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宋阳泉听到一声碗碟由饭馆子里带走了,他觉得这个亏吃大了。由里向外一跳,口里连说道:“那不行,那不行!”宋忠恕是最关心他的行动的,听了这话,赶快跑了出来,迎着他问道:“什么事情,又要你这样大大地发急。”宋阳泉向他翻着眼道:“这饭馆子里伙计,太可恶,既然拿了我们一块钱那样多的小费,为什么把送菜来的碗碟还带回去了?”宋忠恕道:“他自然带回去,难道还搁着这里,让你自己送去不成?”宋阳泉道:“咦!你怎么这样说,他们的碗碟,不是卖给我们了吗?你在馆子里就和我说了,说是端上桌子来的东西,都算是花了钱的,为什么他要把碗碟拿了回去了?”宋忠恕这才明白,原来他是误会了。便笑道:“我的老爷,你这是怎样一种算法?你想,酒馆子里办酒席,把碗碟都要卖掉,他家里不开一座官窑,能够办得过来吗?我说端上桌子来的都算,是指着酒菜而言,碗碟并不能包括在内。”宋阳泉道:“既是不能包括在内,何以会花我七八十块钱?你说了只要三四十块钱的,现在多花好几十块钱,叫我怎样不急?”宋忠恕道:“原来为的是这个,你早说舍不得花钱,不请这一趟客就是了。好吧,我带累了你多花了钱,以后请你不要理我就完了。”他说毕,气呼呼地自回房间去了。宋阳泉一见这情形,心里倒软了大半截,自己一条做官的大路,就靠着宋忠恕,若是将他得罪了,自己在省城里,还干个什么劲儿。不过他既翻了脸,马上就去说好话,也有点不好意思,只得无精打采地转回房去。唐尧卿看到,便问是何缘故。宋阳泉两手一扬道:“在城里交朋友,真是不容易,花了钱,问都不能问上一声。”唐尧卿见他已有埋怨宋忠恕的意思,心中大喜,就微笑道:“我已经早劝你不必大干,只要小就,设若你愿意干什么分卡之类的差事,我托重托重我的老表,多少有些成就。现在你要往大路上办,我又见不着你托重的大人物,我知道你们办的是怎么一回事?”宋阳泉道:“事情呢?倒是不假,今天我已和那个张厅长的二老爷碰了头了,他已满口答应帮我的忙,一两天之内,就有回信了。有了这样好的路子,我看这事也假不到哪里去。”唐尧卿道:“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得罪宋忠恕?”宋阳泉皱了眉道:“我也是不愿得罪他们的,无奈我钱花得太多了,我不能不算一算这笔账,但是他就这样脾气大,连账都不许我算。”唐尧卿原以为他可以挣一口气,不料他一点反抗的力都没有,便叹了一口气道:“好吧,我看你办吧。”宋阳泉眉毛上,尽管拴着无数的疙瘩,但是总不能说一句宋忠恕不对的话。正自一人在屋子里徘徊着,茶房却进来说是魏先生相请。宋阳泉正也要借了他们转圆,和宋忠恕言归于好,因之毫不考虑,就到魏有德屋子里来,他和童秀崇横躺在床上,谈得正高兴呢。魏有德首先在床上跳起来,抓了宋阳泉的手笑道:“你怎么还在家里?在酒席上,人家和你斟酒,那算是白斟了吗?你也应该到人家家里去看看。”这一句话,却猜到他心坎里去,原是早就想去看看,无如这句话有点不好出口,现在魏有德先提出来,他欢喜极了,却抬起一只手来,搔着头发道:“我有一点规矩不懂,也不知道要带多少钱。”魏有德道:“打茶围,用不着带钱的。这好比我们去看朋友一般,她不但是不要钱,而且还要供我们的茶烟,高起兴来,可以叫她唱一段给我们听听。”阳泉笑道:“不能吧?你们又骗我。在省城里,动一步脚,都要花钱,而况这班子里,又是花钱炉怎能够不带钱去呢?”魏有德笑道:“班子里,就是这一点邪气。你若是不相信,可以跟我们去看看,先到我们相好的那里,看见我们花钱以后,你再花钱。若是我们并不花钱呢,你就落得玩一玩了。”宋阳泉道:“若是并不花钱,只是去看一看,我倒愿意去的。不过那个小鸭子,她不大爱理我,我不愿意到她那里去。”魏有德道:“你不愿到小鸭子那里去,就到玉容那里去也可以。我看她对你感情很好的。”宋阳泉道:“那去不得,她是忠恕的姑娘,刚才我说错了两句话,忠恕正有点怪我呢。”