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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结婚十年

一 茫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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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堆着悠悠白云,变幻莫测地,人世间诸事又何尝不如此呢?一对结婚十年的夫妇——崇贤与我——终于分离了,由曾禾医师证明,就在她的家里签字。手续完毕后,崇贤先出去,像白云般飘忽,永不回头了。半晌,我默默站起身来,打开皮夹瞧见离婚据仍旧安安稳稳地放在里面,也向曾禾医师告别。她依依不舍地挽留我道:“再坐一回儿吧,今天就请在此地晚餐。”我略踌躇片刻,觉得实在没心思,便摇头对她说:“你的事情是很忙的,我已经耽误你不少时间,现在不想再打扰了。谢谢你帮忙替我做证人。”她知道留我不住,便黯然送我出来,几位看护小姐也尾随着,到了门口,她又关切地问:“以后你预备住到哪里去呢?”我只好郁郁地回答道:“我有一个堂姑丈住在上海,此刻我就去同他商量。——再见吧。”

走出她的家,我开始感到茫茫然了。我想起小女儿菱菱,也想起儿子元元,他们正眼巴巴地盼望我回去吧?还有崇贤,他是刚才签好离婚据就走的,双方各执一纸,因此他的一张就先由他自己带着走了,他为什么如此急急要拿去呢?怕我反悔而扣留它吗?哼,我才不希罕再做你的家主婆呢!想到这里,我便鼓足勇气喊黄包车,径自找寻堂姑丈去。

堂姑丈住在福明路上,我的堂姑母早已死了,现在所娶的一个填房,年纪还不过二十七八岁。姑丈的年纪已经有四十九了,他是一个沉静而精明的商人,身体孱弱,居家十分节俭。他们的家里不雇老妈子,只有一个姑母的老奶奶在替他们烧饭洗衣,我平日同他们也不常往来,可是见了面,他们总是待我很客气的。这天我坐车到了他们家,恰巧姑丈姑母都在,他们还以为我是前去玩呢,问我为什么不带孩子来,我一时也回答不出,只好含糊应对几句。后来我再也忍不住了,便把离婚之事说出,并且问他们可否让我暂住几时。姑丈沉吟片刻,觉得义不容辞,也就答应下来了。我说我今天晚上便要搬过来的,姑母听着连忙站起身道:“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呢?亭子间里乱糟糟的,让我先去替大小姐收拾一下吧。”我说姑母不必费心,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带来,凡他家的一草一木我都不要,我的嫁妆都在n城,现在当然也不会去拿,就算留着将来送给我的女儿们了。好姑母,我既然已经同你们说妥,此刻就去搬东西来吧,只是打扰你们,心里未免觉得不安。姑母客气说,这是哪里话来,自家亲戚理应帮忙的,大小姐有什么东西,我们可以叫个人帮着拿去。姑丈听了也连说不错,他便喊本弄扫街的陪着我去取,并且再三叮嘱我要早些回到他们家里来吃晚饭。

我感激地点点头,心里觉得无限辛酸,同扫街的同出去喊了两辆黄包车,心神不定地转回家去。我的家是在亚士林路,附近这些街,这些商店,甚至于各种零食摊都对我熟透熟透,但是我今天看见了它们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为情。离婚了,以后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一切一切的熟悉的景物呀!又仿佛街上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我的离婚这件事情似的,我怕接触任何人的目光,只自低下头来想:贤该不会在家里吧?他也许又去狂饮一番了?我将不别而行?还是等他回来,向他告辞一声再走呢?

到了弄堂口,我招呼扫街的同下了车,付清车钱,悄悄走进去。一脚跨入自己家的后门,王妈瞥见我便惊喜过望地说:“哦,奶奶回来了。少爷已经在楼上吃饭了呢。”我才知道贤是在家里,心里仿佛安慰了一些。于是便叫扫街的坐在下面等候,自己急跑上楼去,只听菱菱一声锐呼道:“妈妈!”我的眼泪禁不住直流下来。

接着老妈妈也招呼我。她在喂着元元吃饭,元元虽然年小,却也知道笑逐颜开了。菱菱则是猴蹲在上面,由贤用匙一口一口喂她吃,她见我来了,急忙推开贤的手,说是:“菱菱要妈妈哩!”贤也亲热地让我坐下吃饭,我摇头说不要吃,并且告诉他已经带人来拿东西了,他似乎一呆,却也没有话说。

