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归来得太迟了,未免吵醒人,姑母的脸色冷冰冰地,我瞧着比什么都难受。次日,我就推说生病,整天悄悄地站在窗前,发誓不愿再见谁。又是黄昏时分了,一个瘦弱伶仃的小孩牵引着一个手拉胡琴的瞎子进巷来,胡琴的声音是如此凄凉又哀怨地,令人肠断,有“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之感。
小孩与瞎子穿过寂寞的巷,放慢了脚步,胡琴故意拖着长声,可是仍旧没人理会,凄惶地,他们又到别处去了。我恨不得飞步下楼去抓住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呀,算个命儿也是好的,然而……瞥见一辆小汽车疾驰进来了,在巷堂中段停下,里面跳出一个穿制服的人来,手里持着一封信,似乎在寻找某号门牌。
我的心里忽然一动,不要给姑母他们发觉才好呀,于是整一下衣服,疾趋下楼来,老奶奶瞧见了问我:“大小姐此刻身体好了些吗?”我胡乱点点头,早已走到后门口了,仿佛还听见她的声音在里面喊:“不要出去吹风呀……”
穿制服的人果然找到这儿来了,我连忙迎上去,他客气地问:“可是有一位苏小姐吗?”我告诉他说:我就是姓苏的,他欣然把信递给我,说是不必盖回单,只仔细再辨认一下我的面貌,大概觉得还不至于冒认,便放心跳上汽车回去了,我也匆匆揣着信上搂。
信封是普通而大方的一种,上面端正地用钢笔写着收信人的姓名与地址,可是左下角却没有某缄字样,只写上发信的月日,我看了一眼便明白这是谁写来,心里跳动得厉害。是他再约我出去喝酒吗?不,我不是善饮的人,以后再也不跟他喝了。信封是坚厚而洁白的,里面简直不像是信纸,是寥寥的几句话吧,写在薄薄的便条纸上,他会诚意地向我道歉吗?因为昨晚上他也醉了,郁郁狂饮酒,我记得他的确是醉了。
不料抽出信纸来一看,什么话也没有,这纸是一张支票——十万元。我惶惑了。按照目前的物价来计算,个人生活费用每月至多四五百元光景,这十万元钱加上利息足足可以维持二三十年的生活,我从此可以不必再找什么事做了,就安心写文章,租一个清洁的公寓房间住。我要买吃食玩具给我的孩子,我要寄钱给母亲,我要一一购买自己生活所必需的东西……唉,钱的用处实在大,它真是太好了,太诱惑人了。然而……然而假使那是不义之财呢?
我不要!我凭什么可以拿这十万元钱?我对他毫无贡献。他同情我,是的,我也感激他。但是,其间倘使有了钱的授受关系存在,同情反类侮辱,感激也仿佛不是出于至诚,而是带些利用性质了。我绝对不能拿他的钱,我要设法退还给他,让他知道我乃一个清白的女儿。
然而,老住在姑丈的家里又怎么办呢?昨天他问我可有什么困难之处,我告诉他最苦恼的是寄人篱下了,只想找一间自己的房间,他默默半晌,便说此刻且不必提它,饮酒吧。大概那时候他的心中已经决定要帮助我了。他是如此细心而周到地,叫我不必盖回单。出票人的姓名又不是他自己的,大概是转付与,这样可以使我不必负任何法律的责任。就为着他一番好意,我又怎能不顾而推却呢?
