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我又找鲁思纯,他对我谈起《大江报》的社长徐光来,说他为人颇忠厚热心,以前也曾做过什么次长,现在丢了官,却落得满腹牢骚,在《大江报》上连登“悼亡篇”了。我听着不禁心中一动,继而又忖:他死了老婆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于是忙按定心思,故作冷淡地对鲁思纯说:“徐先生人倒是顶潇洒的——做一个报馆的社长,恐怕也没有什么大出息吧?”鲁思纯眼珠一转动,就撇着嘴巴回答我道:“那也已经是了不得,《大江报》的销路很不坏,后台实力又充足,一个人要做到如此地步不容易呢。我常常说:志不宜大。潘子美就是一个好例子,他是一个年青人,动不动就想做大事业的,结果往往弄得出力不讨好,这样可以说是一些小聪明害了他。”他言犹未毕,我就告诉他关于后来接洽的经过,潘子美介绍我去找中国影片公司的编剧组主任魏如生,“我想明天上午就去找魏先生呢。”我兴奋地告诉他说。
他的脸色是沉郁的,眼睛牢牢地盯住我,像有什么话说不出,却又不得不说几句似的。他低低地关照我道:“你去找他谋事做,只要能够糊口就算了,现在根本不是做事业的时候。你是一个女人,不幸在此时期离了婚……唉!”再过了片刻,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就告诉我道:“那大江报馆的徐光来昨天也曾对我说过,他想请你去当个编辑,也许是编副刊,不知你愿意不愿意呢?”我听着简直兴奋极了,想不到自己这样的一个家庭妇女,平平凡凡地过了几年厨房生活,现在初次进社会,居然受着众人的青睐,那位徐光来,是曾经做过官的,人物又清秀,是实实在在的留美前辈,想不到他居然会看中我,很快地就赏识了我的文章——真是为了我的文章吗?我骤然觉得心脏跳跃起来了。
我问鲁思纯:“是不是《大江报》的待遇很不错呢?”鲁思纯沉吟半晌,答道:“待遇是可以同他谈谈,请他帮些忙的。不过他们的报馆里有一位总编辑,姓钱,叫做钱英俊,却是个不大容易相处的人。他与我相当熟悉,我本来也想进《大江报》,徐光来曾对我说过好多次了,就是戚先生我也见过面,后来仔细想想有钱英俊在里面,朋友们太熟了在一起反而容易多事,所以我就决定不去。我为你着想,”说到这里,他就坚决地接下去道:“既然潘子美已替你介绍魏如生,一定有办法的,中国电影公司虽然不免带些色彩,但毕竟是商业机关,总而言之比在报馆里做事好些。”
我觉得心里很失望,却也不得不勉强点头,心里常惦记着徐光来的蔼然的面容。
第二天,我就去找魏如生了。中国影片公司在梅格路,我持着潘子美清晨派人送来的介绍信,独自跑到蓝思安路搭电车,先到了终点,再走向梅格路来。马路是坦荡荡的,两旁有秃顶树,看着徒令人增萧条之感。是深秋了呀,转瞬残冬将至,人家都要快快乐乐地过新年了,我将如何是好呢?在姑丈家里住过年吗?想着想着已到了沉香花园,前面半圆形的高悬着一块黑底白字的招牌,上书“中国电影股份有限公司”字样,我放胆走了进去,询问编剧组在哪儿,管门的人告诉了我,于是穿过弯弯曲曲的路,只见草木黄落,杂物零乱,我心里暗想这里好像是一所破残的荒庙,又好比是衰败的家,什么都是你推我不管的,哪里有一番蓬勃新气象呢?