我含着泪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有一块花布颜色怪娇艳的,我对贤说:“这布留给菱菱做短裤吧。”继而一忖他是男人又不会料理这些,还是仍旧由我带去做好了再送来为是。还有一件元元的小绒线衫尚未结完,我也把它一起包好了,预备带走。在整理自己的衣服时,发现有一件大衣是贤陪着我去买来的,当时花了四十五块钱,不算便宜。我怔怔望着它,心里不免触起旧情。贤也似乎觉得了,他只说一声:“这件大衣的质料还好,不过现在是流行大袖口的了,你有空就去把它改一改再穿吧。”他的声音显得温柔而贴切,与以前不同,我也不禁感激地点一点头。

家中所有的棉被差不多全是我的嫁妆,就是贤所盖的那条葱白湖绸被,以及菱菱所盖的那条蓝缎被,照理都该由我拿去的,但是我若真个把这些都搬走了,他们父女俩不是今夜就得挨冻吗?不,我决不能要它。我自己所盖的被是大红缎绣花的,正待包裹起来时恰巧给菱菱瞧见了,她便高兴得手舞足蹈地说:“菱菱要盖红红被!菱菱要盖红红被!”我不忍拂其意,便把这条大红绣花被留下了,换取她的那条蓝缎,贤从旁劝阻道:“小孩子又不懂什么,哄她一声就完了。你是盖惯这条被的,还是仍旧拿了去吧。”我惨然回答道:“不,我没有什么好的东西可以留给孩子,菱菱欢喜这条被,我就送给她盖了吧。”菱菱不知就里,兀自高兴不置。

整理好衣服杂物,我便向他们告辞了。只看见老妈妈倏地背转过脸去,频频拭泪不已。我压低嗓子对她说道:“请你好好地照管元元吧,过几天我会来看你们的。——菱菱,妈妈要出去了,你早些睡吧。”菱菱这才有些明白过来了,嚎啕大哭,奔过来拉住我的旗袍不肯放手。我的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酸痛,几乎后悔日间不该签离婚据的,早知道抛儿别女有如此难过,宁可挨在家里给折磨死了也罢。

贤说:“你且在这里多耽搁一回儿,让孩子们睡熟了再走吧。”我说姑丈恐怕在等我哩,他们叫我赶快回去吃晚饭。忖了一回又说:要末就把东西交给扫街的先回去,顺便叫他告诉姑丈一声,说我不回来吃饭了,请他们自己先吃吧,我再过些时会回来的。贤听了也深以为是,于是他便帮着我把这些东西一一拎下楼,叫扫街的雇好车子,车钱也由他付了,再三叮嘱扫街的说路上须小心看管东西,此时邻家的人纷纷出来观看,我觉得不好意思,先自回步上楼。

我不能形容那时我同菱菱元元姐弟俩玩得如何高兴!我开始狂吻菱菱的额,再也不管我的肺病是否会传染给她。她也兴奋地把小脸紧贴着我,元元两眼乌灼灼地瞧得呆了,他挣扎着从老妈妈怀中出来,扑向我,我欲放下菱菱去抱他,不料菱菱却扳住我的头颈死不肯放手,老妈妈只得把元元擎着凑送过来,我用左手揽住他,右手仍旧搂菱菱,轮流吻着他们的面颊,只觉得菱菱的皮肤是白嫩的,细腻非凡,元元则是结实而带乳香,这都是我亲生的孩子呀,但是我将与他们永别了。

贤送走扫街的以后也跑上楼来,他亲热地向我们瞧着,微笑了——仍旧是融融洽洽的一家人。老妈妈也仿佛忘记了刚才这回事似的,瘪着嘴巴笑,我们谈谈说说地过了一点钟,元元打起呵欠来了,我说:“老妈妈,你去带着元元睡了吧,等他明天早晨醒来时好好哄着他。”老妈妈这才感到灾祸将要降临似的试探着我道:“那末,奶奶,你也不用再出去了,早些睡了吧。”我苦笑着摇头。

贤的脸色很凄惨,他轻轻对我说:“今夜你再在这里过一夜吧,明天再讲。”我的心里也是一百二十分不愿意走,沉吟半晌只得说道:“但是我的被褥都已给带走了呢。”贤的眉毛一扬,笑道:“那末你就同我睡一夜吧,临别纪念,明天再走。”我听了心里陡然发生反感——假使他那时不要向我取笑,诚恳地挽留我,让我同菱菱睡在一起,明天也许大家都回心转意了,由他老着面皮亲自到姑丈家里去把一切东西都拿回来,姑丈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他也许会请我们吃饭,替我们庆祝破镜重圆,然而——

他刚才亲口说的是“明天再走”,既然到了明天还要叫我走,我又何必多恋此一夜呢?