魏有德哈哈笑道:“不相干,不相干,堂子里姑娘,父子同嫖,也不成问题,你这样的本家兄弟,大家同玩,要什么紧?何况忠恕和玉容,也仅仅是叫过两个局,哪里就能算是他的姑娘了。你若是愿意做她,老老实实,就叫忠恕相让。”说着,把宋忠恕叫来,就告以此意。宋阳泉极力说是不可以。宋忠恕笑道:“那要什么紧?我并不愿意做她,苦的是叫了两个局,不知道要如何敷衍下台。现在我推荐给你,正好了事呢。你若是不答应的话,倒真觉我们彼此之间,有什么意见了。去吧去吧,或者在她们那里可以会到二老爷呢。”于是他们一行四人,先在别家班子里混了两处,然后一同到玉容家里来。玉容对于宋忠恕,实在不大欢迎。这次却因为宋忠恕给了她一点暗示,说是宋阳泉有钱,大可以拉拢,因之他们一来,就放出一副笑脸,接了他们进去。宋忠恕笑道:“你不用忙,我今天是来办交代的,你不要认错了主人翁。”说时,和她丢了一个眼色,接着眼珠向宋阳泉一转。玉容听了他这话,心里就明白了,笑道:“到了这里来的,都是我的好朋友,管他哪个是主人呢?你们都请坐吧。宋老爷,今天谢谢你呀。”说着话,她一手就捞了宋阳泉的手,先拉着他在一处坐了。宋阳泉长了这么大,当了人的面,和异性坐在一处,却还是第一次。不过刚才和魏有德走过两家,见他们也是如此,所以虽有点不好意思,却也不认为是怎样奇耻大辱,只默然地和玉容坐在一处。玉容笑道:“宋老爷你为人真忠厚,这样的客人,十年也不容易碰到一个,我碰到你,真是欢喜呀。”宋忠恕望了宋阳泉微微一笑道:“我的话怎么样?她是欢迎你,还是欢迎我呢?”他做了这种神气,玉容也看见了,她仿佛是一点也不知道,却捉了宋阳泉的手,暗中用一个手指,搔着他的手板心,眼神就对他斜望着。宋阳泉受她这样一挑拨,几乎全身都痒了起来,却故装去看这屋子里的陈设,把视线移了开去。原来这一房家具,都是白漆的,上面是白漆的无架床,床上叠着的绸被,用白线网罩上,连着白毯子白枕衣,真个是一片雪景。床上垂了一个大珠络灯球下来,里面罩着一盏红电灯泡。心里想着,晚上在这床睡觉,岂不是令人沉醉的一个所在吗?正这样想着,偶然一回头,却看到一个黄黑矮胖子,紧紧傍着一个漂亮的妙龄女子坐了。只看那黑矮胖子,呆了一双白果眼,只管向自己看着,你看他那件马褂,大而无当的,在上身肿了一团,多么难看。禿着一颗和尚头,沿着额顶,有一道圆圈圈,大概那是帽子小了,戴出来的痕迹。哪里来这样一个蠢货?只管对我望着,不由得吓了一跳。仔细一揣度,这是个大笑话,原来那人却是自己的影子,自己倒是如此一位难看的角色。连忙挺了一挺胸脯子,牵了一牵马褂子的下摆,打算将精神振作一番。但是当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时,究竟不过是那一副形象,绝对振作不起来,又未免软化了。所幸玉容这个人,究竟是爱他,虽然宋阳泉自己,看到有些不便,她依然握住了他一只手,用一个手指,在他手心里乱画着。宋阳泉让她涂抹了许久,慢慢地也就醒悟过来,趁势将她的指头捏了两下,暗中表示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了。魏有德坐在她对面,她的行动,自然是看得十分清楚,就斜了眼睛,望着宋阳泉道:“在省城里混差事应酬,少不得要找一个姑娘的。玉容对你很好,她又没有什么青楼呆气,你就专做她也好。”玉容听说,又连在宋阳泉手心里搔了几下,却将身子扭着道:“哟!魏老爷这样极力保荐啦,习怕宋老爷看不上眼吧?”宋阳泉本来就无词可措,经魏有德一说之后,索性难为情起来,简直不知道如何说是好,先就笑了一笑,然后低着声音道:“她是忠恕的人,哪怎样胡来得?”童秀崇笑道:“要那样认真,那成了笑话了。堂子里玩笑,对于姑娘,犹如交朋友一般,谁也不能算谁的人。”宋忠恕更是笑了起来道:“你不是不放心吗?我现在说明了,马上办交代,若是你有点难为情,我马上就走。”说毕戴了帽子,马上就走。魏童二人既不拦他,也不跟了他走,只是微笑。玉容先站起来,斜视着忠恕道:“不要胡说八道了!”