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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传

第四章 “三守僻左,七换星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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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短期的京官

开成四年一开春,杜牧就要准备启程赴长安了。

这时杜牧有一个难于解决的问题,就是对于他的害眼病失明的弟弟杜□如何安置。杜牧既然要到长安去,杜□当然不能留在宣州,无人照应;如果带他一同到长安,在长安居住,费用大,而京官俸薄,杜牧在长安又没有产业,如何供养?恰好他们的堂兄杜慥这时正做江州刺史(江州治所浔阳县,今江西九江市),宣州离江州不远,如果将杜□与眼医石公集都送到江州,请杜慥照应,并供给一切生活、医疗费用,倒是一个较好的办法。兄弟二人商议定了,所以开成四年初春,杜牧就先送杜□与眼医石公集赴江州,依靠堂兄杜慥。

杜牧离宣州将赴长安就任新官职时,很有感慨。他自大和二年十月随沈传师到江西幕中,转宣州、扬州,中间曾一度入京为监察御史,数月后即分司东都,后来又到扬州,再入宣州幕府,首尾共历十一年(828—838年)。回想这十一年中,飘荡江湖,虽然不算得志,但是游赏溪山,流连诗酒,亦有耐人追忆之处,他作了一首诗:

潇洒江湖十过秋,

酒杯无日不迟留。

谢公城畔溪惊梦,

苏小门前柳拂头。

千里云山何处好?

几人襟韵一生休?

尘冠挂却知闲事,

终把蹉跎访旧游。

(《自宣城赴官上京》)

杜牧自宣州赴江州,先由陆路到长江边,然后乘船溯江而上。当他的船到和州(治所历阳县,今安徽和县)横江渡时,和州刺史裴君偕李、赵二秀才同来迎接,杜牧作了一首七律记此事,兼寄许浑:

芳草渡头微雨时,

万株杨柳拂波垂。

蒲根水暖雁初浴,

梅径香寒蜂未知。

辞客倚风吟暗淡,

使君回马湿旌旗。

江南仲蔚多情调,

怅望春阴几首诗。

(《初春雨中舟次和州横江裴使君见迎李赵二秀才同来因书四韵兼寄江南许浑先辈》)

张仲蔚是汉代的隐士,好诗赋,闭门养性,不慕荣名。杜牧此诗第七句“江南仲蔚多情调”,就是借仲蔚以比许浑。许浑《丁卯集》卷上有《酬杜补阙初春雨中泛舟次横江喜裴郎中相迎见寄》诗:

江馆维舟为庾公,

暖波微渌雨蒙蒙。

红樯迤逦春岩下,

朱旆联翩晓树中。

柳滴圆波生细浪,

梅含香艳吐轻风。

郢歌莫问青山吏,

鱼在深池鸟在笼。

就是和杜牧此诗之作。许浑也是晚唐著名的诗人,他字用晦,丹阳(江苏丹阳)人,大和六年进士及第。这时他大概正在当涂做县令,所以诗中有“青山吏”“鸟在笼”诸语。当涂县(安徽当涂)属宣州,离和州不远。

杜牧还在和州附近凭吊古迹。这里有乌江亭,乌江是项羽兵败自杀之处。杜牧作了一首《题乌江亭》诗,认为项羽应当忍辱再起,不必自寻短见:

胜败兵家事不期,

包羞忍耻是男儿。

江东子弟多才俊,

卷土重来未可知。

这里的横江渡口,汉末孙策率兵渡江取江东,西晋初王濬率水军沿江东下灭吴,都从此经过。杜牧作了一首《题横江馆》诗,咏叹当年争王争霸的事业都成陈迹:

孙家兄弟晋龙骧,

驰骋功名业帝王。

至竟江山谁是主,

苔矶空属钓鱼郎。

杜牧喜欢用绝句体作论史诗,李商隐也是这样。

由和州再溯江西南行不远,就到芜湖(芜湖,汉旧县,唐代为镇,在今安徽芜湖县境)。以前杜牧随沈传师由江西移镇宣州时,乘船东下,曾夜泊芜湖口,现在再宿芜湖,想起有关沈传师的事迹以及自己同他的情谊,而沈传师已经逝世数年了,真是:

往事惟沙月,孤灯但客船。

岘山云影畔,棠叶水声前。

于是作了一首《感旧伤怀因成十六韵》的五言排律。

杜牧携带弟弟杜□与眼医石公集到了江州,交给堂兄杜慥。二月中,将赴长安,临别时,和他弟弟杜□执手而哭,劝他不必过于忧虑。

杜牧前数年在扬州幕中调京做监察御史,是乘船由运河北上,溯黄河而西,这是当时江淮一带人士进京通常走的道路;而这一次却走的是另外一条路,乘船溯长江、汉水,经襄阳、南阳、武关、商山而至长安。沿路有山有水,风景很好,又恰是二三月间春光明媚的时候,所以杜牧一路兴致很好,作了许多首诗,描写沿途的情事景物。他泛舟汉江时是:

溶溶漾漾白鸥飞,

绿净春深好染衣。

(《汉江》)

他在南阳(河南南阳县)道中时是:

绿树南阳道,千峰势远随。

碧溪风澹态,芳树雨馀姿。

野渡云初暖,征人袖半垂。

残花不一醉,行乐是何时?

(《途中作》)

有一天,杜牧在南阳乡村道中遇雨,他向道旁农家避雨,这家的主人还预备饭食殷勤招待他,也可以看出乡村中人朴厚的感情:

春半南阳西,柔桑过村坞。

娉娉垂柳风,点点回塘雨。

蓑唱牧牛儿,篱窥蒨裙女。

半湿解征衫,主人馈鸡黍。

(《村行》)

过了南阳,再向西北行,就要进入武关了。杜牧想起当年楚怀王听信郑袖的谗言,疏远屈原,以至于为秦王所欺骗,诈言相会,而一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要劫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竟死于秦。这些都是千年以前的事了。现在呢?

山墙谷堑依然在,

弱吐强吞尽已空。

(《题武关》)

进入武关,就遇到商山。商山在商州(治所上洛县,今陕西商县)东,林壑幽邃,有七盘十二峰。这一带山水萦回,很不好走,每至夏秋,山涧水涨,行旅不能过,极以为苦。德宗贞元七年(791年),商州刺史李西华开辟新道,以避水潦,从商州西至蓝田(陕西蓝田),东到内乡(河南内乡),七百多里,绕山开路,人不病涉,叫作“偏路”。这条路自武关西北行五十里,到桃花铺,又八十里到白杨店子,又八十里到麻涧,又百里到新店子,又百里到蓝田县。杜牧这次就是从“偏路”走的,经过麻涧,他很欣赏这一带的景物:

云光岚采四面合,

柔柔垂柳十馀家。

雉飞鹿过芳草远,

牛巷鸡埘春日斜。

(《商山麻涧》)

商山有一个富水驿,本名“阳城驿”,与德宗时谏议大夫阳城同名。因为阳城是一位贤者,后人尊敬他,觉得这个驿名犯了他的名讳不好,宪宗元和五年(810年),元稹贬官为江陵士曹时,从此地经过,作《阳城驿》诗云:“商有阳城驿,名同阳道州。……我愿避公讳,名为避贤邮。”就有想改名之意,所以后人就改名为“富水驿”。杜牧经过此地,意见不同。他认为阳城是一位清廉正直的人,当时奸佞裴延龄得到德宗的信任,诬谮大臣陆贽等,加以贬黜,没有人敢救他们,阳城上书论裴延龄奸邪、陆贽等无罪。德宗有意用裴延龄为相,阳城公开对人说:“如果朝廷用裴延龄为相,我要取白麻毁坏了它。”并且在朝廷上恸哭以表示反对。德宗很生气,后来终于将他贬为道州刺史。杜牧以为像阳城这样刚直敢言反对权奸的人是很少的,正应当保留阳城驿的原名,不必改换,使得凡是来长安做官经过此驿的人,都可以闻风而警惕,于是他作了这样一首诗:

益戆由来未觉贤,

终须南去吊湘川。

当时物议朱云小,

后代声华白日悬。

邪佞每思当面唾,

清贫长欠一杯钱。

驿名不合轻移改,

留警朝天者惕然。

(《商山富水驿》)

此外,杜牧还作了《入商山》《除官赴阙商山道中绝句》《题商山四皓庙一绝》诸诗篇。

大约在开成四年春末夏初的时候,杜牧来到了长安,就任左补阙、史馆修撰的新职。左补阙,从七品上,掌供奉讽谏,大事廷议,小则上封事,也是一个相当清要的官职。不过,这时朝廷政局并不好,自甘露之变以后,宦官越发骄横,此时的宰相杨嗣复等也都是庸碌之人,不能有所作为。杜牧看到这种情况,心境当然是郁闷的。

