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交朋友,本来是互相利用的,甲利用乙,乙也利用甲,这是很公道的事。设若甲想一无所损要利用乙,结果是一无所得,被乙利用,却也是自作孽。唯有甲并无利用人之心,偏有乙以愿受利用来引诱。甲纵然还存个互相利用的心思,结果是明明全受人家利用,还以为利用了别人,于心不忍,这种人却是可怜。像现在的宋阳泉,就归于这最后的一种。魏有德是个何等样人,自然是看透了他的颜色,于是伸手拍着他的肩膀道:“我们这样好的朋友,这随手掏用的零钱,哪个身上方便,哪个就给,何必介意呢?”说着,将嘴向大门里面一努,“到了里面,可不要提起这件事。”宋阳泉笑着点了一点头,和他一路走了进去。那个扬妓玉容,她在窗户里看到魏有德陪着宋阳泉来了,知道有意,在拉到屋子里先就笑着,然后迎出来,握着宋阳泉的手笑道:“我猜你昨天就会来的,怎么迟到今天呢?”宋阳泉在未来之先,心里早就预想着说些什么话,可是一见着玉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又犯了傻笑的毛病了。玉容手牵着手,将他拉到屋子里,同在床沿上坐下,笑道:“怎么迟到今天才来?”宋阳泉道:“昨天到家已经很晚了,怎么还能够出来?”魏有德坐在一边,笑道:“你这人究竟是太老实,夜深了要什么紧?越夜深越好哇。我是没有姑娘叫我夜深去,若是有姑娘肯叫我的话,就是大风大雪,我也肯出门。因为熬到了那个目的地,就不用回家了。”玉容瞅了他一眼道:“你总不肯说好的。我请宋老爷来,并没有别什么事,不过有点水果,请请他。”魏有德突然站近前,一伸手,在她脸上掏了一把,笑道:“你倒会说话。吃水果是什么忙事,早上可以吃,晚上可以吃,饭前可以吃,饭后也可以吃,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夜深来吃?吃水果我倒是个外行,你可以把这原委,说给我听听。”玉容笑道:“哎哟!魏老爷,你也有要好的姑娘,为什么要处处拆穿人家的西洋镜呢?”魏有德听了这句话,却也无所谓,宋阳泉听了,只觉心痒难搔人向后一仰,不觉倒在床上。他倒下去,原是极快活的表示。但是倒下去以后,心里就想着,自己一点儿规矩不懂,这床上究竟是能倒不能倒的呢?因之受了第二个感想的支配,立刻要坐将起来。但是当他正要将身子坐起来的时候,玉容却把两只手按住他的胸脯,也躺了下来。将嘴伸到他耳朵边,叽叽喳喳说了。坐了个魏有德,可不知道人家看到,会有什么感想。昂起头来一看,只见他斜靠了桌子抽烟卷,自在得很,什么事情,也不曾想到呢!宋阳泉先听了一套有味的,后来听的,却不见得怎样有味,可是他也听一句哼一句地答应了。魏有德过了许久,喂了一声道:“你们有什么话,不要瞒着人,说出来大家听听呀。”玉容道:“其实没有事,我这一向子,生意上清闲得很,我和宋老爷商量,能不能够和我打一场牌?”魏有德道:“那不成问题,像你们这样的交情,小小地捧一捧场,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要说别人,我老魏就能凑上一脚。”宋阳泉心里想着,事情虽然可以答应,然而要花多少钱,还得考量一下,不料自己还在盘算,旁边凑脚的人儿,都答应了,这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推诿?玉容道:“谢谢了。你们各位哪天有工夫哩?就是这两天,好不好?”魏有德道:“可以可以,今天我们和几位朋友商量,明天腾出工夫来,就一齐到这里来,你要好好地招待呀。”玉容看这种情形,料是不会撒谎的。到房门外去走了一趟,不多一会儿,扬州娘姨忙着搬着糖包水果碟子进来,殷勤相待。魏有德心想,只能适可而止,便和宋阳泉丢了一个眼色,对玉容道:“我们要走了。我还得陪着宋老爷到张厅长家里去呢。”玉容知道魏有德这班人,在省城里玩笑场中,很有威权,应酬他们不周到的时候,他们就可以随便捣乱。因之特意将魏有德拉到套房里去,说了许多要他帮忙的话。魏有德故意地大声答道:“就是这样办吧。