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中国电影公司,我只好重去找鲁思纯商量。他说:“这也不是你的过错,魏如生是个糊涂虫,我早知道他在这家电影公司里待不长的。现在,我看你还是仍旧同潘子美说去吧。”我说:“我觉得不好意思再去找潘子美,真的,他与我交往仅数面,如此诚恳地果然替我找到了职业,现在不到一月又失业了,岂不要惹他瞧不起我吗?”鲁思纯说道:“这样就去找徐光来去吧,他对你的印象倒是很好的。”
于是我就央求鲁思纯陪我同去找徐光来,我假装出女性的情态,对他说道:“鲁先生你就陪我去吧,我害怕,真的,我是怕见生人的。”鲁思纯说:“徐光来倒是顶和气的,况且你们见过面了。不过要我陪你去当然也可以……”不待他说毕,我便连声说道:“你一定要陪我去,鲁先生,你不去我也不去了,请你帮我忙吧。”鲁思纯似乎很得意,高高兴兴地拿起帽子陪我走下楼了。
我知道男子都爱保护女人,你愈装出必须依赖他的样子,他愈乐于被你利用。我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只身住在亲戚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什么人都不能给我依靠,我只好到处找机会。譬如一个落水的人漂流在大海上,不要说是救生圈,就连一块松木板也要把它抱得牢牢的。我想活,我要活下去呀!自然,我也知道鲁思纯是好人,我决不打算利用他又去害他,我只像一个在溺的人,要求他首先伸出援救的手。我对他百般依恋,他也仿佛义不容辞了,于是我们驱车到了大江报馆,由他付清车钱,谢谢天,徐光来尚在办公室里。
他对我们很客气,请我们出去附近喝咖啡。鲁思纯把我走出中国电影公司的话说了,他立刻接上去说:“那没有问题,要是苏小姐愿意,就在大江报馆做些事吧,一个人的生活总是容易维持的。”我听了自然感激万分,连鲁思纯也不觉欣然的,大家谈谈说说,颇为投机。不多时钱英俊打电话来了,说是报馆里有事请社长回去,我们就向他告辞,他也抱歉地会了帐同我们出去,一面又说:“苏小姐放心,这事明天再通知鲁先生吧,一切没有问题。”我又与鲁思纯约定明天晚上到他家去听回话。
一个人在运气不好的时候,似乎什么事都不能称心,明明是将要成功的事,半途中又杀出一个程咬金来了。次日鲁思纯告诉我说,钱英俊已来找过他了,钱的意思似乎不愿我进大江报馆,他说馆中根本人浮于事,不久也许要裁员,徐光来是个好好先生,其实底下人的倾轧是很厉害的。我说:“我又不去同他们争权夺利,怕人家倾轧干吗?”鲁思纯答道:“话不是这样讲的,钱英俊是总编辑,他似乎不愿意你进去,你还是不进去的好。”我听着几乎要掉下泪来,心想钱英俊这又算什么呢?难道怕我的写作能力高于你,就要使你相形见绌了?然而做编辑者自己原是不必要写作的。还是怕我是女人,比较容易同徐光来接近?这也不对,徐光来死了老婆,不久总打算娶填房的,任凭你钱英俊怎样想对他体贴入微,终也不能化男为女地嫁给他吧?你又何必苦苦同我为难呢?落井下石的狭窄小人……
鲁思纯见我愤愤不语,心知其故,便又对我说道:“刚才钱英俊还对我提起,说是有一天徐光来到戚公馆去,同戚太太说起你的文章很好,戚太太也很愿意见你呢。所以钱英俊就说不如请徐光来替你介绍一下戚太太,她的丈夫戚中江是一等阔人,银行界中占绝大权威,她惹愿意替你介绍一个银行的位置,简直是易如反掌。”我心里却又生出新希望来,觉得在银行里做事的确较此时此地的报馆工作妥当,鲁思纯知道我已经首肯了,便劝我说:“我看你不如再去找一次徐光来,说明此意;否则他昨天已答应你进报馆了,今天不好把话说回来。”我说:“这样不怕他见怪吗?”鲁思纯答道:“那也没有关系。否则钱英俊这个人可不是好惹的,你就是进了报馆,恐怕也要不欢而散。”
我当时没有话说,不久果然去找徐光来,徐光来默然半晌,然后启齿道:“这样也好。戚太太是很有地位的,她若愿意帮助你,希望自然比这里大得多了,我替你试试看吧。”我听着不觉得难过起来,天晓得,我又何尝是嫌这里希望少呢?我根本没有什么奢望,只想自己有一个房间,有职业,衣食无忧而已。然而,为了钱英俊,我才只好忍痛把到口的馒头放下,却去希望那个遥远的,渺茫的所谓戚太太,不知钱英俊心里又该作何感想呢?他该得意而又残忍地,不但不肯说出我的苦心,反而会在徐光来的跟前进谗,说我只想拣高枝儿飞吧?