当大和九年杜牧调进京做监察御史之时,李训、郑注专权,杜牧的好友李甘因反对郑注而被贬为封州司马,杜牧也借口有病而分司东都。现在四年过去了,杜牧又来到长安任左补阙,李甘已经死于贬所,杜牧很想上书替李甘雪冤,但是当时朝政混浊,使杜牧仍然多所顾忌,他说:

贤者须丧亡,谗人尚堆堵。

予于后四年,谏官事明主。

常欲雪幽冤,于时一裨补。

拜章岂艰难,胆薄多忧惧。

所以只好作了一首《李甘诗》:“题此涕滋笔,以代投湘赋。”

唐文宗不甘心受制于宦官,但是他对宦官又无可奈何。他曾两次与大臣谋划,诛除宦官,都失败了。自甘露之变以后,宦官更恨文宗,要加强控制,甚至于想把他废掉,所以文宗精神很苦闷,他曾对翰林学士周墀叹息说,自己还不如周赧王、汉献帝,因为周赧王、汉献帝受制于强诸侯,而自己则是受制于家奴。开成五年(840年)春正月,文宗死去。文宗临死前,曾召宰相杨嗣复、李珏至禁中,要他们奉太子李成美监国,而宦官仇士良、鱼弘志矫诏立文宗之弟颍王李瀍为皇太弟。文宗死后,李瀍即位,是为武宗,第二年改元会昌。

武宗之立,非宰相意,所以杨嗣复、李珏相继罢去,召淮南节度使李德裕入朝,九月,至京师,遂受命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此后,终武宗之世(840—846年),六年之中,李德裕一直做宰相,很得到武宗的信任。李德裕在晚唐的宰相中是很有政治才能的,不过,他的入相,也还是宦官杨钦义之力。

开成五年,杜牧升官为膳部员外郎。膳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属礼部尚书,掌管朝廷的祭器、牲豆、酒膳,辨其品数及藏冰食料之事。这一年冬天,他请假往江州浔阳,看他弟弟杜□。杜的眼病仍然医治无效。杜牧这次请假到江州,本想把杜□带回长安。杜□知道杜牧做京官,俸禄薄,无力供养许多人,所以回答说:“西归长安,不是办法,只好还是跟随堂兄杜慥,他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杜牧也就暂时在浔阳住下。第二年是武宗会昌元年(841年),四月中,杜慥调任为蕲州(治所蕲春县,今湖北蕲春)刺史,杜牧跟随他一同到蕲州。七月,杜牧归京师。

杜牧归京师之后,大概不久又调任为比部员外郎,第二年,就外放了。

二 出守黄州

武宗会昌二年春天,杜牧由比部员外郎外放为黄州刺史,这时杜牧四十岁。一直到会昌四年九月,才迁池州刺史,在黄州住了两年多。

杜牧为什么由京官外放,史书中无有记载。据杜牧自己的推测,可能是由于宰相李德裕的排挤。杜牧《祭周相公文》中曾说:“会昌之政 ,柄者为谁?忿忍阴污 ,多逐良善。牧实忝幸,亦在遣中。黄岗大泽,葭苇之场。”所谓会昌柄政者,当然是指李德裕了。其后在李德裕执政的数年之中,杜牧由黄州刺史迁池州,始终在外州做刺史。李德裕讨伐泽潞,抵抗回鹘,杜牧都曾上书论用兵方略,李德裕采纳其言,但是不引用其人,显然是很有成见的。李德裕为什么不喜欢杜牧呢?这里边原因复杂,关系微妙。李、杜两家本来是有世交的,李德裕之父李吉甫自称“尝为司徒吏”(《樊川文集》卷八《唐故岐阳公主墓志铭》),所谓“司徒”,就是指杜佑,而杜牧在宣州幕中写信给李德裕,也说“某忝迹门墙”(《樊川文集》卷十六《上淮南李相公状》),可见他们两家关系还是相当密切的。李德裕对于杜牧的弟弟杜□很器重,屡次辟召他为幕僚,但是他为什么独不喜欢杜牧?可能是由于这样几种原因:一、杜牧虽然出身于高门世族,但是为人倜傥,不拘绳检,与李德裕所标榜的山东士族谨守礼法的标准不合。二、当时牛、李党争,李德裕与牛僧孺是敌对的,而杜牧在牛僧孺淮南节度使府做过掌书记,两人私交很好,李德裕可能认为杜牧是牛党。三、杜牧性情刚直,抱负不凡,不肯逢迎敷衍有权势的人,也许使李德裕觉得他难于接近。

唐代黄州又名齐安郡,管辖黄冈、黄陂、麻城三县,治所在黄冈县(湖北黄冈)。杜牧《黄州刺史谢上表》中说,当时黄州“户不满二万,税钱才三万贯”,据《元和郡县志》,黄州,开元时户一万三千七十三,元和时,户五千五十四。会昌时黄州的户数比元和时是增加了,但是还是一个比较穷僻的小州。杜牧自出仕以来,在使府任幕职,虽有官业,不亲治民,而在朝廷做监察御史及左补阙等官,都为时很短,又遇到朝政浊乱之时,也不能有所作为,现在出来做刺史,要“专断刑罚,施行诏条”(《樊川文集》卷十五《黄州刺史谢上表》)了。在杜牧来说,第一次做亲理民事的地方官,当然毫无经验。不过,杜牧是相当关心民生疾苦的,当他二十几岁时,游澄城县,观察访问,听说神策禁军对于澄城县西京畿附近人民的骚扰,非常愤慨,曾撰文记其事。还有一次,当他行路经过乡村时,看到农民生活的穷苦,很表同情,曾作过《题村舍》这样一首诗:

三树稚桑春未到,

扶床乳女午啼饥。

潜销暗铄归何处?

万指侯家自不知。

这一次他自己做了亲民之官,当然要尽个人力量所能办到的,做一些有利于人民的事情。

原来黄州临近蔡州,当淮西节度使李氏、吴氏相继跋扈抗命之时,黄州是用兵之地,所以多用武人做刺史,军需孔急,自不免横征暴敛,而胥吏亦借端渔利,于是弊政丛生。蔡州平定以后,还未能完全革除,杜牧一个一个地加以改善。譬如每逢伏腊节序,祭祀庆祝所用的酒肉及一切杂物,刺史衙门的胥吏百馀人公然向人民要,而乡村里胥更是加十倍地勒索,人民缴纳的这些东西,几乎相当公租之半,杜牧调查出来,全都除去。黄州境内乡正村长有三百人之多,大都是豪强充当,他们假借地位,鱼肉人民,杜牧也加以甄别、清除;还有州县吏收租时,额外加征,譬如一两丝要加二铢,一斗粟要加一升,杜牧也将这些陋规除去。他并且告诫州县吏,购买民间的东西要公平,人民来告状时,要使他们能尽量陈诉自己的冤屈。杜牧到任后十六个月之内,做了这些事情。

晚唐的政治是腐败的,当时人民所受的压迫剥削很重,杜牧在短期的黄州刺史任上区区的改善,也只如杯水车薪,收效有限。两年之后,杜牧离开黄州赴任池州时,作了一首《即事黄州作》诗,说到当时民生的情况是“萧条井邑如鱼尾”,《诗经·周南·汝坟》篇:“鲂鱼赪尾,王室如毁。”鱼劳则尾赤,以比喻人民之苦于虐政。杜牧即用此句之意慨叹当时民生的困苦。

杜□的眼病是杜牧所非常关心的。会昌二年,杜牧在京时,曾访问一位做过虢州刺史的庾君,因为庾君也害过眼病,庾君推荐同州眼医周师达,说他比石公集医术更好。杜牧到黄州后,就派人以重币卑词迎接周师达,同他一齐到蕲州。周师达一看杜□的病,说:“眼中有赤脉。凡内障凝脂,如果有赤脉,针拨不能去,赤脉不除,施针无效。要除赤脉,必有良药,但是我还不知道。石公集医道浅,不明此理,妄自施针两次,也没有用。”周师达不施针而去。这时杜牧的堂兄杜悰新调任为淮南节度使,于是杜牧与杜□兄弟二人商议:“扬州是大郡,为天下通衢,异人术士,多游其间。现在到扬州去,正值堂兄悰为节度使,有势力,可为久安之计,并且希望能够遇到治好眼病的机会。”这年秋天,杜□携家东下,住在扬州。

杜牧自二十六岁进士及第,制策登科,从事仕宦,到会昌二年已经十五年了。其中十年为幕府吏,两度做京官,现在四十岁,做一个小州的刺史。杜牧是有政治抱负的,但是他不屑于钻营奔走,不肯苟合取容,因此在仕途上是不得意的。他在长安时,曾拜谒御史中丞李回,送文章给他看,很得到赏识。到黄州后,杜牧回想十五年中仕宦不得意的情况,上书给李回,倾吐怀抱,书信中说:

某入仕十五年间,凡四年在京,其间卧疾乞假,复居其半。嗜酒好睡,其癖已痼,往往闭户,便经旬日,吊庆参请,多亦废阙。至于俯仰进趋,随意所在,希时徇势,不能逐人。是以官途之间,比之辈流,亦多困踬。自顾自念,守道不病,独处思省,亦不自悔。

书信后半自述志业说:

某世业儒学,自高、曾至于某身,家风不坠,少小孜孜,至今不怠。性颛固不能通经,于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中丞即归廊庙,宰制在手,或因时事,召置堂下,坐之与语,此时回顾诸生,必期不辱恩奖。

(《樊川文集》卷十二《上李中丞书》)

这年秋天,有一次正当凉雨初晴,菊花盛开,杜牧一个人在刺史衙署的书斋中饮酒遣闷,回思往事,也不免有许多感慨,于是作了一首《郡斋独酌》诗,诗中最后一段也说到自己的抱负:

往往自抚己,泪下神苍茫。

御史诏分洛,举趾何猖狂!

