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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加索灰阑记

三 在北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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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 手 (唱)

格鲁雪·瓦赫纳采走了七天,

走过冰川,走下山坡。

她心想:我一跨进哥哥的家门,

他会站起来拥抱我。

“你来了,妹妹?”他会说,

“我已经等了你好久,这是我的爱妻。

这是陪嫁过来的田庄:

有十一匹马,三十一头牛。坐下来!

同你的孩子坐到我们的桌子上,吃饭吧。”

哥哥的家是在一个美丽的山谷里。

妹妹来到哥哥家,已经走出病来。

哥哥从桌子旁站起来。

[一对农家胖夫妇,刚坐下就餐。拉弗伦第·瓦赫纳采已经把餐巾围在颈上。格鲁雪被一个仆人扶进来,面色非常苍白,怀里抱着孩子。

拉弗伦第 你从哪儿来,格鲁雪?

格鲁雪 (无力地)我从阳加道隘口过来,拉弗伦第。

仆 人 我在草棚前面发现了她。她带了一个孩子。

嫂 子 去吧,刷黄马去。(仆人下)

拉弗伦第 这是我的妻子,阿尼珂。

嫂 子 我们以为你在弩卡干活呢。

格鲁雪 (几乎站不住)是,我本来在那里。

嫂 子 那不是好活儿吗?我们听说是很好的。

格鲁雪 总督给杀死了。

拉弗伦第 对,听说还发生了骚乱。你姑妈也说过,还记得吗,阿尼珂?

嫂 子 我们这里非常安静。城里人总想看热闹。(走到门口呼唤)索索,索索,烙饼还不该出炉,听见没有?你上哪儿去了?(一边喊一边出去)

拉弗伦第 (赶快,低声)孩子有父亲吗?(见她摇头)我料到没有。我们得编几句词儿。她是个虔诚的女人。

嫂 子 (返回)这些用人!(对格鲁雪)你有一个孩子?

格鲁雪 这是我的。(她瘫倒,拉弗伦第扶起她)

嫂 子 天哪!她有病,我们怎么办?

[拉弗伦第想把格鲁雪扶到火炉旁的凳子上。阿尼珂大惊小怪挥手阻止,另外指指靠墙的一口袋。

拉弗伦第 (把格鲁雪扶到墙边)坐下,坐下。只是虚弱。

嫂 子 不是猩红热就好了!

拉弗伦第 那得有斑点。一定是虚弱,别惊慌,阿尼珂。(对格鲁雪)坐着好些,对不?

嫂 子 孩子是她的?

格鲁雪 是我的。

拉弗伦第 正要去找她男人。

嫂 子 唔。你的肉凉了。(拉弗伦第坐下,开始用餐)你不能吃凉的,油腻忌凉。你的胃弱,你自己知道。(对格鲁雪)你男人既然不在城里,那么在哪儿呢?

拉弗伦第 她说她是在山那边结的婚。

嫂 子 唔,在山那边。(自己也坐下用餐)

格鲁雪 我看,我得找个地方躺一下,拉弗伦第。

嫂 子 (继续询问她)若是痨病,我们都得传染上。你男人有个庄户吗?

格鲁雪 他是当兵的。

拉弗伦第 可他爸爸有个庄户,要传给他一个小庄户。

嫂 子 他没有去打仗?为什么?

格鲁雪 (费力地)打仗去了。

嫂 子 那么你为什么要上庄户去?

拉弗伦第 他打仗回来,就要去他的庄户。

嫂 子 可是,你现在就要去?

拉弗伦第 对,去等他。

嫂 子 (尖声喊)索索,拿饼来!

格鲁雪 (正在发烧,喃喃地)一个庄户。当兵的。等候。坐下,吃吧。

嫂 子 这是猩红热。

格鲁雪 (突然地)对,他有个庄户。

拉弗伦第 我看一定是虚弱,阿尼珂。你不想自己去瞧瞧饼吗,亲爱的?