编剧组的办公室是一间长方形的房间,在楼梯的右侧,我上前去敲门,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子来给我开了。“请问这里可有一位魏如生先生?”我稍带窘态地问,心里突突跳。他还来不及回答,只见靠窗的写字台旁有一位方面浓眉的中年人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我骤听之下,仿佛自己受到了一种侮辱,又仿佛暗中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怯怯地不敢想到反抗。“我是……我是一位姓潘的……潘子美先生介绍我来的。”我嗫嚅着回答,头却直低到胸际,久久不敢仰视。
“潘子美?”他仿佛带着轻蔑的意味说:“叫你来找魏主任干吗?你是谁?”
我轻轻地回答道:“我姓苏。”
这时候给我开门的那位温文的先生似乎看不过去了,他柔声对我说:“苏小姐请坐一回儿吧,魏主任还没有来,但是他马上就要来的。”我感谢地点点头,办公室中没有空座位,我站在门口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那个人把我带进办公室,再进到里面的一间,有大写字台及沙发茶几,我拣了一只单人沙发坐下,他礼貌地说声:“对不起,请等一回儿。”便出去了。
我知道这是主任室,魏如生是个四十八岁的广东男子,昨天我仿佛听见潘子美谈起,他还是一个从未结过婚的人哩。是他瞧不起全世界的女人?还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呢?他也许是个风流自赏的,也许是身体太文弱了,需要长时期的保养。也许要专心研究学问;他在这里能够做到一个主任,学问总该不会是毫无根底的吧。
正想间,只听见外面办公室里起了一阵骚动,仿佛是有什么人走进来了,众人都在恭敬地招呼他,而他却不大理会人。最后是主任室的门开了,一个身材蠢然,肥头大耳,紫膛色脸皮的粗男人气昂昂地直冲进来。我不禁大吃一惊,心里猜想他一定就是所谓的魏主任了,为何如此出乎我的意外呢?我想到自己是一个女人,本来用不着站起身来的,但继而又忖快要做他的部下了,礼貌恭敬些总该不会错的,只好手扶茶几向他欠一欠身儿。不料他傲然瞧了我一眼,竟不作理会,自管自地坐到大写字台旁去翻阅文件了。我觉得很窘,几乎想哭出来,一个女人坐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不能使一个进来的男人瞥见她大吃一惊,于是喜出望外地趋奔过来,殷勤而且不怀好意地说了许多恭维的话,这还有什么意思呢?简直是绝大的侮辱。他瞧不起我,潘子美这人太没有估计,我又何必多坐在这里丢丑?情愿跑出外面做叫化子去,什么电影公司的编剧主任,呸!我再穷些也不希望你这种丑鬼,老光棍,看你还搭些什么豆腐架子?想毕愤愤地想起身来,往外便走,却见外面有一个漂亮的身子闪进来了,就是那个给我开门的人,他见我呆坐着不响,似乎很奇怪,继而一想又明白了,于是他走近我的身旁低语道:“这位便是魏主任呀,我给你们介绍。”
他说着便从容地走向大写字台前去说:“主任,这位苏小姐,是潘子美先生介绍来看你的。”魏主任仍旧心不在焉地望了我一眼,我只好忍气吞声把潘子美给我的介绍信递给他瞧,他似乎很仔细地看了几遍,然后“唔唔”响两声,对我说话了。他说:“这里编剧组的人本来不少,不过你既然肯来帮忙,我们也是很欢迎的——你从前写过剧本吗?”
我干脆地回答说:“没有。”
“敝姓唐。”那个温文的青年忽然自我介绍了一下,接着又说:“苏小姐你的文章我也拜读过,那是很好的,编剧本并不很难,只要知道些专门技巧……”魏主任不耐烦地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苏小姐,我想你今天便可以办妥进来服务的手续,到人事组去领一张职员证,就是这样开始办公吧。”这一来倒也使我出乎意料之外,想不到魏如生这人竟是如此爽快,刚才幸亏得不曾一怒而去,否则不是坐失好机会吗?