阙下谏官业,拜疏无文章。

寻僧解幽梦,乞酒缓愁肠。

岂为妻子计,未去山林藏?

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

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

腥膻一扫洒,凶狠皆披攘。

生人但眠食,寿域富农桑。

孤吟志在此,自亦笑荒唐。

…………

由这篇书信与这首诗看来,杜牧此时心中是很愤懑的。他有才能,有抱负,承继了祖父杜佑经世致用之学,研究“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但是因为不能“希时徇势”,所以宦途困踬,虽然自省不悔,而政治抱负亦不得施展。他做监察御史,又做左补阙,都迫于环境,不能有所作为,只好“寻僧解幽梦,乞酒缓愁肠”。但是他不肯归隐山林,岂是只为贪图官俸以养妻子呢?不是,他是有政治抱负的,他愿意辅佐君主,治国安民,“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他认为当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削平藩镇,加强统一,收复河湟,巩固边防,即所谓“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而最终目的是要“生人但眠食,寿域富农桑”,使人民能安居乐业,生产得以发展。这种忧国忧民的思想情怀,与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是颇为相近的。

当然,杜牧这种进步的思想还是有它的局限性。杜牧究竟是封建地主阶级的士大夫,所以他总是要依靠君主,对于统治者寄有幻想,他想:“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事实上,晚唐君主的昏庸,政治的混浊,使人民的苦难一天一天地加深,而杜牧自己的抱负也总没有施展的机会。事实的教训,幻想的破灭,使他产生消极的情绪,这就是杜牧思想中的矛盾。所以就在会昌二年这一年,他又作了一首《自遣》诗:

四十已云老,况逢忧窘馀?

且抽持板手,却展小年书。

嗜酒狂嫌阮,知非晚笑蘧。

闻流宁叹咤?待俗不亲疏。

遇事知裁剪,操心识卷舒。

还称二千石,于我意何如?

这首诗表现了消极的情绪,也可以说是怀才不遇、直道不容的一种牢骚。这种情绪在杜牧晚年的诗中表现得更多些。

会昌二年秋,回鹘乌介可汗骚扰北方边境。回鹘就是回纥 ,本是突厥族的一支,8世纪中叶,国势渐盛,其境域东西数千里,但与唐朝始终保持友好关系,曾两度出兵帮助唐朝平定安史之乱,与唐贸易,卖马于唐而换得唐朝的绢与茶。当唐文宗末年,回鹘境内连年天灾,羊马多死,统治阶级内部又发生内乱,这时黠戛斯兴起,乘机攻回鹘,大破之,把他们的牙帐几乎烧完,回鹘诸部逃散,㕎□可汗被杀。可汗的弟弟嗢没斯等率众到天德军塞下 ,请内附。会昌元年二月,回鹘馀部立乌希特勤为乌介可汗。黠戛斯破回鹘时,得唐大和公主,遣达干十人送公主回唐。回鹘乌介可汗引兵邀击达干,尽杀之,劫公主为质,南渡大漠,屯天德军境上,向唐求粮,并求借振武城 ,又求借天德城。乌介可汗往来于天德、振武之间,剽掠寄居塞下的党项与吐谷浑人,又屯杷头烽北。唐朝屡次派遣使者告谕他,要他退回去,乌介可汗不予理会。会昌二年八月,乌介可汗率众过杷头烽南,突入大同川,转战到云州(山西大同市)城门。唐朝下诏发陈、许、徐、汝、襄阳诸处兵屯太原及振武、天德,准备第二年春天击退回鹘。

杜牧想到北方边境人民因为回鹘统治者带兵南下,仓皇逃难,颠沛流离,他很同情他们,写了一首《早雁》诗:

金河秋半虏弦开,

云外惊飞四散哀。

仙掌月明孤影过,

长门灯暗数声来。

须知胡骑纷纷在,

岂逐春风一一回?

莫厌潇湘少人处,

水多菰米岸莓苔。

作诗的方法是多种多样的,杜牧所作忧时感事之诗,有许多是直陈其事,而这一首则是通体用比兴之法,借雁以寄慨,以高妙的艺术表达深厚的同情,更耐人玩诵。

这一年冬天,黄州下雪,有一尺厚。杜牧又想到自己平日研究兵法,这时边塞用兵,正是报国的机会,并且自信有具体的策略,可以制胜回鹘,但是君主与宰相不肯信任自己,有什么办法呢?于是作了一首《雪中书怀》诗:

腊雪一尺厚,云冻寒顽痴。

孤城大泽畔,人疏烟火微。

愤悱欲谁语,忧愠不能持。

天子号仁圣,任贤如事师。

凡称曰治具,小大无不施。

明庭开广敞,才俊受羁维。

如日月□升,若鸾凤葳蕤。

人才自朽下,弃去亦其宜。

北虏坏亭障,闻屯千里师。

牵连久不解,他盗恐旁窥。

臣实有长策,彼可徐鞭笞。

如蒙一召议,食肉寝其皮。

斯乃庙堂事,尔微非尔知。

向来躐等语,长作陷身机。

行当腊欲破,酒齐 不可迟。

且想春候暖,瓮间倾一卮。

总之,会昌二年,杜牧已经四十岁了,正当边防多警、国家用人之际,而自己独怀才不遇,出守江边僻郡,有志难展。所以这年秋天,他作了好几篇诗,忧时伤事,倾吐胸怀。因为内容的充实,情绪的激昂,所以更能动人,使他的诗境也更进一步。

会昌三年(843年)四月,昭义(又称泽潞)节度使刘从谏卒。刘从谏临死时,想效法河北三镇,与诸将谋划布置,令其侄刘稹继任节度使。刘从谏死后,刘稹秘不发丧,逼迫监军崔士康奏称刘从谏疾病,请命刘稹为留后。武宗同宰相们商议泽潞之事,宰相们多以为回鹘骚扰北方,边境还要警备,如果再讨泽潞,兵力不支,请求允许以刘稹权知军事。谏官及群臣上言者也多如此主张。宰相李德裕独持异议,他认为泽潞事体与河北三镇不同,河北三镇跋扈,由来已久,累朝以来,置之度外,泽潞近处心腹,向来对朝廷忠顺,刘从谏才跋扈难制。今垂死之际,又以兵权擅付竖子,朝廷如果从其所请,则四方诸镇效法起来,统一就将完全破坏了。武宗同意李德裕的意见,不允许刘稹的请求,命他护送刘从谏之丧归东都。刘稹抗命,于是朝廷下诏削夺刘从谏、刘稹的官爵,命河阳节度使王茂元、河东节度使刘沔、河中节度使陈夷行进兵攻讨,又命成德节度使王元逵、魏博节度使何弘敬皆为招讨使,与王茂元合力进攻刘稹。杜牧一向反对代宗、德宗以来朝廷姑息藩镇的政策,而主张加强统一,削平抗命的藩镇,所以对于这一次朝廷讨伐泽潞,他是很赞同的。他上书于宰相李德裕,陈述用兵方略,他说,自己当大和二年在京为校书郎时,曾问过淮西吴氏的旧将董重质,为何当年淮西抗命时,能以三州之众,抵抗官军,四岁不破。董重质认为,由于朝廷征兵太杂,诸道兵数少,不能自成一军,必须帖附当地主军,心志不一,故多致败亡。现在泽潞情况却与淮西不同。淮西抗拒朝廷,前后五十年,风习强悍,根深蒂固;而泽潞一镇,一向忠于朝廷,经常与河北抗命的藩镇作战。自从刘悟死后,其子从谏要求继任,赞同他的,只有郓州随来的军队二千人而已。宝历以来到现在才二十多年,风俗未改,故老尚存,刘稹虽欲使之反抗朝廷,人民必不用命。杜牧认为若使河阳万人为垒,塞天井之口(天井关在今山西晋城县南太行山上),高壁深堑,勿与之战,只以忠武(陈、许)、武宁(徐州)两军,帖以青州五千精甲,宣、润二千弩手,直捣上党(唐潞州治所上党县,今山西长治市,泽潞节度使即居此),不过数月,必定能够覆其巢穴。(《樊川文集》卷十一《上司徒李公论用兵书》)杜牧这段论兵之言是很切于事情的,后来李德裕处置泽潞军事,颇采用杜牧的意见。会昌三年岁暮,杜牧作了一首《东兵长句十韵》诗,咏讨伐泽潞之事,最末两句:“凯歌应是新年唱,便逐春风浩浩声。”希望次年春初能平定泽潞。结果,会昌四年春初虽然未能告捷,但是到了秋天,泽潞节度所属的邢、洺、磁三州都降了官军,泽潞大将郭谊杀刘稹降,泽潞平。

杜牧在黄州两年多的时间,心境是很郁闷孤寂的。他除去忧念国事、自伤不遇之外,也还常常想起自己的家人与朋友。当他初到黄州的那一年,也就是会昌二年,冬至日作了一首诗,寄小侄阿宜。阿宜究竟是杜牧哪一位堂兄弟的儿子,已不可考。杜牧这首诗一开头描述阿宜,颇有风趣:

小侄名阿宜,未得三尺长。

头圆筋骨紧,两脸明且光。

去年学官人,竹马绕四廊。

指挥群儿辈,意气何坚刚!

