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大家一席的人,正都注意着宋阳泉那一种奇怪的神气,偏是他又说出一句阴阳班子来。小鸭子以为阴阳班子是指下等妓女所在,大不高兴。宋忠恕知道了这意思,便笑道:“什么叫阴阳班子?在座诸公,大概还不明了。其实这是敝县一个极好的颂扬话。去冬敝县的汪氏一族修谱,在县城大祠堂里演戏庆祝,邀的是省城里男女合演的班子。汪氏族中的老先生说: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个戏班有男有女,最合道理,就叫为阴阳班子。家兄说小鸭子可以到阴阳班子里去,正是恭维她呢。”大家听了,哈哈大笑。鲍虞时笑道:“这样说起来,官做得好,可以叫阴阳官,为人很好,可以叫阴阳人。但不知哪一位自己,肯承认是阴阳人呢?”他不举例说明,也还罢了,这一举例,大家又是哈哈大笑一阵。宋阳泉自以为实话实说,却猜不到大家何以要这样哄堂大笑。那小鸭子现在倒是不怪他说错了话,只是看出他是个乡下人,对着他就不大爱理。当妓女的,固然是为着要钱,但是更要一个虚面子,现在叫她来陪伴一个乡下客人,未免有点难为情,因之只在宋阳泉身边坐了几分钟的工夫,依然坐到鲍虞时身后去。宋忠恕和玉容丢了一个眼色,右手伸到椅子后面,将大拇指和食指比作一个圆圈圈,做出一个大洋钱的样子。又把手将玉容的腿,轻轻拍了两下。玉容究竟比小鸭子大两岁,便有成竹在胸。宋忠恕道:“玉容,我算小半个主人,也算半个客,你来替我斟上两杯酒,谢一谢主人翁。”玉容也不容再问一句,已是站了起来,就提了酒壶在手,一手扶着宋阳泉的肩膀,一手就提了壶向他面前的杯子里,斟将下去。宋阳泉正待起身拿杯子来接。玉容在他肩上,连拍了两下,笑道:“你不要和我客气,我们都是自己人一样。”他正回过头来,玉容却把眼神向他一瞟。宋阳泉哪里受得了这个,笑道:“我的酒量小,你只斟上半杯吧。”玉容正斟着酒,他说这话,已是来不及,酒已斟上一满杯了。她笑道:“这是我的不对。宋老爷连说着只要半杯,偏是我倒斟了一满杯,多的这半杯,我来替你喝了吧。”如此说着,马上她就端了杯子起来,用那通红的嘴唇,抿着杯子,喝了一半下去,她也不再将杯子放下,就把这杯子送到宋阳泉嘴边,笑道:“你不要客气,若是客气,就是嫌我把酒喝残了。”宋阳泉心中想和这样漂亮的人,能喝一杯交杯酒,纵然就是一杯毒药,也要把它喝下去。当时嘴就着杯子,咕咚一声。玉容说了一声:“谢谢。”将杯子放下。宋阳泉道:“应该我谢你,怎样你倒谢起我来了?”玉容道:“你喝了我半杯残酒,太给我的面子了,我怎样不要谢谢你呢?”宋阳泉道:“但是你肯和我共一个杯子喝酒,这面子赏得我更大!我又要怎样地来谢谢你呢?”宋忠恕道:“你要谢谢她,那很容易,酒席散了,我们一路到她家去坐坐,你喜欢怎么样子谢谢,你就怎么样子谢谢。”玉容一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你这人说话真也不怕吃亏。”陈帮办辩笑道:“忠恕,这位姑娘待你不错呀!当着许多人,一句笑话,也不让你吃亏,若是不当着大众呢?”于是大家也笑起来。其中有两个人,实在不感到什么兴趣,并不能笑,因为大家都在笑,他不能不笑,勉强张开了大嘴,只管哈哈哈,由嗓子眼里,发出那种怪声音来。宋阳泉不会假发笑声,只勉强微笑了一笑。接着另有姑娘唱戏,大家就替姑娘叫好去了,才把宋阳泉这边的事,放搁下来。宋阳泉也不知道哪个姑娘唱得好,哪个姑娘唱得不好。只觉每位姑娘唱完了,在席上的人,都是同叫一阵好,并且有夹着好声里鼓掌的。心里纳着闷,难道个个姑娘都唱得好?最后临得玉容唱,因见大家都在她长音的时候叫好,于是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大家叫了一声好。说也奇怪,旁人叫好,大家无所谓,宋阳泉叫好,大家就笑将起来。他心里也不知人家是好意是恶意,只是看在眼里,放在心里。等到这一阵闹过,那上的菜,已经变了四个大海碗,魏有德童秀崇二人虽是健饭的份子,到了这时,也只管谦逊并不向那大碗里下筷子,只叫茶房来稀饭。