你也不必再说什么了。”说毕,和玉容一路出来。然后微笑着和她一点头,拉着宋阳泉走了。走出大门,宋阳泉忍不住先问道:“她刚才拉你过去,说了些什么?”魏有德道:“还有什么事呢?无非是要钱。我对她说了,既是明天要人打牌,今天就不必再要人家破费什么。不过面子总也是要做的,今天只把那五块钱,赏了她们娘姨,让她转交了。今天是我来了,要不然,说不定你今天要破费十块二十块,而且也没有多大的面子。”宋阳泉道:“唯其是这样,所以我一个人,总是不敢来。明天这件事,你看要不要对忠恕他们说?”魏有德心想,这笔买卖,最好是一人包办,不过这姑娘原是忠恕的,若是瞒了忠恕,怕他发起脾气来,会把自己轰出团体以外,因道:“除了唐胡子以外,我看都可以说一说。”宋阳泉道:“你这话我很赞成,本来玩笑的场中,也不应该一个人取乐,你看这要花多少钱呢?花了钱之后,又怎么样呢?”他说着话,一面走路,一面搔着头发,嘴角上露出微笑,那一种踌躇满志的样子,自然和平常不同。魏有德心想,我知道他是一个舍不得钱的人,今天花了五块钱,不但没有一点眷念的意思,而且还问要怎样地花钱,这样看来,他对于玉容,是着了迷了,便道:“打牌之后,自然就是接线头做整账,一套上。”宋阳泉便问什么叫接线头和做整账,魏有德将规矩详细告诉了他,因笑道:“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就是那么一回事,花钱的老爷,达到最后的目的。”宋阳泉笑着摆了一摆头道:“你虽然这样猜着,但是我没有这个目的,我不过做一个姑娘应酬应酬朋友而已。”魏有德道:“我们招呼姑娘,哪个又不是只打算应酬朋友。不过和姑娘有了相当的交情,若是不理会姑娘那件事,姑娘怕是你嫌她,她心里十分不欢喜的人都是感情动物,彼此感情都很好,一定要勉强做假道学,那也太没有意思。”宋阳泉道:“我就向来反对道学先生那些假做作的,我岂肯矫情,不过……不过……”他说着,将手上的手杖,敲着路上的石板,低了头笑起来。魏有德道:“那要什么紧,我们这些人,哪个没有要好的姑娘?就是公开出来,大家知道,也不过哈哈一笑。”宋阳泉道:“这些规矩,我一概不懂。”魏有德道:“哪里还有什么规矩,规矩你都经验过一大半了。只要你把牌一打过,玉容自然会约会你的。你万一不好意思到她家里去,把她叫到旅馆里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哦!你屋子里,还有个唐胡子。”说着,也笑起来了。宋阳泉笑道:“我真得请你做个顾问,多花几个冤钱,那还在其次,花了钱,还要让人家见笑,那就太不值得了。所以我总要慎重出之。叫她到旅馆是不行的了。譬方说,她真约会我,那天我怎样去,我又要花多少钱,钱交给谁手里呢?”他这样一问,恨不得把魏有德肚子里的嫖经,要盘个痛快淋漓。魏有德倒是够朋友,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让魏有德把这事请了个八成账了。宋阳泉笑道:“我也不过白问一声罢了。我并不想达什么目的。”魏有德笑道:“法子我全教给你了,顾问的责任,总算尽了。至于你要怎样办,我是在所不计的。玉容这个孩子真不错哇,我看这些姑娘,没有哪个人比得上她皮肤白嫩的,这要在红罗帐下一看,真个令人销魂荡魄呀。”宋阳泉笑道:“既是这样,你何不做她?”魏有德道:“我与她无缘呀。她实在是喜欢你。虽然老爷们同样花钱,有的钱一花就在劲上,有的花一辈子,也不得姑娘欢喜,那又何必呢?”两人说着说着,不觉路之远近,已经快到旅店门口。宋阳泉笑道:“我们谈话谈得很有趣的,还在路上兜个圈子吧。”魏有德道:“我们回旅馆去坐着谈不好吗?”宋阳泉说:“旅馆里人太多,说不上三句话,就会挤上一屋子人。”魏有德道:“可惜我身上没带零钱,要不然,我们可以上茶馆里去泡一壶茶,慢慢地去谈。”宋阳泉连忙答道:“一块钱够了吗?我身上有钱,我们同去吧。”魏有德见他愿出一块钱去上茶馆,就答应了和他去。好在他肚子里嫖经很渊博,一面吃喝,一面谈话,那材料也就源源而来。而且他知道宋阳泉答应出到一块钱来喝茶的。