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找求所谓职业。第一个理想自然是做中学教员,我把这个意思对姑丈说了,姑丈听着连连的摇头。“你以为做一个中学教员是光荣的吗?”他知道我做过小学教员,所以如此说:“你不知道现在的待遇可菲薄哩,几百元钱一个月,饭也吃不饱的。”我苦笑一声说:“但我闲着也是无聊,不如姑且将就将就吧。”姑丈哑然失笑道:“什么?你还道是将就?钻谋的人可多着呢。况且你又没有大学毕业文凭……”
我知道这是没有指望的了,心里想亲戚不如朋友,亲戚可能是勉强结合的,朋友却是自动地说得来。于是我就想起从前《清风》杂志的编辑鲁思纯,他是第一个赏识我文章的人,真使我有不胜知己之感,现在还是去找他商量着试试吧。
此时上海已成为孤岛了,刊物纷纷停办的停办,内迁的内迁,鲁思纯也曾将他的杂志移到重庆出版,这次为着来沪接家眷同去,抱着破釜沉舟,与国家共存亡之志,不料适逢太平洋战争发生,他被阻沪上,进去不得了。他的所有财产都在重庆,朋友也大都在内地,如今羁留在此地自然一天比一天穷下来,他只好咬着牙齿挨受。
另有一个青年作家潘子美,本来是在香港做事的,后来香港发生战事,他尽失所有,把辛苦储蓄下来预备私费留美的汇票,一旦也化为乌有了。他在香港做过小贩,后来搭难民船逃到上海来,与他年近古稀的老父抱头大哭一场,结果老父便不肯放他进内地去,只好留在上海,做《中国报》的编辑。那天我去找鲁思纯,把来意说明,他叹息道:“在此时此地谋事,会有好事情给你做吗?”我告诉他这也是没办法,离婚出来了,一个赡养费也拿不到,连嫁妆都不能取回,如今住在远亲家里,难道说可以依赖他们一辈子吗?鲁思纯沉吟半晌,骤然问我道:“你认识潘子美吗?”我说:“虽已久仰,却未见面。”他点点头,又沉默片刻,这才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事到如此,自然只剩谋生要紧了。他——潘子美近来很活动,我替你介绍,请他帮你想一些办法吧。”
“他住在什么地方呢?”我满怀希望地问。
鲁思纯立即回答道:“这个——你不用到他家里去,明天他们在云懋饭店茶叙,你也前去参加吧。”我说恐怕不大好意思,他说是没有关系的,便把地名抄给我,并且告诉我说,他自己也要去的。我就放心地走了。
次日下午三时正,我穿整齐了,径自坐车到云懋饭店去,进门便问:潘子美先生在哪里?他们踌躇了半晌,接着便哦哦起来,派人领我到八楼去。这是一间富丽堂皇的餐室,约有二三十个人随意坐在东隅沙发上,我竟一个也不相识,鲁思纯又没有来,我不禁心里慌起来了。
羞涩地,心慌意乱地,我站在室中央,一个眉清目秀,身长玉立的青年走过来了,问我可要找寻谁;他操着一口顶流利的国语,听起来竟是悦耳异常,态度又是如此大方而合礼,简直像一个政治家风度,我只好大着胆把鲁思纯先生介绍来找一位叫做潘子美的话说了出来。“我就是潘子美呀,”他说着轻轻笑了,牙齿洁白有光:“你是苏小姐吗?请到那边坐——你的事情昨天鲁先生已经详细对我说过了。”我心中宛如一块石头落地,仿佛以后的事全由他负责,这可再不与我相干的了,于是就放大胆子跟着他过去,一面敷衍着问:“鲁先生今天也要来的吧。”他连声说:“是,是。”接着又说:“他大概也快要到了。我先来给你介绍,这位是大名鼎鼎的老作家木然先生,这位是吴诗人,这位是……”我小心翼翼地向他们招呼着,惟恐失礼,其实他们的姓谁名谁,尽管潘子美在一连串地介绍着,我却宛如秋风过耳,根本没有听得进去。我对他们的印象是一片模糊,只有潘子美是太漂亮了,他的声音悠扬在我的耳中,荡气回肠使我久久不能忘去。