我只好赧然告辞出来,委屈地。
过了几天,徐光来派人通知我了,说是戚太太很愿意见我,后天是她家蓓蓓小姐的生日,叫我也去玩。后天下午三时他就在家里等我,然后同坐着他的汽车前去祝寿。
不久鲁思纯也打电话来关照我了,他说:“戚太太瞧得起你,叫你去玩,蓓蓓小姐的生日你得送礼——就送一只大的花篮也罢。”
我踌躇了好一会。第二天,我想花篮当然要买只新鲜的,否则与别人家送的比较起来,显得太瞥脚了不是怪丢人吗?恰巧附近有一家万盛花店,我就亲自跑去定购,说明次日一清早要。
“要一只大的,名贵的花篮。”我傲然告诉店伙,可是店伙说出一大串外国花名时,我听着全不懂;最后一句才听懂了,是要价钱若干元,我简直吓了一大跳,然而却也不得不定下来。
到了蓓蓓小姐的生日那天,我又亲自跑去看自己定制的那只花篮了。不料走进店门,天晓得,五色缤纷的篮儿多的是!其中有只顶大顶美丽的,满是大红花球,中间也夹着小白星花,黄喇叭花,还有绿的叶,软枝条儿垂挂着,看得我眼光缭乱。上面两条阔的红缎带子,庄严地,挂在花叶上。一条写的是“中江先生令嫒蓓蓓小姐十岁纪念”,一条写的是“金世诚贺”。嗨!原来他也送蓓小姐花篮。
但是据店伙告诉我说:“送她花篮的人正多着呢,这里面五六只全是。”我看过我的花篮,觉得也没有什么,就付清了钱,关照花店送去。一路上只见许多辆黄包车里都装着花篮在送,蝴蝶花儿飞片片,怪热闹的,这些都是贺蓓蓓小姐的呀。
好容易盼到下午三点钟左右,我到徐光来家中去,是一幢精致幽美的小洋房,佣人也不多,我瞧着觉得非常羡慕。他的客厅里挂着许多字画,我虽然不懂什么,却也觉得装帧很古朴的。做他的太太该是很幸福吧,我心里想,可惜这个有福的人又早去世了,人生真是难得美满的,像我这般浮萍似的飘流不定的人,活着其实有什么意思呢?
徐光来走下楼了,他今天穿着灰色的西装,愈显得年青而清秀起来。他招呼我坐进他的汽车,我斯斯文文地上去,进门时头低着,生怕一不小心撞痛了会给他笑话。汽车飞也似地驶过去,我问他:“那个蓓蓓小姐一定生得很好看吧?”他不禁频频摇首道:“也不见得,瘦得像根竹竿子。”
渐渐地,我们快到三龙路了,只见前面汽车如梭般往来。我说:“这些汽车都是去……的吗?”