今年始读书,下口三五行。

随兄旦夕去,敛手整衣裳。

以下又夸述家世,勉励阿宜好好地读书:

我家公相家,剑佩尝丁当。

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

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

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

多是抚州写,今来五纪强。

尚可与尔读,助尔为贤良。

经书括根本,史书阅兴亡。

高摘屈宋艳,浓熏班马香。

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

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

愿尔一祝后,读书日日忙。

一日读十纸,一月读一箱。

朝廷用文治,大开官职场。

愿尔出门去,取官如驱羊。

…………

大明帝宫阙,杜曲我池塘。

我若自潦倒,看汝争翱翔。

总语诸小道,此诗不可忘。

(《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

杜牧夸述家世,除去提出“公相家”“剑佩丁当”之外,特别写家中“万卷书满堂”,又郑重点出:“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多是抚州写,今来五纪强。”这就是指的杜佑所撰著的《通典》,一直藏在家中,还是杜佑做抚州刺史时写录的清本,到这时已有六十多年了。可见杜牧认为祖宗事业中可以夸耀的不仅是官位之高,而且还有这种经世致用的伟著。他教阿宜读经史以及文学书籍,对于本朝作家,特别推重李、杜、韩、柳,认为他们可以“与古争强梁”,这也是杜牧相当正确的见解。不过,他诗中勉励阿宜“取官如驱羊”,这又透露了高门世家子弟庸俗的思想。

上文曾经提到,杜牧与李方玄是很好的朋友。开成五年春,杜牧出京赴江州时,李方玄曾给他饯行。会昌元年七月,杜牧复返长安,李方玄已经出为池州刺史。他出官之由是“勇于为义”(《樊川文集》卷十三《上池州李使君书》),大概也是因为直道不容于朝廷而外放的。会昌二年,杜牧在黄州写了一封长信给李方玄(《樊川文集》卷十三《上池州李使君书》),在这封信中,杜牧向知己的朋友倾吐怀抱,发抒愤慨。信中一开头就说:

仆之所禀,阔略疏易,轻微而忽小,然其天与。其心知邪柔利己,偷苟谗谄,可以进取。知之而不能行之,非不能行之,抑复见恶之,不能忍一同坐与之交语。故有知之者,有怒之者。怒不附己者,怒不恬言柔舌道其盛美者,怒守直道而违己者;知之者皆齿少气锐,读书以贤才自许,但见古人行事真当如此,未得官职,不睹形势,洁洁少辈之徒也。怒仆者足以裂仆之肠,折仆之胫;知仆者不能持一饭与仆。仆之不死已幸,况为刺史,聚骨肉妻子,衣食有馀,乃大幸也,敢望其他?

在这段话中,杜牧说明他生平性情刚直,厌恶邪柔谗谄,不肯媚世苟合以求进取,因此有怒之者,有知之者。怒之者多是有权位有势力的人,可以排挤压抑他,而知之者则是“齿少气锐”“未得官职,不睹形势”的“少辈”,不能对他有所帮助。以杜牧这样耿介的人,在当时官场中,他觉得做一个僻左小郡的刺史已经是很幸运了,还敢希望其他的吗?这一段话充满了愤世嫉俗之思。下边杜牧又谈到他们二人“齿各甚壮,为刺史,各得小郡”,“有衣食,无为吏之苦”,应当勉励为学。

杜牧的书信中提到自己二十多年来所留心的学问:

仆自元和已来,以至今日,其所见闻,名公才人之所论讨,典刑制度,征伐叛乱,考其当时,参于前古,能不忘失而思念,亦可以为一家事业矣。但随见随忘,随闻随废,轻目重耳之过,此亦学者之一病也。

杜牧所注重的是典章制度之学,要“考其当时,参于前古”,也就是通贯古今,以求实用,仍然是他祖父杜佑撰著《通典》的家学传统。

黄州是“葭苇之场”,杜牧在这里很寂寞,朋友的书信也不多,而李方玄常常给杜牧写信,他的信总是情辞恳挚,对杜牧多所规诫劝勉,使杜牧很受感动。会昌五年李方玄死后,杜牧给他作的祭文中还提到李方玄的信是“辞意纤悉,勉我自强。笔我性情,补短裁长。一函每发,沉忧并忘”(《樊川文集》卷十四《祭故处州李使君文》)。

大约在会昌四年,杜牧又想起了久未会晤的旧友韩乂。韩乂,越州(治所在今浙江绍兴市)人,杜牧在沈传师幕中的旧同事。大和八年,杜牧有事到越州,曾会见他,欣佩他恬淡的志操,到现在差不多十年没有见面了,很怀念他,于是作了一首诗寄给他:

一笑五云溪上舟,

跳丸日月十经秋。

鬓衰酒减欲谁泥?

迹辱魂惭好自尤。

梦寐几回迷蛱蝶?

文章应广《畔牢愁》。

无穷尘土无聊事,

不得清言解不休。

(《寄浙东韩乂评事》)

黄州附近有些名胜、古迹,杜牧也曾去游玩。在黄州城东南有一条河,名叫兰溪,即是今日的浠水,源出今湖北英山县,西南流入长江,入江之处是兰溪镇,距离黄州城约七十里。兰溪镇东一里多路,有竹林磴,为箬竹山群峰之一,那里生长着许多兰花。当春天兰花盛开的时候,杜牧曾来游玩。他因兰花而想到屈原,屈原本有改善楚国政治的抱负,但是忠而得谤,信而见疑,被楚王流放于江南。杜牧同情屈原,感伤自己,作了一首《兰溪》诗:

兰溪春尽碧泱泱,

映水兰花雨发香。

楚国大夫憔悴日,

应寻此路去潇湘。

黄州城西北百五十里有木兰山,南齐时曾在此设县,名木兰县,梁朝改名曰梁安县,隋又改为木兰县,唐朝并入黄冈县。北朝有一首民间故事诗,名《木兰诗》,写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在塞外征战十二年胜利归来的英勇故事。木兰是北方人,本与黄州无关,大概在木兰故事流传之后,有好事者,因木兰山木兰县之名与木兰相同,于是加以附会,立庙于此,以祀木兰。杜牧也曾来此游赏,作了一首《题木兰庙》诗:

弯弓征战作男儿,

梦里曾经与画眉。

几度思归还把酒,

拂云堆上祝明妃。

杜牧在黄州两年多的时间内,也常作些写景抒情的小诗,在这些诗中也可以看出杜牧日常的生活。黄州雨量大概是不小的,所以杜牧的诗中常常提到雨。有时在连雨沉闷的日子里,他只好以饮酒自遣,他在《雨中作》这首诗中说:

贱子本幽慵,多为俊贤侮。

得州荒僻中,更值连江雨。

一褐拥秋寒,小窗侵竹坞。

浊醪气色严,皤腹瓶罂古。

酣酣天地宽,恍恍嵇刘伍。

但为适性情,岂是藏鳞羽?