还是收下吧;不,还是还给他。
当晚我就喝了一些薄粥,是老奶奶搬上来的,我觉得过意不去。姑丈也到房门口问过我一次好些吗,姑母则是不在家,毫不把我放在心上的径自到小姐妹家里叉麻将去了,我觉得胸口怪不舒服。
睡在床上细细思量大半夜,觉得姑丈的家里再不能住,而那张支票却也不可以轻易接受。我得尽早退还给他,当面解释明白,措辞委婉地。一个人就是穷也要穷得光明磊落,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算始终找不到编辑或教员位置等,我便不会去当保姆或女佣吗?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打定了主意,我便走下床来瞧一遍箧中支票可安全,毕竟因为放心不下,又把皮箧放在枕下,这才朦胧入睡到天明。
次日上午十时许,我就坐车到金总理的办公处去试找他了。到了门前,只见警备戒严,我的心中不免忐忑不安。一个卫兵跑过来喝着问:“你来找谁?”声势汹汹然,似乎把我当做歹人看待,我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正待对他说明几句时,忽然瞧见马路上五步一岗的站起许多武装警察来,那卫兵不容分说,索性动手把我往旁边一推,一面喝:“戒严了,不许动!”我委屈地靠墙而立,进退不得。马路上显得冷清清了,须臾,只见一连串的汽车疾驰而来,最先是警卫车,满载着雄赳赳的武装家伙,随后便是金总理的大流线型汽车了,那是昨夜送我回姑丈家的,我清楚地认得。他今天穿着黄呢制的国民礼服,头发梳得很整齐,精神奕奕的,不像昨夜狂饮过酒。以后又有五六辆汽车跟着,里面坐着的人也有穿西装的,也有穿军服的,大概都是他的部下,向他来请示或同他来讨论什么政府方面事情的,我站在道旁想想,觉得自己来得太冒昧了,幸亏得刚才还不曾对卫兵说出口,一个公家的办事机关,让女人闯进来寻找多难为情呢?金总理也许会拒绝见我,因此,里面瞧的人都会讪笑我不自量力,卫兵们会疑心我是疯子……想到这里我不禁又羞又恨,默默挟着藏有十万元支票的皮箧,仍旧上车回姑丈家去了,晚上,我还是到大江报馆去找徐光来。徐光来坐在社长室里,钱英俊与几个不相识的人也都在座谈笑,他们见我进去了,就彼此以目示意,我觉得里面的空气有些异样,心中不免觉得难堪。徐光来客气地招呼我坐下,一面叫当差的快送茶来,一面含笑说道:“金总理今夜到南京去了,你知道吗?”我听着觉得刺耳,便摇头表示不知道,心里很想说一句:“他去不去南京关我什么事呢?”
钱英俊却更不肯让人,他见我不说话,便冷冷的笑道:“苏小姐,总理请客,酒菜很讲究吧。”我正诧异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只见徐光来在旁边微笑着,钱英俊因为要卖弄自己的消息灵通,便兴奋地抢着告诉我说原来他是刚才从徐光来口中得知此事的,徐光来则是刚从戚太太处听来,而戚太太却是由金总理自己告诉她的,所以千真万确。
徐光来这才缓缓地开口说道:“从前你曾托我找事情,现在既然认识了金总理,这话当然可不必提了。——以后我们也许要仰仗你呢。”
真是难堪的侮辱!这成什么话?这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人与人之间,连一些同情心都不容许存在的吗?我还能够再同他们商量些什么呢?假使让他们知道了这赠款的话,哼!我恨钱英俊的恶意讥嘲的态度,徐光来始终不失为忠厚人,他决不会自己先有这卑鄙龌龊的猜想的,一定是他——钱英俊那厮调唆着他,唉,现在弄得连他都似乎有些不愿意我了,我的希望,我的心……