他笑道:“是呀!这辆向西而来,那辆朝东而去,都是驶往戚公馆的。”话才说毕,我们已到三龙路的转角上了,汽车真个像一字长蛇阵般,头尾衔接直排列到戚公馆大门口。徐光来的车夫不停地揿喇叭,可是也没有办法,只好一步一歇地向前爬去,后面跟着来的车子又在拼命揿喇叭,好容易摸到门口了,只听见:“三轮车快回去呀,这儿可没有你们停留的地方。”“去!汽车还排不下呢。”“……”戚公馆的卫兵们大声吆喝着。徐光来等得心急,叫我同在大门口跳下车来,卫兵是认识他的,一齐向他敬礼,他也微笑着点头进去。
小心翼翼地,我跟着他进门,只见一路上都是密密层层的花篮队伍,红的,绿的,蓝的,白的,紫的,什么颜色都有,每瓣花上面似乎都洒过几滴水,根条儿插在篮中也沾着些泥,然而毕竟已是失却生命了,恐怕活不久长。人世的繁荣可惜那是片刻的,因此人们急巴巴地赶,唯恐不及,坐着流线型的汽车疾驰还嫌太费时呢。蓓蓓小姐今天总算到十岁了,幸运地,是值得快活的,但是谁又知道她明天以后会怎样呢?
徐光来领着我穿过小客厅,只见一个蓝袍黑褂,风流儒雅的男子端正坐着,他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照他的年龄其实不当白的,大概是操心过度之故。徐光来替我介绍说:“这位便是戚先生。”戚先生打量我一下笑道:“苏小姐我是看见过的,在那天世界饭店。”我同他鞠躬致贺,他也答礼,徐光来又领我走进大客厅去了。
大客厅里富丽堂皇的陈设也不必说了,只见黑压压的全是人。当中有几十只花篮堆得像小丘般,缎带上面似乎写着御什么字样,蓓蓓小姐就站在这花篮堆前,下巴尖尖的,焦黄色脸,身上穿着大红金点的纯羊毛跳舞衣,打扮得像一个东洋泥娃娃。她的胸口缀着朵大珠花,珠子都是滚滚圆的,大而调匀,这些若是戴在别的人身上,人家就会疑心它是假货。但是她是戚中江的女儿!徐光来引着我上前,向正中三鞠躬,她在一旁还礼;行礼毕,徐光来再上前去向她道贺,她也伸出手来让他握,巨大的钻戒光芒四射。我想:“怪斯文的孩子!”但是有一个中年贵妇人却显得活泼地,满面春风的向四周招呼着。我心里忖度这大概就是戚太太吧,果然徐光来也如此告诉我了,又把我带上前去向她介绍:“这位便是苏小姐。”我羞惭地向她鞠躬致贺。
她立刻很亲热地拉住我的手说:“苏小姐的文章我是很佩服的,以后请常来玩。——随意喝些咖啡呀!”她穿着一件华丽的紫红缎袍,衣角绣黑蝴蝶,花团锦簇地。“随便坐呀,不用客气。”徐光来领我到一张桌子旁说。我傻傻地坐下来,旁边一个人也不认识,他又替我介绍:“这位是王厅长太太,这位是刘部长的老太太,这位是……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吧,我到别处去看看。”我只好一味点头。他走了。
刘老太太身躯很高大,手也显得很粗糙,怪不得人家说她丈夫——刘部长的老子原是做木匠出身的,不过,这也无损于所谓部长的身份,英雄不怕出身低,他现在阔了,老娘照样也打扮得珠光宝气。那位老太太似乎不大喝惯咖啡,只见她端起杯子先打个照面,嫌烫,便撮尖嘴唇连连吹,然后又赌气地碰的一声掼在桌子上,继而想想不应该,连忙收拾起粗野举动,忍住心头火,勉强用银匙一滴一滴舀起来吃,不过时时咂舌嫌味苦。王太太则是满脸雀斑,粉却涂得很厚,没事也装好笑脸等着,以便有个把别的太太之类来同她寒暄时,她好咧着嘴巴笑,笑……
是一批平凡的女人呀!有钱供她们打扮,她们却打扮不来。她们只知道这衣料值多少钱一尺,钻石值多少钱一克拉,也不对着镜子瞧瞧自己配不配穿戴这些宝贵的东西?——其实都不配。于是我替她们悲哀,也替她们阔绰的丈夫们抱屈,守着如此俗不可耐的婆娘,显贵还有什么意思呢?然而这也许因为是正式宴会之故,姨太太们出不得面,所以才让这批太太来参加吧?他们一定有姨太太的!也许怕女主人会嫉妒,所以不愿让如花美眷到公馆里来走动吧?真是辜负了这好天气,这些花……