有时当晚秋之际,他也抒写一些闲逸之思:

柳岸风来影渐疏,

使君家似野人居。

云容水态还堪赏,

啸志歌怀亦自如。

雨暗残灯棋欲散,

酒醒孤枕雁来初。

可怜赤壁争雄渡 ,

唯有蓑翁坐钓鱼。

(《齐安郡晚秋》)

这首诗中有“雨暗残灯棋欲散”之句,可见杜牧有时也喜欢下围棋消遣。他有一首《送国棋王逢》诗,其中有“得年七十更万日”句,宋马永卿因此推算杜牧作此诗时年四十二三(《嬾真子》卷四),可能也就是在黄州刺史任上所作。诗是这样的:

玉子纹楸一路饶,

最宜檐雨竹萧萧。

羸形暗去春泉长,

拔势横来野火烧。

守道还如周伏柱,

鏖兵不羡霍嫖姚。

得年七十更万日,

与子期于局上销。

这首诗称赞国手王逢棋艺的高妙,也表达了杜牧对于下棋的体会。他主张下棋应当用老子道家之术,如欲取先予、以退为进、以柔克刚等等策略,制服对方,而不可以像霍去病作战时那样短兵相接,硬杀硬打,这也是很有心得的话。杜牧也有时流连光景,作一些描写景物的绝句:

菱透浮萍绿锦池,

夏莺千啭弄蔷薇。

尽日无人看微雨,

鸳鸯相对浴红衣。

(《齐安郡后池绝句》)

两竿落日溪桥上,

半缕轻烟柳影中。

多少绿荷相倚恨,

一时回首背西风。

(《齐安郡中偶题》)

杜牧观察力锐敏,善于捕捉自然景物中美的形象,用绝句体的小诗加以描写,含蓄精练,情景交融,在短短的两句或四句诗中,写出一个完整而幽美的景象,宛如一幅画图。所以杜牧的七言绝句诗也是很有名的,许多情韵清美、意境深远的篇章为后人所传诵。黄州离长安有数千里之远,杜牧有时登在城楼上,凭栏而望,不免触动思乡的情绪:

鸣轧江楼角一声,

微阳潋潋落寒汀。

不用凭栏苦回首,

故乡七十五长亭。

(《题齐安城楼》)

杜牧在黄州做刺史时,感触多端,心情抑郁,黄州又多雨,更使他觉得沉闷。黄州小郡,公务不忙,杜牧在无聊中很想在学问方面有所努力。后来他离开黄州,还常回忆这两年多的生活:

平生睡足处,云梦泽南州。

一夜风欺竹,连江雨送秋。

格卑常汩汩,力学强悠悠。

终掉尘中手,潇湘钓漫流。

(《忆齐安郡》)

总之,杜牧在黄州,仕宦不得志,政治抱负也不能施展,而在诗歌创作上则颇有收获。内容是多方面的,或感慨国事,发布壮怀;或抒写闲情,描绘景物;或思念亲友,远寄篇章;或吊古览胜,借以自慨。体裁也是多样的,有长篇五古,有绝句小诗,也有工整的律体。所以这两年多的时间,是杜牧诗歌创作较多的时期。

当杜牧很不得意地在黄州做刺史时,他的堂兄杜悰却是官运亨通。会昌四年闰七月,杜悰由淮南节度使入为守尚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仍判度支,充盐铁转运使。他做宰相约十个月,到会昌五年五月,罢为尚书右仆射。至于杜牧的弟弟杜,则仍然住在扬州。

三“继来池阳”

会昌四年九月,杜牧由黄州迁池州刺史,这一年他四十二岁。

唐代池州又名池阳郡,管辖四县:秋浦、青阳、至德、石埭。池州治所秋浦县(安徽贵池),沿长江,在黄州之东。池州元和时户数一万七千五百九十一(《元和郡县志》卷二十八),也是一个小州。前面说过,当杜牧由比部员外郎出为黄州刺史时,他的好友李方玄已经出为池州刺史。会昌四年秋,李方玄罢官,所以杜牧迁池州是接李方玄之任。杜牧是九月上任的,他后来所作的《祭故处州李使君(即李方玄)文》中曾提道:“幸会交代,沿楫若飞。江山九月,凉风满衣。”就是描写这次上任时的情况。

李方玄既然是杜牧生平相知的好友,多年不见,这一次相会,是很难得的,所以纵酒畅谈了十天,谈公事,也谈私事。李方玄允许将他的小女许配给杜牧的长子,可见他们二人情谊的亲厚。次年李方玄死去,杜牧作祭文,曾追叙此次欢会的情况:

为别几时,多少欢悲。

志业益广,不可窥知。

长人之术,酋为吏师。

纵酒十日,舞袖僛垂。

语公之馀,且及其私。

许以季女,配我长儿。

莫云稚齿,可以指期。

(《樊川文集》卷十四《祭故处州李使君文》)

李方玄在池州做刺史也是颇有政绩的。当时各地徭役,多不公平,胥吏作弊,尽摊在贫苦人民身上。李方玄创立“籍簿”,凡是应当服徭役者,都清楚可查,按籍征发;不应当服役者,吏不得舞弊。李方玄曾说:“使天下知造籍役民,民庶稍活。”他又清理户税,查出以前因豪强猾吏舞弊,而贫弱户受到横征暴敛者有七千户,都免除其横加的赋税。这些政绩,杜牧都记载在他给李方玄所作的墓志铭中。造户籍以均差役这件事,杜牧也是很注意的。杜牧以前由江淮一带入京,乘船经过汴河,他看到汴河两岸牵船夫最苦,大寒大热的天气,牵船奔走,往往死去。牵船夫是地方政府征发的,因为官吏舞弊,徭役不均,有钱的人家可以避免,而牵船苦役都落在穷人身上。当时有一位襄邑(河南睢县)县令李式,年少有吏才,他造了一本户籍簿,每年按照户籍簿,轮流差遣,无论贫富,都要服役,一年之中,一县人户不至于两度服役,如有远户不能来者,可以纳钱,在近河雇人。因为县令自己掌握户籍簿,所以县吏虽然狡猾,也不能作弊。杜牧路过襄邑时,看到县令李式这种办法,认为很好。后来他自己做刺史时,凡是役夫及竹木砖瓦工匠之类,全都自置籍簿,若要役使,即自检自差,不下文帖付县,免去许多骚扰与弊端。杜牧并且曾写信给汴州从事,介绍襄邑令李式及自己的办法与经验,劝汴州从事采纳。他在书信中说:“今为治,患于差役不平。……长吏不置簿籍,一一自检,即奸胥贪冒求取,此最为甚。”(《樊川文集》卷十三《与汴州从事书》)这也是杜牧注意民生疾苦,常想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一定程度上加以解除的一个例证。

杜牧自会昌四年九月来到池州做刺史,到会昌六年九月迁睦州刺史,在池州整两年。

这时唐朝抵抗回鹘乌介可汗的南下,已取得了相当的胜利。会昌三年正月,石雄大破回鹘于杀胡山,乌介可汗逃去,迎大和公主以归。回鹘虽然基本上被打败了,然而他们的统治者率领残部,犹在边境游弋,宰相李德裕很关心这件事。杜牧也曾上书于李德裕,论对付回鹘残部的方策。他先分析回鹘残部的情况,然后认为:

今者征中国之兵,与之首尾,久戍则有师老费财之忧,深入则有大寒瘃坠之苦,示戎狄之弱,生奸杰之心。今者不取,恐贻后患。

于是他建议一个方策:

以某所见,今若以幽、并突阵之骑,酒泉教射之兵,整饬 诫誓,仲夏潜发……五月节气,在中夏则热,到阴山尚寒,中国之兵,足以施展。行军于枕席之上,玩寇于掌股之中……一举无频,必然之策。今冰合防秋,冰销解戍,行之已久,虏为长然。出其意外,实为上策。

(《樊川文集》卷十六《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

这也足见杜牧是一贯地关心边防,喜论兵事。

这时回鹘既已衰弱,吐蕃也发生内乱,所以朝廷想乘机收复河湟。在本书第一章中已经提到,自唐肃宗以来,因为西北边防军内调平安史之乱,吐蕃统治者乘机派兵东进,占据河西、陇右,代宗时,吐蕃兵曾一度进入长安,而陇右、河西一带人民受吐蕃统治者的压迫奴役,也无日不盼望朝廷收复河湟,加强统一。沈亚之到过西北,耳闻目击,他在制科考试对策中说:

臣尝仕于边,又尝与戎降人言。自轮海已东,神鸟、燉煌、张掖、酒泉,东至于金城、会宁,东南至于上邽、清水,凡五十郡、六镇、十五军,皆唐人子孙,生为戎奴婢,田牧种作,或丛居城落之间,或散处野泽之中,及霜露既降,以为岁时,必东望啼嘘,其感故国之思如此。

(《沈下贤集》卷十《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策》)

唐代宗时,元载因为曾做过西州(唐西州治所在今新疆吐鲁番)刺史,熟悉河西、陇右山川形势,大历八年(773年),元载向代宗建议说:“现在国家西境在潘原(甘肃平凉市东四十里),而吐蕃戍摧沙堡,原州(治所高平县,在今宁夏固原)居其中间,其西草肥水美,平凉(甘肃平凉市西三十五里)在其东,独耕一县,可以供给军粮。原州旧营垒尚存,吐蕃弃而不居,如果将它修筑起来,将京西军队移戍原州,将郭子仪的军队移戍泾州(治所在今甘肃泾川),分兵守石门、木峡两关(都在原州境内),渐开陇右,进达安西,据吐蕃腹心,朝廷可以高枕无忧。”并且图画地形献于代宗,但是代宗并未能实行元载的计划。宪宗观看天下地图,看到河西、陇右一带为吐蕃统治者所占据,常想恢复,但是也未能实行,他就死了。杜牧关心边防,痛伤河西、陇右为吐蕃统治者所占领,怀念当地受奴役的人民,所以他曾作《河湟》诗,对于代宗时元载划策及宪宗时有意收复河湟,而都未能实行,深深地表示惋惜:

元载相公曾借箸,

宪宗皇帝亦留神。

旋见衣冠就东市,

忽遗弓剑不西巡。

牧羊驱马虽戎服,

白发丹心尽汉臣。

唯有凉州歌舞曲,

流传天下乐闲人。

武宗会昌四年,“朝廷以回鹘衰微,吐蕃内乱,议复河湟四镇十八州,乃以给事中刘濛为巡边使,使之先备器械糗粮及诇吐蕃守兵众寡”(《通鉴·唐纪六十三》)。杜牧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非常兴奋,他作了一首《皇风》诗歌颂武宗,并寄托他对于武宗的期望:

仁圣天子神且武,

内兴文教外披攘。

以德化人汉文帝,

侧身修道周宣王。

迒蹊巢穴尽窒塞,

礼乐刑政皆弛张。

何当提笔待巡狩,

前驱白旆吊河湟!

但是武宗并没有能够如杜牧所期望的完成收复河湟的事业。一直到宣宗时,河西、陇右才重归朝廷,主要还是靠当地人民起义,驱逐吐蕃统治者。晚唐国势不振,政府兵力对于收复河湟已经无能为力了。

会昌五年(845年)秋,武宗下诏毁禁佛教。唐朝自开国以来,承继南北朝的风尚,佛教盛行,寺庙与僧尼很多。唐代前期施行均田制时,僧尼也照例受田,但是并不担负规定的租庸调,两税法施行后,僧人仍然可以不纳税。同时,寺庙因为皇帝的赏赐,贵族、显宦、富室的布施以及自行购置,拥有大量土地。唐代度人为僧尼,都要纳钱领牒,公度之钱归于国库,私度之钱则归于地方官吏及寺庙所有,政府或寺庙往往多度僧尼,增加收入;许多人因为要逃避赋役,就出家为僧,所以僧人数目日渐增多。寺庙所有的大量土地不纳租税,众多僧人不从事生产,而赖农民供养,这是当时社会经济上的一个大问题,对于国计民生是很大的蠹害。唐中宗时,辛替否说:“今天下之寺盖无其数,一寺当陛下一宫,壮丽之甚,是十分之财而佛有其六七。”代宗时,都官员外郎彭偃说:“一僧衣食,岁计约三万有馀,五丁所出不能致此。举一僧以计天下,其费可知。” 可以想见此问题性质的严重。唐文宗注意到这个问题,他曾对宰相说:“古者三人共食一农人,今加兵、佛,一农人乃为五人所食,其间吾民尤困于佛。”(《樊川文集》卷十《杭州新造南亭子记》)但是文宗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措施。武宗也看到这些问题,有意毁禁佛教,同时,武宗相信道士,道教与佛教自来有冲突,道士赵归真等又乘机劝诱,所以武宗于会昌五年七月下诏,先毁山野招提兰若(官赐额者为寺,私造者为招提兰若),敕上都、东都两街各留二寺,每寺留僧三十人,节度、观察使治所及同、华、商、汝州各留一寺,分为三等,上等留僧二十人,中等留十人,下等五人,馀僧及尼并大秦穆护祆僧,皆勒归俗。寺非应留者,立期令所在毁撤,并遣御史分道督促。财货田产并没官,寺材以葺公廨、驿舍,铜像、钟磬以铸钱。八月,武宗下诏陈佛教之弊,宣告中外。凡天下所毁寺四千六百馀区,归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大秦穆护祆僧二千多人,毁招提兰若四万馀区,收良田数千万顷、奴婢十五万人。奴婢与还俗僧徒皆充两税户。

武宗毁禁佛教,其主观上是为了统治者的利益,就是要将寺庙所占有的大量土地与财富收归政府所有,同时,使僧人还俗,充当两税户,又增多了政府剥削的对象,但是在客观上也减轻了人民供养僧尼的负担。唐朝士大夫中许多是好佛的,可能对于毁禁佛教之事不以为然,但是杜牧非常赞成这个措施。在宣宗大中年间,他作《杭州新造南亭子记》,详细记载武宗毁禁佛教之事,并表示赞同。在这篇记中,杜牧还发抒了一段精辟的议论:

为工商者,杂良以苦,伪内而华外,纳以大秤斛,以小出之,欺夺村闾戆民,铢积粒聚,以至于富。刑法钱谷小胥,出入人性命,颠倒埋没,使簿书条令不可究知,得财买大第豪奴,如公侯家。大吏有权力,能开库取公钱,缘意恣为,人不敢言。是此数者,心自知其罪,皆捐己奉佛以求救,月日积久,曰:“我罪如是,贵富如所求,是佛能灭吾罪,复能以福与吾也。”有罪罪灭,无福福至,生人惟罪福耳,虽田妇稚子,知所趋避。今权归于佛,买福卖罪,如持左契,交手相付。

统治者、剥削者做了许多损害人民的事情,他们以为信奉佛教可以减去罪恶,求得福祐,更“心安理得”地加强作恶。杜牧对于这种隐微而卑鄙的心理加以深刻而尖锐的揭发,指出他们之所以舍财奉佛是要“买福卖罪”。南朝齐、梁时杰出的唯物论者范缜作《神灭论》,曾指出当时佞佛之人“竭财以赴僧,破产以趋佛”,是因为当时僧人们“惑以茫昧之言,惧以阿鼻之苦,诱以虚诞之词,欣以兜率之乐”。换句话说,就是多用钱奉佛以买福赎罪。杜牧这段议论与范缜的说法相似,在唐代士大夫佞佛的风气中,这种见解还是不可多得的。

杜牧在池州,也有朋友唱和。有一位故交孟迟,这时来到池州看杜牧。孟迟是池州青阳县人,有诗名,尤工绝句。当开成三年夏天,杜牧在宣州幕中时,孟迟曾来到宣州,两人会面一谈,很契合,于是常在一起游玩。这一年秋八月,他们又同游宣州当涂县的牛渚山,远望大江吞天,风帆远去,颇有豪情胜慨。次年,杜牧到长安任左补阙,孟迟也来应进士举,但是没有考上。这时杜牧在朝做官也不得志,于是两人常到寺庙同游,风雪之夜,就住在庙中。会昌二年春,杜牧出为黄州刺史,与孟迟分别。会昌四年九月,杜牧迁池州刺史,孟迟又来看他,杜牧非常高兴,于是他贡举孟迟与另一位秋浦人卢嗣立同赴长安应进士举。第二年,孟迟与卢嗣立都举进士及第。当孟迟离池州赴长安时,杜牧作了一首长诗送他。这首诗中追叙他与孟迟旧日同游的事迹与交谊,结尾处发抒了一段悒郁的情怀:

人生直作百岁翁,亦是万古一瞬中。我欲东召龙伯翁,上天揭取北斗柄;蓬莱顶上斡海水,水尽到底看海空。月于何处去?日于何处来?跳丸相趁走不住,尧舜禹汤文武周孔皆为灰。酌此一杯酒,与君狂且歌。离别岂足更关意,衰老相随可奈何!

(《池州送孟迟先辈》)

“跳丸相趁走不住,尧舜禹汤文武周孔皆为灰”,这二句与杜牧在池州所作的《九日齐山登高》诗“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意思相似。杜牧少年时有高才壮志,很想有所作为,而政治腐败,直道不容,并不能如自己所理想的,所以在四十岁后出守小郡时悒郁的情怀,便是这种心情的表现。

更值得特笔描述的是杜牧与张祜在池州的会合。

张祜字承吉,清河(河北清河)人。他擅长乐府与宫词,是当时很有名的诗人。他是杜牧的前辈,杜牧久闻其名,也读过他的诗,但是没有会过面。张□这时寄居在丹阳(江苏丹阳),听说杜牧调到池州做刺史,于是乘船溯长江而上来拜访杜牧,路过牛渚时,先寄来一首诗:

牛渚南来沙岸长,

远吟佳句望池阳。

野人未必非毛遂,

太守还须是孟尝。

(《江上旅泊呈杜员外》)

这首诗说,自己贸然来访,如同毛遂自荐,推想杜牧一定是会如孟尝君之好客的。

杜牧读了这首诗,很高兴,立刻作了一首诗,酬答张祜,欢迎他的到来:

七子论诗谁似公?

