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宋阳泉正是心痒难搔之际,梅贞索性逗引他一下,瞅着他微笑道:“你到我这里来,要秘密一点,不要让他们知道。”宋阳泉笑道:“我虽然老实,这一点儿事,我总知道,我哪里会让别人知道?”梅贞将桌上的化妆品瓶罐,向前推了一推,表示出一种无聊的样子,脚在地下点了两点,向着宋阳泉微笑。宋阳泉也不知如何是好,拿着香水瓶子闻闻,拿起香粉盒子看看,不时地用眼睛斜瞟着梅贞。梅贞低声道:“那个扬州姑娘,长得好看吗?”宋阳泉道:“哪个扬州姑娘?我不知道。”梅贞将嘴一撇道:“哼!我早知道了,你还要瞒我呢?”宋阳泉笑道:“我不过是跟着大家应酬应酬,自己并没有招呼什么人,你是听见哪个说的?”梅贞道:“你们在屋子里大谈嫖经,还有什么顾忌吗?你们是怎样子的玩法,我全都听到了。”宋阳泉笑道:“老实说,我并没有在那些地方玩的意思,不过我老想接近你,你总是不给我一个机会。好像那回晚上十一点钟,你叫我来的,后来你就睡了。事后我得不着机会,又不便问你。”梅贞向圈椅上一坐,举起两只白手臂,伸了一个懒腰,望了他微笑道:“你还说这个呢,那天真把我等了一个够,我的门是虚掩的。”宋阳泉一跌脚,咳了一声道:“可惜,可惜!我简直不知道。不知道还有那种机会没有?”说时,斜望着梅贞。梅贞低了头,将两只手卷着自己的衣裳角。宋阳泉走到她身边,将嘴伸到她耳朵下,轻轻地叽咕了两句。梅贞将身子一扭道:“讨厌!”宋阳泉用手拍了她的肩膀道:“就是这样一言为定了,不许再骗我的。”梅贞道:“其实我就一回也没有骗过你,只怪你太老实罢了。”宋阳泉笑道:“那就好极了。你点破了我,以后我就不会再误事的了。”梅贞笑道:“你还要人点破,你不过装老实罢了。譬方我今天一个人在屋子里,并没有通知你,你怎么就会来的呢?”宋阳泉心想,你本是叫娘姨去叫我来的,你既是不好意思承认,我也不必说破,只要彼此心里明白,也就是了。于是笑着在旁边一张长椅上坐下来。梅贞道:“这个时候,你在这里坐着做什么?你简直是打草惊蛇,故意让人知道了。去吧去吧,回头再来吧。”宋阳泉道:“你何必催我,让我多坐一会子,也不要紧呀。”梅贞道:“不是我不要你坐,这旅馆里,人多口杂,多少人和我来往,我都淡淡的,爱理不理。只有你,我特别地待你不错,人家一定要疑心我的。”宋阳泉听说,也伸了一个懒腰,慢慢站起身来。梅贞瞅着他微笑道:“不要做出这种样子,去吧。”宋阳泉走到房门口,还和她做了一个鬼脸,然后笑着去了。他一到了自己屋子里,宋忠恕就来了,埋怨他出门去,何以也不先说一声,张二老爷的约会,就是这两天工夫,过了期,他不再等的,你不怕失了这机会吗?宋阳泉道:“我已经答应尽我的力量办,他尽管说要多少,我拿不出来有什么法子呢?”宋忠恕衔了一根烟,架着脚坐着,颠了几颠。因向他问道:“你究竟有多少款子,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和你计划一下。”这个问题提了出来之后,宋阳泉不能不默然了,先看了唐尧卿一下,然后再看着宋忠恕,沉吟着道:“已经不到两千块钱了。就是把张二老爷的这笔款子划出来,少不得还要留些款子,做别的用途,我的事,你是知道的,我就托你给我代为接洽一下,接洽好了,你再来和我说,只要我的力量办得到,我自然是答应的。”宋忠恕道:“银钱的事,我们总要分个来清去白。我不能那样先斩后奏。张二老爷大概约了今天晚上十二点钟接头,我就在那个时候,约你当一下面,大事就决定了。”宋阳泉道:“今天晚上不行,我这几天累极了,要休息休息。无非是价钱多少那几句话,你代我说说就行了,何必一定还要我当面?”宋忠恕道:“你若不当面,到了明天早上,成了定局,就不许推翻的。”宋阳泉道:“你既然知道我的事,就是和我答应了,自然也和我答应的一样,何必还要我当面,我当了面,倒有些地方不好转弯了。你做好事,让我今天晚上睡一个痛快,千万不要叫我。”宋忠恕点点头道:“本来在乡下早睡早起惯了的,到了省城里,突然把生活改变了,这也难怪你要休息一晚了。