稀饭端上桌来时,宋阳泉一看,不过是米汤上漂着几粒饭。而且那稀饭,都只有小半碗。在乡下自己家里不煮粥吃,人家都十分羨慕,偶然吃一餐粥,都是煮成了饭糊,可以用筷子挑起来吃。喝这样清水一般的稀粥,至少要在大荒年之后。不料这城市中,在大宴会之后,却是如此一碗一碗的小米汤,奇怪之极。而且这些捧着稀饭碗的人,并不吃那海碗里的菜,只将筷子拨着面前小碟子里的咸菜萝卜干吃。看那海碗里时,有两样菜是认得的,一样是整个的炖肥鸭,一样是红烧扣肉,这都是很好的菜,不知道这些客人,为什么不吃这个,却要吃咸菜碟子。这稀饭喝起来也容易,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大家就喝完了,那四海碗莱,依然没动。宋阳泉心想,没有动也好,整碗地端来,整碗地端走,总也不能算我的钱吧?正这样想着,茶房们确把先前撤下去的几碟水果,现在都切开了,重新送到旁边桌上。这不用提,原来以为不算钱的思想,完全错误,这个不过是吃饭以后的点缀品罢了。自己在碟子里拿了一片梨,坐在一边咀嚼。这里的茶房,趁势走过来,轻轻地对宋阳泉道:“宋老爷,还多有许多的菜,要不要送到公馆里去?”宋阳泉正不知道如何答复是好,魏有德看到,却上前来将手一扯茶房道:“你是问剩菜吗?”茶房道:“是的,要不要呢?”魏有德道:“还有好些菜没动,怎么不要?你给我们送到高升旅馆去。”宋阳泉料着没有动的菜,是不会要钱的,省下了也好,偏是魏有德又叫送到旅馆里去,这钱更是花定了,心想若不是要魏有德给自己拉拢张厅长这条路子,从今以后,我真可以不必理他。朋友的钱,同自己的也差不多,哪可以这样开玩笑呢?那水果这时吃完了,在场的客,各人又抽了一支烟卷,然后才纷纷告别。那个张厅长的兄弟二老爷却是最后才走,似乎是故意留步似的。他见宋阳泉坐在一边椅子上却拖了一把椅子,塞在屁股底下,靠了他附近坐着。笑嘻嘻地将手略拱了一拱道:“今天叨扰,谢谢。刚才我们所提的那一件事情我负责答应过一两天我就给宋阳翁的回信,但不知道款子预备好了没有?”宋忠恕头向前一插,也拱了拱手道:“钱早预备好了。只要事情说妥,随时都可以交款,二老爷这样和家兄帮忙,我们总知道二老爷的好处,将来一定……”说着,笑了一笑。张子诚笑道:“笑话,我和家兄办事,我还能从中再要一份吗?而况二位对我都很不错,我这人做事,就是这样,只重感情,不重金钱。只要宋阳翁的事情,快快发表,政界上我们多一个通气的人,岂不是好?”宋忠恕对宋阳泉道:“老大哥,你听见了没有?这位二老爷肯这样和我们帮忙,真是难得的事。我们若再不让人家办得顺手一点,真有些说不过去。”宋阳泉哪知这里面有什么缘故,口中连称着是是。张子诚站起来道:“我们就这样一言为定,彼此心照。”说着戴了帽子,告辞而去。宋忠恕向茶房招了一招手,叫伙计开了账来,只在这时,童秀崇和魏有德说了声先走一步,也告辞了。茶房送上账单来,宋阳泉一伸手抢了过去,先看纸尾,开的总目是多少,只见写着中国号码字,乃是六十八元八角,心里不由透了一口凉气,事先原说好了,至多只吃三四十元的,而且桌上还有许多菜不曾吃,似乎也不能算钱,何以开起账来,却超过预定的数目一倍有余?两手捧了这张单子,如戏台上太监降圣旨的那种神气,好久说不出话来。宋忠恕道:“一共是多少钱?”宋阳泉道:“这个账目,没有开错吗?据我说是不会有许多钱的。”宋忠恕一看总数,也觉过分。及看细目,第一项便开的是垫款十元,魏先生手。又垫款十元,童先生手。心想这两个东西,太岂有此理,怎么在吃酒这一刻工夫,也揩油二十元。本当说破了,怕为了这一点,会失掉宋阳泉的信用,只得默然。再看其他的细目,所有来的许多客人,车钱都是账房垫付的。以至于三炮台的香烟,也拿了十盒,这当然是各人揣上口袋,私人享用的。每人在这些零碎上,多耗费一块钱也就可观。而且又叫了这些扬州姑娘,哪样不是花钱的。最荒谬的,便是在外面开了一个中桌,是赏给一些听差们吃的。连魏有德童秀崇二人,临时都有了听差。这样开销,怎么不要七八十元?于是将账单子向身上一揣,对宋阳泉道:“数目并没有错。