嫂 子 可他什么时候回来呀?听说又打起仗来了。(一边蹒跚地走出去,一边呼唤着)索索,你躲到哪儿去了?索索!

拉弗伦第 (急忙站起,走向格鲁雪)一会儿就给你在卧室搭个床。她是个好心肠人,等吃完饭再说。

格鲁雪 (把孩子递给他)抱着!

拉弗伦第 (抱起孩子,向四面看看)你们可不能久住。她是个虔诚的信徒,你知道。

[格鲁雪瘫倒,哥哥扶起她。

歌 手 (唱)

亲妹妹病恹恹,

怕老婆哥哥也只得收留她几天。

秋天去,冬天来。

冬天长,

冬天短。

但愿人家不知道,

但愿老鼠不来咬,

但愿春天来不了。

[格鲁雪在工棚里,坐对织布机。她和蹲在地上的孩子都围着毯子。

格鲁雪 (一边织一边唱)

情哥哥就动身,

情妹妹追上去苦苦哀求,

哀求呀,哭泣;哭泣呀,叮咛:至亲呀至爱,

你如今去打仗,

和敌人打起来,

别冲到前头,

别落在后边,

前头呀是红火,

后边呀是红烟。

保持在中间,

向旗手紧靠。

前头的总得死,

后边的也难保,

中间的回来得了。

米歇尔,我们得长点心眼儿。如果我们装得像蟑螂那样小,嫂子就会忘记我们在家里。这样,我们就可以待到化雪的日子。别因为冷就哭。穷相再加上挨冻相叫人看起来不顺眼。

[拉弗伦第进来,他坐在妹妹身旁。

拉弗伦第 你们干吗浑身裹着,像车夫似的?屋子里太冷吧?

格鲁雪 (急忙拿掉披肩)不冷,拉弗伦第。

拉弗伦第 如果太冷,你不该跟孩子坐在这里。阿尼珂会责备自己的。(稍停)但愿教士没有向你问过孩子的事情。

格鲁雪 问过,可我什么都没有说。

拉弗伦第 这就好。我想跟你谈谈阿尼珂。她是个好心肠人,只是太敏感,人家还没怎样谈到我们的田庄,她就害怕。你知道,她什么都放在心上,有一回在教堂里她看见我们的挤牛奶用人袜子上撕了个洞,从此以后,我的阿尼珂每次上教堂都要穿两双袜子。这真叫人难以置信,旧家的派头就是如此。(他倾听)你说得定这里没有老鼠吗?要是有,你们可不能在这里住了。(有一种好像从屋顶滴水的声音)什么滴滴答答的?

格鲁雪 一定是桶漏了。

拉弗伦第 对,一定是一只桶。你在这里住了六个月,是吧?我正在谈阿尼珂吗?自然,我没有跟她说起过铁甲兵的事情,她胆小。她不知道你不想找个人家。因此昨天才说了那一席话。(他们又倾听滴水声)你想她是多么关心你那当兵的?“如果他回来找不见她呢?”她躺在床上说,眼睁睁的再也睡不成觉。“他开春以前还不可能回来,”我对她说。这个好人儿。(滴水声越来越快)你看他什么时候回来?你有什么想法?(格鲁雪沉默)不会在开春以前,你也这样想吧?(格鲁雪沉默)我看你自己也不相信他会回来。(格鲁雪不答理)但是,开春了,山口化雪了,你就不能留在这儿了。因为那时候他们会到这儿来找你。人家已经开始谈论私生子了。(像敲钟似的滴水声,越来越响,越不间断了)格鲁雪,屋顶上雪化了,春天到了。

格鲁雪 是的。

拉弗伦第 (热心地)我告诉你,我们怎么办吧。你需要有个去处,因为你有个孩子,(他叹息)你必须找个男人,好堵住人家的嘴。我悄悄地给你找到一个男人。格鲁雪,我找到了一个。我跟一个女人谈过。她有个儿子,就在山后,有个小庄户。她答应了。

格鲁雪 我不能跟随便哪一个男人结婚!我得等候西蒙·哈哈瓦。

拉弗伦第 当然,这都想到了。你用不着陪一个枕头上的丈夫,只是备一个纸面上的丈夫。正好找到了这样的一个。这个庄户女人的儿子快死了。这不是再妙不过吗?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一切都正像我们说过的:“有一个男人在后山!”你一到他就咽气,你就成了寡妇。你说怎么样?