好吧,你只管睡,我今天晚上决不惊动你,明天早上你就等我的回信吧。”他说着这话,脸色可是板得很郑重的,决不是开玩笑,宋阳泉自也放心了。这一天晚上,他就放了心去休息,宋忠恕果然不曾惊动。到了次日早上,也不过七点钟的时候,宋阳泉就在天井里走着,闲闲地散步。梅贞也起来了,在窗子下洗脸洗头。隔了窗子玻璃看见,便笑道:“宋老爷,没有吃早点吧?我们一块儿吃吧。”宋阳泉笑道:“好的,让我来请你吧。”说着这话,也就走到她屋子里去了。梅贞向他微笑道:“你洗过了脸吗?”宋阳泉伏在桌上,低声微笑道:“洗过了。那老头子睡得死狗一样,一点儿也不知道。但不知道你起得这样早,睡够了没有?”梅贞笑道:“自然是睡够了,不睡够,我下午还可以睡午觉呢?他们说今天上午回你的信,回了信吗?”宋阳泉道:“还没有回信呢。好在忠恕知道我的事,真是钱出得太多,他就不会和我再出了。”梅贞道:“我和你并不是外人了,我知道的事,我就忍不住要说。我看你出到一千二三,也就不必再添了,在省城里运动差事的人,也都不过是这个数目。你冷他们一下,一定可以省下些钱的。”宋阳泉道:“设若我冷一下,把这机会丢了怎么办呢?”梅贞将一个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尖笑道:“都包在我杜小姐身上。”宋阳泉笑道:“设若忠恕答应了一定的数目呢?”梅贞笑道:“有我这个女军师,准不要紧。你只管说,尽力而为,只拿得出一千二百块钱。倘若他不信,你就当了他的面,把箱子打开给他们看。”宋阳泉道:“那怎样能给他们看啦,我箱子里不止那些钱啦。”梅贞道:“我说你这人老实,你究竟是老实过分了。你不会把你的钱,暂时换一个地方吗?有亲戚,你就放在亲戚那里,没有亲戚,放到一个靠得住的朋友手上,也可以。”宋阳泉道:“省城里,我没有亲戚,靠得住的朋友,也不多。而且我都是现洋,把许多钱由旅馆里搬进搬出,也是不便。就是便当,忠恕马上就要对我说的,也来不及了。”梅贞笑道:“那没有法子,宋老爷,就多花两百块吧。”宋阳泉在屋子里踱着小步,绕了两个来回,笑道:“我有一个办法了。不如就存在你这里吧。”梅贞一阵笑意,涌上脸来,突然又止住了。正着脸色摇了一摇头道:“这个不妥当。你想,我们虽然还相处得不错,究竟日子不多,你我二人的情形,都还没有摸得清楚。你突然存笔款子在我这里,我怎样敢受?”宋阳泉将手拍了她的香肩,微笑道:“你和我说的话,难道说就忘记了吗?你说得清清楚楚,我有了差事,将来你就跟我到任上去,和我照料事情,你怎么和我存一点款子,都要避起嫌疑来哩?”梅贞道:“我原是不能和你存的。不过我到了现在,连身子都可以说是你的了,还避个什么嫌?你要拿来,你就早点拿来吧。过一会子,大家醒了,那就来不及了。”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大把钥匙,指着一个卍字头的告诉他道:“你去先把我那只红皮箱打开。箱子底上,有个首饰盒子,你拿来先给我理一理,把钱就放在那里头,我不动手。将来你要拿,你就自己去拿。”宋阳泉接过钥匙,果然将那皮箱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上等绸衣服,再打开那首饰箱子,大的珠圈金镯子,小的金别针金耳环,就有好几十件。心想,我倒不料她是这样一个有钱的角色,东西放在她这里,那自然是最靠得住的了。如此想着,他不再犹豫了,偷偷地再回房去,就将五十一包的现洋,运了八整包,送到梅贞箱子里去。替她箱子锁好了,将钥匙交给梅贞。她真个说话不失信,在一串钥匙上,把开皮箱和开首饰箱子的两把钥匙,一齐交到宋阳泉手上。宋阳泉道:“我们既不见外,这钥匙何必一定要交到我手上来呢?”梅贞笑道:“你就和我管一管,也不要紧啦。你不应当和我管的吗?”说时,眼睛斜望了他。在这斜望之中,自然表示着无限的神秘意味在内。宋阳泉一想,彼此虽然感情不错,果然是她的话,彼此还是初交,将把柄拿在手上也好,因之含笑揣到身上去,不再说了。过了一会儿,茶房叫的一小笼汤包,已经送来了,梅贞就让着坐在一处吃,先倒了一杯茶给他,吃完了,又给他拧了一把手巾,让他擦脸。