办公室里一共有四个人:那个温文尔雅的是唐萱,他原来还多才多艺,绘画音乐都爱好,衣服鞋袜都清洁异常,一张面孔清秀得像女人。他学的京戏也是青衣,珠圆玉润,唱得很不错的。至于那个方面浓眉的中年人呢?他叫做陆揆一,在电影界中己混得很久了,现在中国影片公司的剧本差不多大都是他改编或写作的,所有导演全同他熟悉。本来王经理预备请他担任这组的主任,只因魏如生是宣传部的人,宣传部为伸展自己的势力到电影界起见,在中国电影公司改组后,硬要把他荐到这里来,王经理不敢不替他妥为安排,因此就让他做了编剧组主任,其实他对于电影戏剧是一窍不通的。陆揆一当然又妒恨又瞧不起他,王经理后来听了陆揆一的话,也知道他无能,根本不想采用他所说对于剧本的意见。其余还有一个瘦长的青年叫做孙其时的,是一个文艺理论家,他爱谈戏剧的原理以及发展过程历史等等,但是口会说而手不会做,他编的剧本别说不能演,连随便看看都是枯燥无味的,魏如生哪知就里,只因为孙其时过去是他在某中学教过的学生,便把他请来担任编剧之职,也不问他所写的东西如何。因此众人都心怀不平,当魏主任不在的时候,莫不议论纷纷的。
魏主任叫我且看电影理论的书,书是英文的,我看起来很吃力,而且没有兴趣。有时候他尚未到公司来办公,我们几个人便谈谈笑笑的,倒也热闹。陆揆一因为家累重,每天须写许多东西来换钱用,所以常常发脾气,恨恨不绝的,又爱瞧不起人,我们对他没有好感,同时又有些忌惮他。
魏主任来了,我们便不得不装出专心编写的样子来,我常常对着英文的电影作法发呆,仿佛白纸黑字上都有我所亲爱的面孔画着,一张是元元,一张是楚楚可怜的我的女儿菱菱!
菱菱,自从那夜里她的爸爸抱她进电影院,而我就不下车直到姑丈家里去后,已有一月多了,始终没有再见到她。她现在又该怎么样了呢?崇贤不要我了,忘记我了,永远不想再找我回去而向我忏悔前情,我却怎能忘怀于我的女儿,不想再回去瞧瞧她们呢?
“苏小姐,请你把这个剧本看一遍,然后就做张说明书吧。”魏主任叫我进去说了,他似乎很不满意于我的无事做,因此想出一些虚耗我的精神的工作来。
我不敢违拗,只好用心地试做了,此事说来容易,动手的时候却难。因为要把故事说得明白,又岂是短短数百字所能尽的呢?我写好了说明书,好容易缩到短无可短了,送进主任室去,魏如生却早已不在,原来他不是真心要我做说明书,而是随便抓一件事来叫我空忙的,我恨他极了。
那天五点钟过后,我下了办公室,决心去瞧孩子们了,就不到电车站搭电车去,只自沿着梅格路走来。中途瞧见一家糖果面包店,我站在橱窗外面怔怔的打量着,半晌,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地唤道:“苏小姐,同我进去买一些东西吧。”我回过头来见是唐萱,脸上不免有些讪讪的,他却毫不介意,只自招呼我一同进去买了一打面包,他说:“这条路上很冷静,没有人会瞧见的,我们大家边走边吃吧。”
我起初推辞着不肯,后来因他再三劝,也就胆大起来,大家各取一只,边咬边谈话,我这才知道他家现有三个孩子,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不禁更为感动起来。“苏小姐,你此刻到哪里去呢?”我告诉他说想到亚士林路去看看菱菱与元元,他说他就住在丁神父路,我们两人是一条路的。于是我们也不雇车,边走边随便谈谈,觉得很愉快,转瞬间已经到了我的旧居了。“唐先生明天再会吧。”我忽然觉得心慌起来,恐怕碰见贤,恐怕碰见邻居,同着一个男子走路该会给他们发生什么误会呢?唐萱把吃剩的八只面包递给我道:“送给小妹妹吃。——再会吧。”我忽然想到那是他预备带着回家给自己儿女吃的,于是一定要还他,他坚持不肯收回,推辞了一会,就大家对分,我把四只拿出,其余连纸袋都还给他了。