曹刘须在指挥中。

荐衡昔日知文举 ,

乞火无人作蒯通。

北极楼台长挂梦,

西江波浪远吞空。

可怜“故国三千里”,

虚唱歌辞满六宫 。

(《酬张祜处士见寄长句四韵》)

这首诗气势矫健,音节高亮,是杜牧精心结撰的作品,里边充满了对张祜的称赞与同情。当穆宗时,令狐楚上表推荐张祜,穆宗问元稹:“张祜为人怎样?”元稹说:“张祜雕虫小巧,如果皇帝奖励他,恐怕风教变坏。”于是穆宗遂不用张祜。此诗三、四两句就是说的这件事,借用孔融(文举)与蒯通的故事,对于令狐楚推荐张祜而元稹加以阻挠之事表示惋惜。

过了几天,张祜来到池州,杜牧很殷勤地接待他。他们两人常在一起饮酒、谈心、论诗。杜牧把许多旧作拿出来给张祜看,张祜特别欣赏那首长篇五古《杜秋娘诗》,于是题了一首七绝,其中有这样两句:“可知不是长门闭,也得相如第一词。”(《读池州杜员外杜秋娘诗》)

杜牧与张祜以前虽不相识,但是彼此闻名已久,互相倾慕,这次在池州相会,谈得非常契合。杜牧酬和张祜的诗中提到他以前曾被令狐楚推荐而受到元稹阻挠之事,表示惋惜,张祜很受感动,因为张祜以前对这件事也是耿耿于怀,曾在《寓怀寄苏州刘郎中》诗中发过感慨:“天子好文才自薄,诸侯力荐命犹奇。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

有一天,他们二人又谈起这件事来,杜牧对张祜自然有许多安慰,张祜叹了一口气,说:“我平生失意之事,还不止于此。”杜牧稍微惊讶地问:“还有什么事呢?”张祜说:“你没有听到过我在杭州与白居易的那件公案么?”杜牧说:“我也约略听到一点,但是不知其详。”张祜说:“那也是穆宗长庆年间的事情。白居易正做杭州刺史,我到杭州,请他贡举我去应进士考试,这时徐凝也来了,白居易就出题考我们,诗题是《馀霞散成绮》,赋题是《长剑倚天外赋》。考试完毕之后,他取徐凝为解元,我很不服气。白居易是很有诗名的,他为什么不能明辨高下呢?”杜牧本来对于白居易怀有偏见,听了张祜的话,自然也就很容易认为白居易评判不公,而为张祜抱屈。后来他登池州九峰楼,作了一首律诗寄给张祜,后半篇是这样四句:

睫在眼前长不见,

道非身外更何求?

谁人得似张公子,

千首诗轻万户侯。

(《登池州九峰楼寄张祜》)

“睫在眼前长不见”句是用古人所谓“见豪毛而不见其睫”的成语,说白居易不免有所蔽,以下是安慰张祜,说他的诗自有价值,身外的得失也就不必去管了。

张祜固然没有杜牧那种经邦济世的抱负,也没有他那种论政谈兵的才能,不过,张祜终究是一个有文学才华的人,当时有许多才学不如他的人,都得到政府的任用,张祜为什么独遭遗弃呢?杜牧自己是怀才不遇的,所以他非常同情张祜。在池州城南三里多路有十几个山峰,其高齐等,名叫“齐山”。在九月初九重阳节那一天,杜牧与张祜登齐山游玩,同在山中石壁上题名。 杜牧作了一言《九日齐山登高》诗:

江涵秋影雁初飞,

与客携壶上翠微。

尘世难逢开口笑,

菊花须插满头归。

但将酩酊酬佳节,

不用登临恨落晖。

古往今来只如此,

牛山何必独沾衣!

这首诗从表面看来,好像是看破一切,是极旷达的思想,而实际上是发抒愤慨,这里边包括了他们二人怀才不遇、同病相怜之感。张祜也和了一首:

秋溪南岸菊霏霏,

急管繁弦对落晖。

红叶树深山径断,

碧云江净浦帆稀。

不堪孙盛嘲时笑,

愿送王弘醉夜归。

流落正怜芳意在,

砧声徒促授寒衣。

(《和杜牧之齐山登高》)

张祜这次来池州与杜牧相会,总算遇到了一个知己,两人都作了一些赠答酬和的诗,晚唐诗坛,传为佳话。当时诗人郑谷曾说:“张生‘故国三千里’,知者惟应杜紫微。”(《高蟾先辈以诗笔相示抒成寄酬》,见同文书局缩印本《全唐诗》卷二十五)

杜牧在池州任上,也有一些物质上的建设。他根据王易简传授给他的刻漏图,命工人制造刻漏,设置于池州城南门楼,并作了一篇记。他又重修池州刺史衙署内七十年前萧复所建的大楼,又在池州城南门外建筑了一个亭,取李白“饮弄水中月”诗句之意,名曰“弄水亭”。

唐武宗相信道士赵归真等,吃他们所炼的金丹,后来金丹毒发,会昌六年(846年)春,病势沉重。宦官马元贽等在禁中秘密定策,矫诏立武宗的叔父光王李怡为皇太叔,改名忱,准备继承帝位。三月中,武宗死去,李忱即位,是为宣宗。第二年改元大中。

武宗在位数年之中,倚任李德裕为相。李德裕虽然很有政治才能,巩固边防,削平叛镇,做了几件有益的事情,但是他办事专断,好徇个人爱憎,也得罪了许多人。宣宗没有做皇帝时,已经厌恶李德裕的专权,即位后第二个月,也就是会昌六年四月,就罢免李德裕的相位,任命他为荆南节度使,同时,以翰林学士兵部侍郎白敏中同平章事。八月中,武宗时被贬逐的牛僧孺、李宗闵等五位宰相同时奉诏北还。宣宗讨厌李德裕,而原来牛僧孺、李宗闵一党的人也恨李德裕,白敏中乘上下之怒,竭力排挤,于是在短短的两年之中,李德裕连遭贬谪为崖州司户,大中三年(849年)十二月,死于贬所。牛僧孺也在大中二年死去。四十年的牛李党争,到此算是告一结束。

杜牧于会昌二年由比部员外郎出为黄州刺史,可能是受李德裕的排挤,他对李德裕是不满意的。宣宗即位后,这一番政局的变动,杜牧认为是“收 拾冤沉,诛破罪恶”(《樊川文集》卷十四《祭周相公文》)。会昌六年九月,杜牧接到迁睦州刺史的新任命。

四“更迁桐庐”

会昌六年九月,杜牧由池州刺史调任睦州,这一年他四十四岁。在睦州约两年,到宣宗大中二年八月,内升为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才离开睦州赴长安。

睦州又名新定郡,管辖建德、寿昌、桐庐、分水、遂安、还淳等六县,治所在建德县(浙江建德),沿富春江(钱塘江的上游)。睦州,元和时户数九千五十四(《元和郡县志》卷二十五),也是一个穷僻的小州。

杜牧这次由池州迁睦州,完全是走的水路。从池州乘船沿大江东行,到润州,转运河南下,到杭州,再溯富春江而上,路途遥远曲折,并且富春江一段,更是风涛险恶。后来杜牧在《祭周相公文》中追述这一段行程时,有这样几句话:“东下京江,南走千里。曲屈越嶂,如入洞穴。惊涛触舟,几至倾没。”路过杭州时,曾停留了一下,认识了诗人龚轺,听他弹琴。由池州赴睦州,一路同舟的有卢生,也可以稍慰寂寞。

杜牧自从会昌二年春离开长安,在黄州做刺史两年多,迁到池州做刺史又是两年,到会昌六年秋冬间,又迁睦州。这时他离开故乡已经五年了,并且越迁官越向东走,距离长安越远,所以他的乡思越发浓厚起来。他在上任的途中作了一首诗,透露了思乡之情:

无端偶效张文纪,

下杜乡园别五秋。

重过江南更千里,

万山深处一孤舟。

(《新定途中》)

张文纪即张纲,东汉时人,顺帝时,官御史,上书弹劾权奸梁冀及其弟梁不疑,被出为广陵太守。杜牧以张纲自比,意思是说,他也是因为性情刚直,得罪权臣,而被排挤,出守远郡,一转眼间,离开下杜乡园已经五年,万山深处,孤舟独行,更引起寂寞思乡之感。

睦州是一个沿江的小郡,四周多山,很是荒僻。杜牧在《祭周相公文》中对于睦州有这样一段描写:“万山环合,才千馀家。夜有哭鸟,昼有毒雾。病无与医,饥不兼食。抑喑逼塞,行少卧多。逐者纷纷,归轸相接。”所以杜牧更是常想起他家乡樊川朱坡的别墅:

秋草樊川路,斜阳覆盎门。

猎逢韩嫣骑,树识馆陶园。

带雨经荷沼,盘烟下竹村。

如今归不得,自戴望天盆。

(《忆游朱坡四韵》)

故国池塘倚御渠,

江城三诏换鱼书。

贾生辞赋恨流落,

只向长沙住岁馀 。

(《朱坡绝句三首》其一)

樊川朱坡一带有竹村、荷沼,景物清美,贾谊远谪长沙,犹有召还之期,而自己在外州做刺史,更换了三个地方,还不知道何日才能重回长安,看看自己故乡的别墅。

杜牧《樊川文集》中又有《初冬夜饮》一首:

淮阳多病偶求欢,

客袖侵霜与烛盘。

砌下梨花一堆雪,

明年谁此凭栏干?