在茶馆里用一块钱,那是比较的宽裕,因之叫了一笼包子之外,又要了一碟拌干丝。干丝送上来了,他再要一碟大花生,将花生仁剥出来,放在干丝里拌着吃。他告诉宋阳泉说:“这种吃法,大有鸡丝火腿味。”宋阳泉先是不信,后来一吃,果然其味不错,花了一块钱,学了许多嫖经,又得着一样新吃法,这不算白来了。回得旅馆去,兀自高兴,对人只说是同着魏有德去拜了几位客回来。宋忠恕埋怨着道:“你出去,也不留下一个消息,把我真急坏了。张二老爷约了今天下午来的,这也就快到了。若是他来了,你并不在家,机会一失,又不知道要延误到什么时候了。”宋阳泉大惊道:“他来过了吗?”宋忠恕道:“所幸是他没有来,他来了,我真无词以对呢。你在家候着吧,不久就要到了。”这事正也是巧,说到这里,茶房由外面喊着进来,说是有一位张老爷来拜会宋老爷。宋阳泉掀起一角窗帘子,隔着玻璃向外一看,果然是张厅长的兄弟张子诚来了,这是自己到省城来,唯一所要找的人物,当然要格外恭敬地去欢迎他。好在帽子手杖马褂,一律都是随身的,马上掀着帘子,就远远地作了一个揖。张子诚待还揖时,他又取下帽子,向他鞠了一个躬。张子诚一看这旅店过堂里,不住地来往着人,决不好意思,对面对地也回他一个鞠躬,只得站着白受了他这一个礼。宋阳泉一想,唐尧卿总说自己交的阔朋友,未必靠得住,现在张二老爷,亲自来了,这不能不引到自己屋子里去,让唐尧老看看是真是假?于是拱手道:“二老爷,请到我房间里去坐,我在家里等你等久了,总怕失了机会。若是把机会失了,再要找二老爷来,那又费大了事了。”张子诚望了他,不知所答。宋忠恕也怕他再说什么,张子诚听到,大家是一路,倒无所谓,若是让茶房他们听去,觉得自己捧的这个本家老爷,未免不对,便依了他的意思,赶快将张子诚让到他屋里去。唐尧卿在屋里见着,少不得介绍一番。大家先谈了两句闲,接着张二老爷便正色道:“兄弟做事,向来说到哪里,就做到哪里。昨天叨扰宋阳翁之后,回家去见着家兄,把宋兄的事提了。家兄说,缺是有,不过现在要的人太多,而且还有两个人,荐主太硬,不能不敷衍,所以这件事,要考虑考虑。我听到说考虑二字,明知就不能作十分希望了。因说,宋阳翁的事,我一力担承了的,若不发表,对人失了信用,以后我就不便在外边接洽什么问题,我也只有不干了。家兄怕我说得到就做得到,心里很着急,便道:我答应你设法子就是了。不过有两个人送了很重的礼来,我都收下了。现在我要不将人家的事发表,我能收下人家的礼吗?这是教我赔本了。我听说,就知道家兄之意所在,只是宋阳翁这边……”宋忠恕连忙握住张子诚一只手,摇了一摇道:“这事多得你帮忙,我们这里预备的钱,绝对不成问题,但是数目一层,请二老爷给我们一个范围。”张子诚听他说到了钱的数目问题,便不肯含糊,将自己坐的方凳子,拖着向前移了一移,和宋忠恕面对了面,拍着他的大腿,轻轻地道:“我和你们看中了的,是柴家渡的厘金,除了总局,外带四个分卡,每年有一方以上两方附近的好处,若少花钱可以弄到手,哪个不去办?”宋忠恕点了一点头,偷眼看宋阳泉坐在一边,已是听呆了。因道:“这话我们也知道。若不是有二老爷这条路子,我们怎敢有此妄想?所以我们不能全说是靠钱,要托一半面子,暂时送这个数目的茶敬,你以为如何?”说着,将右手一个食指,向上伸着。张子诚突然站起来,将放在茶几上的呢帽,向头上一磕,摇了头微笑道:“这话我们将来再谈吧。”宋阳泉怕他真走出去了,抢着走到房门口去,两手横伸,连道:“二老爷,你千万不要走,有什么话,我们总好商量。”宋忠恕也扶着他的手,让他坐下道:“我们也不过这样商量,哪就敢决定数目,只要能力办得到,自然还是尽力而为,这是就公的一方面而言。若是就私人方面而言,我们总还要对二老爷有些报酬。”张子诚见他二人这样拦阻,也就不便坚决要走,又坐下了。宋阳泉心想张二老爷一听说对他私人有办法,就不走,这自然是有原因。连忙打开箱子,照着乡下聘童养媳的聘金数目,取了二十四块现洋,用草纸包了。再把网篮里包点心的红招牌纸,用一张在外面一里,手里捏着,走到张子诚身边,向他手里一塞。张子诚倒有些莫名其妙。他如何答复,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