洗脸,一面告诉我关于她所写的文章内容。我自然微笑着表示钦佩。洗脸毕,她也不梳头,便拉着我走进戚先生的书房里去。书房也是普通的书房,并不见得特别讲究,就是戚先生的衣服也是很朴实的,他是一个聪明又机警的男人,而戚太太也不失为一个能干的内助。那天她把原稿给我看了,对我说:“笔墨荒疏得久了,不妥的地方请你给我修改修改吧,我拜你做老师。”她的言语是如此婉转而谦虚,我只得听从她命令,坐在戚先生的写字台前,仔细阅读她的原稿。
她站在我的旁边,不时指点解释给我听,又不时关照女仆:“拿牛奶来给苏小姐吃。”又问我:“加两只鸡蛋好吗?”招呼得非常周到。她的文章写得很流利,我觉得简直不能改动,但一字不易也未免辜负她的美意,只好在没关紧要处更改两字。我把欲改的字写在旁边,并不涂去她所写的,然后说声:“戚太太请再斟酌一下吧,也许还是不更动的好。”她毫不考虑地把她自己原来的字涂去了,采用我所拟改的,然后郑重地把稿子交给我。
于是午餐的时间到了,她请我一同吃饭,我也就跟着她走出书房。正方形的桌子放在起坐室里,上首是戚太太,左首是戚先生,我坐在右首,下首还有一个年约三十五六的端庄女人,据戚太太介绍说是林小姐,乃他们的同乡,替他们照料家务的,蓓蓓小姐却是连影儿也不见,我问起她时,戚太太告诉我说保姆带着她到外婆家里去了。
戚先生穿着深灰的棉袍,坐在我的对面,我不禁偷眼向他打量:他的面貌很清癯,举止沉着而大方,最能吸引人注意的是他的一双眼,鸢色的,灼灼惯注视人,忽然他的眼珠凝住不动了,像在沉思件什么事,但转瞬之间却又恢复常态,有说有笑的,又好像是问题已经在他的心中解决了。他是如此的敏感又机诈,一个有学问,有魄力,有手腕,又是聪明绝顶的人,可惜走错了一步,吃亏了。他的脾气与金总理不同,没有官架子,说说笑笑的,使人容易同他亲近。
菜肴捧上来了,也不过六菜一汤,汤用火锅炖着,是一只肥鸡与火腿青菜,他们对我说:“多喝些汤吧,暖热些。”其实水汀热度适当,便不喝汤也不觉得寒冷,与外面北风凛冽的气候相比较起来,我真觉得此地是神仙住的福地,假使一个文人也有此力量,让他可以温暖地写作,写得很仔细而当心的,岂不是好呢?
鸡烧得很烂,原汁一些也不掺水,只是把油舀去了,显得味更鲜美。然而他们三人却像胃口不开似的,戚先生喝了半杯葡萄酒,就叫当差的替他盛饭。饭盛来了又嫌多,再去扒出一些,实实足足有三四口可吃,然后再用匙舀些清汤在碗内,马马虎虎便算吃过了。戚太太总算勉强吃一片火腿,林小姐也是什么都咽不下似的喝了几口汤,我不好意思一个人狂啖,只得草草吃了半碗饭罢休,被戚太太看出心思来,夺下饭碗定要叫当差的替我添半碗,我眼看着他们都放下箸了,心中很着急,只好匆匆胡乱吞咽白饭,仍是戚太太替我夹些菜过来,饭吃毕了,当差的捧上水果来。
凭良心说,我那天的确没有吃饱饭,是饿着肚子回到家的,我很羡慕着做富家的仆役,他们倒是大鸡大肉的吃得舒服哩。阔人吃饭好比受供,总算完了一个节目,从此可以安心睡午觉了。我于饭后便告辞出来,坐车到印刷所把戚太太的文章付排了,以后又忙几天,杂志便准期出版。