等一回儿,他们都入座吃茶点了,潘子美坐主位,因见我茫然无措地一个人也不熟悉,他便温和地招呼我坐在他的左旁。“苏小姐,请随便喝些咖啡呀。”他客气地对我说。我默默更不答话,举起杯来,偷眼向旁边一瞧,满排都是男人,但却有一只只纤瘦苍白的手,有的戴着白金戒,有的指上还染着一点红墨水,是如此文弱书生的柔美的手呀,我虽然是一个女人,手掌却显得比他们粗糙,我觉得惭愧了。——这是我为人以来第一次惭愧力与劳作,我震慑于都市的虚荣,渐渐往下堕落了。
潘子美站起身来举杯祝各位健康。众人也回说了。他便言归正传起来,说是预备组织一个全国文艺协会,请在座诸君多多的帮忙,“我们很荣幸,”他在结尾还加上一句:“今天还有一位女作家来参加。”我骤然觉得脸热起来,心里很难过,恐怕会惹出什么是非来,看看鲁思纯仍旧没有到,我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最后他又说要各人在预备好的簿子上签一个名,“lady first.”其中一个人喊叫起来,递过墨水笔要我签名。还是潘子美看着不过意,他说:“德高望重,还是请木然先生先签吧。”于是大家签了十几个名字,左旁的人把簿子推到我的面前来,我踌躇不知所可。“你就签一个名字吧!”潘子美低声对我说,态度亲切而诚恳:“不要紧的。”我不好意思再噜苏,觉得应该听从他,就提起笔来,委屈地签了。接着是他自己签名,他的名字紧偎依在我的名字旁边,我觉得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也就坦然听他们说下去了。这天集会也没有讨论出什么结果来,大家仿佛存心来吃喝茶点似的,统统用光了,抹嘴便走。潘子美叫我暂等,我满怀希望,以为像他这般交际广阔的人要替我找一个职业总该是很便当的,所以也就放心等着他。一个个的老作家诗人之流都作鸟兽散了,潘子美这才对我说:“苏小姐,我请你去吃晚饭吧。”我说那可不必客气,我只想请求你帮一些忙……
话犹未毕,他便恳切地接下去道:“你的事鲁先生已经对我详细说过了,朋友应该帮忙的,我不日就可以给你回音。”于是我谢谢他,告辞走了。
我兴匆匆地回到姑丈家里,姑丈正在静静地抽烟呢,他见了我,问道:“你这几天奔来奔去的,可是为了找事吗?”我点点头,转念一想,又摇摇头。他叹息道:“现在还有什么事情好做?许多人都在家纳福了,许多人都到内地去。还有像我这般生意人,谁都知道是唯利是图的,将来反而没有问题,眼前又落得赚他几钱。”我说:“做生意我可是没有资本呀。”他说:“假使你有本领,可以做掮客的。”我知道做掮客全靠交际广,脚头勤,嘴巴得会说谎,我不是这路人才,也根本不敢作此幻想。“那末,”我试探似的对姑丈说道:“我还是设法进内地去吧。”姑丈犹豫半晌问道:“你在内地有可靠的熟人吗?也要接洽妥当了才好走。否则,”他连吸几口烟说:“许多女学生进了内地,因为找不到事情做,或者虽有事做而所赚的钱不够,都纷纷嫁给汽车夫做小老婆呢。”我想来想去内地实在没有什么可靠的熟人,只有一个弟弟在大学念书,可是最近又患重肺病了。
而且我也离不开自己的儿女,假使在上海,我还可以得机会悄悄地去探望一番,假使远离了,就永远见不到他们了。姑丈见我沉吟不语,便对我说道:“你也不必过于担忧,我想你若在此地找不到事情,还是回到n城去跟你母亲同住几时吧。崇贤能够回心转意更好,否则你弟弟回来了,还愁他不肯养活你过一世吗?”我听了这话心里更难过,家中的情形我是知道的,田租毫无收成,母亲一个人在苦苦挨着日子,我怎么可以再去拖累她呢?
