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子诚正和宋忠恕在谈生意经,忽然宋阳泉拿了一个红纸包向他手里一塞,他不能不吃一惊,手里捏着硬邦邦的沉甸甸的,可不知道这是什么。明知道宋阳泉是一种暗中的馈送,又不知道是不是能说的。他正在犹豫着,宋阳泉却笑着向他道:“我实在感谢张二老爷。无论什么事,都是人心换人心,张二老爷既然先待我们好,我们就不能说那句空话,什么馀情后感。”说到这里,他嘿嘿地笑了一声道:“这是二十四块钱,送给张二老爷……嘿嘿,买点茶叶喝吧。”张子诚手上拿着那洋钱包,暗中颠了两颠,脸上已是表示出那踌躇的样子来。宋忠恕看到,连忙和他丢一个眼色,微微地摆了一摆头。而且同时鼓了嘴,将牙齿对咬着。在这种情形里面,那很可以知道,他是反对收下那钱的了。张子诚突然将脸一变,手上拿着那个洋钱包,指着宋阳泉道:“我看你是个老实人,所以在家兄方面,极力和你帮忙,不料你玩弄这种手腕,未免太瞧不起人了。”唐尧卿在一边看到,也替宋阳泉捏一把汗。心想,这个张二老爷,有钱不要,眼睛框子很大,不会是冒充的。便起身拱拱手道:“二老爷,你不可误会了,我们这位贤弟,他是按照乡下的风俗,乃是一番最恭敬的意思,他哪里知道在城里是犯忌讳的事呢?”张子诚手上举着的那个洋钱包,不觉慢慢垂将下来。宋忠恕一见,连忙抢着上前,一伸手,将那洋钱包抢到手里来,即刻向宋阳泉手里一递,皱了眉道:“你这人真是太老实了,收回去吧。”宋阳泉经张子诚一说,本来人都吓呆了,站在那里发怔,不知说些什么是好,现在宋忠恕将钱拿了过来,他才有些醒悟,脸上放出一番苦笑,向张子诚拱拱手道:“我真是不懂规矩,请二老爷不要介意。”张子诚心里也想,官不打送礼的,狗不咬屙屎的,我本来也就不想和他为难,不过宋忠恕不让我收这笔钱,我只好不收罢了,他心里如此一想,也就怔怔地望着。还是宋忠恕从中转圆,将张子诚的手握着,笑了让他坐下,便道:“你不要怪家兄,只原谅他一点诚意罢了。至于那整数目的话,我们还可以从长研究。”张子诚将原先移拢了的凳子,重新搬开,将桌上放的茶杯,端起来喝了一口便放下,放下之后又端起来喝一口,现着那样充分的不耐烦。宋忠恕就拱了拱手道:“这件事,当然是不能照我们所说的那个程度去办,不过我们总可尽力而为。但不知据张二老爷的看法,至少要出多少数目。”张子诚微笑道:“请宋忠翁想一想,这样的好处,若是出这一点数目,就可得到手,哪个又不愿伸手去办呢?若照我的看法,至少也要孔门弟子之数,可是据你这方面定的数目,就相差得太远了。”宋忠恕燃了一根烟卷,坐着抽了一阵,然后又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似乎他对这事已经用尽了心机了。他在想心事,宋阳泉和唐尧卿也就默然望着,不敢作声,最后他把那根烟卷抽得只剩几分长了,拿着向痰盂子里一掷,然后走向张子诚面前,放出肯定的样子道:“数目一层,暂时不要决定,我尽今天一天的工夫,和家兄通盘筹划一下,只要求你在这几天之内,在张厅长面前,千万不要松口。”张子诚淡淡地道:“办是可以办得到,只是日期恐怕不能久等,尽我的力量,以三天为限,三天以后,我就不负责任了。”宋忠恕一面装出沉吟的样子,一面对着宋阳泉望着。过了一会儿,问道:“对于日期上面,你看有什么问题吗?”宋阳泉心想,把箱子里的钱全花光了,也不够三千块钱,总数就没法子凑付,日子长短,倒没有什么关系,因此沉吟着,未曾答应出来。宋忠恕点着头道:“好吧,就是这样办,我想有三天的限期,多少总可以凑些款子的。”张子诚道:“三天的限期,可是连今天在内,否则我是不负责任的。”说着,又站起身来,将帽子戴在头上。宋忠恕道:“现在你总不忙,何不宽坐一下。”张子诚道:“家兄还有两件要紧的事,等了我的回信,这个时候我就要去了。”说着,将手连拱两拱,匆匆忙忙地就走出房去了。二宋一直送到大门外,宋忠恕道:“二老爷没有坐自己的包车来吗?