格鲁雪 弄一张有戳子的证件倒可以,对米歇尔有用处。

拉弗伦第 一打戳子什么都行了。没有带戳子的证件,就是波斯国王也没法证明他是国王。你就有栖身的地方了。

格鲁雪 那个女人讨多少钱作为代价?

拉弗伦第 四百块钱。

格鲁雪 你从哪儿去弄这笔钱?

拉弗伦第 (犯了罪似的)阿尼珂的牛奶钱。

格鲁雪 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那么,我干。

拉弗伦第 (起身)我马上去通知那个女人。(匆匆出去)

格鲁雪 米歇尔,你招来多少麻烦。我碰上你就像梨树碰上了麻雀。只因为一个好心人弯腰拣起了一块面包皮,不糟蹋呀。米歇尔,复活节那天在弩卡我还不如趁早走开呢。现在活该我成了个冤桶。

歌 手 (唱)

新娘走进门,新郎要咽气。

新郎的母亲等在门口,催新娘催得急。

新娘带来个孩子,在婚礼上证婚人将他藏起。

[一道板壁把一间屋子分成两间。一边放着一张床,蚊帐里直挺挺躺着一个重病人。从另一边婆母跑进来,手拉着格鲁雪。后边跟来拉弗伦第和孩子。

婆 母 快、快,眼看他就要完了,来不及做喜事了。(对拉弗伦第)可是你没有说过她有孩子呀。

拉弗伦第 这有什么关系?(指指临死的人)他已经到这个地步,反正都一样。

婆 母 他!可是我呢,我可要活下去,不能丢这个脸。我们是清白人家。(她开始哭泣)我的尤素普用不着娶一个有孩子的女人。

拉弗伦第 好吧,我再添二百块钱。庄户归你,有文契为据;可她有权利在这里住两年。

婆 母 (擦眼泪)这还不够做丧事开销呢。我希望她真能帮我干点活。修士又到哪儿去了?他一定从厨房的窗子溜出去了。这下子惊动了全村,他们一听到风声,知道尤素普就要完了,全都要跑来,可把我们折腾了。噢,我的天!我去找他,可不能让他看见孩子。

拉弗伦第 我留神不让他看见。为什么找个修士不找个神甫呢?

婆 母 他也顶事。都怪我做错了,不该预先付给他一半报酬,他可能下酒馆去了。我希望……(她跑出去)

拉弗伦第 她怕多花钱雇神甫,这个鬼婆子。雇了个不值钱的修士。

格鲁雪 万一西蒙·哈哈瓦找来,打发他过来看我。

拉弗伦第 好。(指病人)你不想看他一眼吗?(格鲁雪把米歇尔拉过去,摇头)他一点也不动。但愿我们来得不太晚。

[他们听听。邻人们从另一边走进来,向四面看看,靠墙壁站着。他们开始喃喃做祷告。婆母同修士走进来。

婆 母 (惊讶而生气地叫了一声以后,对修士)我说什么来着。(她向客人们鞠躬)请耐心等一会儿。我儿子的未婚妻刚从镇上来,得先举行一个紧急婚礼。(跟修士走进卧室)我早知道,你把消息捅出去了。(对格鲁雪)结婚礼可以马上举行。这是证书。我和新娘的哥哥……(拉弗伦第把孩子从格鲁雪身边拉过来以后,打算往后躲。婆母挥手示意他走开)我和新娘的哥哥是证婚人。

[格鲁雪向修士鞠躬。他们走向床边。婆母揭起蚊帐。修士开始诵读拉丁文婚礼辞。同时为了不让孩子哭,拉弗伦第想指给他看婚礼仪式,婆母挥手示意他摆脱孩子。格鲁雪转过来瞧了一眼孩子,拉弗伦第用孩子的手向她招手。

修 士 你愿意做你丈夫的忠贞、驯服的好妻子,并且同他白头到老,直到死亡把你们分开吗?

