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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加索灰阑记

四 法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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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 手 (唱)

现在请听法官的故事:

他怎样当上了法官,他怎样审官司,他是个怎样的法官。

就在大叛乱的复活节那一天,大公被推翻,

他的总督阿巴什维利,我们这个孩子的父亲,脑袋被砍,

村文书阿兹达克在树林里发现了一个逃亡人,把他在家里掩藏了一阵。

[阿兹达克衣着褴褛,醉醺醺地扶着一个老乞丐走入他的茅舍。

阿兹达克 别呼哧呼哧的,你又不是一匹赖马。你这样跑进跑出,就像四月里的鼻涕,是无法逃避巡警的。停住,告诉你!(他一把抓住逃犯,因为他急步窜进来,好像要钻出墙壁去)坐下来吃点东西。这是一块奶酪。(他从箱子里一堆破烂底下掏出一块奶酪。逃犯开始狼吞虎咽)好久没吃东西了吧?(逃犯咕噜一声)干吗这样跑,你这个屁眼?巡警也许根本就没有瞧见你。

逃 犯 不得已。

阿兹达克 尿裤子了?(逃犯不懂,瞪着眼睛)屁滚尿流?害怕?哼。别这样咂嘴,简直像一个大公或者一头老公猪!我受不了这个。尊贵的臭家伙,我们还得包涵,就算是上帝造就了他们的富贵相,你又不是那一路货!我听说有一位高等法官在宴会上,当着大庭广众直放屁,表示他无羁无束的派头!看着你这样吃东西,我就产生非常可怕的想法。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尖锐地)让我看看你的手!听见没有?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逃犯畏畏缩缩地把手伸出来)白的!原来你不是叫花子!假装,欺骗!我倒在巡警面前把你当做好人藏起来了!你干吗要跑呢,既然你是个地主?你的确是个地主,不用撒谎,我从你尴尬的脸色上就看出来了!(站起)滚出去!(逃犯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还等什么?农民的棒子手!

逃 犯 受到追捕。多加关照,全始全终。有个提议。

阿兹达克 你想干什么,提议?无耻透顶!他有个提议!挨咬的人把手指都抓出血来了,蚂蝗还向他提议哩。滚出去,告诉你!

逃 犯 了解立场。尊重信念。一夜出十万块钱,如何?

阿兹达克 什么,你想收买我?十万块钱?只抵一个寒伧的庄园。十五万吧。钱在哪儿?

逃 犯 当然没有带在身上。以后送来,希望不要怀疑。

阿兹达克 非常怀疑。滚出去!

[逃犯站起,向门口踉踉跄跄走去。外边有人呼唤。

呼唤声 阿兹达克!

[逃犯踉踉跄跄窜到对面的墙角,站在那里。

阿兹达克 (喊)我不在家。(他走向门口)你又在探风吗,肖瓦?

巡警肖瓦 (在外边用责备的口气)你又逮住一只兔子,阿兹达克。你答应过我,不再逮了。

阿兹达克 (严厉地)你不懂的事就别说,肖瓦。兔子是一种危险而有害的动物,尽吃植物,特别是所谓杂草,因此必须铲除。

肖 瓦 阿兹达克,别跟我过不去。如果我不拿你法办,就会丢掉饭碗。我当然知道,你有副好心肠。

阿兹达克 我没有好心肠。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是个有知识的人。

肖 瓦 (狡黠地)我知道,阿兹达克。你是个有头脑人。你自己这样说。我是个诚实人,非常无知。所以我问你:如果侯爵有只兔子给人家偷了,而我是警察,我该拿犯法的那个人怎么办?

阿兹达克 肖瓦,肖瓦,不害臊!你站在那里问我。没有什么比提问题更迷惑人。好像你是个女人——比如说奴诺夫娜那个坏种——把你的大腿——就是说奴诺夫娜的大腿——亮给我看,向我说,“我该拿这条发痒的大腿怎么办呢?”她果真像她装的那样天真吗?不。我抓兔子,你抓人。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兔子可不是,这你知道。我吃兔子,你吃人,肖瓦,上帝会审判你的。肖瓦,回家忏悔去吧。不,等一等,我这里也许有一点什么可以交给你。(他看看逃犯,他哆嗦着站在角落里)还是没有,没有什么。回家忏悔去吧。(他把门砰的一声向肖瓦劈面关上,对逃犯)现在你惊讶了,是吗?惊讶我没把你交出去。可是,我连一个臭虫都不交给这个畜生,那是违反我的天性的。在巡警面前别哆嗦。这样大年纪,还这么胆小。把你那块奶酪吃了,要吃得像一个穷人那样,不然他们还会抓你。连一个穷人怎样举动都得我来教你?(他推他坐下,把奶酪递到他手里)箱子就当桌子。把双肘放在桌子上,再用双臂围住盘子,就像你唯恐奶酪随时会给人家抢走似的:你能指望什么安全呢?拿刀子就像拿一把小镰刀;别这样看这块奶酪,巴不得一口吃掉似的,要带点发愁的样子,因为它就要消失了,就像一切好东西一样不能长久。(看看他)他们追捕你。这倒是抬举了你。说不准他们没有把你认错。第比利斯有一次绞死一个地主,一个土耳其人。他能够向大家证明他一向把他的农民分尸为四份,而不是按惯例劈成两份,他从农民身上挤出的地租要比别人多一倍。他的热心是无可怀疑的,然而他们竟把他当一个普通罪犯给吊死了。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土耳其人——这可不能怪他呀。冤枉!他上绞刑架就像最末一名得了头奖。