一切都是靠不住的,什么都像在和我为难,只有这十万元钱,可以拯救我出苦海,是最现实的物质,是最合用的东西,明天还是到银行里去兑了现吧,悄悄地,人不知鬼不觉的。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轻松地对姑丈说出我已在蓝思安路找到了一个公寓房间,是女朋友让给我的,不要顶费。我又送给姑母若干礼物,连老奶奶也有,她们都笑逐颜开地道谢了,我也很快地搬了出来,目的居然达到,可以住自己的房间了。我买了整套的摩登家具,添置了一切应用的物件,窗帘,台灯,枕衾之类都有,虽然不是什么高贵的,但也总算差可满意了,我感激那个帮助我的人,等我赚了钱,我要加倍的偿还他。
我的房间是面南的,在公寓的底层,出入很方便。窗外有几株夹竹桃,枝与残叶映在淡黄色的墙壁上,美丽犹如图画。我想:明窗净几,这可应该写作了吧。但是写作也必须有个催促的力量,譬如说什么刊物逼着我要发表之类;否则就天天写,写了下来只好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我是没有如此幻想与忍耐力的。于是我又想到鲁思纯,我得再去找他商量。
鲁思纯已经无可奈何地进中国报馆了,他当的是《中国周刊》编辑,与报纸不大相关。他也没有规定办公的时间,高兴的时候便到报馆里去坐坐,大家瞎聊天一番;但是不去也可以的,只要把编好的稿件放在家里,用电话通知报馆,报馆方面自然会差人来取。他近来心境不佳,总是在家阅稿时多,不大出去到报馆办公。我那天去找他,他恰巧有些小病,靠坐在旧沙发上读诗。我推门而入,他略欠身招呼,随随便便地命我坐下,我笑道:“真是所谓茂陵秋雨病相如了吗?”他抛卷伸个懒腰便低吟道:“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复何求!”大家笑着便坐下对谈。
鲁太太也进来了,她是一个朴实诚恳的女人,见了我便关切地问:“金总理可曾替你介绍什么事吗?”原来钱英俊已把那天请吃饭的事告诉过他们了。我觉得稍为有些窘,但也直说不妨,便坦然对鲁思纯说金总理在席间原提起过叫我帮他私人料理些文件,但是我恐怕自己能力不够,所以没同意。鲁思纯听了连连点点头道:“这事还是不答应的好。金世诚是个糊涂人,他的身边有一位郭小姐——”我听着觉得不入耳,便以他语乱之。
接着我又迟疑了片刻,最后决定撒谎告诉他说,姑丈最近投机得利了,送给我一些钱,又替我找了一个公寓房间,目前的生活问题总算解决。他听了非常欢喜,说是:“我若有你这般福气便好了,整天静静地住在家里读书,闲下来再翻译一些东西,总胜于编辑这种奄奄无生气的《中国周刊》吧。——不过话得说回来,你现在既然生活安定了,还是替我们的周刊多写些稿吧。《中国报》的总主笔范其时先生,他很赞美你的文章,要请你写稿,这话已经同我说过好几次了。”我当时便欣然地答应下来。鲁太太似乎对这类写文章的事情不大感到兴趣,她只不胜羡慕地说我姑丈真是一个好人,肯救人之急,鲁思纯听得不耐烦了,说是有钱人出几个铜钱有什么希罕,值得你如此赞叹的,我们在战前还不过温饱而已,不是对于同仁的帮助也不遗余力吗?如今……唉!我听着觉得凄惨,便向他们告辞走出来。
第二天傍晚,鲁思纯来看我了,同来的尚有潘子美以及一个头发花白的中装男子,鼻架玳瑁边的眼镜,经鲁思纯介绍以后,才知道他便是《中国报》的主笔范其时先生。我殷勤招呼他们坐下。公寓里有一个仆欧叫做小宁波的人,人颇狡黠伶俐,我因为同乡关系,常唤他进来做些杂事,自然也给钱,总是特别客气。
那天客人来了,我便叫小宁波倒茶敬烟。看看天色渐黑下来,我抽空跑到外面,对小宁波说快去喊几样小菜来吧。他说外面酒菜太贵了,他愿意出去买些生的鱼肉来,自己替我烧。我就无可无不可的把一切交给他办理去,须臾菜上来了,色香味俱佳,三个客人赞不绝口,我也心里暗欢喜,又叫小宁波出去买了一瓶四川大曲酒来,因为鲁思纯是好饮的。我们大家也持小杯略啜几口陪他。