想起花,我便开始留心寻找我的花篮了。堆积在客厅当中的,围绕在这客厅周围的,以及走廊上,楼梯头,直通到花园里,占着花园小径,满坑满谷的都是花篮。我所送的那只简直如一粟堕入大海,连影儿也不见,再也休想找得出来。就连徐光来……
正想间,只见大客厅里的人们都骚动起来了,大家一齐放下吃食,纷纷站起来,连刘老太太也慌忙丢下舀咖啡的银匙,颤巍巍地立在桌旁,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人们的脸色更显得紧张了,只见拥挤的人群中突然闪开条路,一个身穿黄呢礼服的长官大踏步走进来了,后面紧跟着蓝袍黑褂的主人戚先生。里面戚太太也看见了,急忙花枝招展地迎上前去,口中连连道谢:“怎么金总理也来了……不敢当的。”
众人纷纷向金总理行礼。有的穿军装的还肃然立正。女太太们则是低垂粉颈,难为情地弯着腰鞠躬。金总理微微颔首,就算答礼了。他的眼光直注视前面,不肯东张西望。戚先生拉了蓓蓓小姐上前去,教她向金总理深深鞠躬,一面说:“蓓蓓快谢总理呀。”金总理微笑拉她的手,回过头来,我觉得不好意思再装作没看见,只得慢慢站起身,却见戚太太笑着过来把我拉近金总理旁边道:“这位是鼎鼎大名女作家,大江报徐光来介绍的。”金总理默然。
接着众人又像捧凤凰似的,把金总理捧到贵宾室去了。我独自回座,一会儿茶点完了,人们纷纷告辞,我四处瞧望徐光来不见,戚太太挽留我说:“且待吃了晚饭再叫徐先生送你回去吧,他此刻在楼上打牌,你要去看看吗?”我只好默默耽搁下来,渐渐地天色黑沉下来了,屋子里都拉上厚呢窗帘。红色的落地电炬猛射着,有的人打牌,有的人玩扑克,戚太太自己做庄推牌九,都是上海顶阔绰的老爷太太们,为了输赢几万元钱,也在留恋惋惜着,一个痴心想赢足,一个坚持要翻本。——什么时候可以吃晚饭呢?屋子里空气昏沉沉的,我觉得有些头痛,不觉信步向花园走来。
大地静寂寂地,草木隐约可辨。是一个溶溶的月夜,整个宇宙抹上了银灰颜色。我不禁深深吁一口气,片刻的自由呀,这里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在这里。
月光浓浓地罩下来,像霜屑纷飞,四周凄凉地。我徐徐向前走着,幸而没碰到一个卫兵,屋子里的喧扰空气渐渐嗅不到了,我憎恶那些没灵魂的人们,只想远离开。“你们这样胡闹下去算是什么呀?”我独自叹息着,羞与他们同流合污,把找事的心也冷淡了。但是,不找事又拿什么混饭吃呢?当然,我知道她们也有不得已,在她们这就是所谓应酬,不爱打牌也得打,丈夫需要奉承权威者哩。戚先生同金总理是早期的革命同志,他的太太与金太太又是同学,两家关系素来是很密切的。“难道金总理也在跟着他们或她们一起胡闹吗?”我觉得这个想象似乎不可能,他是如此的忙,又不能不顾到他的身份。
这个花园真够得上说句清幽俏丽,然而人们只热衷于几张牌,贯注全心力于红绿筹码之间,有谁肯理会到这些,任凭溶溶月自在天空中荡漾流连罢了。我惊奇此刻世界会如此的安谧,像寂寂的水,没有浪花溅起。正想际,忽见那面屋子里的门开了,大批衣冠整齐的人送着金总理出来,我恐怕不好意思,欲躲入花丛,已经来不及了。金总理也像瞧见了似的,他在汽车旁边略踌躇一下,但毕竟须向主人告别,就匆匆跨进车厢,去远了。
吃过晚饭,徐光来送我回家时,他轻轻对我说道:“金总理预备请你吃饭,就在后天,记牢了别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