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阳泉突然见大家哈哈大笑,而且笑得有些邪气,却呆住了。原来他把宋忠恕缩成了宋忠,有些像送终,而加上又是那句缩脚话,办屠宰,大家一连串地想起来,就不能不笑了。还是宋忠恕看在钱的份儿上,心想不能让宋阳泉太难为情了,他一急之下,嫌人家看不起,彼此会伤面子的。因道:“大家不要笑,我实在有这个意思的,只要张二老爷肯帮我的忙,我就办一办屠宰税。”说着向张子诚拱一拱手道:“这件事不是有人出到三千,包办下来吗?若是没有成就的话,添上个千把多块钱,我倒是愿意的。”张子诚不笑了,立刻正着脸色道:“我倒知道你的手笔大,随便就可以拼凑一二千洋钱的,不过这样大的数目,你一时拿得出来吗?”在他们这样说话的时间,宋阳泉已是将箱子收起,坐在一边静听他们说话。宋忠恕道:“钱虽多,你要知道,并不用我拿出什么来,钻这条路子的人,在我们省城里说,至少有三四十人,每人让他出一百元,也可以到那数目的了。请你和我当心打听一下。”张子诚道:“这个事,希望太小,你不用着急,还是等一等吧,总有机会的。明天省长请全体顾问公宴,你也可以到到。你的脾气,就是这样不好,有点傲上。其实你也应该和他多打几个照面。”宋忠恕道:“我并不是傲上,我就不满意我们的省长,为什么实在的差使不给我,只给我这种空衔的顾问。”张子诚点点头道:“你帮他忙的时候,实在不少。那一回到万年圩去查水灾,他差一点让灾民包围了,幸是你出来演说,把灾民敷衍走了。我听说那一回事,省长和你握过手。”宋忠恕道:“怎么没有握过手?他还说要和我拜把子呢。不过到了事后,他就完全忘记了,这也只好由他。”张子诚道:“他虽然忘记了,不过你一见他的面,他就会想起这件事的。到了那个时候,你当面和他一谈,我想他也不能不替你想点法子。”二人越说越起劲,左一句省长,右一句省长,几乎把宋阳泉的事忘了。宋阳泉心想,我倒猜不到,宋忠恕原来可以直接见省长的。他有这样好的路子,为什么总不和我提到呢?是了,一定是为了没有找到好缺,不好意思对我说。这样想着,就很悔刚才不该强硬起来,一边呆听着,却不住地向着人家发出微笑来。张子诚谈了一阵子,就对宋阳泉笑道:“老兄的事,既是限于实力,那也无可如何,不过我既答应帮忙在先,一定帮忙到底,你等我的信吧。”宋阳泉又一想,他既是说帮忙到底,或者不加钱,也可以办到,我暂用不着软化了。因道:“我也一老一实地说,只有这些钱了,办得成,我自然是十分感谢。若是办不成,只好怪自己本钱不够,张二老爷的好意,我也总是忘不了的。”宋忠恕一听,心想这东西,大概是有些福至心灵,怎么会说出这样不强不弱的话来,莫不是赖国恒那边,已经给了主意他了吧?因道:“张二老爷还请留一留步,我有一些小事和你商量。”说着,他故意向宋阳泉丢个眼色,表示是为他挽留张子诚的。张子诚皱了眉头道:“我实在忙得很,分不开身来,怎么办呢?再过一会儿,家兄恐怕要找我了。”宋忠恕笑道:“老兄,何必拿矫呢?我不过说两句话罢了。”说毕,连连作两个揖,笑道:“挽留挽留,无论如何,挽留五分钟。”说着,抢上前两步,拦阻了张子诚的去路,然后回转身来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把他引到自己屋子里去。宋阳泉在窗子里看得清楚,就对唐尧卿道:“我这位本家兄弟,很有义气,总算帮了我的忙不少。”唐尧卿手上捧了水烟袋,脚抖着文微笑。宋阳泉料着宋忠恕总有回信的,在屋子里静静地候着。那边屋子里的宋忠恕果然陪着张子诚,在商议宋阳泉的事。宋忠恕低声道:“这事简直一步也缓不得了。我看他那神气,对我们似乎有点疑心了,再不进行,我们连这一千,也想不到了。”张子诚道:“你先是铺张扬厉,对我说着,好像可以发一笔大财似的,现在不过是一千块钱,你那边先就有三个人分,再加上我们这几个人,一个人不过分个一二百元,那有什么意思呢?”宋忠恕道:“虽然分得少一点,好歹能分几个,又不是将钱拿出去,有什么不可以。你若是不干,我一个人也要进行的。”