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暂，貘尚不及食梦——日本古句

这种动物名叫“貘”，又称“白中神”[1]，它本领殊奇，能噬食人的梦。关于貘，许多异物志、玄学杂典中都屡有记载。我手边的一册古籍中写道：雄貘，马身狮脸，象鼻獠牙，额毛似犀，尾如牛尾，足似虎。而雌貘与雄貘则外形殊异，但究竟怎样不同，却并未具体写明。

往昔，汉字与汉文盛行的时代，日本人习惯在家中挂上一幅貘的绘像。据说绘像如同这种动物本身，亦具有相同的灵力。关于这种惯习，我的古书当中还有这样一段记述。

《松声录》有云：某次，黄帝到东海之滨狩猎时，曾遇见一头外形为兽，却能解人语的貘。黄帝曰：“天下太平之时，吾等当对妖邪鬼怪如何视之、如何处之？若需凭貘之灵力驱邪伏妖，可将其绘像悬于家宅墙壁。如此，纵妖怪出，亦不足加害矣。”

接着，书中罗列了一长串恶鬼罗刹的名字，以及它们出现时的前兆：

鸡产软卵之时，妖魔“台风”将现；

诸蛇相缠之时，妖魔“神咒”将现；

犬走而双耳面后之时，妖魔“太妖”将现；

狐狸口吐人语之时，妖魔“虞羽猬鹫”将现；

衣衫见血之时，妖魔“幽鬼”将现；

米桶口吐人语之时，妖魔“勘定”将现；

夜发噩梦之时，妖魔“临月”将现。

这本古事记当中，更进一步讲道：“每当鬼迷心窍，或遇梦魇、邪灵附身之时，只需口中默念貘之名即可。如此，妖邪将立堕于地底三尺之下。”

不过，说到鬼灵的问题，我自觉没有什么资格乱加妄语。毕竟，它属于古老的中国鬼神学的范畴，是尚且无法探其究竟，令人畏惧的玄界。至于日本的“貘”，事实上，与之全无关系，一般不过是作为传说中的“食梦兽”而为世人所知。这种异兽为日本人所尊崇，最典型的例子，是王公贵族们御用的漆木枕上，必定会有金漆描写的“貘”的汉字。枕着它入眠，其上文字便会发挥灵力，以免睡眠者遭噩梦所扰。今日，这种枕头已无处可寻，貘（亦有说为“白泽”[2]）的绘像也成了相当稀有的古董。不过，自古流传的那句祈祷咒语“食梦貘，食梦貘，快快吃掉我的梦”，如今依然在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被提及和使用。若你夜半从梦魇中惊醒，或梦到了什么不吉之事，睁开眼来，马上将此咒语念诵三遍，貘就会出现，吃掉你的噩梦，将凶运转吉，化恐惧为喜乐。

最近，我也见到过一次貘。伏暑当中，某个异常炎热的夜晚，我忽而从睡梦中醒觉，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窒息。其时，尚才子夜丑时。一头貘自窗子探进身来，问我：“有什么梦给我吃吃吗？”

我闻之甚喜，答道：“有啊，食梦貘，你先听我讲讲梦中所见。

“我梦见自己置身于一间白色高墙的屋子里，四周华灯齐上，一片通明，然而光秃秃的地板上，却找不见我的影子。不经意一瞥之间，就见不远处的一张床上，躺着我自己的尸体。但是何时，以及怎样死的，我却不记得了。床边坐着六七个女人，皆与我素昧平生，她们既不年轻，也不年老，清一色地身着丧服。我心说：‘哦哦，原来都是来替我守灵的啊！’她们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坐着，四下也一片悄然，不闻丝毫声响。也不知为什么，我就觉得：‘看来时辰不早，夜已很深了。’

“正当此时，我忽然感到空气之中有一种说也说不出的窒闷……嗯，或许说它是精神上笼罩的压抑感也无不可。总之，有一种看不见的、令人麻痹瘫软的力量，悄悄地在房中漫涨开来。而这时，守灵的几个女人则彼此交换着眼色……可见她们也害怕了！其中一人嗖地站起身来，悄无声息离开了房间。接着，又是一个……她们一个接一个，宛如魅影似的飘然而去。最后，屋中就只剩下了我和我的尸体。

“屋子里依然灯光大亮，可弥漫于四下的那份恐怖气息却愈加浓重。守灵人感受到之后，都相继溜走了。我却觉得尚有逃走的余裕，再逗留片刻也无不可。其实则是一看到恐怖的东西，便被那份好奇心掇住了。我想仔细看看自己的尸体，好好检视一番，就走至跟前去，谁知一瞧之下……不可思议的是，那具死尸看上去显得长得可怕……难以描摹那种感觉——反正，就是长到不自然的程度。

“正看着，那死尸左眼的眼皮竟微微颤动起来。不过，我想也可能是灯火闪烁造成的错觉。那眼睛看起来仿佛要睁开似的，我便悄悄地、谨小慎微地蹲下去想瞧个分明。

“‘这人果真就是我啊！’我一面想着，一面俯下身去，‘这事可真是越来越古怪了。’……死尸的脸，竟逐渐越变越长。‘这可不该会是我啊！’我将身子俯得更低，同时寻思，‘不过，却也不可能是旁人。’这一琢磨之下，忽然不可言喻地胆寒起来，心说：‘这死尸的眼睛该不会睁开吧？’

“可它到底睁开了。清醒地睁着。我刚与它目光相对，那死尸便自床上飞身而起，狠盯着我，向我扑来。它呻吟着、噬咬着、抓挠撕扯着、紧紧缠缚着我，不肯松手。我吓得几欲昏厥，也拼命挣扎起来。唉，那死尸的眼神、那种呻吟，以及触摸时的手感，真是令人发憷作呕。我被它吓得心狂意乱，感到自己的身体也险些被它撕成碎片。这时，我忽而发觉手中不知为何竟攥着一把斧子，便抡起它向眼前呻吟不休的死尸劈砍过去，劈了一记又一记，直把它斩作齑粉，宛如一摊木屑。终于，那东西变成了一堆形状难辨的、可怖的血块碎肉，在我眼前摊洒了一地——这真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最凄厉恐怖的残骸景象……”

“食梦貘，食梦貘，快快吃掉我的梦!吃罢，食梦貘，将我的噩梦吃掉罢！”讲完梦境，我恳求道。

“不！我可不吃那些难求的美梦！”食梦貘应道，“你做这个梦，是一种幸运的祥兆，没有比这更殊胜的梦了。那斧子——是的，正是一把无尚妙法之斧，它可以斩去自我的心魔。这真是一个大吉之梦。我相信一切佛法的昭示。”

说完，食梦貘便自窗子跑走了。我注视着它的背影，在月光的照耀之下，宛如一只大猫，轻盈跃上房顶，一栋又一栋，悄无声息地腾挪，飞掠而去。

* * *

[1]中神：豹的古称。亦是日本阴阳道中八将神的一种，因位居中央而得名，又叫“豹尾神”，是九曜中的凶星，计都星之精。不知貘的古称谓的演变，与此有怎样的关联。请参照下一条注释中的说明。

[2]白泽：为中国古神话当中的一种幻兽，通常为人面牛身，或人面狮身，周身多处生有眼睛与角，能解人语。相传黄帝曾遇此兽，并将其驱邪伏妖的作用传授于民间，自此白泽便被尊奉为可避灾厄、招福禄的神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