我再送一程。”于是将张子诚一直送到大街上去。张子诚回头望了一望,一顿脚道:“你是什么意思,定要把这件事情,弄成僵局才放手吗?我都照着你的话说了,现在就看你怎样接着向下办了。”宋忠恕道:“我做事,不见得不如你聪明。设若我没有几分把握,我肯说出这种话来吗?”张子诚道:“那都罢了,我到手的那一截洋钱,这也与大体无关,你为什么一定要我退回去?”宋忠恕道:“并不是我妒忌你多挣几个钱,实在因为你的面子太大了,若是那一点小款都收下,可就把西洋镜拆穿。你要知道唐尧卿那个老东西,实在不能用乡下佬待他的。在他面前不能不规矩的。不信,你看看这个。”说着,他在身上掏出一封信来交到他手上。张子诚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着有五道河厘金总局缄的一行字。张子诚道:“呀!这是赖国恒的信啦。”一面走,一面看着那信,信上写的是:
尧聊表兄大鉴:表示均悉。宋忠恕魏有德等,为省城中著名之无赖少年。对官场中虽亦认识数人,不过花天酒地,偶然共同作乐,决不足以言共同活动。宋阳泉君既有心出来谋差事,弟亦赞成。但当顺序而进,不可听宋忠恕等之欺骗,过于躐等。若宋阳翁愿与弟合作,只需出价千元上下,弟可腾出一分卡令其试办。使合作周年半载之后,已有经验,再谋独树一帜,亦尚不迟也。吾兄以为如何?十日内外,弟拟来省一行,一切不妨面商。对于宋忠恕等,可以虚与委蛇,不必得罪。良以此等人成事不足,坏事有余耳。专此奉覆,并颂财安!
愚表弟 国恒顿首
张子诚呀了一声道:“怎么会来这一封信?你是怎样拿到手了?”宋忠恕道:“也是天不绝曹,这封信由邮差送到旅馆来的时候,恰好我要出门,在门口遇到。我一看是挂号信,上下款又是如此,身上正有一张唐尧卿的名片,要账房在回执上打了一个图章,交给邮差,便把信弄到手了。你想,十天前后,赖国恒就要来,他一来了,这事情那还有我们的份吗?所以我预先告诉你,只能出三天的限期。这几天,我们不能不加紧工作。你晚上还到旅馆里来一趟,这事就更好办了。”说着,对了他的耳朵,叽叽喳喳说了一阵。张子诚点着头笑道:“你告诉过我的办法,我自然知道办,不过你也要看事行事,不要一味逼迫得太凶了。”宋忠恕一把将信拿了过去,揣在身上,笑道:“放在你身上不稳,我拿回去烧了吧。”说着,和他点了点头,笑着回旅馆了。到了旅馆门口,只见杜梅贞脸上带有三分气愤的样子,站在门口望街,一见宋忠恕,便板着脸道:“你们这种人,真不讲交情,把我耍够了,现在又换了新花样了。”宋忠恕对门里望了望,低声笑道:“我不明白你什么事生气,有话我们到里面去说,好不好?”梅贞冷笑道:“好!我怕什么?哪里都可以去。”说着,她竟在前面走,先到宋忠恕屋子里来,宋忠恕一进门,见她坐在床上,两手抱了大腿的膝盖,将头偏到一边。宋忠恕笑着递了一根烟卷给她,她就接着向嘴里一衔。宋忠恕找着火柴擦了一根送过去,她就俯首将烟头就着火来吸上,总表示她那不在乎的样子。宋忠恕退着坐在她对面椅子上,笑道:“杜小姐,我什么事得罪了你呢?”梅贞道:“你除了用美人计,就没有别的方法吗?为什么把那扬州婊子又让给了他。他昨天去了,今天又去了。”宋忠恕低声笑道:“原来你是为一点酸素的关系!……”偷眼看她时,她偏了头,鼻子眼里喷出两道青烟,箭似的标到老远。她又吸了一回,带着烟冷笑道:“酸素倒是酸素,不过我这酸素,与别人的酸素,有点不同。人可以让给你的相好,只是我的报酬呢?”宋忠恕笑道:“你就是这样糊里糊涂生我的闷气,我哪里知道是什么缘故?”梅贞道:“你叫魏有德来问一问就明白了。”宋忠恕敲着板壁,只喊出了一个“喂”字,魏有德笑道:“东窗事发,不好了,不好了。”说时,他已笑着走了进来。笑道:“不用问,我全说了吧。”于是除了自己落下两次钱的事,不提而外,其余和宋阳泉同游的经过,都说出来了。因道:“这都是他自己愿意这样办的,与我们什么相干?你有本事,把他吸引住了,不让他向外跑就是了。”