宋忠恕并不答复,笑着向外走。玉容道:“你就再坐一会子,也不要紧,为什么急了要走呢?”宋忠恕向外走,玉容借着送客,也就走出屋子来。童秀崇低声对宋阳泉道:“人家这样相就,你为什么还不接受?你再要推诿,不但姑娘脸上摸不下来,就是忠恕荐一个姑娘也荐不上,他是很难为情的,你看对不对”?宋阳泉笑道:“这里头规矩,我一点儿也不懂。”魏有德道:“这个好办,遇事请我做顾问就是了,哪个又是生下来就会嫖的?”说到这里,玉容进来了,她先笑道:“其实宋老爷也是多心,我对这位宋老爷,”说着将嘴向宋阳泉一努道:“也不过喜欢他为人忠厚而已,我并没有别的意思,这样一来,我倒不能不……”她不向下说,只是一笑。童秀崇道:“我不闹着玩,说实话。这位宋老爷,他的心眼是真好,你不许对他胡灌米汤,也不许胡掉抢花,要实心实意对他才好。”玉容握着宋阳泉的手笑道:“你看我这人,是不是坏人呢?”宋阳泉哪有什么话说,只是笑。魏童二人,看了这种情形,自然是莫逆于心,索性陪着宋阳泉痛痛快快坐了一顿,直到晚上一点钟,方才回家。宋阳泉心想,人家都说妓女是毒药一般的东西,沾惹不得,但是照着玉容为人看起来,这话就不尽然,只觉她妩媚可亲,并不见得有什么可怕之处。现在自己既然算是她正式的客人,不妨努力去进行。这当然和对付后进这位杜小姐,容易得多,可以公开地去和她纠缠。心里有了这一分把握,次日起来,见着魏有德,正想请问着,第二步要怎样去进行,魏有德似乎知道了他的心事似的,笑道:“今天你应当再去一趟才对,要是这样,她才知道,你是真心为着她。”宋阳泉笑道:“我想想还是不去也罢,第一我是一点儿规矩不懂,第二我也不愿花这种不正当的钱。你是知道的,我到省城里来,并不是为着玩笑,设若唐尧老把我在省里胡为的事,回家全报告出来,我拿什么脸见人?”魏有德道:“这要什么紧?在省城里混差事,那个不嫖不赌不抽鸦片烟,这也并不是找快乐,都是为了应酬朋友,去找脚路而言。设若你差事发表了,将来有什么宴会,大家都叫局,就是你一个人可以空了不成?”宋阳泉笑道:“我也是这样想,只要花钱不多,招呼一个姑娘在这里预备着,也没有什么不可以。”魏有德笑道:“你暂且不要作声,吃过午饭,我带你一路去玩玩,你随便带一些钱就行了。你若是怕不在行,钱放在我身上,我代你花费就是了。”宋阳泉虽然舍不得钱,但是这个时候,实在为玉容引得神魂颠倒,心里自念着,只要差事到了手,花费几个钱,总是挣得回来的,又何必不去玩玩。这样想着,就不会再考虑,偷偷儿地在箱子里取了五块钱,交到魏有德手里,两点钟的时候,推说要看一个朋友,二人齐向玉容家来。魏有德拿了五块钱在手上,真够一个朋友,出得门来,先就雇好一辆人力车,让宋阳泉坐上,再要第二辆时,车子已经没有了。宋阳泉心想,当然这钱是我出,既叫不到车,我不能一人坐,乐得把这车钱省下来。于是跳下车来,也不肯坐。魏有德道:“你坐上吧,街上到处是车子,我一面走,一面找,也还来得及。我穿的是西装,在街上走路,可以说是学洋鬼子。你穿长衣服不坐,人家会说有失官体的。”宋阳泉恐怕“有失官体”四个字,只得坐了车上去。魏有德一步一步在后面跟着,转过了好几条街,到了后来,他索性不要车,看到车子,也不叫一声。车子拉到了一条冷静些的巷子,宋阳泉逼着车夫停了车,跳下来道:“有德,你上去坐一截路,让我走着。车夫一见,这是新闻,两个人坐一部东洋车,还要彼此让上一让。”魏有德见车夫笑嘻嘻地望着,也未免有点难为情,便道:“你只管坐,我并不是不叫车,实因我有腿病,医生吩咐我须要多走路。”宋阳泉因他推了有病不能坐车,这不能再勉强了,又坐上去,心里觉得这个朋友真好,二十四分过意不去。一直拉到玉容的宝山班门口,魏有德在身上掏出两角钱,又抢着会了车钱。宋阳泉曾留意了的,那五块钱,并没有换,这零头钱,一定是他花的了,心下大喜。但是古言道:贪小便宜者上大当,他是不是会上大当呢?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