歌 手 (唱)

阿兹达克就是这样收留了老乞丐。

事后他发现这就是大公,这个杀人犯!

他羞愧、懊恼,命令警察

送他到弩卡,上法院投案。

[三个铁甲兵在法院里蹲着喝酒。一根柱子上吊着一个穿法官服的男人。阿兹达克被绑着进来,后面由肖瓦拉着绳子。

阿兹达克 (喊)我帮助大公,这个大强盗,这个大凶手,让他逃跑了!我以法律的名义,要求公审,给予我严厉的惩罚!

第一个铁甲兵 这是一只什么怪鸟?

肖 瓦 这是我们的文书,阿兹达克。

阿兹达克 我卑鄙,不仁不义,无耻!你这熊包,告诉他们呀,说我怎样要求把我捆绑了押到京城来,因为我无意中收留过大公,那个大骗子。我事后才发觉,因为我在家里发现了这个证件。(铁甲兵看文件。对肖瓦)他们不识字。你们看,我这个无耻之徒来控告自己。告诉他们说我怎样逼着你和我一同走了半夜路,到这里来澄清一切。

肖 瓦 都是你逼着我干的。这是你的不对,阿兹达克。

阿兹达克 住嘴,肖瓦。你不懂。一个新时代到来了,给你一个晴天霹雳。你算完蛋了。巡警一扫光,呸。什么都要审查,什么都要揭发。那时候一个个宁愿自首。为什么?因为他反正逃不出人民的手。告诉他们,我经过鞋匠街怎样一路叫喊的。(他手舞足蹈,现身说法,一边觑看铁甲兵)“我出于无知,把大骗子放了。把我撕个粉碎吧,弟兄们!”我是头一个来自首的。

第一个铁甲兵 他们怎样回答你的呢?

肖 瓦 在屠户街大家安慰了他一阵,在鞋匠街把大家都笑死了。就是这样。

阿兹达克 可在你们这里不一样,我知道,你们都是铁打的好汉。弟兄们,法官呢?我必须受审判。

第一个铁甲兵 (指着吊死的人)这就是法官。别再跟我们称兄道弟,今晚上我们的耳朵就是听不得这种称呼。

阿兹达克 “这就是法官!”这是在格鲁吉亚从没有听见过的回答。城里人,总督老爷呢?(指着绞架)这就是老爷,客人。总税务司长呢?兵役署长呢?教长?警察局长?这就是,这就是,这就是,都在这里。弟兄们,我早就盼你们来这一手。

第二个铁甲兵 且慢!盼望什么,你这个鸟东西?

阿兹达克 从前在波斯发生过的事情,弟兄们,在波斯发生过的事情。

第二个铁甲兵 在波斯发生过什么事情?

阿兹达克 四十年以前。那时候,大臣呀,税务官呀,都给绞死了。我的祖父,一个不平常的人,亲眼看见过。整整三天。到处都是如此。

第二个铁甲兵 大臣绞死了,谁来当政呢?

阿兹达克 一个农民。

第二个铁甲兵 谁统率军队呢?

阿兹达克 一个兵士,老总。

第二个铁甲兵 谁发薪俸呢?

阿兹达克 一个染布工人。一个染布工人发薪俸。

第二个铁甲兵 是一个织地毯工人吧?

第一个铁甲兵 为什么发生这些事情呢,波斯佬?

阿兹达克 “为什么发生这些事情?”需要特殊原因吗?你为什么要搔头呢,老兄?战争!老打仗!没有正义!我的祖父带回来一支歌,歌里把当时的情况都讲了。我和我的巡警朋友可以唱给你们听。(对肖瓦)把绳子拉紧,这正合适。(他唱,肖瓦拉着绳子)

为什么我们的儿子不再流血?为什么我们的姑娘不再流泪?

为什么再也见不到血,只有屠宰场的牛犊才有血?