钱英俊编的杂志比我早出版几天,销数有四千份,我心里暗想,但愿我的杂志也能像他这般的畅销才好。有一天戚先生偶然同我谈起,问我创刊号预备印多少份,我说想印三千份,不知卖得出否。他沉吟片刻道:“不会太少吗?”我说还是谨慎一些的好,钱英俊的杂志实销四千份,我又哪里能够比得上他呢,印得多了卖不完反而要亏本的,戚先生只点点头。后来据别人告诉我说,原来钱英俊编的杂志由徐光来向戚先生吹嘘说是销一万份,不料我在无意中说穿了他的秘密,戚先生又不肯顾到人家为难的,把这话对徐光来说了,徐光来又告诉钱英俊,因此钱便恨我入骨。为人处世多不容易呀。
我的杂志出版了,三千册不日售完,居然又添印二千册。戚太太听了很开心,找我去闲谈,向我祝贺,我说:“那是全靠你的文章有号召力呀!”说毕又脸热起来,我也知道文人是应该清高的,不应该做作谀辞,尤其是对于有钱有势的人。即使他是真好,你对他说好了给人家听起来也仿佛像在拍马屁似的,据说做文人是应该反其道而行,向富贵者骄而对贫贱者作揖打躬的;虽然矫枉过正,却是有人赞美。但是我实在不忍不答谢戚太太的好意,她使我高兴,我也使她高兴,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于是她就常约我到她家去玩,有时也带我出去。
我觉得很辛苦,常常忙不过来,身体几乎累得要生病了。在三月某日的一个晚上,潘子美忽然来说有人请我们吃饭。我问是谁呢?他说苏州有一位潜势力很大的郑先生拟在上海办大型杂志,今晚特宴请各作家,为的无非是拉稿之意。我横竖闲着没事,便跟潘子美一同去了。
宴客就在郑先生的上海公馆里,他的正式太太已死去了,但却有不少女朋友,一个人占住一个公馆,他也毫不顾忌地带着她们进进出出的,而且公开告诉人家说这位小姐是我的姘头。女人们自然啐他。却也没奈何他,他不相信爱情之类,老实就说中年人的“恋爱”自然是金钱与美貌的结合。他是一个特工头子,据说。
我与潘子美搭三轮车赶到他家时,客厅里已经坐满人了。我与潘子美并肩而入,只见客厅的墙壁四周都漆作玫瑰色,陈设除沙发外,橱桌椅几等等一律都是乌漆描金的,看去觉得别有风味。我们进去后在室内稍站住,就有一个剃光头穿着蓝布长衫的矮胖男子迎上来道:“这位就是苏小姐吗?”我茫然不知所措,他就露齿道:“我叫做郑烈,”一面又拉过一位穿着常青哔叽长旗袍,下巴尖削,眼光炯炯有神的中年女人来道:“这位便是郭小姐,今天专程来瞻仰苏小姐的。”我就对郭小姐点点头,郭小姐简直是不大理会,那个郑烈又接着说道:“苏小姐的文章我顶佩服,以后我们的杂志上无论如何要请苏小姐多多帮忙写稿。”我也就谦虚着说自己实在不行,最近又编了一个杂志,因此写作的时间更少了。说到这里,忽又想起不该不同郭小姐敷衍,便又转口说:“以后还要请求郭小姐替我多帮些忙,我的杂志是顶欢迎女作家赐稿的,郭小姐你肯答应吗?”郭小姐的眼睛在睫毛内一闪,冷笑一声道:“我不会写什么文章。”我深讶其人之傲慢得没理由,也就不再睬她,直到席终为止。
席间,郑烈提议明天请我们到苏州玩去,他自己今晚上先动身,以便在那边布置一切。
苏州有许多名胜,尤其是天平灵岩等山,风景优美。还有许多吴宫遗迹,野人传说,令人发思古之幽情。我们在都市中耽搁得久了,不免沾尘俗之气,如今能涤清心胸一番,自是佳事。吴山点点,就愁也值得的。
青的天,白云悠悠,我们终于暂时摆脱了工作的繁冗,都市的嘈杂,而到人间天堂的姑苏了。想起过去的刻苦与奋斗,惊风骇浪,以及以后的身世茫茫,我不禁百感交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