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梧桐的叶子黄落尽了,我郁郁住在姑丈的家里,心中只愁闷。一切努力都是空,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我将如何是好呢?姑母还是笑着同我敷衍,她的眼睛像宝剑吐寒光,面上敷粉如浓霜,使我瞧着不寒而栗,只好低头替元元结小绒线衫。小绒线衫结好了,我亲自送到亚士林路他们的住所去,姨母的气色比前更凶狠,贤是据说日夜不在家的,家里情形萧条得很,孩子们个个脸孔枯黄,像秋天的梧桐叶子般憔悴。我匆匆去了又回来,不忍再多看,心里只想有一个房间,是自己租的,可以让我安稳关在里面呜咽到天亮。
早晨,姑母亲自递给我一封信,信封足足有一尺长,印着机关的名称,旁边用墨笔写上“金缄”两字。我不禁“咦”了一声。姑母的眼睛锐利地逼视着我,我不免心里慌了起来,只说句:“大概是个不相干的朋友写来的。”接着又解释似地说下去道:“他老是借用机关的信封。”姑母怀疑地笑了一笑,也就走了。
我捧着这封信久久不敢开拆。姑母的声音在楼下说笑,是如此的尖锐锋利,直刺进我心里,我的血液也凝结住了。半晌,我只好抖索索地撕开信封口,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来瞧,上面称呼是某某先生,下端署名金世诚,这大概是金总理的亲笔函吧,内容很简单,说是明天下午六时请我吃饭,地点在某某地方,如此就完了。我看过以后心里着实纳闷:他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呢?同被邀请的还有些什么人?徐光来会去吗?戚中江夫妇呢?鲁思纯,潘子美等只不过做一个报馆编辑,恐怕金总理不会请他们的吧?假使全席上没有一个熟人,假使到来的客人都是阔人阔太太们……我将如何是好呢?整整考虑了一日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赴宴呢,还是辞谢不去?假使不愿去,我得写信通知金总理,然而邮寄已来不及了。若说差人去吧,这里又能什么人可以供我差遣?最后想到还是去找徐光来商量,问他究竟还是怎样,他去我也跟着同去,若是不去我就托他设法通知金总理,我也不去了。
不料到了报馆,他们说是徐光来出外应酬去了,我只好怏怏地回来。在路上又想,徐光来与我不过数面之交,上次承他好意带我到戚公馆去了一趟,这次又要烦他陪同赴金总理的宴了,不将使他感觉麻烦吗?而且……而且他是一个没有太太的人,我常常嬲着他陪同进出,不要给人家误会取笑吗?——还是不去吧,穷人同阔人交际本来是不配的,我又没有好的衣服,皮鞋,以及饰物……
但是,我又想到姑母浓霜般面孔,与孩子们黄叶般的脸色!我又想到金总理的赫赫权势,假使我无缘无故拒绝他的邀请,不怕他老羞成怒吗?
我得敷衍他,也许,我还可以利用他。
于是,我到理发店里做了头发,回家的时候恐怕被姑母瞧见,一溜烟跑上楼梯,把亭子间的门紧掩上。我站在镜前仔细观看,觉得式样嫌呆板,便又自己梳理一番,这时候姑丈和姑母却来敲我门了,说是出外有应酬,要带我同去,我当然辞谢,恐有未便处,他们也不勉强,径自双双下楼去了。以后我便可以安心更衣,因为这是一个庄严盛大的宴会,我特地挑选了一件西式裁制的薄黑呢旗袍,窄长袖,左面襟上绣着朵大白牡丹花。我知道所有的贵妇人都是喜欢盛装的,遍体绫罗绸缎,满头珠翠宝石,所以我愿意穿黑色的,显得庄严,又表示与众不同。但是我的大衣呢?天气已经寒冷了,我没有紫貂,灰背,连玄狐都买不起,我只有一件灰羊皮大衣,多寒酸!想到这里我又伤心不愿去了,徘徊片刻,看时钟已到五点三刻,要走就得准时,管他什么华贵不华贵,我是一个穷文人,就披上一件呢大衣吧,又不是去参加什么时装竞赛会。
出门喊了一辆三轮车,径向信中所述的地址驶去。不久到了巍巍巨厦之前,走进门来,只见两旁汽车排列无数,我想客人已经来了许多吗?心里不免怯怯起来。在离婚以前,我是深居简出惯的,如今为了谋生,四处奔波,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思之令人伤心不已。但既已到了此地,没奈何,只得放胆上去,到了所说的一层,竟是满站着武装的卫兵,他们问我:“找谁?”我嗫嚅着回答:“金总理请我来的。”
