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沉默不语,看看行人也绝迹了,我不禁长叹一声,心中起了异样的感觉。之后,仿佛悲哀已没有了,忧愁也没有,只余一种说不出的空虚。我需要找个归宿处,需要找些人来做伴,姑丈一定等候得久了,唉,我几乎已经忘记了他。
到了他家,我踌躇半晌,不好意思地轻轻叩门。只听得一声娇脆的声音答道:“来了!”是姑母亲自给我开门,接着姑丈也迎到楼梯头了,我的心里愈抱歉,反而不想见他们的面。“大小姐请到前楼来坐一回吧,”姑母客气地招呼我说:“我们等你来一同吃晚餐,等得很久很久,后来扫街的说是你不来了,自家人还客气干吗?”我听着只摇头苦笑,一时也答不出话来,还是姑丈知情,他感喟似的叹道:“这也怪不得她,亲生的儿女毕竟难分舍,一切总怪崇贤不好……”说到这里,他瞧着我快要出眼泪了,连忙改变语气说:“不过你现在总算解脱了,好好地干一番事业吧,如今是男女平等的世界了,我知道你的文章很不错。”姑丈说话的语气怪恳切的,但不知怎样我只觉得听不入耳,假使他安慰我说以后好好的另嫁一个人吧,以你的品貌决不愁找不到比崇贤更好的丈夫云云,这才会使我宽心安慰,但是他却刺刺不休说的是事业,难道他竟看准我再没有机会嫁人了?——不!偏不!
于是我便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崇贤好歹也不关我的事,现在我们既然已经一刀两断了。至于孩子,唉,我倒也是不大感到兴趣的。我以为世界之大,总该不至于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天下男人多得很呢,要找一个像他这般的——”话未说完,姑母早已正色止住我道:“哎哟,大小姐,谁不知道一家之中吵吵闹闹的事情总归有的,你们现在也算是老夫老妻了,结婚已有十年啦,孩子也养了三四个,总不成真的会离开?且在这里安安心心地住几天吧,待你平了气,叫你姑丈去找徐少爷来数说一顿,大家欢欢喜喜地回去不就算了?”姑丈听着微微吁了一口气,说:“事情怕也没有这么的便当吧!”我听着心里更不悦,觉得寄人篱下总是痛苦的,才进门,他们已经在打算如何送我回去了。
姑母见我郁郁不乐,又拿出许多话来安慰,无非说是某家夫妻曾因某事反目,后来终究言归于好了;又说某家男子在年青时如何爱胡调,经他的太太苦守二十余年后,做丈夫的也就幡然觉悟了。最后她又肯定地说:“倘若像你这般结婚十年,有儿有女的太太,丈夫尚且要忍心抛弃,那末我与你姑丈……”说到这里她便笑起来,用一双俏眼睨着姑丈说道:“我与你姑丈不是更加要闹离婚了?一则我结婚才三年呢,二则又没养过一男半女的,都为你——”她忽然飞红了脸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啐了姑丈一口,大概是因为姑丈喜欢抽几口烟而不爱好女色之故吧。我讪讪的站起身来告辞,姑母忙抢着说道:“正是呢,大小姐今天也该累了,早些休息吧。”一面说一面便领我到亭子间里,只见陈设华丽,一床簇新的外国花绸制鸭绒被,上面端端正正地叠放着两只绣花枕头,这些也许就是他们婚时盖过的,现在收藏起来,只留待客人应用的吧。我觉得过意不去,就说:“姑母太客气了,我自己原带着铺盖来的,还是别糟蹋这些贵重东西吧。”但是姑母又哪里肯依,她推说是我的被褥早已由她拆开交给老奶奶去洗了,这可使我听着更觉不安。