张子诚踌躇了一会子道:“我有什么不干,不过费这么大的气力,结果不过弄这一点的小数目,还要背一个臭名声。你能不能特别体谅我一下,从中抽出二十块钱,做我的车费。你自然是大功臣一个,另外也抽二十块钱介绍费。”宋忠恕正色道:“那是什么话?难道我还那样不讲义气。我也是看到在城里一班朋友,许久混不出一些油水来,所以弄下这一个局面。我要是分了一股之外,又再要一股,未免太没有人格。我们也是多年好朋友,你怎样如此看不起我?你若是嫌钱少的话,那我也不敢勉强,这次的事,你可以不必过问,等到下次有好机会,我们再说。”张子诚的脸色,忽然一变,干笑道:“老兄,彼此携带携带,也不要紧,何必认真呢?慢说还有我一股份,就是没有,我们都不是不讲交情爱钱的人,什么话也不必再提,你就吩咐要怎样进行吧。你是我们同志里面的智多星,就请你发令吧。”说着,笑嘻嘻地向宋忠恕一拱手,将坐的椅子一拖,拖得靠近了宋忠恕,笑道:“怎么进行呢!”宋忠恕将桌上的半截香烟头,捡着衔在嘴里,张子诚连忙拿过火柴盒子,擦了一根给他点上烟。又拱拱手道:“看在兄弟们的义气份儿上,千万不要生气。”宋忠恕道:“你想,宋阳泉是我一个同族兄弟,若不是为了大家朋友义气上,我会引了他出来,把钱分给大家用吗?”张子诚把话说错了,有什么法子,只是笑嘻嘻的,让宋忠恕去吧。大家究竟是意气相投的朋友,宋忠恕发了一番牢骚,也就不再说他,把计划商量起来。商量一阵,张子诚轻轻拍着手,低了声音点着头道:“好!真好!当然就是这样办了。”因道:“事不宜迟,我马上就去办,这里的事都交给你了。”宋忠恕道:“你还要不要那二十块钱的另一笔报酬呢?”张子诚将右手伸着伏在桌上,五个手指乱爬一阵,笑道:“我再要不讲义气,就是这个东西。”他说毕,又深深地向宋忠恕作了三个揖,然后开房门走出来,恰好碰到宋阳泉。宋忠恕赶了出来,立刻停住了脚,深深地弯腰鞠着躬道:“张二老爷,一切的事,都十分地恳托你了。将来虽不能怎样报答,这一份好意,我们总记在心里。”张子诚却挺胸,昂着头,大步子走了出去。宋忠恕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了大门,才回转身来向宋阳泉笑道:“这件事,真不容易呀。我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和他说了许多好话,才把他的心事说转了一点,加上在屋子里说话,我也顾不得许多,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是向他求情,我就是差着和他磕头下拜了。”说着,左右望了一望,低声道:“他已经答应回去和你设法,他说,今天有一点便,也许可以去和张厅长见一面。不过见了面之后,款子就要交出来。人家现任的财政厅长,可是不能开玩笑的。”宋阳泉听说今天能去见财政厅长,这差使更有把握了,也捧着拳头,只管向宋忠恕道谢。他道:“这算什么?一笔难写两个宋字,谁叫我们是本家弟兄呢?弟兄们这一点义气都没有,那简直不如朋友了。你今天暂不要出门,等着张二老爷的回信,他若来了,一定是张厅长答应见你见一面。”宋阳泉听到这话,不觉心中乱跳一阵,因皱着眉道:“一定要见吗?”宋忠恕道:“你也见过许多政界的人物了,难道你还怯官?”宋阳泉道:“怯官是不怯官。不过以前见官,都有你陪着,我要错了,你可以指教我。现在我一个人去见,我很怕失礼。”说着,伸起手来在后脑搔头发一直搔到额角。而且学了魏有德的样子,口里吸着气。宋忠恕道:“那再看情形吧,若是张厅长愿意的话,我不妨陪你去见一见。”这时宋阳泉心里既是欣喜又是害怕,连忙走回房去,对唐尧卿道:“这是怎么好呢?今天我要去见厅长了。”说着,挽了两手在背后,不住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唐尧卿道:“只怕见不到。若是见得到,那就不用发表差使,你的声势也壮得多,在外面交结起来的时候,你就可以说能直接见厅长,不必你招揽,自有人来和你交朋友,你要谋差事款子不够,就可以让这些带肚子到你面前来办事,那么,你自然可以用别人的钱去钻路子,这就是所谓慷他人之慨了。”