于是我一心一意的等着潘子美的答复,三五天过去了,什么信息也没有,他该是已经忘记了这回事吧。直等到第八天上,我去找鲁思纯了,他见了我便笑说:“我正要通知你呢,又不知道你现在究竟住在哪里。”我听着一颗心像要跳出来,知道潘子美已经给我找好事了,那天我为什么如此糊涂,不把姑丈家的地址告诉他呢?但是,鲁思纯却接下去说:“明天是金总理招待各界,文化方面人士有各报社的社长总编辑等等,宣传部里说此外总还得有几个自由写作者参加才好,因此,潘子美便把你我的名字都夹在中间报上去了。”大出乎我的意外地,我觉得一团高兴消失了,什么金总理的招待会,一个没有职业,没有固定住所的孤苦女子跑去吃他一客茶点,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鲁思纯却不管我如何想,他径自拉开抽屉把一张金边绢制的精致请帖拿出来了,上面印着“金世诚谨订”字样,左上角却很特别地印上两行说是:“来宾一律须穿国民礼服或蓝袍黑褂。”我问鲁思纯道:“然则女人应该穿什么衣服呢?”鲁思纯毫不在意的答道:“管他什么衣服?潘子美叫我也去,我就没有什么礼服。这种沐猴而冠的把戏,我是实在无此雅兴参加的。”我说:“你若不去,我更不愿去了。”他默然半晌,举目注视着我,他的眼光是幽郁而凄悒的,他说:“因为……因为我不得不进《中国报》了,我实在无法生活下去。我已同他们约法三章,第一不写对不住国家的文章,第二……总之,我预备替他们编一本着重社会人生的刊物。”我问:“他们答应你吗?”他点头说道:“一切都尊重我的主张。”
这样便言归正传,大家又谈到明天的招待会去。经他考虑的结果,还是大家去一次的好,他可以因此而不至于被人猜忌为不合作,而我则可以请潘子美给一个肯定的答复,因为他明天一定也是去参加的。
我悄悄地揣着请帖回来,把它藏好了,不敢让姑丈瞧见。第二天下午三时,我拣出一件蓝底满贴小白花的旗袍穿起来,配上黑皮鞋,自以为打扮得很素雅大方的了。出门以后我就喊一辆三轮车,如飞驰向世界饭店而来。车子经过体育场,转向蓝思安路了,却见重重绳索拦阻住,说是临时戒严,今天金总理要在世界饭店请客哩。
我心里想:我就是客人之一,你们拦住我干吗?但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自随众给阻住在马赛路口。蓝思安路上汽车衔头接尾的像长蛇阵一般驶向右方去,我心里想:有汽车的客人都可以通行无阻了,坐三轮车黄包车的客人却给挡驾在这里,四个车轮的毕竟神气得多呀!这算是什么待客人的礼貌?阔人要想收服人心,故意制出“礼贤下士”的样子,不料却给他的这批底下人弄坏了,严重布置得如临大敌,可不是把我们这些应请而来的客人当做强盗看待吗?正想回转去赌气不要吃茶点了,只见潘子美也坐了一辆大三轮车而来,他瞥见我就打招呼,问我为什么等在这里呢?我告知其事,他就在怀中摸出张请帖来,对警察及保安人员说明了原委,请他们把绳索暂放开;保安人员把请帖传观一遍,又打量潘子美衣冠整齐,礼貌彬彬的,料想不会是什么歹人,也就首肯了。他就叫我跳下车子,替我付清车钱,又坐上他的车,与他同车而去。一路上汽车还是不断地飞驰,在马路左旁,也有二三个人在安步当车的,其中有一个发已斑白,蓝袍黑褂,马褂的袖子长盖双手,我知道他一定是向别人处借来的,穿着在路上走,仿佛一个将入殓的僵尸。
“那位便是木然先生,你还认识吗?”潘子美在旁告诉我说。我仔细辨认一下,果然不错,正待招呼他时,三辆车已驰过他的身旁,在世界饭店的门首下来了。于是我跟潘子美走进这座高耸入云的大厦,到了电梯旁,只见拥挤着无数衣冠齐整的人,潘子美停住脚,见熟悉的便一一向人家招呼,我只好呆立在一旁,心里急于要挤上电梯去,却是不得空儿。
正想际,瞥见一群人纷纷闪避开,大家像瞧见开水来了似的,当中居然让出一条路来。我心中大喜,自忖良机不可坐失,便也顾不得潘子美了,径自匆匆走向电梯门去。到了门口,我忽然想到要招呼潘子美同进去了,不料回头瞧时,却看见一位体格魁梧,脸色严肃的长官在我身后站着,我这才恍然大悟刚才众人让路是因为他进来了之故,当时不禁心中大窘,趑趄着不知如何才好。