格鲁雪 (看孩子)愿意。

修 士 (对垂死人)你愿意做你妻子的善良、体贴的丈夫,直到死亡把你们分开吗?

[因为垂死人不答话,修士又重复一次他的问题,然后向四面看看。

婆 母 当然愿意。你没有听他说“愿意”吗?

修 士 好吧,我们就宣布婚礼完成。可临终涂油礼呢?

婆 母 办不到了。婚礼已经够贵了。现在我得去招待吊丧的客人。(对拉弗伦第)我们说的是七百吗?

拉弗伦第 六百。(交钱)我不想去同客人坐在一起,和他们结识。好,再见,格鲁雪。如果我的寡妇妹妹再去探访我,她会听到我的妻子说一声“欢迎”,要不然我会不高兴的。

[他走出去。来客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通过。

修 士 我可以问这是谁的孩子吗?

婆 母 哪儿有什么孩子?我看不见孩子。你也没有看见。懂吗?要不然我在酒馆后边也看见了许多事情呢。过来。(格鲁雪把孩子放下,叫他不要闹。他们走到外屋。格鲁雪被介绍给邻居们)这是我的儿媳。她刚好赶上了,趁她亲爱的尤素普还活着见了一面。

一个女人 他整整躺倒了一年,不是吗?我的瓦西里征兵走的时候,他还去送行了呢。

另一个女人 庄户人家最忌讳玉米长熟在秆上,男人躺倒在床上!依我看,他不必多受罪了,这对于他也是一种福气。

第一个女人 (亲密地)起初我们还以为他是为了逃避兵役才躺下的呢,你知道吧?现在他可真要完了。

婆 母 请坐,吃些糕点吧。

[婆母向格鲁雪招手,两个女人走进内室,从地板上端起点心的盘子。来客——修士也在内——坐在地板上,开始压低了声音互相交谈。

一个农民 (修士从衣下抽出一瓶酒,递给他)你说什么,一个孩子?尤素普哪儿搞得出这桩好事呀?

一个女人 不管怎样说,她总是运气好,尽管男人病到这个地步,还是嫁过来了。

婆 母 他们一边说闲话,一边往嘴里塞丧事糕点。如果他今天不死,明天我还得做新的。

格鲁雪 我来做。

婆 母 昨天晚上门前过骑兵,我出去看了看动静,等我再回来一看,他躺在那里就简直像一具尸首了。我这才急忙打发人去叫你哩。长不了啦。(她听着)

修 士 亲爱的参加婚礼和丧礼的来宾们!我们充满感情,站在婚丧并举的床前,女人嫁进门,男人送进坟。新郎已经洗涤,新娘已经火热。喜床上躺着遗体,着实叫人情不自禁啊。噢!亲爱的弟兄们,各人的命运多么不同呀。一个死去为了得到一个栖身之所,一个结婚为了“尘归尘,土归土”。阿门。

婆 母 (听到底)他报复呢。我不该请这么个贱货,真是一分钱一分货。身价高的才会不失体统。在苏拉有一个,他可真是满身都是圣徒气,当然他开口就要一大笔家当。像这样一个五十块钱的修士毫无尊严。要讲虔诚,他就只值五十块钱,多一文也不值。我上酒馆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大发议论,大喊什么“战争结束了,当心和平的威胁”。我们得进去了。

格鲁雪 (递给米歇尔一块点心)吃块点心,乖乖的别闹,米歇尔。我们现在是有身份的人了。

[两个女人把糕点盘端出来放在客人面前。垂死人在蚊帐后坐起来,探出头来望着她们。然后他又躺回去。修士从衣下取出两瓶酒递给坐在身旁的农民。三个吹鼓手走进来,修士狞笑着对他们招手。

婆 母 (对吹鼓手)你们带这些乐器到这儿来干吗?