一面叫了茶房来,丢了一块钱在笼屉里,让他带到前面,吩咐取笼屉的来了就给他钱。这样子是她要抢着做东了。心想,和这种女子在一处混,真是合算,不花钱,还可以得着许多好处。她既表示自己和我是一家人一样,拿出钱来,随便替我会账,那么,我也就不必和她道谢,反露出什么痕迹。因之对她拿出钱来一节,并不作声。梅贞瞟了他一眼,笑道:“男子们都是一样,只好一个新鲜,现在我们一说好,好得就时刻不离。过了几天,你就随便了。你回自己屋子里去吧。一会子大家都起来了,你这样粘着我,岂不是让人家笑话?”宋阳泉听说,只好笑着走回自己屋子去了。到了屋子里,唐尧卿捧着水烟袋,拿了一张报,正在看冠盖往来,一回头见他进来,便问道:“一早就没有看到你,你上哪里去了?”宋阳泉随口答道:“在大门口遇见两个上次同席的,谈了几句闲话。”房门外忽然有人答道:“阳泉兄,我已经来了一趟了,哪里知道你在大门口呢。”说着话,魏有德进来了。他拉着手,对他耳朵轻轻地道:“昨天你怎么爽约,不到玉容那里去?”阳泉微笑着,摇了一摇头。魏有德一顿脚道:“唉!我真是白费一番心血。你那事情,有点头绪了,到我屋子里坐着去谈谈,好不好?”宋阳泉以为是张二老爷的事有头绪了,便跟着他前去。魏有德将房门虚掩了一掩,低声笑道:“你这人太岂有此理,玉容的一切事情,都和你预备了,你怎么来个临阵脱逃?”宋阳泉笑道:“并不是我临阵脱逃,因为昨天忠恕已经约定了晚上三头会面,我不能误了这正事。而且我这笔款子,差不多出到了尽头,我也不敢在嫖字上多花钱了。”魏有德微笑点着头道:“这算你看破了。但是玉容也不是个专在现钱上打主意的人,她的眼光很远,知道你要得差事,不过现在和你谈谈交情,以后望你和她多捧两回。其实你昨天若去看她,简直一个钱也不用花。”宋阳泉笑道:“我虽没有玩过,理总想得开,她做的是这行生意,她不要钱,那为了什么?”魏有德一把将他拖着,同在沙发上坐下,拍着他的肩膀道:“你越过越精明了。你只知道她做生意,你就不知道做生意,各有各一种手腕了。她现时不要你的钱,正是放你一笔账,将来愁你做老爷的人,会少她做姑娘的钱吗?”宋阳泉一听他这话,却也有理。便笑道:“这两天我也没有工夫玩,迟一两天,等我差使发表了,我们再去一趟,你看好不好?”魏有德道:“只要你答应不失信,迟个一天两天,那倒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她对于你那番意思,是实在不错,你若不信,我这里还有一个证据。”说着,他在身上掏出了一个钥匙,将桌子抽屉打开。在里面找出个扁平的纸包,将这纸包一阵忙着解开,就抽出了一张相片,向宋阳泉怀里一抛,笑道:“你看这张相片,这也假得了吗?”宋阳泉接着相片一看,正是玉容的半身相,她半侧着身子,一只手扶了膝盖,一只手用一个食指,比着嘴唇。眼珠斜了低看着,嘴角淤着酒窝儿微笑着,只看这一点形态,多么妩媚动人!而且旁边还夹着两行字,上款是宋老爷爱存,下款是妹妹玉容敬赠。魏有德笑道:“你的面子不小哇。平常的客人,花了好几百,好几千,还得不到姑娘一张相片哩。你并没有花什么就得了这种好处。你看这种称呼,是多么亲热?你要再不去敷衍人家,你简直太没有良心了。”宋阳泉笑道:“这也无非是她一种生意经的手腕罢了。”魏有德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痴心女子负心汉,这一句话,真是不错。”说毕,又摇了一摇头,看他那神气,实在有些愤愤不平。宋阳泉笑道:“这张相片,是什么时候给你的?”魏有德道:“昨晚我因为你没去,觉得有些对不住人,所以我溜着去见她。极力道歉,说你有公事分不开身。她听说不但不怪你,而且说公事总是要紧的,不能为了玩耍耽误了。道歉就千万不敢当。她为了表示她不埋怨你起见,所以送你这张相片。你想,这人岂不是太好吗?”宋阳泉噗嗤一声,就忍不住笑了。他如何答复,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