说着,将头带身子一齐摇动起来。宋阳泉听说,也高兴起来,两手背在身后,右手捏了拳头打左手心,得意极了,只管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到了两个钟头以后,张子诚果然慌慌忙忙地跑了来,笑着向宋阳泉拱手道:“好极了,好极了,张厅长答应了见你一见,我们这就去吧。”宋阳泉听说,又惊又喜,心里重复乱跳起来。急忙穿上马褂戴了呢帽和眼镜,又要拿手杖。张子诚终于是忍不住了,便道:“见上司手杖不带也罢。”宋阳泉在行头上少了一样东西,两手很有些不自然,于是打开箱子拿了一条毛手巾,捏在手里,宋忠恕也很谅解他的苦衷,也穿上衣服,高着声音叫道:“和我们叫上三部干净洋车,到财政厅张厅长公馆里。”茶房把车子叫好了,三人大步走了出来,登上车子。到了张公馆门口,宋阳泉一看,果然是八字门楼,朱漆大门,里面有一座绿漆点金的屏风,而且门口站着一个荷枪的警士,局面很大。到了这时,一点儿主意没有,只将毛手巾揩额角上的汗。张子诚付了车钱,先进去了。然后宋忠恕带着他站在大门外,自己单独进去和号房说话,走了进去和号房连作两个揖,号房对他望了一望,问道:“好久不见了,来干什么?”宋忠恕笑道:“我新由梅城县来的,找你们这里厨房里刘司务。”号房笑道:“老刘这一程很挣钱,同乡来找他的也就多了。到厨房里去,你走后门多省事。”宋忠恕拱拱手笑道:“我带了一位乡下朋友来,他想看看大房子,陈二爷你引一引,好不好?我吩咐他不作声。哪天你到天仙去看戏,我请你坐包厢。戏园子里茶房,全是熟人。”陈二爷笑道:“厅长不在家,带去看看可以,但是叫你同乡大方一点子,有人问,只说瓦木匠来看房子的好了,因为正要修理呢。”宋忠恕大笑,连忙走出来,将宋阳泉拉到一边,说道:“你少作声,你照着我的口风转就是了。”宋阳泉答应了是,跟他走进去。门房迎出来,问宋忠恕道:“就是他?”宋忠恕道:“是的,人家预备好久了,只要见一见。”号房对宋阳泉身上一看,见他果然是个乡下人,也就不多说,将大客厅小客厅小花园都引着看了,便向厨房里路上引,因对宋忠恕道:“穿过这廊子,就是……”宋忠恕连忙插嘴道:“我知道我知道,请便吧。”号房去了,宋忠恕道:“我们站在这里候着吧,张厅长就要出来的,若是等他到客厅里再传见,怕遇到人,彼此不便。”宋阳泉哪里知道官场规矩,只答应是。转过穿廊,院中有一座假山,假山后有些油腥味吹过来。宋忠恕道:“山后是内客厅,厅长正在请客呢。”说时,张子诚由山后转出来,大声道:“我们大哥来了。”宋阳泉听了心中一跳,一定是张厅长了。接着一个大胖子,身上穿了一件灰呢袍,手上拿了呢帽,光着一颗肉头,一摇一摆地出来。宋忠恕向宋阳泉丢个眼色,低声道:“只行礼,莫作声。”他于是诚诚恳恳地鞠了一个躬,低头不敢作声。那胖子道:“就是他?子诚都对我说了,那很行。但是我等着用,今晚上不送来明天得送来。”宋忠恕道:“一定一定,决不误事。”胖子脸色一沉道:“你虽说得这样决断,到了交货,又是慢慢吞吞的,上次你介绍的那一家,不就差点误事吗?”张子诚在一边笑道:“大哥,你怎么向介绍人发官威呢?这里来,我和你说话。”说着拉了胖子就走。胖子走到门口,号房问道:“老刘,有人找你,见着了吗?”老刘道:“是城外菜园子里包送新鲜菜的,其实我不认得他,是宋忠恕介绍来的。”号房笑道:“穿得这样干净,哪里去打茶围吗?人家不认得你,是张公馆的厨子了。”老刘不作声,和张子诚笑着去了。里面的宋忠恕,说是前门不便再走,引着宋阳泉由后门回旅舍,一直把他送进房。宋阳泉笑道:“哎呀!忠恕,这厅长家里,你很熟呀。”宋忠恕道:“自然很熟,我从前常由他后门里进去打小牌呢。因为你是初去,比不得我们,总得由大门口进。你还算沾我们的光呢,一直到上房假山外见着他,再要进一步,就是上房了。他的话,你已听见了,你今天要拿出款子来了。”宋阳泉到此,已是死心塌地地相信宋忠恕,便满口答应。忽然有个人道:“交款吗?且慢。”要知此人是谁,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