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宋阳泉接到那张相片,噗嗤一声笑。魏有德道:“怎么着,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吗?你就说她是假的,假的也很有道理。她为什么不和张三假,不和李四假,单是对你假呢?”宋阳泉道:“我并没说她对我有什么假意,我倒不料我官运未通,桃花运先红起来,居然有女人来抢着要我!”说着,头摆了两摆,现出他那份得意的情形来。魏有德先找了他一趟,没见着人,也并不在大门外,这时又说出这种话来,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便笑道:“你的事情,我一大半明白了。”说着,伸了个大拇指,向背后指了一指,笑道:“岂不是为了这位?我早看出来了,你们有一手的,原来到昨天晚上才大功告成。那要什么紧?在外头玩笑的人,决不能专对一个女人去注意。慢说她,不过和你要好罢了,就是你自己的太太,你瞒了她在外面玩玩,也不要紧。一个男人总不能专对一个女人。”宋阳泉红了脸笑道:“你不要胡说,人家是千金小姐,破坏人家的名誉,该当何罪?”魏有德笑道:“你公开出来,好得多呢?你瞒别人,倒也罢了,你若瞒我,是活把一个高等顾问辞掉了,多么可惜呢?杜小姐不是还有一条做官的大路,她自己又没有嫁人吗?你若是照着我的话进行,我准保你把她娶了,而且……”宋阳泉道:“你又胡扯了,我家里还有老婆呢。”魏有德道:“你才是胡扯呢。家里老婆,那算一个屁。我们省城里,由省长算起,放着家里乡下老婆不算,在外面重来一个太太的,简直算不清楚,你又何必不学一学呢?”宋阳泉笑道:“谈何容易?”说着,将头昂着望了天,身上哆嗦着抖起文来。魏有德道:“你不管容易不容易,只要你能照着我的话办,我准保可以成功。话也说明了,你现在可以和我到玉容那里去一趟了吧?你再要不去,我都无面目见人了。”宋阳泉笑道:“我去不去,和你有什么关系?要你无面目见人。”魏有德正色道:“你不去,谁也不能勉强你,你不要说这些风凉话。在外面混事情,谋差事是交朋友,玩笑也是交朋友,但是交朋友并不是有利于哪一方面的事,树帮藤,藤也帮着树。”宋阳泉一见他有些着恼的样子,便笑道:“说着玩笑,你为什么着起急来?”魏有德道:“并不是我着急,你想我们为了应酬,找个把姑娘敷衍局面,完全就是面子账,若是在姑娘那里,先就丢了面子,我们在外面,还混些什么?你又并不是拿不出钱,姑娘也不是不欢喜你,就拿出个三四十元来敷衍敷衍姑娘,也不过是一餐酒席费,你又何必看得那样死?简直不理会呢?”这一番话,说得宋阳泉哑口无言,停了一停,笑道:“你不用生气,回头我们瞒着大家,偷偷地去看她一回。别的话不必谈,我当面去谢谢她,约一个日子,和她打一场牌,也就完了。这可要声明在先,还是根据了你那一回的话,打牌是个样子,明分输赢,暗不付钱,我一把丢个十来二十块的头钱,就不管了。”魏有德笑起来道:“说起来,你岂不是一个很内行的人,这样办,面子有了,花钱又很有限。只要你有这话,我可以先去告诉玉容,迟个一半天实行,我想倒没有多大关系。”宋阳泉道:“这话就谈到于此为止了,忠恕正要找我接洽差事,张二老爷也快来了,不要谈得让他们听见。”说毕,走出屋子来,不先不后,恰是碰到了宋忠恕。宋忠恕见他由魏有德屋子里出来的,而且见了人,脸上有些红红的,这就料着这里面不能无问题,狠狠地盯上他一眼。宋阳泉也是做贼的心虚,只低了头不作声。倒是宋忠恕怕得罪了他,极力敷衍着,笑道:“大概你又是商量钱不够的事,这个你不用着急,我已经和张二老爷谈了大半夜,他已经有通融的意思了。你到房里去等着,他快来了。”宋阳泉自己也觉得是先避开了他的眼光好,一溜就进房去了。宋忠恕眼望他走远,就向魏有德屋子里一跳,轻轻喝道:“我的事情,正进行有十之八九了,你不要在里面胡来,你若是把事弄僵了,请你不要在省城里站脚。”