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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禅宗的得道老僧,心性湛然,学养蕴藉,时常到我家探访。他精谙花道等自古以来的诸般技艺,在许多方面堪称大家。尽管他对各种风俗迷信、民间旧习持否定态度,不信吉凶问卜、占卦解梦之类的东西,常常力陈其害,劝人虔心皈依正信佛法,但仍为施主信众所爱戴。禅宗当中,倒是极少有人如此对入世的小乘之道抱持疑念。不过,我这位朋友的怀疑并不绝对,亦曾有过动摇。说起来,上次我们见面畅聊时,话题涉及到死去之人,他便给我讲过一个教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对于那些怪力乱神之说,我一向抱有怀疑。”老僧道,“时常会有施主跑来跟我说看到了鬼,或做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怪梦。但只要仔细一问,就会发现这些现象都能从道理上圆满解释。

“我平生只经历过一件难以解释的怪事。当时,我尚在九州,年纪轻轻,是个初入禅门未久的见习小僧,作为修行,必须要行脚四方,托钵化缘。某晚,我途经山间,来到一个小村庄,村里有座禅寺。按照本宗的规矩,我便前往寺中投宿。谁知,该寺的住持到几里之外的村子持办丧事去了,只留一位别处庵里请来的老尼帮忙看守寺院。老尼说住持不在,七日之后方才归来,不肯收留——在当地有个风俗,若是谁家死了人,住持便要诵经七日,为亡者超度冥福——我只好恳求说,因实在旅途劳乏,不奢望餐饭款待,但求有个地方睡上一宿即可。老尼大概看我可怜,终于点头应允,便在正堂的佛坛边为我铺了一床被褥。我才一躺下就睡着了,然而睡到半夜,却被一阵木鱼声惊醒,听见有人正在我耳边念佛。那天夜里真是寒意袭人,我睁开眼来,只见正堂内一片漆黑,就算被人伸手揪住鼻尖,兴许都看不清他的模样。究竟是谁会在这样的漆黑当中敲鱼念经呢?我心下诧异。起初,那声音虽近在咫尺,却不甚分明,我还以为大约是自己的错觉,心说莫非住持已经回寺,正在哪间屋里勤励修行。耳听着那木鱼与诵经之声,我复又酣睡了过去,直至早晨。起身后,洗漱更衣完毕,我立刻找到那位老尼,谢过她的好意收留,并大胆问道:‘昨天夜里是和尚回来了吗?’‘还没。’老尼一副不耐烦的口吻,‘我告诉过你,住持要七日之后才能回返。’‘哦,那么恕贫僧失礼,’我又道,‘昨夜我听有人敲着木鱼念佛,还当是和尚已经归来。’‘哦,你所说的,可不是寺里的和尚!’老尼叫道,‘那是俗家的人。’‘谁?’我听得糊涂,又追问道。‘唉!’老尼答,‘当然是死人了!只要村中的俗家死了人,总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死者的鬼魂跑来这里敲鱼诵佛。’听她那不屑一提的口气,仿佛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了似的。”

傻大力

他名叫“大力”,意思是力气很大。可人们却都唤他“傻大力”,因他生来痴傻,心智永远停留在孩童的水平。也出于同样的理由,人人皆待他和善,谁也不会同一个傻子计较,即便他曾在蚊帐里玩火,将整栋房子烧得精光,看见火光漫天,还高兴地拍手大笑。长到十六岁时,大力已经高高壮壮,是个小伙子了,但他的内心仍如两岁幼儿般稚气,总是无忧无虑跟一群小孩耍在一处。邻家那些四岁到七岁、年龄稍大的孩子,都不愿带他一起玩了,因他总也记不住游戏和歌谣的内容。他最喜欢的玩具是一根扫帚棍儿,常把它当成木马来骑,一玩便是几个钟头,在我家门前的斜坡跑上跑下,口中不停发出令人吃惊的大笑。终于,我开始嫌那笑声聒噪,不得不叫他找个别的地方去玩。他乖乖地鞠了个躬,伤心地拖着扫帚棍儿走了。其实这孩子一向脾气顺从,只要不给他机会玩火,可以说是人畜无害,谁也没理由怨责他什么。在我们这条街上,以及大家的日常生活当中,他的存在,就跟一条狗或一只鸡没什么区别。以至于后来他不见了,我亦未以为意,过了好几个月,才猛然想起这个人来。

“不知大力最近怎么样了?”我向专为这一带住户送柴的老樵夫打听道,因为记起大力从前常帮他搬柴。

“你说傻大力啊?”老人答,“啊,那孩子已经死了。可怜见的……唉,转眼都有一年了吧。当时死得特别突然,医生们都说是脑子里的毛病。不过,关于这个傻小子,倒是有件怪事。

“这孩子死的时候,他娘把他的名字‘傻大力’三个字,写在了他左手心里。用汉字写上‘大力’,又用假名写了个‘傻’[1],然后一遍遍祈祷,希望老天爷保佑他下辈子托生在一个好人家,过上幸福的日子。

“谁知,大约三个月前,麹町有个大户人家,生了个男孩,孩子的左手心里天生就带着几个字,读来正是‘傻大力’。

“于是,这家人知道孩子的出生,必定是由于什么人时常诵经回向的功德,便四方打听,终于听一个卖菜的讲,在牛入町一带有个名叫‘傻大力’的先天不足的孩子,去年秋天上死了。这家人便差了两个男仆,去找大力的母亲。

“仆人们找到大力他娘,将事情告诉了她。她一听大喜,因为这户人家是当地的名门巨富。不过,仆人们又说,主人见孩子手心生着个‘傻’字,心中十分不悦。

“‘你家傻大力葬在哪里?’仆人问。

“‘就埋在善导寺的墓地里。’他娘答。

“‘能把他坟头上的土给我们一把吗?’仆人请求道。

“于是,大力他娘就把二人领到了善导寺,将坟墓指给他们瞧。仆人们拿包袱皮裹了一把坟土便走了,只给大力他娘封了个包,里面只有区区十元钱。”

“可是,那家人要大力坟头上的土做什么用呢?”我问樵夫。

“哦,”老人答道,“他们肯定不愿意让孩子手心里一直写着那么难听的名字长大成人吧?为了把生来印在皮肉里的字迹抹掉,就只能通过这个法子,就是找到孩子前世的坟墓,弄些坟土来为他擦拭。”

* * *

[1]此处日文原文为“力ばか(力馬鹿)”,“马鹿”在日文中意为白痴、笨蛋、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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