为什么清晨不再有眼泪,

只有乌尔密湖畔的杨柳才有眼泪?

国王必须添一块新疆土,

农民必须把卖奶的钱都交出。

世界屋脊呀必须夺取,

茅舍屋脊就必须揭去。

我们的子弟给拉到天涯海角,

好让大老爷在家里吃喝玩乐。

当兵的你杀我来我杀你,

当官的见了面互相敬礼。

寡妇的纳税钱咬开看是真是假,

剑一砍就坏,

仗一打就败,

盔甲可是花了钱,出够了代价。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肖 瓦 对、对、对、对、对,是这样。

阿兹达克 你们想听到头吗?

[第一个铁甲兵点头。

第二个铁甲兵 (对肖瓦)这支歌是他教给你的?

肖 瓦 是的。可惜我的嗓子不好。

第二个铁甲兵 不错。(对阿兹达克)唱下去。

阿兹达克 第二段描写和平。(唱)

衙门拥挤不堪,满街都是官员,

河水涨过河岸,田亩一片泛滥。

连裤子都不会脱的草包,执政当朝。

连四个数都不会数的蠢才,吃八道菜。

种粮食的等顾客上门,却只见饿鬼成群。

织布人离开织布机,回家来衣不蔽体。

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肖 瓦 对、对、对、对、对,是这样。

阿兹达克 (唱)

因此我们的儿子不再流血,我们的姑娘不再流泪。

因此不再有血,只有屠宰场的牛犊才有血。

因此清晨不再有眼泪,只有乌尔密湖畔的杨柳才有眼泪。

第一个铁甲兵 (沉默了一下)你想把这支歌在城里唱出去?

阿兹达克 有什么不对吗?

第一个铁甲兵 你没有看见天空都红了吗?(阿兹达克转过头来,看见大火把天空都照红了)那是在城外。今天早晨卡兹贝基侯爵把总督阿巴什维利砍了头,织地毯工人也传染上了“波斯病”。他们问是否卡兹贝基也吃很多道菜。今天早上他们把法官吊死了。可是我们把他们砸成了肉酱,砸死一个织地毯工人得两块钱,明白吗?

阿兹达克 (沉默一下以后)我明白。

[他畏惧地望着他们,溜到一边,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

第一个铁甲兵 (在他们都喝过了酒以后,对第三个铁甲兵)现在露一手给你瞧瞧。

[第一和第二个铁甲兵,走近阿兹达克,挡住他的去路。

肖 瓦 我不相信他真是坏人,老总们。偷几只鸡,也许偶尔弄只兔子。

第二个铁甲兵 (走向阿兹达克)你想到这儿来混水摸鱼,是不是?

阿兹达克 (抬起头来看)我不知道为什么到这儿来。

第二个铁甲兵 你跟织地毯工人有勾结吗?(阿兹达克摇头)这支歌是怎么回事?

阿兹达克 从我祖父那里听来的。他是一个愚鲁无知的人。

第二个铁甲兵 对。那么发薪俸的染布工人又是怎么回事?

阿兹达克 那是从前波斯的事。

第二个铁甲兵 自己来认罪,怪自己没有亲手把大公吊死,又是怎么回事?

阿兹达克 我没跟你说把他放跑了吗?

肖 瓦 我证明,他放走了大公。

[铁甲兵不管阿兹达克叫喊,把他拉往绞架去。然后他们把他放开,哈哈大笑。阿兹达克同他们一起笑,并且笑得最响。他们随后就把他解缚。大家开始喝酒。卡兹贝基同一个年轻人走进来。

第一个铁甲兵 (对阿兹达克)你的新时代来了。

[又是哈哈大笑。

胖侯爵 这里有什么好笑的,亲爱的朋友们?允许我说句严肃的话。昨天早上,格鲁吉亚的侯爵们推翻了大公的好战政府,铲除了他的总督。可惜大公本人逃跑了。在这个紧要时刻,我们的织地毯工人,这些永不安分、专爱闹事的家伙,胆敢煽起暴动,绞死了我们大家都热爱的市法官伊罗·欧贝利亚尼。啧、啧、啧。朋友们,我们格鲁吉亚要和平、和平、和平。要正义!这里我把亲爱的侄儿比策干·卡兹贝基给你们请来。他是个有才干的人。可以当你们的新法官。我宣告:由人民决定。

第一个铁甲兵 是让我们选举法官吗?