魏有德口里衔了一支烟卷,斜躺在一张藤椅上,脚向对面一张方凳上一搁,架得高高的,笑道:“一个人有不愿发财的吗?你办成了功,二一添作五,我少不得有一股,我为什么破坏?但是在不破坏之中,捡一点小便宜,我希望你也不要干涉得太厉害了,要不然,你会为小失大的。”他说着,喷了一口烟出来,用眼睛斜瞟着宋忠恕,宋忠恕背了两手,在屋中踱来踱去,走了两个来回,问道:“你骗他,是走哪一条路下手,能不能告诉我一点儿?”魏有德微笑道:“这个‘骗’字,下得太重一点吧?这样子说话,你简直不替你自己留地位呢。”宋忠恕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是说着玩呢,还是有心捣蛋呢?”魏有德道:“我也说不定,随便你用哪一种眼光看。我也不妨告诉你一点,就是梅贞这东西,我有点讨厌她,我要破坏她和老宋接近。从中揩油,我倒认为是小事。”宋忠恕笑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有些明白,你是叫他做玉容了。他花一百,你也弄不到一十,你又何必?”魏有德道:“我已经说了,我的目的不在弄钱。”宋忠恕笑道:“难道对梅贞那个烂货,你还为相思成恨。这也不算什么,我告诉她,让她来敷衍敷衍你就是了。”魏有德跳起来道:“你千万不能告诉她,现在她送上门来,我也是不要的。”宋忠恕笑着还想说什么时,窗子外已有人先叫了一声,乃是张子诚到了。宋忠恕连忙迎了出来,将他引到自己屋子里,叽叽咕咕,先说了一阵,然后一同到宋阳泉房间来,张子诚进门拱拱手,对宋阳泉道:“嗳呀!你们这位本家老爷,真是厉害,昨晚上说了五六个钟头,说得我简直无话可答。”说着,向宋忠恕一笑,头又点上一点,表示他那种钦佩的意思。宋阳泉还没有得着宋忠恕的回信,这事究竟是如何解决的,自也未便答复张子诚的话,含糊地周旋着一阵。张子诚先道:“昨晚忠恕说,可以当老兄全权的代表,说是在一千五六上下,还可以想法子,对吗?”宋阳泉伸手摸了一摸头发,又吸了一口气,表现那踌躇的样子来,皱眉道:“就是这个数目,也怕很困难吧?”宋忠恕很惊诧地道:“你不是还预备着有这个数目吗?”宋阳泉道:“虽然有这个数目,在省城里来住了这久,也就慢慢花费不少了。”张子诚听了这话,望着宋忠恕,宋忠恕又望着宋阳泉,这一望之间,表示着充量的怀疑与失望。宋阳泉又补着一句道:“这是的确的数目,因为我就没有算到这款子,要用到一千五六的。”宋忠恕就没有料到他只有这些钱,心中很不高兴,便正色道:“阳泉!你要知道我们为你这事,都当作自己事办,很下了一番工夫,到了现在,你来个钱不够,这怎么办呢?”宋阳泉道:“并不是我故意推诿,说是没有这些钱就打算了事,不信,你打开我箱子看看,我究竟有多少钱?”说着,两手掖起一片衣襟来,露出裤带子上挂了一把钥匙,他就解下来,交给宋忠恕道:“我们是自家兄弟,你只管打开箱子看看,就知道我这人绝对不撒谎的了。”宋忠恕将手一推道:“我怎么好看你的箱子,干不干,那是你的自由。”说着这话,眼睛已经瞟到唐尧卿身上去。唐尧卿哪里知道宋阳泉已经把一部分现洋搬走。江湖上有一句老话,财不露白。除了自己衣包里还包着二百现洋,这可是不让人看的。因之他捧了一管水烟袋,沉着脸色抽着,缓缓地喷出烟来。宋忠恕想着,这里面或者另有什么文章,大概阳泉猜了我不会开他箱子,所以这样紧我一步的。心里这样想着,脸色自然缓变过来,便向宋阳泉道:“你这话,自也是实情,但是以前为什么不提到呢?”宋阳泉手上拿着钥匙,站着呆了一呆,忽然一点头道:“你不便开我箱子,我开给你看,也不要紧。”于是两手抱了他那口箱子,向屋中间桌子上一放,一阵风似的,开了箱盖,把里面细软衣服扯出来堆到一边,然后笑着向箱子里一指道:“老弟台,你看我的话真不真呢?”宋忠恕和张子诚,坐得离桌子都不远,虽不便怎样伸手点着数目,就也免不了各斜着眼珠,对着箱子里那一截一截的白纸包,心里少不得跳上两跳。仔细一看,那可不是二十四包,共起来一千二百元吗?像他这种乡下人,当然舍不得把钱存到别人腰里去,那么,他的钱,尽其所有,当然都在箱子里。