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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之争

19 记宴 (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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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ermon and the lunch

“因而,”牧师说,“家必定是我们民族生命之命脉。说到头,正是在家里,品格得以养成。正是在家里,我们才以真实面孔出现。正是在家里,我们才甩掉外面世界的烦人伪装,做我们自己。正是在家里,我们才摆脱日常生活的喧闹、压力、诱惑及放荡,找到了焕发活力重拾纯洁的源泉……”在他宣讲的当儿,我留意到,三十岁以下的会众,对他的信任完全烟消云散。此前,他们还认真听。现在,开始坐立不安,咳嗽哈欠。座椅咯咯吱吱,还有筋肉关节的放松声。讲道,就其实际目标而论,已经结束;讲道者还在说个不停的那五分钟,纯是浪费时间——至少对我们绝大多数人来说。

至于我是否浪费了那五分钟,听你裁定。我当然没有再听讲道。我在寻思。寻思以这一问题打头:“他怎么可以?大庭广众之下,他怎么可以这样说?”因为牧师的家庭,我了如指掌。事实上,我那天就在他家用过午餐。牧师及夫人,还有他们碰巧都放假的儿子(皇家空军) 和女儿(本地辅助服务团) ,再加上我,共五个人。我本可免掉此餐,可是那女孩给我悄声说:“要是他们邀请你,看在上帝份上,就留下来共进午餐。家里有个客人,总不会那么可怕。”

这位牧师家的午餐,几乎总是一个套路。一开始,则是年青人的无望企图。企图轻描淡写,谈些琐屑小事。之所以琐屑,不是因为他们没头没脑(你可以和他们有真正对谈,要是你和他们单独在一起),而是因为对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位而言,在家中说他们真正在想的事情,这念头从未动过,除非他们被激怒。他们说话,是为了让双亲不开口。他们失败了。牧师,不留情面地打断,插进大不相同的话题。他给我们讲,对德国如何进行再教育。他从未去过德国,看上去对德国历史和德语一窍不通。“可是,爸爸,”儿子搭话了,但并未多说。他母亲这时正在说话,尽管没人知道她到底啥时候开的口。她讲的是一些邻居对她如何不好的是是非非,故事已讲到了中段。尽管故事已讲了好长时间,我们却从来不知这故事怎么开始,也不知怎么收尾:故事只讲到中段。“妈妈,这很不公平,”女儿终于说话了。“华克太太从没说过……”,她父亲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给儿子谈关于组织皇家空军的事。就这样继续说话,直到有那么一个当儿,牧师或妻子说得太离谱,引起男孩或女孩反感,而且执意要将反感公之于众。年青人的真正心思最终被唤了起来,投入战斗。他们言辞激烈、语速很快,充满鄙夷。他们这边自有一套事实与逻辑。父母那边,怒火也不相上下。父亲是狂风骤雨;母亲则(噢,尊贵的家庭女王的招数!)“受到伤害”——竭尽全力玩起悲怆。女儿变得刻薄。父亲和儿子,故意无视对方,开始跟我说话。午宴,一塌糊涂。

牧师讲道的最后几分钟里,这段午餐记忆令我忧心忡忡。令我忧心的,并非牧师之实际行动与其教训(precept)不符这一事实。这事无疑令人遗憾,但无关宏旨。诚如约翰逊博士所说,某人实际行动即便有所亏欠,其规诫依然会非常诚恳 (我们且再加一句,富有教益)。试想,医生说酗酒伤身,除了糊涂蛋,谁会因医生本人嗜酒而鄙弃医生的告诫呢?我忧心的是这一事实:牧师根本没有告诉我们家庭生活之艰难,未告诉我们它也像每种生活方式一样,有其特有的诱惑与败坏。他大谈特谈,仿佛“家”是一付灵丹妙药,一种魔力,其本身铁定产出幸福与德性。问题不在于他不真诚,而在于他是个糊涂蛋。他根本没有从切身的家庭体验出发去谈,他只是自动复制一个感伤传统(sentimental tradition)——而且碰巧就是个假传统(a false tradition)。会众不再听他,原因就在于此。

基督教之教师,假如期望重唤基督徒众回归天伦之乐——而且我个人相信,必须重唤人们回归——第一必需就是,停止对家庭生活说谎,代之以切实教导(realistic teaching)。根本原则,或许可略陈如下:

1.因为堕落(the fall),无论何种组织何种生活方式,都不会自然而然行得正。在中世纪,有些人以为,只要加入某一修会(a religious order),自己就会自动变得圣洁变得幸福:那个时代的乡土文学(native literature),整体上回响着对这一致命错误之揭露。在19世纪,一些人以为,一夫一妻的家庭会自动使他们圣洁、幸福。现代以来粗野的反家庭文学——塞缪尔·巴特勒们, 戈斯们,

