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弘法大师在佛教高僧之中，被尊誉为圣人，是真言宗[1]的开宗始祖（我的好友真锅晃，亦信奉本宗—小泉八云按）。他最早教会日本人以平假名进行书写，并自创了用来帮助学习和记忆的字音表“伊吕波歌”[2]。同时，弘法大师亦是文采斐然的大文章家与书法家，以其天赋卓群的技艺而名闻天下。

《弘法大师一代记》当中，曾记载了这么一段逸话。早年他留学中国时，皇宫里有间殿堂，墙上的题字因年深日久渐已模糊，皇上便宣他觐见，令他将题字重新写过。弘法大师两手及左右脚趾间各执一笔，口中还噙一支，五管齐下，笔走龙蛇，在墙上挥毫题下了几个大字，笔法圆婉如行云流水，跌宕不拘若碧波涟漪，即便在中国也可谓史来罕见。稍后，他又另取一笔，立于远处，蘸饱墨汁向墙上恣意挥洒。但见墨汁淋漓溅落，随手万变，星星点点皆化作了俊秀的字迹。观之，皇上不禁龙颜大悦，便御赐了大师一个“五笔和尚”的美称。

另有一次，大师居于京都附近的高雄山时，天皇欲请他为金刚上寺题写一块大伽蓝殿的匾额，遂遣派使者携着空匾去见大师。孰知，那御史捧着匾额来到大师居所附近时，才发现前方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河水因连日大雨而暴涨，任谁也无法渡过。俄顷，大师忽现身于河对岸，在听明来使宣读天皇诏谕之后，便呼唤他将匾额高高托起。使者依言照办，只见大师立于对岸，举手扬笔，凌空挥就几个大字，不一会儿，它们便浮现在了使者高举的匾额之上。

二

当时，弘法大师常喜欢独自在河边打坐冥想。某一日，他像往常那样冥思禅定时，察觉有位少年来到他面前，久立不去，凝视着他。大师见那少年衣衫寒陋，却眉清目秀，相貌俊美，心中暗自讶异。却听那少年开口问：“您就是那位传说能以五管笔同时书写，人称‘五笔和尚’的弘法大师吗？”

“不错，正是。”大师答道。

少年一听，又道：“如果您真的是他，能请您在天上写几个字给我瞧瞧吗？”大师闻言起身，取笔，向着空中走腕挥毫，登时，一个个字迹依次浮现于天际，龙飞凤舞，遒美俊逸。

少年见之，道：“现在我也来试试。”便学着弘法大师那样，在空中划了几个字，而后再度恳求道：“请大师为我在河面上也写几个字罢！”

弘法大师又依言提笔，在水面上题了一阕歌咏河川的诗词。那些文字翩若落叶，漾在碧波之上，并不洇开，片刻后才逐着水流，向远方飘去。

“现在我也试试！”少年说着，以草书在河上写了个“龙”字。写完后那字却定在水面上，凝然不动。

弘法大师见他漏写了龙字右边的一点，便提醒道：“你为何画龙却不点睛，少写一个点呢？”

“啊！我忘记了……”少年答，“请大师帮我点上吧？”

弘法大师方把那一点添上，骤然间，却见风起云涌，雷鸣电掣，那“龙”字顷刻化成了一条真正的蛟龙，在水中翻滚腾跃，随后驾着一阵旋风凌空而起，向天际飞去。

弘法大师问那少年：“你究竟是谁？”

少年答：“我乃世人所尊奉的五台山大智文殊菩萨。”说时，真身随之显现，清俊的面容神光湛然，周身散发皎柔的清辉，面含微笑，飞天而去，消失在云端里。

三

话说回来，弘法大师自己曾经也有一次在为天皇御所的应天门题写匾额时，忘了给“应”字加点。天皇问他缘由，大师答：“贫僧忘记了。不过，现在添上也不迟。”匾额早已高悬于门楼，天皇遂命人去搬梯子。大师却只立在门前的石阶之上，神色悠然地信手将毛笔向那匾额一掷，只见笔尖毫厘不爽，正中“应”字，恰好于空白处添上了一点，又掉头飞回了大师手中。

弘法大师还为京城御所的皇嘉门题过匾额。但宫门附近住了个名叫纪百枝的男人，却对大师的题字冷嘲热讽。他手指其中一字嗤笑道：“瞧这字写得，看起来怎么又笨又重，就像大摇大摆的相扑士！”谁知，当夜此人便做了一梦，梦中一个相扑士来到他枕边，跳在他身上，挥以老拳，将他一顿狠揍，痛得他哭爹喊娘地睁眼醒来，见那相扑士却徐徐升空，变成曾被他嘲笑过的文字，重新回到了宫门的匾额之上。

此外，另有一个名叫小野道风的书法家，自恃精于笔墨，对弘法大师为朱雀门所题的字嗤之以鼻。他指着那个“朱”字道：“看上去明明像是个‘米’字。”待到晚间，梦中就见曾被他讥笑的那字，化成了一个男人，扑上前来将他一顿痛揍，还像舂米时猛捣杵子似的，不停在他脸上跳上跳下，一面踩，一面喊：“瞧清楚了！我可是弘法大师的使者！”小野梦醒之后，就见自己脸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就仿佛真被人践踏过似的。

弘法大师殁后很久，他曾题过字的两处宫门——美福门与皇嘉门匾额上的字迹，因光阴荏苒，风蚀雨剥，而变得依稀难辨。天皇遂命大纳言[3]行成负责修复。但行成担心像传闻中那般祸事临身，不敢贸然执行诏命，为小心不触怒弘法大师的在天之灵，便在他牌位前摆上供品，祈求大师给予恩准，并示现一点征兆。是夜，大师现身于行成梦中，面带慈和的微笑，道：“你遵旨去办即可，不需惶恐。”行成这才于宽弘四年（1007年）的元月起手完成了修复。此事在《本朝文集》中曾有记载。

以上所有故事，皆是我的友人晃君告诉我的。

* * *

[1]真言宗：日本佛教的一支密宗，其法门为通过三密，即身密、口密、心密的修行，实现即身成佛。创立者为空海，即弘法大师。

[2]伊吕波歌：又称“色叶歌”，是日语假名排列顺序的一种，起字音表的作用，相当于英文的字母歌，在后世则常被用于书法习字的字帖或字典的检字索引，如今已被通用的五十音图取代。关于其作者众说纷纭，据《释日本纪》所言为弘法大师所创，包含四十七个假名，为歌颂佛教无常观的歌谣，但其具体意义现今已无法确证。

[3]大纳言：律令制中仅次于太政官的官职，位居正三位，与左右大臣一同参与政务，负责将事务上奏天皇，同时向下传达天皇的诏谕。大臣不参之时，则代行其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