他们又问:“你是哪一位?”我把名片递给他们看了,他们叫我且等一回儿,大概是进去通报,不久就有个副官模样的人飞步出来,问声:“这位就是苏小姐吗?”我点头道是,他向我恭敬行礼完毕,一面操着国语说道:“苏小姐,总理请。”
于是我随着他走进金碧辉煌的客厅,出乎我意外的是,里面静悄悄地竟无一人。我心里骤然感到不安起来,是到得太早了吗?壁上的钟分明指着六点。这是一个华丽而并不大庞大的客厅,正中及两旁都有沙发,我强自镇定着,就随意拣一个放在角落里的沙发坐下来,副官等我坐定后,他便退出去了。须臾当差的送上茶来,我用指示意叫他放在几上,他把茶杯放端正了,便恭敬地对我低语道:“苏小姐请坐一会,总理就要出来了。”我默默更不答话,当差的出去了,轻轻把门带上。
我低头暗思量,等回儿金总理出来了,我是不是应该站起身呢?称呼他什么?我不愿意称呼他为“金总理”,我又不是他的部下,我只喊他“金先生”吧,这又是否合乎礼貌呢?唉,我悔不该不嬲徐光来同来,一切都可以向他请教,他是如此和蔼可亲的,现在我独自到此地了,若有失仪处,岂不要贻笑大方吗?我愈想愈悔恨起来,心里更慌张,忽听得门又开启了,我正待站起身,却见进来的仍是那个副官,他躬身对我说:“总理就要过来了,对不起,请你再等一回儿。”我没有话说,他就出去了。
我只觉得手指一阵阵发冷,头脑模糊地,仿佛身入迷宫。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是的,我曾两度邂逅金总理,可是从未交谈过,我们始终是陌生的。他不怕唐突地径来函约我,已经属于冒昧了,我为什么要如此迁就他呢?他的富贵与我风马牛不相及,权力也不能滥用于无辜者身上,我又何求与他?亦问必怕他呢?恐怕这封信根本不是他写的,或有什么人在开玩笑,或者是事情竟完全误会了,等回儿见了他又该如何下台呢?老待在这儿真羞死人,仿佛上门来求什么似的,还是快快回家去吧。
正思量间,倏见客厅的两扇大门都敞开了,四个卫兵威武地站着,金总理身穿深灰色西装,大踏步跨进门来。他的头发浓密而乌亮,鼻子高高的,眼光锐利逼人。他瞧见我带怯躲在角落里,便含笑招呼道:“请过来这边坐吧,累你久等了。”我也不作答,只默默走过来照着他所指点的花绒长沙发里坐下。他坐在我的旁边,两人之间留着相当距离。沙发前面放着一张紫檀几,当差的送上两杯茶来,请我把大衣脱了,客厅里面装着水汀热腾腾的。我把大衣放在沙发背上,当差的便小心地把它捧出去,顺手将门关上。我的头直低到胸口,心里更慌张,仿佛金总理的声音在远处说话,耳朵听得见,嘴里回答不出。
他问我:“抽烟吗?”
我摇摇头。
半晌,他又问:“近来常写文章吗?”
我点点头。
他静静抽着烟,一枝又一枝的,火光荧荧然,仿佛在沉思着什么。我更不敢作声,眼睛只往下观看,先是胸口的白牡丹花,黑旗袍下摆,淡红色丝袜,黑纹皮高跟鞋,再望下去是自己踏着的茸茸地毯,有美丽的花纹,繁碎而鲜艳的,仿佛铺着千红万紫的落英,显得满室如春,水汀又是如此的暖洋洋,我觉得昏昏沉沉地。
金总理按铃叫当差的进来,问:“酒菜备好了吗?”当差的答道:“是。”他说:“就在里面安排着吧。”当差的应道:“是。已经安排好了。”他就挥手叫当差的出去,一面对我说道:“这样就请到里面便饭吧。”
我诧异地站起身来,心想别的客人都已等齐在里面吗?但也不敢多问,只自站起身来,小心冀翼地跟着他走进餐室。餐室是一间正方形的房间,面积比客厅还小,窗口临马路,有大幅紫红丝的窗帘沉沉密遮着。室之右隅有一只雕刻精致配着玻璃门的橱,里面放着各种名贵的外国酒,灯光显得和谐而温柔,餐桌上铺着洁白的台布,餐具很讲究,对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两副杯筷——只有两副。我忍不住问:“还有……还有别的客人呢?”金总理微笑叫我在他的对面坐下,然后坦然答道:“没有别的客人,我就同你谈谈。”
当差的开始捧上菜来,金总埋问我:“会喝酒吗?”我抱歉地说:“不会。”他也不再劝,只自一杯一杯地吞下去。他的皮肤颇白,五官端正,虽说快近五十岁了,却是一些也不显出老态,在二十多年前,他该是一个风流潇洒的美少年吧?醉心于革命,自然也谈恋爱,然而不久便抛弃精神生活了。他没有灵魂,是的,他的环境再不能容许他有灵魂存在。——我能同他讲些什么呢?