若是不答应他把这数目减让下,自然是不能向下商议,眼见得这一千多块钱,也是一个拿不到手,与其决裂了,何不少拿几个就少拿几个呢?便向宋阳泉笑道:“你这人做事,未免太老实了,你果然是拿不出来,我们再说拿不出来的话,何必还要把这一箱子钱,拿出来大家看呢?收起来吧,收起来吧,太笑话了。”说着话,向他连拱了两下手。宋阳泉看宋忠恕的神气,既是不以为忤,而且还很有一些同情的样子,心想,梅贞这个女孩子,实在太聪明了。一下猜个正着,替我省下许多钱,而且在这一件事上,也很可以知道她待我是怎样有真心了,如此想着,笑嘻嘻地把箱子捡了起来,对张子诚道:“张二老爷,你这总可以知道我这人是不撒谎的了。”张子诚向他点了点头,眼睛可就瞟着宋忠恕,在他那脸色上,似乎表现出来等着一个回答,以为你对这事怎样处置呢?宋忠恕道:“张二老爷背后对我说了不止一次,夸奖你为人忠厚。他是个轻财仗义有侠气的人,只要他赞成你这个人,一定会极力帮忙的。姑且照着你这个数目,让二老爷去和前途商量商量看。”张子诚听了这话,眼望着他,下巴颏动了两动,立刻向着宋阳泉现出踌躇之色来。宋阳泉拱拱手道:“二老爷待我的好处,我总记在心里的。”说着,立刻偏了头向宋忠恕道:“这个数目里面,自然我还要留些零用的款子,所以照这样说起来,我至多只能出到整数,其余的二百元,我还应该留着。”宋忠恕听了他这话,越是不对了,怎么缩到只能出上整数为止呢?便皱了眉道:“好吧,我们再商量吧。”宋阳泉看到他那无精打采的样子,又怕接洽的差事,要从中破坏,不敢再强硬着向下说了。只在这个时候,后面窗户一推,杜梅贞站在外面伸了头进来,笑着向大家点头,大家也和她点头,似乎连张子诚她也很熟的。她先笑道:“诸位谈正经事,我有事打岔了。”张子诚起身笑道:“不要紧的,何妨请进来坐坐呢。杜小姐什么时候有工夫?我们来四圈吧。”梅贞点了点头,接着就向宋阳泉丢了一个眼色,笑道:“宋老爷你要借的那一套小说,我找出来了,请你拿去吧。”说着,一手托了几册袖珍本小说,一手向他招了两招。宋阳泉会意,走了过去。他这窗子向后开,他走到窗子边,自然是背对了大家,挡住了大家的视线。梅贞由窗子上递了书进来,书面有一张纸条,写了几个字道:“千万不要松口,我自有路子。”她嘴向书上一努,眼睛对宋阳泉一望。宋阳泉看着,一点下巴颏,算是明白。趁着送书的工夫,梅贞就把字条抽回去了。宋阳泉拿了书来,放在桌上,宋忠恕连忙抢着拿过来翻了一翻,原来是一部聚珍版的《今古奇观》,这里面也并没有什么可以夹带,只好放下。那唐尧卿半天没有说话的机会,这时见大家都默然了,它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左腿架在右腿上,左手将水烟袋和纸煤一齐捧着,右手慢慢地由纸煤根上向杪上抡,摆了一摆头,操着半吊子官话道:“有一位萨仁俊,二老爷认识吗?”这萨仁俊三个字,被他用官话一撇,倒像是杀人精,张子诚倒吃了惊,不知道他暗指着哪个军阀骂一大的,便道:“兄弟倒不认识。”唐尧卿道:“我倒认识他,他从前办屠宰,和我就要好。在江南办了三县的屠宰,办得很红,也很弄点油水。听说他现时也在省里,要包办全省的屠宰,这事真吗?他要走全省屠宰这条路,不能不得张厅长的同意,不知二老爷赞成不赞成?”张子诚听了大骇,一个杀人精,屠宰过三县,现时又要屠宰全省,哪里出了这样的李自成张献忠?这位先生,怎么说起这样骇人听闻的消息呢?我要做混世魔王?怎么会赞成屠宰全省?他心里如此想着,望了唐尧卿,却说不出所以然来。还是宋忠恕明白双方的意思,笑道:“二老爷大概有点不明白。敝县绅士说话,常作缩脚语,譬如承办烟酒税的,简称办烟酒。承办鸡蛋捐的,叫办鸡蛋。所以办屠宰,就是办屠宰税。”张子诚听了这话,这才点着头,哈哈大笑起来。宋阳泉以为人家是夸奖这缩脚语说得有味,便道:“你这话说得有理,宋忠,你也办一办屠宰吧?”他这话一说出来,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