胖侯爵 正是这样。推举出一位有才干的人。讨论讨论吧,朋友们。(铁甲兵交头接耳)别担心,小狐狸,这个职位等于是你的了。大公一抓住,我们就用不着再舔这些贱民的屁股。

铁甲兵 (相互间)他们怀里揣着兔子,因为他们还没有抓住大公呢。——我们得感谢这个村文书,是他把大公放走了。——他们还没有站住脚跟呢,才说什么“亲爱的朋友们”、“由人民决定”——现在他居然要给格鲁吉亚正义了!——闹着玩儿就闹着玩儿,开开心总痛快。——我们问问村文书,他懂得什么叫正义。喂,无赖,你愿意让他侄儿当法官吗?

阿兹达克 你们问我?

第一个铁甲兵 (重问)你愿意让他侄儿当法官吗?

阿兹达克 你们是问我吗?你们不是问我吧?

第二个铁甲兵 为什么不?开开玩笑,有什么不好!

阿兹达克 照我理解,你们要从头到脚考他一番。我说得对吗?你们准备一个罪犯,最好是一个犯罪的老手。这才好叫候补法官显显他有多大能耐。

第三个铁甲兵 得,总督婊子婆的两个大夫还关在下边呢。就用他们吧。

阿兹达克 等一等,这不行!不等法官派定,不能动用真正的罪犯。尽管他是个蠢货,法官必须正式任命,否则法律就遭到了破坏。法律是非常敏感的东西。就像脾脏。用拳头一打,人就完蛋。你们尽可以把那两个人吊死,而不会触犯法律,因为并没有法官在场。宣判必须绝对严肃,就因为法律是那么荒唐。比如说,一个法官判一个女人坐牢,因为她偷了一块玉米饼给她的孩子,可是他没有穿法官服,或者在断案的时候搔痒,一个人总难免要搔搔大腿,因此把身体露出了三分之一以上,那么这种判决就不成体统,法律就遭到了破坏。一件法官服或者一顶法官帽,要比没有这一套行头的人倒更有资格断案。你只要一不留神,法律就吹了。试一壶酒不能拿给狗去尝。为什么?因为酒那样一来就没有了。

第一个铁甲兵 那么你说怎么办呢,嚼舌鬼?

阿兹达克 我给你们当被告。我还知道当哪样的被告。(他对他们耳语)

第一个铁甲兵 你?(全体大笑)

胖侯爵 你们怎么决定了?

第一个铁甲兵 我们决定来一个测验。我们这位好朋友当被告,这里是候补法官的座位。

胖侯爵 这可是闻所未闻,不过为什么不可以试一试呢?(对侄儿)走走形式,小狐狸。你在学堂学到的是什么?谁先到?跑得慢的?还是跑得快的?

侄 儿 不声不响的,阿尔森叔叔。

[侄儿坐到椅子上,胖侯爵站在他身后。铁甲兵坐在台阶上,阿兹达克模仿大公走路的样子走近前来。

阿兹达克 这里有人认识我吗?我是大公。

胖侯爵 他是什么人?

第二个铁甲兵 大公。他的确认识他。

胖侯爵 好吧。

第一个铁甲兵 开庭审讯。

阿兹达克 听着,我的罪状是发动战争。荒谬绝伦!我是说:荒谬绝伦!够了吗?如嫌不够,这里还随身带着有律师,大概有五百名。(他向身后一指,假装身后有许多律师)大厅里全部座位都留给律师。(铁甲兵大笑,胖侯爵也跟着笑)

侄 儿 (对铁甲兵)你们要我来审这桩案件吗?我必须说,至少这有点异乎寻常。我说的是格调。

第一个铁甲兵 来吧。

胖侯爵 (微笑着)好好整他,小狐狸。

侄 儿 好。格鲁吉亚人民是原告,大公是被告,两造对质。你有什么要说的,被告?

阿兹达克 多得很。当然,我读过战争失败的消息。当初宣战本来是因为听取了卡兹贝基大叔这一些爱国志士的进言。要求卡兹贝基大叔出庭作证。(铁甲兵大笑)

胖侯爵 (对铁甲兵,殷勤地)疯家伙,是吗?

侄 儿 申请不能置理。你的罪状当然不是宣战,那是每个国家元首有时都免不了要干的;你的罪状是指挥失当。

阿兹达克 荒谬。根本没有指挥过。委派别人指挥的。委派侯爵们指挥的,当然,给他们弄得一团糟。

侄 儿 难道你否认当过最高统帅?

阿兹达克 绝不。一直是最高统帅。一生下来就大声吆喝,呼唤过奶妈。拉屎找马桶,训练有素。习惯了发号施令。经常命令官员们偷我的钱柜。军官鞭打兵士全出于我的命令。地主同农民的老婆睡觉,全是出于我严格的命令。卡兹贝基长起了大肚子,无非是遵照我的命令。

铁甲兵 (鼓掌)他是好样的!大公万岁!

胖侯爵 小狐狸,回答他!有我在这里。

侄 儿 我要依照法庭的尊严来回答他。被告,保持法庭的尊严!