水汀热度继续在增高,柔美的光,幽丽的房间,酒菜不断 地送上来,他和颜悦色地细询我什么学校出身的,文章写得很多吗?又说他曾在《大江报》上看见过我的几篇作品,文笔细腻,描写深刻,他是很感动的。“我也是一个文人。”他说:“现在不幸干了政治工作,个性不合,很苦恼的。”
接着他又问起我的家庭状况:父母还健在吗?兄弟姐妹有几个呢?我统统回答了,他举杯一饮而尽,半晌,忽然恳切地问道:“我听戚太太与徐光来等说起,你在婚姻方而不大如意,是吧?”我触起隐痛,不禁黯然答道:“已经离婚了。”他似乎很同情我,又问我与从前的丈夫的结合是自由恋爱的呢,还是迫于父母之命?我与贤本来是同学,我们的婚姻其实不能说是完全旧式的,但是我沉吟半晌,最后却低低答道:“是父母之命。”
他又劝我饮酒。我不敢再推辞,只得微微呷了一口,他告诉我许多关于自己的历史,童年失怙,苦读,参加革命,希望的幻灭,但是他爱他的领袖,一个提拔他的革命前辈,如父兄,如师友,情同骨肉,他得永远追随他,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是甘愿为朋友而牺牲的。”他痛苦地说。我听着也觉惨然不欢,见他尽量狂饮着,又不好劝阻,心里只想到这几句词:“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想到这里我只觉得心里难过,不禁端起杯来饮了一大口。
他见我肯喝酒,似乎也喜欢,便又替我斟满了一杯。我知道此刻坐在我对面的是金总理,当时的第一个阔人,我可能利用他,然而我不——他是如此豪爽又恳切呀!我们渐渐地对谈起来。
我约略提起最近的苦况,寄人篱下,处处都不方便,他问我以后预备怎样呢,我说我想找一个职业。他凝视我半晌,叹道:“我是不大赞成女人出来做事情的,尤其是干政治工作。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个社会太卑鄙龌龊了,一个清白的女子犯不着同流合污。”我说女人也要吃饭,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听了点头说道:“离婚对于女人确是很不幸的。”
夜深沉了。
我想起自己身世的悲哀,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儿女,没有职业又没有钱,亲戚总不可靠,秋尽冬来快度新年了,长此下去又如何结局呢?如今在席上,与金总理谈谈说说的,酒绿灯红,一片繁华景象;等回儿席散了,独自回去,还不是凄苦依旧,空忆侯门如海!想到这里,我不禁端起杯来一饮而尽,自觉头晕目眩,摇摇欲倒。金总理替我再斟满一杯,亲切地问:“我知道你也是痛苦的。——假使你需要职业,就做我的私人秘书好不好?不用名义也可以的。”我苦笑着说:这个恐怕能力不够。我是一个爱好自由的人,不惯受拘束。我只希望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可以安心写作,可以自由进出。
他沉默片刻说:“你再喝一杯吧,烦恼的事情此刻且不要去想它。”
我站起身来道:“喝不下去了,我要回去。谢谢你,金……金先生。”
于是金总理就叫副官陪送我下楼,门口早已有一辆流线型的汽车在等候着,副官替我开了车门,我急急跨进去,靠住软座背只沉沉思睡。午夜的灯火已显得寥落了,路上行人稀少,汽车向前疾驶着,我冷冷清清地独自回去,琵琶曲终,恍如一梦,几乎想不起刚才与谁共饮酒,说过些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