于是我严肃地回答他道:“不,我既已同姑丈约好,当然不能累他们久等。——菱菱,妈妈替你脱衣服,你乖乖地早些睡着了吧。”菱菱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她仿佛已有预感似的,坚决不肯放开手;贤只呆立一旁默默不语。这样又挨过了十几分钟,他既不挽留我,又不表示什么的,我想我真是应该走了。我注视着菱菱的脸,眼泪不禁直流下来,呜咽半晌,这才决然对贤说道:“我想还是哄她去看电影吧,到了戏院门口,你抱着她进去,我乘机溜走得了。”贤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三人就此默默地出来。

夜之街头仍旧怪热闹的,菱菱伏在她爸爸的肩上,朝着我眉开眼笑地。我对贤说:“我们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贤声音带哑地回答道:“还是金轮比较近,我们就到金轮去吧。”

跨上28路公共汽车,只见前面有一个空座位,贤急推我前去坐下。我说:“你现在抱着孩子,怪吃力的,还是你去坐吧。”他一定不肯,我也只好走上前去自己坐了。他抱着菱菱跟过来,站在我的身旁,到了亚士林路蒲英路口,他黯然对我说道:“那末我们就下车了。”我低下头去不敢再瞧他们的脸,只低低说声:“再会吧。”贤已抱着菱菱跳下车了,颀长的影子横在静静的人行道上,孩子的手像蝴蝶般狂舞着,车开了,我最后还听到菱菱的娇脆声音在狂喊:“妈妈来呀!来呀——”

我再也管不得这车厢里还坐着多少人,不怕难为情地,我竟忍不住泪如雨下。车轮向前疾驰着,我的心给辗轧得怪难受,三番四次的想跳下车去找寻他们,我要回去,我不愿离婚了呀!然而汽车仍旧向前驶,似乎正向无尽的人生道路,去远了,去远了——我要停止,我没有勇气再前进了呀。

转瞬热闹成为过去,繁花之街走尽了,疏疏的灯火,汽车已驶到黄浦滩边,我随众走下来。我不能想象菱菱是否在戏院中吵着要妈妈,贤将如何告诉哄骗她,也许他也悲不自胜,与她同在流泪了吧。还有元元,目前他虽早入梦乡了,但是明天早晨老妈妈又将如何告诉他呢?她会对他说是妈妈回到外婆家去了,还是对他说是妈妈已经死了呢?哦,我若真个死了倒也是好的,前面是黄浦江,污浊的,然而能结束人的生命,使人解脱一切烦恼。

我的泪尽流着,不愿见路人面,只拣灯光幽暗的地方走。夜是如此寂寂的,我的前途也黑暗,没有儿女,没有丈夫,没有职业,没有钱——什么可靠的东西都没有,我就是仍想活,又将如何活下去呢?

我后悔不该离开贤,他是我的丈夫,我与他住在一起已经有十年了,他的脾气我知道,我的脾气他也是完全明白的。我们闹得很凶,是的,他伤了我的心,又故意不给我生活费用,使我不能度日,然而——然而我假使能够咬紧牙关忍耐下去呢?我对他说自己生为徐家人,死作徐家鬼,卑屈地,软言相求,他也许终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吧?我不能放弃菱菱,不能放弃元元,他们都是我所亲生的,我为他们曾吃尽千辛万苦,如今怎么可以轻易放手?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是过去,现在,抑或将来,谁会肯像我这般地爱护他们?不错,贤也是爱他们的,但不久他又续娶了呢?

我一面走,一面尽想着。孩子们的声音笑貌愈来愈近前了,我仿佛瞧见他们要扑过来,但是我却闪开去,害得他们扑一个空,在痛哭。残忍的母亲呀!连做叫化子的都要拖上三男四女呢,我为什么要放弃他们?我为什么要签这张离婚据?过去贤虽然虐待了我,但是终有一天他会后悔过来的。即使他永远不呀,我还可以自己奋斗,我甚至可以靠做苦工赚钱来养活孩子,他总不能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利呀!我要带着我的孩子们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可是现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天空中银月如钩,阴凉逼人。我看见滚滚的黄浦江,肮脏的水,破旧的客船,好像就是一幅惨绝人寰的图画。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失去了最可宝贵的家庭幸福,觉得没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不如咬紧牙关,奋身向水中一跳——但是,我的菱菱与元元呢?我不能太自私自利,我不能为了解脱自己的痛苦、忧愁与烦恼而自杀,我得再替孩子们设想一下。他们不久便渐渐地长大了,假使知道他们的妈妈是跳江自杀的,他们会不会伤心呢?还有我的长女薇薇,我把她一直留养在祖母身边,假使她的老祖母一旦归天了,她又将如何是好呢?他们三个人不久也许会有一个凶恶的后母,我要保护他们!假使他们受虐待了,我要替他们提出抗议!我会把他们都要过来,假使我有了钱。——还是活下去啊!

茫茫然,我彳亍街头,久久不知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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