梅贞静静地抽着香烟,冷笑道:“只要你们不拉我的后腿,我总可以把他吸引住。倘若你们再把自己的相好来包围他,那我就没有法子了。”宋忠恕笑道:“言重,言重!我们若是肯那样做,也就发了财了,何至于到现在,还要大家来凑着想法子哩?我的小姐,你有什么道法,你都搬演出来吧。我们决不从中捣蛋。小魏的心事,我是知道,无非是想从中闹几文。这一层,我可以监督他,你有计划,只管去进行。”梅贞站起来道:“好!我马上就去演我的法术了。话已说明,你们哪个要想和我捣乱的话,我也和你们捣乱。闹一个鱼死网烂,大家吹灰。”说着,一手夹了嘴里的香烟,一手撑着腰,摇摇摆摆地走出去了。宋忠恕望了魏有德,魏有德却伸了一伸舌头。梅贞走回房去,匆匆地布置了一番,就由宋阳泉屋子后窗外,向里望了一下,于是走回房,对自己的娘姨道:“你说魏老爷在这里,把前面屋里的宋老爷请来。”娘姨心里,自也是明白的,便到宋阳泉屋子里来相请。宋阳泉听说魏有德在梅贞屋子里请他,倒有点奇怪。但是杜小姐,也是愿意接近的,马上就走向后进来。他并没有经什么考虑,见梅贞屋子里的门帘是垂下来的,伸手一掀门帘,就向屋子里一钻,钻进来看时,倒不由吃了一惊。屋子里哪里有魏有德?只是梅贞一个人,斜躺在那张半旧的沙发椅上睡觉。她上身穿了一件短袖子的对襟粉红卫生衣,紧绷绷地捆在身上,胸面前,高高地突出两块。两只如雪藕似的手臂,高举起来,环抱在头上。下身穿了一条白短脚短叉裤,还不到一尺长,两只大白腿,赤条条地平放在沙发上。地板上一条花绒毯子,只有一个小小的尖角,压在她身底下椅子上。再看她脸上时,白白的带着红晕,也不知道是抹了胭脂,也不知道是喝了酒。自己冒冒失失地走进来,本当立刻就退出去的,但是在看到她这种形态之后,不免站着发起呆来,望了这个海棠带醉的美人图,竟是移动不得,心里倒卜突卜突,乱跳上了一阵。心里想着,这毯子落在地板上,未免冷了她两只腿,正想向前一弯腰,去捡起那床毯子。梅贞忽然两手一伸,眼睛微微睁开。她仿佛看见面前站了一个人,连忙坐了起来,宋阳泉百忙中叫了一声“杜小姐”。梅贞哎呀了一声,连忙光着双脚走下地来,就向衣橱后面藏。宋阳泉也红了两脸,转身便要走。手一掀门帘子,还不曾走出去,梅贞忽然笑起来道:“原来是小宋,我还没有看清楚呢?不要走,不要走。”宋阳泉转了身站着,见她伸出一只手臂乱招,笑道:“对不住,请你和我做一点事,把床档上那一件长衣服递给我。”宋阳泉见她并不见怪,果然在床上取了一件花格子布长衣交给她,笑道:“对不住,并不是我故意闯进来的。你家娘姨,说是魏有德在这里,所以我跑进来了。”梅贞披了长衣,眼睛向他一瞟道:“这是你,若是别人,我真要把娘姨大骂一顿的。”说着,又光了赤脚走出来,将毯子捡起,才踏了鞋坐着。宋阳泉不客气,也坐在椅子上。梅贞道:“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仿佛你向我身边走来,你是干什么?”说时,斜转着眼珠望了人。宋阳泉将双手搓了两搓,微笑道:“难道说我还敢乱来不成?我看到你的毯子落到地板上,我想和你捡起来。”梅贞微笑道:“真的吗?”说了,嘴一撇,她顺手开了衣橱,取出一双长腰的粉红丝袜,慢慢地穿起。穿了之后,才站起来,对着橱子上的镜子,慢慢扣起衣纽扣。扣完了衣纽扣,坐着梳妆桌边,对了镜子,扑了一扑粉。宋阳泉正坐在梳妆桌的一边,她这一阵乱扑着粉,粉和香气,飞了宋阳泉一脸。宋阳泉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只管笑嘻嘻地望着。梅贞瞟了他一眼道:“傻子,你看呆了吗?”宋阳泉伸手在腮上擦了一擦,微笑着。梅贞道:“你为什么不作声?”宋阳泉道:“我心里乱得很,不知道怎样说是好。”梅贞听说,放下粉扑,两手撑着桌子,望了他微微一笑,又说出他心痒难搔的两句话来。这两句话,留在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