睡在温暖的床上,我辗转不能成寐。菱菱该早已看完电影,由她爸爸抱着回去睡了吧?不知道她在脱衣上床之际,是否哭吵着要寻妈妈?假使她真的哭了,贤听着会伤心呢,还是发起脾气来要责打她?——不,不会的。贤的脾气虽坏,可是从来不肯坏在儿女头上。他定是伤心无限地哄骗着她吧?也许在她睡熟之后,他竟会后悔不该同我离婚的。他会寻到姑丈家里来接我回去;那时我答应不答应呢?也许可以答应的,假如他抱了菱菱与元元同来。这样我便想到刚才不该错怪姑母了,她知道女人的心,女人是要回去照管儿女和丈夫的,谁又愿意如姑丈所说“努力!努力!奋斗!奋斗!”呢?情愿男女不得平等,情愿女人做一世的家庭奴隶,我要同我的儿女在一起呀!但是,如今后悔已嫌迟了。
我的泪流着,我让它尽量地流着,只是不敢呜咽出声,这是别人的家呀!我也有过一个家,家里有贤,有菱菱元元,有老妈妈同王妈,虽然有这许多人,而我用不着顾忌,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讲话就讲话,要咳嗽吐痰就咳嗽吐痰,然而现在——唉,我怎么可以哭湿姑母的绣花枕呢?这使我不安地捻亮电灯,果然看见上面都是泪渍了,只好蹑足下床来取块毛巾揩拭,同时心中后悔不迭。当我重又钻进被窝时,我拼命管住自己的情感,觉得应该从现实着想,我不能使人家讨厌我。至于如何才能够避免人家的讨厌呢?第一我不可以在此地吃饭,因为我患肺病未痊;第二我得赶快找一个职业,不久便搬出去,送给姑母两件顶时髦的衣料。——以前我可是从来不必耿耿于心为着白住贤的房子的,也不必对贤避忌肺病什么,他似乎绝不会计较我这些,有时候我吃不下饭,吃到半碗便推箸而起,碗中还放着菜啦,鱼啦,他总是不厌龌龊地拿过去自己替我吃了。有时候我与菱菱同时剩饭碗,他就把两碗都并在一起,很快而且很有滋味似的都吃下去了。这些都是他的好处呀,我又何必多去想它,唉,还是早些睡熟了吧。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飘浮在海面上,随波逐流的,忽上忽下荡漾着。天空显得黄苍苍,没有星也没有月,凉风吹澈肌肤,令人起萧瑟之感。不久我醒过来了,莫名其妙地只想哭,这是否会预兆我的前途渺茫呢?一片汪洋,仿佛此身于世是孤悬似的,空虚极了。
但是事已至此,再难回头,也只得随波涛而去,被吞没抑或遇救,就在不可知之数了。我思思量量地过了一夜,不觉窗上已经呈鱼白色了,这才觉得小便急起来。可是又想到马桶在姑丈的后房,恐怕惊醒他们不便,只得强自忍住了。家是姑丈的家,什物都是姑丈的什物,我的铺盖皮箱等等不知道都给他们搁到哪里去了,当时我想找一件盛水之器,却又不见痰盂。梳台上有一只漂亮的面盆,我想要末就利用它撒了尿,从窗口倒下去吧,可是仔细考虑之后总怕一不凑巧浇在别人头上了要闹笑话,还是静静地躺着别动,勉强再忍耐一下吧。
六点钟了,上面的人还是一些动静也没有,我只好蜷曲着卧,继续忍耐。六点一刻了,我再蜷曲得紧一些。最后实在是忍无可忍,我只得披衣下床,轻轻站在门后听,预备一听见有人下楼的声音,我便立刻冲上楼去如厕。可恼的竟是一些声音也没有。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好启门下楼,心想到了下面总该有些办法吧。我轻轻摸下楼梯,正想走向自来水龙头旁去时,只听得客堂门呀的开了,老奶奶惺忪着睡眼走出来,说:“大小姐,你干吗起身得这样早呀?唉,我真老糊涂了,还没给你生炉子烧水呢。”我说:“老奶奶别忙,我只想小便。”她说:“马桶在你姑母的后房,你自己上去吧。不然,等我扣上了衣服,我陪你去。”我说:“我不想惊醒姑丈他们,楼下可有什么地方吗?”老奶奶凝思半晌道:“那末只有我的尿壶了,你若不嫌脏……”我不待她说完,径自闯进后客堂去,在她的床下摸到一只尿壶,蹲在地上便撒。天啊,不知道是我技巧不够,还是她的尿壶太满了装不下,小便淋漓到地上,我着急了,忙出来问她:“老奶奶,拖帚在哪里呢?”老奶奶说是不忙,你小便好了再上楼去睡一忽吧,尿壶我会倒的。我知道她听不懂,急得几乎落下泪来。