阿兹达克 同意。命令你继续审讯。

侄 儿 你没有资格命令我。得,你说是侯爵们强迫你宣战,那么你如何证明他们把战争进行得一团糟?

阿兹达克 没有派遣足够的兵员。侵吞了公款。调用了病马。进攻开始还在妓院里喝酒。请卡兹贝基大叔作证。

侄 儿 你妄图证明这个国家的侯爵们没有打仗吗?

阿兹达克 不。侯爵们打了仗。为战争订货合同打过仗。

胖侯爵 (跳起来)太不成话了!这小子说话就跟织地毯工人一样。

阿兹达克 当真?都是实话!

胖侯爵 吊死他!吊死他!

第一个铁甲兵 别动火,进行下去,大人。

侄 儿 安静!现在宣判:必须绞死。套脖子。把仗打输了。判决成立。不准上诉。

胖侯爵 (歇斯底里地)带出去!带出去!带出去!

阿兹达克 小伙子,严肃告诫你,当着大庭广众说话千万别弄得上句不接下句,上气不接下气。像狼一样嗥叫没有资格受雇当警犬。明白吗?

胖侯爵 吊死他!

阿兹达克 如果人家发现,侯爵们和大公说的是同样语言,他们不仅要吊死大公,连侯爵们也要吊死。此外判决无效。理由:仗打败了,吃败仗的不是侯爵们。侯爵们打赢了他们的仗。他们克扣了三百八十六万三千块钱的军马费。

胖侯爵 吊死他!

阿兹达克 克扣军粮挣得八百二十四万块钱。

胖侯爵 吊死他!

阿兹达克 因此他们是胜利者。只有格鲁吉亚战败了,但是此刻没有出庭。

胖侯爵 我看这已经够了,朋友们。(对阿兹达克)你可以滚了,黑老鸦!(对铁甲兵)我想,现在你们可以批准新法官的任命了,亲爱的朋友们。

第一个铁甲兵 对,我们可以。把法官的袍子取下来。(一个铁甲兵攀登到另一个背上,从绞死者身上拉下袍子)现在嘛(对侄儿)你走开,好让合适的屁股放到合适的座位上。(对阿兹达克)你到前边来,坐到法官椅子上去。坐下,家伙。(铁甲兵把阿兹达克推到椅子上)法官向来是无赖,现在就让无赖当法官吧。(他们把法官服给他披上,把一个瓶篓子给他扣在头上)瞧,好一个堂堂的法官!

歌 手 (唱)

国家起了内战,统治者坐不稳江山。

[铁甲兵把阿兹达克拥立为法官。阿兹达克就在法官座上坐了两年。

歌手和乐队 (唱)

漫天燃起了大火,

满街积起了血泊,

到处是蜘蛛横行,蟑螂乱跳。

屠夫把守了宫殿,

邪教徒上了祭坛,

阿兹达克居然穿起了法官的朱袍。

[阿兹达克坐在法官椅子上削苹果。肖瓦在扫地。一边是坐在推车里的残疾人,被告的医生和一个衣着褴褛的跛子。另一边是一个被控为勒索者的年轻人。一个铁甲兵手执铁甲兵旗徽在站岗。

阿兹达克 案件太多,法庭今天同时审讯两个案件。开审之前我有个简单的通告:递上来。(他伸出手去。只有勒索者拿出钱来递给他)我保留对出庭人当中不尊重法庭的人(他看看残疾人)严加惩处的权利。(对医生)你是大夫,而你呢(对残疾人)控告他。你的身体情况归大夫负责吗?

残疾人 当然。因为他,我才得了中风。

阿兹达克 看来这是一种职业的疏忽。

残疾人 不仅仅是疏忽。我曾经借钱给他,帮助他去读书。直到今天还没有还我一分钱。我一听说他竟免费为人治病,就得了中风。

阿兹达克 活该。(对跛子)你在这里有什么事?

跛 子 我就是那个病人,老爷。

阿兹达克 他给你治腿了?

跛 子 治错了一条腿。我的左腿得了关节炎,他却在我的右腿上开刀,所以现在我跛了。

阿兹达克 没有花钱?

残疾人 这是五百块钱的免费开刀!分文不要!只是换一句“谢天谢地”!而我却供给这个人读了书!(对医生)你在学校就是学的免费开刀吗?

医 生 老爷,按照惯例的确是应该动手术以前索取报酬,因为病人出钱在动手术以前还比较甘心,在动手术以后就不会那么情愿。这是人之常情,不难理解。就目前这个案子说,我动手术的时候,以为我的助手已经收款了。这一点,我搞错了。

残疾人 他搞错了!好大夫是不会搞错的!总是先检查后开刀。

阿兹达克 说得对。(对肖瓦)下一个是什么案子,检察官先生?