电灯捻亮了,前面窗帘都放下来,四个人在房内谈谈说说,空气非常融洽。鲁思纯平日是沉默寡言的,但在酒酣耳热之际,牢骚便发不尽。他上下古今地谈论着,一会儿骂狗官,一会儿想象幽居山林之乐,他该是晚明的儒生典型吧,然而淳厚拘谨则过之,又没有宋儒之迂,我对他确实相当的心折。他的学识是从刻苦自修来的,出身是一个学徒,后来考取某书店的助编,终于得到某中外闻名的学者赏识,请他主编了《清风》杂志,以后又陆续自办了好几种大型刊物,都曾予当时文坛以不少影响,固一世之雄也……然而现在却消沉了,他知道现在不是做事的时候,只为道路阻断,生活艰难,这才不得不进中国报馆混日子。可悲哀的乱世人啊!潘子美的做人态度却与他不同,他很年青,聪明而有能力,从香港逃到上海来,给老父留住了,只得在此地做事,起先心里本也不愿意,但后来见上司都倚重他,他便不肯得过且过,以为有办法的人随时随地总会有办法的,故而大胆活跃起来。
他同鲁思纯是旧相识,资望自然远不如鲁,因此觉得拖住了鲁思纯在一起,不论在何处都可以自高身价。他对于鲁思纯一向总是执礼甚恭的。鲁思纯愈谈愈起劲,潘子美也附和着且不时打诨说笑。范其时则始终只静静地倾听。他是一个国学极有根底的人,北伐时曾入某将军幕,因而与当代的几个要人相识。这次到上海是给人家掇哄过来的,他为人优柔寡断,做事又迟缓,人家见他没有用,便把他安放在报馆里,做个挂名总主笔,其实中国报馆里共有七八个主笔,又有许多分类编辑,大家各自为政,谁也不听他的调度。他自己又没有中心思想,没有主张,又胆小怕事,更怕得罪人,除了开编辑会议时不得不充主席外,平日什么话也不说。由他主持开会时,每一次至少须费四五小时,人家争论得面红耳赤,他只呆呆坐在上面不语,最后还是别人看不过去了,喊停止辩论,请主席付表决吧,他这才畏缩地问争执的两造说:“可以表决了吗?”若两造各无异辞,他才敢正式表决。他的为人态度据他自己说是“明哲保身”,别人虽然口里也称他为好好先生,背后无不笑他脓包,连走一步路也踮着脚跟生怕一不小心会踏死只把蚂蚁似的。这晚他听鲁思纯愈谈愈起劲了,潘子美又点头道是,他便忍不住打岔说声:“两公多饮几杯酒吧,我要请求主人赐饭了。”于是我就叫小宁波盛饭来,送上热汤,鲁思纯不吃饭,他只自燃根纸烟缓缓吸,我们三人都吃了饭,残肴由小宁波端下去了,然后替我掩好房间。
鲁思纯斜倚在床上,一面吸烟一面像在凝思什么似的,他突然沉默下来了。我替他们浓浓地斟上三杯龙井茶,自己则拈松子糖吃。潘子美觉得无聊,便找一张报纸来看,范其时打了一呵欠,又瞑目端坐在椅上,像老僧入定。我说:“范先生请到沙发上坐吧,比较舒服些。”
他睁开眼睛来笑道:“像我们这般穷书生坐在小姐房里已经觉得够舒服的了,椅子也很好。——只是我今夜还要到报馆里去写一篇星期论文,酒醉饭饱了,就此告辞吧。”潘子美也说要回家了,鲁思纯似乎想再休息片刻,但也不好独逗留,只得用袖甩净刚才掉落在被单上的烟灰,说是:“改天再来喝酒吧。”我送他们三人直到大门口,目送他们去远了,这才怏怏回房。
公寓里的灯火都熄灭了,残叶遍地,枯枝静悄悄,我不禁低徊留恋不已。进了自己的房间,首先嗅到一阵浓烈的烟味,是如此够刺激的,男人们若不会饮酒抽烟又算是什么呢?我喜欢鲁思纯的明达而淡泊,假如一个女人能嫁这样丈夫,红袖添香伴读书,闺房之乐岂非可以媲美易安居士与赵明诚吗?
想着想着我把地板扫干净了,残剩的茶叶连汁都给我从窗口倒出去,浇在夹竹桃的护根泥土上,好歹由它去吧。夜迢迢,月悄悄,独个儿枯立无味,还是闭窗睡觉吧,而且我也不愿窗子开得太长久了,让房间里的烟味人气息都溜逃光,它将伴着我入睡呀。
在床上,我心思缭乱,久久不能合眼,无奈夜长人不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