走进巷堂,就遇见几个邻居,她们都惊奇地问我:“徐太太你回来了?”我苦笑着摇头说是来看菱菱的,她们都恻然叹息,告诉我说贤自我去后,已写信到n城去把他的一个寡妇堂姨母接来同住了,为着照料孩子,可是他的堂姨母是一个花言巧语的妇人,她当面装出钟爱孩子的样子,背了他则常欺侮菱菱,这是邻居们都知道的。
我的心中像罩住了一层阴雾。走进旧宅,只见一个四十岁的妇人在搅麦粉浆,见了我就叱问:“你来找谁?”我知道这大概就是所谓堂姨母了,便说:“我是来瞧菱菱的,你就是姨婆吗?”她似乎仍旧想不到我是谁,好容易老妈妈闻声出来了,她瘪着嘴眉开眼笑地说:“是奶奶,奶奶回来了,元元菱菱和我们都在惦记你呢。”我问她:“孩子们在哪里?”她回答说是在楼上,我就胡乱向姨母点点头,径自上楼去了。
“妈妈呀!妈妈来呀!”孩子们一阵欢呼,我含泪把面包分给了他们,每人一只,又递了一只给老妈妈吃;老妈妈不肯吃,说是藏着明天给元元吃。我说:老妈妈你吃了吧,这里还多着一只呢。话才说毕,姨母也上楼了,她冷冷地瞪着我,似乎在怪我不该厚颜跑回家来,又像在监视我,怕我会偷去什么东西似的。贤不在家,我很想问他到哪里去了,可是始终没问出口。
玩了一会,他们要吃晚饭了,我就告辞回去。菱菱拼死拉着我,说是:“妈妈在这里吃饭呀!”我说:“今天我有事,下次再来看你们。”老妈妈也道:“吃了饭再走吧,今天少爷没回来,饭菜有剩的。”那个姨母忽然冷笑道:“少爷此刻没回来,你准知道他今夜就一定不回来吃了吗?饭菜都给他留起来,孩子们有洋山芋羹,烧肉及鱼便不必搬出来了。——这位,菱菱的妈妈你若不嫌没小菜,便请在此地喝一碗粥吧,我自己可以吃麦粉饼的。”我听着再也坐不住,径自下楼回姑丈家了,只听见菱菱在楼上哭喊着想追下来,老妈妈在劝,所谓姨母在叱骂着。
我的心里如刀割一般,回到姑丈家中,他们已吃过夜饭了,我只好推说已经在外面吃了回来,整整饿了一夜。次日到公司去,只见魏主任破例早到了,他铁板着脸对我们说是导演们联合跟他作对,凡是这里编剧组编出来的剧本他们一律不肯采用,宁可由他们自己编写,或托外面不愿出面的老作家写成了,名义上只说是他们自编自导的,剧本税照付给那些老作家,因此公司当局也没有办法。昨天下午公司开会讨论一切,魏主任便提出以后公司采用剧本须经编剧组通过,而且以尽先采用本公司写的剧本为原则,导演们纷纷起来反对,语多轻视与嘲笑,王经理袒护着他们,因此魏主任又气又难堪,当场提出辞职了。
我们不得不与他同进退,跟着一齐辞职,公司方面自然是假意挽留,结果只留住一个陆揆一,我们大家都失业了。我领到一月薪金,买两件衣料送给姑母,她口里说是:“自己人又何必客气呢。”但结果还是收下了,瞧样子并不十分感激与满意。我想不到离婚出来又遇到职业上的挫折,真是所谓祸不单行,年关渐渐地逼近来了,永远寄身在亲戚家里,如何是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