肖 瓦 (使劲扫地)勒索。

勒索者 尊贵的法庭,我无罪。我只是想打听当事的地主,是否确实强奸了他的侄女。他很和气,给我解释这绝非事实;他给我钱只是为了让我供给我的叔叔去学音乐。

阿兹达克 阿哈!(对医生)你却相反,大夫,你提不出什么开脱自己罪过的理由吗?

医 生 除非说失误乃人之常情。

阿兹达克 你知道,在有关银钱的事情上,一个好大夫要有责任感吗?我听说有一个大夫医治一个扭伤的手指而赚了一千块钱,因为他发现这同血液循环有关系,一个不高明的大夫也许会看不出这一点。另一次他通过精心治疗,把一个平常的胆囊发掘成一个大金矿。你罪无可恕,大夫。粮商乌可苏叫他的儿子去学医,就是为了学生意经——我们的医学院就是这么好。(对勒索者)地主叫什么名字?

肖 瓦 他不希望把名字公开。

阿兹达克 那么我就断案。法庭认为勒索罪证明属实,你呢(指残疾人)判处一千块钱的罚金。如果你第二次得中风,大夫免费给你医治,如有需要,免费锯腿。(对跛子)断给你一瓶上等烧酒作为赔偿。(对勒索者)你把所得报酬的一半交给检察官,酬谢法庭不公开地主的名字。此外,劝告你去学医,因为你正适合干这种职业。你呢,大夫,为了不可饶恕的失职判处无罪。下边的案子!

歌手和乐队 (唱)

可以通融的,不便宜;

值钱的,人家不客气;

公道是蒙在布袋里兜售的黑猫。

但愿头顶上见青天,

人世的曲直能扭转!

阿兹达克呀马到成功,不费你分毫。

[阿兹达克从大路旁一家客店里走出来,后面跟着长胡须老店家。仆从和肖瓦抬着法官椅。一个铁甲兵手执旗徽站立一旁。

阿兹达克 放在这儿。这儿至少通点空气,或许从对面的柠檬树林里还会吹来一点风。露天开庭更好断案。风吹裙子开,法网的底细也好一目了然。肖瓦,我们吃得太饱了。这种巡回审案可真累人。(对店家)是为了你儿媳的事情吗?

店 家 老爷,这是为了家庭的名誉。我儿子出外到山后经商去了,我代替他提出控诉。这是犯罪的马夫,这是我不幸的儿媳。

[儿媳走出来,她是一个身材丰满的荡妇,头戴面纱。

阿兹达克 (坐下)递过来!(店家叹一口气,给他钱)好,这就完成了仪式。事关强奸吗?

店 家 老爷,我在马棚里撞见这小子把我们的鲁道维卡按倒在草堆上。

阿兹达克 不错,马棚。出色的好马。我特别喜欢那匹小红马。

店 家 当然,我代表儿子马上盘问了鲁道维卡。

阿兹达克 (严肃地)我是说,我喜欢那匹小红马。

店 家 真的?——鲁道维卡对我坦白说,马夫是违背她的意志污辱了她。

阿兹达克 摘掉面纱,鲁道维卡。(她照办)鲁道维卡,法庭喜欢你。说说看,是怎么一回事。

鲁道维卡 (背诵台词似的)当我迈进马棚去看新马驹的时候,马夫主动对我说:“今天很热,”就用手来摸我的左乳房。我对他说:“别这样!”可是他继续对我不规矩,这激起了我的愤怒。我还没有看透他的邪念呢,他可已经对我放肆得不成话了。无可挽救的事情早就发生了,我公公走进来,无意中踩了我一脚。

店 家 (解释)我代表儿子。

阿兹达克 (对马夫)你承认是你先下手的吗?

马 夫 是。

阿兹达克 鲁道维卡,你爱吃甜食吗?

鲁道维卡 是,爱吃葵花籽。

阿兹达克 你喜欢在浴桶里坐很久吗?