萧伯纳们——揭晓了答案。在这两个地方,“拆穿家们”或许犯了原则错误,或许忘记了“滥用不废善用” 的箴言:可是在事实方面,他们却一点没错。家庭生活与修道生活,都往往令人作呕。而且应当注意,二者的严肃捍卫者都深知其危险,都摆脱了感伤幻象(sentimental illusion)。《效法基督》的作者深知(无人知之更深),修道生活误入歧途是何等容易。夏洛特·杨格 使之昭然若揭的是,天伦之乐并非尘世至天堂的通行证,而是一项艰巨使命——海上遍布暗礁和冰滩,只有藉天国海图(celestial chart)才能远航。这是我们必须弄清的第一点。家,与国一样,可以献给上帝,可被归化(converted)被救赎(redeemed),并因而成为特定福音(blessings)和恩典(graces)之通道。然而,恰如其他任何物事,它是属人的,它需要救赎。未得救赎,它将只会产生特定引诱、败坏和伤痛。仁爱(charity),始于家:不仁,亦始于家。

2.说起家庭生活之归化(conversion)或圣化(sanctification),务须留意,我们所指的并不只是葆有自然亲情(natural affection)意义上的“爱”。爱(自然亲情意义上的),并不够。亲情(affection) 与仁爱(charity)不同,它并非持久幸福之原因。让亲情任其自然,最终会变成贪婪、唠叨、嫉妒、苛求、怯懦。所爱对象不在面前,它会痛苦——可是,所爱对象在面前,也不会有长时间的乐享作为回报。在牧师家的餐桌上,亲情甚至是争吵的部分原因。父亲的糊涂,令儿子恼怒;可换成其他老爷子,他则会耐心而幽默地承受。失去耐心,是因为他依然(以某种方式)“关爱”父亲。牧师妻子,若非(某种意义上)“爱”家人,也就不会那样不停地埋怨自怜:她成那样,是因为她不住地一门心思要得到同情、亲情和欣赏,却不断地失望。我并不认为,绝大多数大众道德家(popular moralists)已经充分留意到亲情的这一面。贪求被爱(the greedy to be loved),是件可怕之事。 那些说他们只为爱而活着的人,有一些最终却活在无休无止的怨恨之中。

3.我们必须认识到,就在被大肆夸耀为家庭生活之主要吸引力的那个特征之中,有着巨大陷阱。“正是在家里,我们才以真实面孔出现。正是在家里,我们才甩掉外部世界的烦人伪装,做我们自己。”出于牧师之口的这些话,何其真实。餐桌上的他,显出此话何意。出了自家屋子,他的言行举止,中规中矩。他不会像打断儿子说话那般,打断任何年青人。在其他场合,他不会就全然无知的话题,自信满满地胡说八道:即便他说了,也会以良好性情,接受斧正。事实上,他奉家庭为“做他自己”之地,其意思是说,在家里就可以肆意践踏,文明人为基本社交业已奠定的一切不可或缺的约束。我想,这一点极为普遍。家庭对谈与公共对谈的主要区别,确实往往只在于其彻头彻尾的粗鲁。家庭举止之特异,往往在于其自私、懒散、无礼——甚至残暴。称颂家庭生活调门最高的那些人,就此而言,恰好是糟透了的冒犯者。他们之所以称颂家庭生活——他们之所以总是乐于回家,恨恶外面的世界,不能容忍来客,不愿见人,不愿被搅扰等等——因为,他们在文明社会里不自在,不再享有在家里自我纵容的那种自由。假如他们在其他地方的言行举止,只是他们现在觉得“自然”的那种,他们只会寸步难行(knocked down)。

4.那么,人们在家中 是 何言行举止?一个人在自家房子里,如果还不能安逸无忌,不能放松自如,不能“做他自己”,哪个地方又能够呢?我承认,这就是症结所在。其答案令人瞠目结舌。在天堂的这一边, 没有地方 ,能够使人放心地作无缰野马。仅仅“做我们自己”永远不会合法,除非“我们自己”已经成为神的儿女(sons of god)。有圣歌将此一语道尽:“信徒切莫贪悠闲。” 这当然不是说,在家庭生活和一般社会之间,没有分别。而是说,家庭生活自有一套礼仪规矩——比起外面世界,其规范更亲切、更微妙、更敏感,因而在某些方面也就更难遵守。

5.最后,难道我们不应告诉人,要想让家成为恩典的一个手段,家就必须成为 规矩 之地(a place of rules )。若无规章( regula ),就不会有共同生活。规矩的对立面并非自由,而是最自私成员的无法无天(且经常无意为之)的暴政。

一言以蔽之,难道我们不应,要么停止宣扬天伦之乐,要么就开始严正地宣扬?难道我们不应抛弃煽情的颂词,从真正造就基督徒家庭的高超、艰巨、可爱及冒险的艺术着手,提些切实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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