这首诗情思凄惋。第一句以汲黯自比。西汉汲黯因为刚直敢言,屡次切谏,不得久留于朝廷,出为东海太守,汲黯多病卧,不治事。有一次,汲黯又被任命为淮阳太守,他对汉武帝说:“臣常有狗马病,力不能任郡事。”结果武帝还是要他去做淮阳太守。杜牧用“淮阳多病”的典故,说出自己出任外郡之不得已。第三、四两句慨叹屡次迁徙,大有不知明年又在何处之意。这首诗可能也是在睦州所作,因为杜牧由黄州迁池州,再迁睦州,已经三迁了,所以有流转无定之感。

睦州临山傍水,风景很好,杜牧也有描写睦州景物之作:

州在钓台边,溪山实可怜。

有家皆掩映,无处不潺湲。

好树鸣幽鸟,晴楼入野烟。

残春杜陵客,中酒落花前。

(《睦州四韵》)

睦州治所建德县东北约百里,有桐庐县。桐庐县西三十里,也就是建德县东北七十里,有富春山,一名严陵山,前临富春江,是汉朝严子陵垂钓之处,有钓台,是著名的名胜古迹,诗中所谓“钓台”,即指此。

这时杜牧的旧友邢群正做歙州(治所在今安徽歙县)刺史。歙州与睦州东西相去三百里,他们二人时常作诗相寄,也都吐露了思乡之情。邢群怀念他的洛阳旧居,而杜牧思念他的长安故里,所以许浑《丁卯集》卷上《酬邢杜二员外》诗中有这样两句:

未归嵩岭暮云碧,

久别杜陵春草青。

杜牧这时已经四十五岁左右了,他除去思念故乡樊川以外,也常常回忆往事。杜牧本来是很有政治抱负的,他在文宗大和末年曾官监察御史,开成中,又为左补阙,两度在朝为官,而左补阙又是专掌讽谏之职,按说他很可以直陈时政得失,发抒自己的抱负了。但是大和末年正是郑注、李训专权之时,而开成中宦官势焰更盛,杜牧的好友李甘、李中敏等,都因为反对权臣郑注及宦官仇士良而遭到贬谪。杜牧回想那时朝中贪污的风气是:“亿万持衡价,锱铢挟契论。堆时过北斗,积处满西园。”权臣与宦官及其爪牙们,是“狐威假白额,枭啸得黄昏”。自己在这种污浊的政治环境中,不但不能有所作为,而且还要时常忧惕:“每虑号无告,长忧骇不存。随行唯局蹐,出语但寒暄。”杜牧因为是“刚肠者”,受到权臣与宦官的嫉视,也曾经触犯过“虿尾”。这些事现在回想起来,足以发人深慨,所以他作了一首《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韵》的五言排律。

大中二年秋,杜牧接到吏部尚书高元裕寄给他的一封信。高元裕字景圭,渤海人。文宗大和中,高元裕为中书舍人,当时郑注入翰林,高元裕撰郑注制辞,说他以医药奉君亲,郑注很生气,后来找了高元裕一个错处,终于把他贬为阆州刺史。会昌五年五月,宣歙观察使韦温死去,高元裕继任,这时杜牧正做池州刺史,是他的属下。大中元年,高元裕入朝为吏部尚书;第二年,他给杜牧一封信,表示关怀慰问之意,杜牧很是感激。因为杜牧自从出守黄州以来,迁池,迁睦,首尾七年,很少有朝中达官与他通书问的,现在接到吏部尚书高元裕的一封书信,真有空谷足音之感。于是他写回信给高元裕,一开头就发了一顿牢骚:

某启:人惟朴樕,材实朽下,三守僻左,七换星霜,拘挛莫伸,抑郁谁诉?每遇时移节换,家远身孤,吊影自伤,向隅独泣。将欲渔钓一壑,栖迟一丘,无易仕之田园,有仰食之骨肉。当道每叹,末路难循,进退唯艰,愤悱无告。

(《樊川文集》卷十六《上吏部高尚书状》)

在武宗会昌中,李德裕当权,杜牧是不得升进的。会昌六年,武宗死去,宣宗即位,李德裕失势,政局变动,杜牧应当有升进的希望了。但是这年秋冬间,他仅是由池州刺史调任睦州,换了一个地方,在睦州又将两年,到大中二年秋,仍然没有迁官的消息,所以他给高元裕的书信中提道:“三守僻左,七换星霜,拘挛莫伸,抑郁谁诉?”觉得“进退唯艰,愤悱无告”。高元裕为吏部尚书,对于杜牧是有汲引之力的,他远道写信慰问杜牧,可见是很关怀,杜牧回信中也表示了自己的感激,但是高元裕不久就出为山南东道节度使,所以也没有来得及援引杜牧。

就在大中二年八月,杜牧终于接到内升为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的新任命,这是由于宰相周墀援引之力。周墀字德升,汝南人。长庆二年举进士及第,能作古文,有吏才。宣宗即位,他由义成军节度、郑滑观察等使被召入朝为兵部侍郎,大中二年三月,以本官平章事。周墀与杜牧关系很深,杜牧少时,即受到周墀的赏识,所以他做宰相之后,就提拔杜牧。杜牧接到新命,作了一篇启寄给周墀,表示感谢:

伏以睦州治所,在万山之中,终日昏氛,侵染衰病。自量忝官已过,不敢率然请告,唯念满岁,得保生还。不意相公拔自污泥,升于霄汉,却收斥锢,令厕班行,仍授名曹,帖以重职。当受震骇,神魂飞扬,抚己自惊,喜过成泣。

(《樊川文集》卷十六《上周相公启》)

杜牧于大中二年九月初由睦州乘船启程赴长安就新职。他动身的时候,作了一首《除官归京睦州雨霁》诗,这时正是“节近重阳”,秋雨初霁,清光万里,“水声侵笑语,岚翠扑衣裳”,杜牧的心情是喜悦的。但是他又想到自己做官多年,并无积蓄,而家累多,负担重,这次回京做官,应当学世故一些,不要像以前那样刚肠,以至于直道不容,所以在篇末,他唱了这样四句:

姹女真虚语,饥儿欲一行。

浅深须揭厉,休更学张纲。

这种衰靡颓废的情思与杜牧少壮时那种发扬蹈厉以天下为己任的气概大不相同了。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中,有才华、有抱负、有正义感的士大夫,经过许多挫折,看到许多无可奈何之事,到晚年往往趋于消极。这固然是由于不合理的封建社会制度所造成的,同时也可以看出,即便是有正义感的封建士大夫,其本身也往往具有不同程度的软弱性。

杜牧路过金陵,作了一首《江南怀古》诗:

车书混一业无穷,

井邑山川今古同。

戊辰年向金陵过,

惆怅闲吟忆庾公。

大中二年是戊辰年,杜牧这一年路过金陵,金陵是六朝的都城建康,因此联想到梁朝末年侯景反叛,围困建康,也恰是在太清二年戊辰(548年),所谓“怀古”,即指此事,并且又联想到庾信。庾信是南北朝末年一位杰出的文学家,他晚年流落在北朝,伤感梁末侯景之乱以及梁元帝江陵政府之灭于西魏,曾作《哀江南赋》,是一篇很有名的文学作品。十一月,杜牧路过宋州(治所在今河南商丘市),作了一篇《宋州宁陵县记》,叙述刘昌守宁陵斩孤甥张俊拒李希烈事。后来宋人叶梦得加以辨正,他说,考之史传,李希烈围宁陵时,守将是高彦昭,刘昌乃其副,李希烈围城急,刘昌想弃城而逃,向刘元佐请兵,高彦昭坚意守城,保全了宁陵,功在高彦昭而不在刘昌。他批评杜牧不审虚实,不免好奇之过。(《避暑录话》卷三“杜牧记刘昌守宁陵”条)

杜牧于大中二年十二月到长安,就司勋员外郎的新职。

大中二年十月二十七日,牛僧孺卒于洛阳,年六十九。文宗大和中,杜牧在牛僧孺淮南节度使府中做掌书记,很受到器重爱护,所以杜牧很感激牛僧孺,但是在政治主张上,并不附和牛僧孺姑息藩镇的政策,这也说明杜牧不以私情影响公义。不过,就私人关系说,杜牧对牛僧孺是有知己之感的,所以他为牛僧孺所作的墓志铭,还是不免有揄扬溢美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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