你要知道,这不算多,在张子诚眼光里看去,也不过是一桌三等酒席罢了。你不要以为花了这些钱,其实这像买东西一样,一分钱,一分货。你既然下了这一笔本钱,自然买到一笔货,你不见张二老爷,对你说得那样恳切吗?连他应得的一分敬礼,他都不要了。你想,若是今天他吃得不好,他有这样好说话吗?你这就算省在里头了。”宋阳泉想,他这话也有道理,但是身上只带了三十块钱来,还差得多,宋忠恕曾揣着好多张十块一张的钞票,就问他能不能借用三四十元。宋忠恕道:“我的钱已存到银行里去了,身上也是不方便。你没带那些钱不要紧,你先把身上所带来的交给柜上,不够的,让店里派人跟着我们去拿就是了。好在我们还有许多没吃的菜,也要叫他们派人送去的。”宋阳泉像个忽然大悟的样子,将手拍了一拍道:“我想起一件事来,我们最后上的四碗大菜,大家都没有下过筷子,我们不必要了,退给他们,我们不要省下一笔钱来吗?”宋忠恕道:“酒馆子里吃东西,可不像别的什么,拿上桌来就算钱,你退回他,也是要出钱的,那何必呢?”宋阳泉这一听,心中倒为之一喜。便道:“既是规矩如此,这钱照付了,倒也值得。”于是先将三十块交柜,然后叫酒店里派一个茶房挑了食盒,一路到旅馆里来拿钱。到了家,将箱子打开,把那整百一包的现洋,搬出一包来放在桌上,然后一五一十数了十七块,交给宋忠恕道:“请你数一数看,这数目够是不够?”宋忠恕一数,便只有三十二块,因道:“你不要忙,你忙就少数了一手了。”宋阳泉道:“是少数了一手吗?我倒没有留心哩。”宋忠恕也不答复他这个问题,当了他的面,又把那一大截现洋,数了一数,果然是三十二块。宋阳泉一时没有想起是怎样少数一手之故,只得又在原包里面,取出五块钱交给了宋忠恕,也来不及管原包是多少钱,放到箱子里去,马上就把箱子关上了。宋忠恕出去,把洋钱先交给了酒馆子的伙计,然后自己掏出身上的皮夹子,左手在裤子插兜里拿出,哗啷啷一声,将五块现洋放了进去。据伙计的意思,还要和宋忠恕另要些酒钱,宋忠恕道:“你们不要不知足了,你们在总账上,已经开了五块钱的小账了,你们还打算要多少。还有几毛零头,不用找了,就赏给你吧。”说着转身进来,又和宋阳泉要了给伙计酒钱一块现洋,揣在身上,然后走出来,放在自己袋里。这时只把个唐尧老气得翻了大眼睛,他们这样的大吃大喝,简直不带自己玩一个。也不知这宋忠恕能拉拢张厅长是真是假。若是假的,自己决不能这样漠视,让他们去胡闹。当时见宋阳泉脸上醉醺醺的露着红色,两手挽在背后,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似乎很得意的样子,便问道:“客是请了,你看这效力怎么样?”宋阳泉有了几分酒意,笑着头一摆道:“我会到了张厅长的兄弟了,很好,他真有心和我攀个交情呢!你过几天就知道了。”唐尧卿道:“今天一共花了多少钱?”宋阳泉道:“八十多块钱。”唐尧卿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问道:“什么?一餐酒席吃八十多块钱,那了不得!”宋阳泉道:“其实也不算贵,连筷子碗都在内的,单提那一桌菜碗,大大小小,有三四十样,就也值二十块钱。而况那些筷子,还是银子包头的。”唐尧卿道:“不能够,我没听见说,吃酒席连饭碗都买下来的。”宋阳泉道:“那不会错,忠恕告诉了我,他说端上桌来的东西,都算钱的,我们就是不要,也要花钱的。”唐尧卿道:“原来如此,这倒是个新吃法。但是省里这些阔人,差不多三两天就请一回客,若是三两天,就买下一桌碗筷,一年下来,家里要剩下多少碗筷呢?”宋阳泉道:“对了,这件事,我倒也不大明白,设若这些碗都收了回来,家里也没有这些橱子收下呢?哦!我想起来了,刚才那酒馆子伙计送东西来,碗放在哪里?”便把旅馆里的茶房叫进来,问伙计把碗碟放在哪里?茶房道:“是问他送菜来的碗碟吗?他倒下菜,把碗碟带走了。”宋阳泉听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要知又出何问题,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