他见我不肯进去,便微笑对我说道:“请先进去吧。”我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众人的目光灼灼地瞧着我,我不得不低着头进电梯去,随后那位长官也大踏步跨进来了,外面似乎又是一阵谦让,再走进三四个胸挂勋章的人,电梯门闭紧了。
我局促不安地站在电梯中,电梯中的空气极肃穆,几乎连各人的轻轻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我偶然抬头一望,才知道自己正站在那位长官的旁边,他的面上似笑非笑的,眼睛瞧向空间,仿佛看了我,又仿佛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忽然觉得一阵不好意思,重又低下头去,电梯像腾云驾雾般往上升着,须臾已到十四楼了。
开电梯的恭敬地拉开了门,门口许多人都躬身相迎,那位长官仍就大踏步走出去了,其余几个也紧随着出去,亦步亦趋,唯恐落后,接着就是众人像捧凤凰似的把他捧到不知哪里去了。我独自在后出来,举目无亲地,不知道走向哪边。我悔不该心太急抢先挤进电梯,跟着潘子美一同上来又该多么好呢?如今,唉,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正在难堪之际,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袍的清癯文人走过来招呼我了,与他同走的还有一个蓝袍黑褂的中年绅士,他的面貌生得很清秀,鼻架玳瑁边眼镜,举止潇洒的,令人见了如睹冬天的太阳。那个穿深灰色长袍的清癯文人原来就是鲁思纯,他招呼过我以后,便替我介绍那个中年绅士:“这位是大江报社的社长徐光来先生。”一面又把我拉向前去对他介绍道,“这位是苏小姐。”徐先生很和蔼地夸奖我的文章写得好,“我是在七八年前已经知道你了。”他微笑着说:“在鲁先生编的《清风》上,常有你的大作发表。”我心里很想谦虚几句,可是不会说,却也知道徐先生是风雅的人物,与此地声势煊赫的戚先生颇相交好,《大江报》便是戚先生出资办的。过了许久,我才嗫嚅着回答:“我没有社会经验,什么也不懂,全仗前辈指教。”寒暄间,潘子美也上来了,大家谈了几句,有人来通知说:“开会了,请到里面去。”于是大家都到了门旁,门敞开着,里面端端正正地铺着白台布,花瓶里插着灿烂的鲜花,怒放而有精神。上首正中挂着国父遗像,两旁是大幅党国旗。在党国旗的下面,刚才那位瞧见过的长官庄严地站着,头发乌黑光亮,神情威武地。于是众人都趑趄不敢前进,推让了许久,只听见有一个穿国民礼服的笑道:“还是请这位小姐先进去吧。”我听说吓得转身向后退,刚才进电梯的一幕已经够窘了,这次我无论如何不肯先进去。
这样大家又挨过片刻,几个白发飘飘的老者先进去了,大家便鱼贯而入,我紧紧跟着鲁思纯,这次潘子美倒也安安静静地同着我们走,只有徐光来却早已给他的熟人招呼过去了。我们站在左排的中间,我的面前恰好放着一只花瓶,我仗花枝挡住面,偷眼向众人打量时,只见三四百人济济一堂的,不是穿着笔挺国民礼服便是蓝袍黑褂,只有鲁思纯一个不遵照规定,我与他站在一起,仿佛是化外之民,心里很不好意思。许多进来的客人都走上前去向那位长官致敬,那位长官也笑着一一与他们握手。潘子美在旁对我说道:“你也上去同金总理握握手吗?我替你介绍。”我听了急忙摇头,这才知道那个同上电梯的长官原来就是金总理了。
大家密密排排的站着,茶点放在桌上,金总理举杯祝“各位健康”,大家雷也似的应声“总理健康”,我瞧着心里暗暗好笑。接着是金总理发表一套谈话,有人记录,拍照,之后又有许多所谓名人演说,我却根本没注意他们。在热闹的会场中,我只想找个机会问潘子美一声,托他代找职业的事究竟怎样了,但是几次回头瞧他的脸时,却见他的脸色是严肃的,似乎听得很出神,我不好意思打断他的注意力。三番四次想开口,三番四次都忍住了,正犹豫间,只听得鲁思纯忽然凑近我耳朵来向我低低说道:“金总理在瞧着你呢……”话犹未毕,大家就散会了。
出来时,潘子美告诉我已替我设法找到一个职业,是中国电影公司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