那天早晨姑母也为我特地起了一个早。老奶奶原是替我煮好稀饭的,姑母一定要叫她去喊碗大肉面来,我急忙阻止她说:“姑母,你若待我过于客气了,我反而住不下去的。我只因为在上海再没有第二家亲戚……”姑母听了便又连声说:“这算是什么客气呢?大小姐难得到这里来住几天,我们实在觉得太怠慢你了。”我反觉无话可说,结果仍旧由她们去买大肉面来。
午饭时,他们也为我添了几只菜。我说:“姑丈,请你告诉姑母千万别太客气吧,否则我实在不好意思住在这里。我希望,姑丈,你可千万别见怪,我说最好我能够付你一些添菜费……”姑母更不待我说完便连声哎哟道:“大小姐这可是怕我们穷,供应不起你?还是嫌我不是你的亲姑母,恐怕我多心或小气了?”如此窘得我不好再说。
吃菜时,我想起自己的肺病未痊,最好请老奶奶多拿一双筷来吧。继又自忖我虽然患肺病,却也瞧不出来,说了之后反而惹人厌憎,还是含含糊糊地混过去再说。不料吃到中途,姑丈问我一句话,我来不及咽饭急于要回答,就这样咳嗽起来了。姑母说:“听说大小姐前些时吐过血,现在该已大好了吧?”我听着觉得无地自容,只好昧着良心答:“早已痊愈了,谢谢姑母,医生说是支气管炎,绝对不会是肺病的。”
姑丈听了摇摇头说:“那倒也不可不防,你的父亲是肺病死的,你的祖父也吐血,你们是肺病世家。”我好像受了侮辱似的,真不想吃这餐饭。
下午,我想不能不出外去走走了,否则叫人家整天应酬着我,也觉过意不去。出去的时候我就对姑母说:“我想出去找一个朋友,晚餐准定不回来吃了。”姑母说:“大小姐你心里烦闷要出去玩玩也还罢了,晚饭千万要回来吃,夜里我请你看绍兴戏去。”我再三推辞;出了她家,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了。朋友吗?我一个也不愿见。痛苦的人是不会乐于同幸福的人接近的,她们劝慰我,我只觉得说的是风凉话,或者是牛头不对马嘴,或者是隔靴搔痒。甚至于路上那些行人也使我见了讨厌,一个妖妖娆娆的女人蛇也似的缠着一个面目可憎的男子走,不要脸;也有如花美眷,并坐在三轮车上喁喁情话不休的,我心里也会暗自咒骂上一阵:“发什么热昏呢?俗语说的对: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也许你们不久就会同我一样闹离婚呀!什么山盟海誓?还不是大家乱吹一顿牛皮,到头来总是不作准的。”我觉得什么都看不顺眼,但是却不能不看,一个人要闭着眼睛走路可怎么成呀?我只想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不论它是狭窄的,幽暗的,甚至于龌龊的都不妨,我要锁上房门,紧闭窗户,把窗帘都放下来,就是这么黑沉沉的一间,我要一个儿躲在房里,哀哀痛哭也好,连声冷笑也好,扯头发也好,静静坐着幻想上一阵也好,总之是不受人干涉,不管他是恶意的讥嘲或是善意的安慰,我都不需要!我情愿住在顶高顶高的山上,或是顶深顶深的海底,我只要孤零零地,不闻人声,不见人面,我是我,外面的世界,统统与我无涉,一个不如意者的傻想呀!但是我现在仍旧寄人篱下,那天晚饭是自己挖腰在外面吃了一碗阳春面就算数的,回去时姑丈姑母都已经出去看绍兴戏了,老奶奶因为要替我开门,所以不能去,倒害得姑母白牺牲了两张戏票,也不知道她后来有否退还给戏院或转卖给别人。倘若不,我更觉得对不起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