鲁道维卡 半个钟头光景。

阿兹达克 检察官,把你的刀扔在地上。(肖瓦照办)鲁道维卡,去把检察官的刀捡起来。

[鲁道维卡扭着屁股走过去,把刀捡起来。

阿兹达克 (指着她)你们看见吗?扭成个什么样子?犯罪的因素已经发现了。强奸证明属实。由于吃得太多,特别是甜食;由于在温水里泡得太久;由于懒惰和皮肤太娇嫩——你把这个可怜虫强奸了。你以为这样扭着屁股走来走去,就能叫法庭迷了心窍吗?这是故意进攻,并且用了一种危险武器。判处你给法庭交出那匹小红马,就是你公公喜欢代表他儿子骑的那匹马。现在,鲁道维卡,你带我到马棚里,让法庭去视察一下出事地点。

[阿兹达克坐在他的铁甲兵抬着的法官椅子上,在格鲁吉亚的大路上从一处走到另一处。他后边肖瓦扛着绞刑架,马夫牵着小红马。

歌手和乐队 (唱)

大老爷起了纠纷,

小百姓乐得开心:

总可以少受点欺侮,少受点压榨。

格鲁吉亚风光明媚,

阿兹达克出外巡回,

穷人的法官携带了偏心的砝码。

从富户那里拿过来,

转送给他的同类,

涂一朵火漆的眼泪当他的标记。

四面簇拥着党徒,

正直的歪官在过路,

阿兹达克是格鲁吉亚难逢的知己。

你要找街坊邻户,

先磨快你的板斧,

别从《圣经》上搬那些噜苏的老套。

空口说白话太泄气,

斧头底下出奇迹,

阿兹达克有时候也相信奇迹的高妙。

[阿兹达克的法官椅子放在一家酒店里。三个富农站在阿兹达克面前,肖瓦拿酒给他。墙角站着一个年老的农妇。门口和门外有许多村民在观望。一个铁甲兵手执旗徽在站岗。

阿兹达克 检察官讲话。

肖 瓦 事关一头奶牛。五个星期以前被告的牛棚里平添一头奶牛,这是富农苏鲁的财产。还发现她家里有一块偷来的火腿。富农舒泰夫向被告讨地租的时候,他的几头牛被害死了。

三个富农 火腿是我的,老爷。——奶牛是我的,老爷。——我租给她地的,老爷。

阿兹达克 老妈妈,你有什么要说的?

老妇人 老爷,五个星期以前,有一天夜里,天快亮了,有人敲我的门,外面站着一个长胡子的男人,牵着一头牛。他对我说:“好太太,我是专作奇迹的‘圣盗’。因为你儿子打仗死了,我带给你这头奶牛作为纪念。好好照料它。”

三个富农 那是大强盗伊拉克里,老爷!——那是她的小叔子,老爷!——偷牛放火的坏家伙!应该杀他头!

[外面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呼声。人群发生了骚动,向后退去。强盗伊拉克里手执巨斧走进来。

三个富农 伊拉克里!(他们连忙画十字)

强 盗 晚上好,朋友们!来一杯酒!

阿兹达克 检察官,给客人来杯酒。你是谁?

强 盗 我是一个游荡的隐士,老爷。谢谢你的恩赐。(他把肖瓦递给他的一杯酒一口饮干)再来一杯。

阿兹达克 我是阿兹达克。(他站起来鞠躬,强盗照样还礼)法官对隐士客人表示欢迎。讲下去,老妈妈。

老妇人 老爷,第一夜我还不知道“圣盗”会创造奇迹,当时只有一头牛。几天以后,富农的用人深夜跑来要把牛牵走。可是到我门前,他们就退了回去,把牛也留下了。他们的头上长起了拳头大的包。我这才知道“圣盗”改变了他们的心,把他们改变成了好人。

[强盗哈哈大笑。

第一个富农 我知道是什么把他们改变的。

阿兹达克 好,你以后可以告诉我们。讲下去。

老妇人 老爷,第二个改变成好人的,是富农舒泰夫。他本来是一个魔鬼,谁都知道。他可服从“圣盗”的安排,再不要我为那一小块地交租了。

第二个富农 因为我的牛在地里给刺死了。

[强盗大笑。

老妇人 (阿兹达克示意她继续讲)后来,有一天早晨,忽然从窗户飞进来一块火腿。正打在我腿眼上,害得我现在还不大好走路,老爷。(她拐了几步,强盗大笑)请问老爷:什么时候有人给穷人送过一块火腿呀,这不是出了奇迹吗?

[强盗开始啜泣。

阿兹达克 (走下椅子)老妈妈,这个问题正打中法庭的心坎。请上来坐下。

[老妇人犹豫了一下,坐上法官座。阿兹达克手执酒杯席地而坐。

阿兹达克 (唱)

老妈妈,我几乎要叫你“格鲁吉亚母亲”。

你孤单,你悲苦,儿子却给投入了战争。

你挨拳头,却充满希望!

要是得到一头牛,就眼泪直淌。

你要是没有挨揍,反而惊慌。

老妈妈,请宽恕我们这些罪人!

(对富农们咆哮)承认吧,你们都不信奇迹,你们这些不信上帝的家伙!每人判五百块钱罚金,因为你们不信神。滚出去!(富农悄悄走出去)可是你,老妈妈,还有你(对强盗),虔诚的人,快来同检察官和我阿兹达克干这一壶酒!

歌手和乐队 (唱)

他放手把法律破坏,

像面包给大家掰开;

他用法权的破木船救人民上岸。

穷光蛋和下贱货

偏偏享受到袒护,

阿兹达克是公然受空囊贿赂的法官。

七百天一杆无星秤,

量过了多少桩案情,

他讲粗人的粗话和粗人通气。

绞刑架一根横梁

就横在法官椅顶上,

阿兹达克在那里推行着带刺的公理。

歌 手 (唱)

混乱的时代过去了,大公回朝,

总督夫人回来了,算账的时刻已经来到。

许多人死了,市郊又起火了,阿兹达克害怕了。

[阿兹达克的法官椅又停在法院里。阿兹达克坐在地上,一边补鞋,一边同肖瓦谈话。外面有喧哗声。墙后有人用长矛挑着胖侯爵的头颅走过。

阿兹达克 肖瓦,你服役的日子不长了,也许只有几分钟。很久以来,我用理智的嚼环套住你,把你的嘴撕得出血。我用合乎理性的道理鞭打过你,我用逻辑虐待过你。你是个生性软弱的货色,如果有人诡诈地给你出个主意,你就把它一口吞下去,你无法克制自己。你生性要舔上流人物的手,可是上流人物有种种不同。现在你就要得到解放了,不久又可以放纵你的下流本能,施展你那改不了的天性,它一贯在教你用你的大脚践踏人脸哩。混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首《乱世歌》描写过的大时代还没有来。为了纪念这些奇妙的日子,我们再来唱一唱这支歌吧。坐下,别唱走了调,别怕人家听见,它有最讨人家喜欢的副歌。(他唱)

姐妹们,蒙起你的脸;兄弟们,拿起你的刀,时代已经越出了轨道。

大阔人怨天怨地,小贱民欢天喜地。

城市说:“叫有权有势的人扫地出门!”

官府的大门捣毁了,奴隶的名单销毁了。

老爷给套上了石碾。长年不见天日的,见了青天。

神殿里的乌木箱砸个粉碎,珍贵的檀香木锯断了当床铺睡。

没有面包的,有了谷仓;靠救济粮过活的,自己施舍救济粮。

肖 瓦 噢,噢,噢,噢。

阿兹达克 (唱)

将军呀,你在哪里?快,快,快,快恢复秩序!

贵人的儿子再不能辨认,贵妇的孩子把他的奴隶当母亲。

达官显贵在堆草棚里安身;连在墙头上都睡不成的,在大床上打滚。

划舢板的,有了大船;船主人找来,再也不由他讲什么主权。

主人打发五个人出去跑腿,他们说:“你自己走吧,我们到了。”

肖 瓦 噢,噢,噢,噢。

阿兹达克 将军呀,你在哪里?快,快,快,快恢复秩序!

是啊,我们这里也会做到这个地步的,如果秩序再破坏下去。可是,现在大公已经回到京城了,还是我这头笨牛救了他一命。波斯人借兵给他来恢复秩序。城外早就起火了。把我经常坐的那本厚书拿来。(肖瓦从法官椅上拿过书来,阿兹达克翻开它)这是法典,我是一直用它的,你可以作证。

肖 瓦 不错,用来坐的。

阿兹达克 现在让我翻开来查一查,看人家怎样对付我。我总是放过不名一文的穷光蛋,这就要我用大价钱来抵偿了。我苦心孤诣,扶持了穷酸措大,人家就要指控我是胡作非为的酒徒醉鬼来吊死我。我伸手掏了有钱人的腰包,这叫做有伤风化。我没有地方可以藏身,大家都认识我,因为我帮助过大家。

肖 瓦 有人来了。

阿兹达克 (慌忙站起,颤抖着走向椅子)完了。可是人家要看我表现人性的伟大,我就是不给任何人这一份眼福。我跪求你可怜我,现在别走,我的口水都淌出来了。我感觉到死的恐怖。

[总督夫人娜泰拉·阿巴什维利走进来,后边跟着副官和一个铁甲兵。

总督夫人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家伙,沙尔瓦?

阿兹达克 一个听话的老实人,夫人,愿听夫人随意差遣。

副 官 娜泰拉·阿巴什维利,故总督夫人,刚刚回来,正在寻找她那个两岁的儿子,米歇尔·阿巴什维利。她听说孩子被一个从前的用人弄到山里去了。

阿兹达克 一定找回来,夫人,听令。

副 官 那人把孩子说成是她自己的。

阿兹达克 一定拿她来砍头,夫人,听令。

副 官 事情就是这样。

总督夫人 (边走)我不喜欢这个人。

阿兹达克 (跟随她到门口,深深一鞠躬)夫人,听令,保证一切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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