一个吹鼓手 (指修士)阿纳斯塔修斯大哥告诉我们,这里在举行婚礼。

婆 母 怎么,又是你把他们招来的?再加三个人来折腾我!你们知道里边躺着正在断气的人吗?

修 士 对于艺术家来说,这可是个好差事。他们可以奏一支低沉的结婚进行曲,或者是一支热烈的送葬圆舞曲。

婆 母 吹两声吧,我不能叫你们白吃。

[吹鼓手奏一支杂曲。女人们递送糕点。

修 士 喇叭吹得像一个啼叫的小娃娃。你这个小鼓呢,给人间散布了什么流言?

修士身旁的农民 新娘子摆摆小腿跳个舞怎么样?

修 士 摆摆小腿还是跷跷大腿?

修士身旁的农民 (唱)

圆屁股小姐嫁了个老丈夫;

她说呀,只要是结婚,不在乎。

这都是逢场作戏,

她回头就撕毁了婚约,因为呀,

倒还是蜡烛头可喜。

[婆母把这个醉汉推出去。音乐停止。客人们显得很狼狈。静默片刻。

来 宾 (大声地)你们听见吗?大公回来了!——侯爵不是反对他吗?——噢,听说波斯国王借给他一支人马,让他在格鲁吉亚恢复秩序。——这怎么可能?波斯国王不是大公的敌人吗?——可也反对混乱。——反正战争结束了。我们的兵士开始回来了。

[格鲁雪失手,糕点盘落地。

一个老女人 (对格鲁雪)你不舒服?都是因为你太担心亲爱的尤素普了。坐下来歇歇吧,孩子。

[格鲁雪摇晃地站着。

来 宾 现在一切又都要恢复原状了。不过又要加税了,因为我们得出钱付战费。

格鲁雪 (软弱无力地)刚才不是有人说当兵的回来了?

一个男人 是呀,我说的。

格鲁雪 这不可能。

一个男人 (对一个女人)拿披肩给她看!我们从一个当兵的手里买来的。波斯货。

格鲁雪 (看披肩)他们是回来了。

[长时间静默。格鲁雪跪下,似乎要拣起糕点。她在这样做的时候,从内衣里拉出项链上的银十字架,吻它,开始祷告。

婆 母 (见客人默默地瞧着格鲁雪)你怎么了?你不招待我们的客人?城里干的那些蠢事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来 宾 (听任格鲁雪继续低头,又大声谈论起来)从当兵的手里买得到波斯马鞍子,有人拿来换拐杖。——当官的有一边能在战争里得胜,可是当兵的两边都得失败。——至少战争是结束了。他们不会再征召你去当兵了,这总还是不错啊。(垂死人在床上直坐起来,偷听着)我们最需要的是两个星期的好天气。——我们的梨树今年差不多没有结一只梨。

婆 母 (请客人用糕点)再吃点,吃个痛快。还有的是。

[婆母手拿空盘走进内屋。她没有看见病人,弯身去取另一个摆满糕点的盘子,不料尤素普嘶哑地说话了。

尤素普 你还要往他们嘴里塞多少点心?我栽了棵摇钱树吗?

[婆母吓昏了,张口结舌,只顾呆望着他。他从蚊帐后爬出来。

第一个女人 (在外屋亲切地对格鲁雪)新媳妇有什么人在外边打仗吗?

男 人 他们正在回来,这总是个好消息吧?

尤素普 别这样瞪眼睛。你给我弄的媳妇呢?

[没有得到回答,他走下床来,只穿了衬衫,摇摇晃晃地经过婆母身旁,走到外屋。她哆哆嗦嗦跟出来,手里还端着糕点盘。

来 宾 (看见他,惊呼)天哪,我的天!尤素普!

[全体慌忙站起,女人们向门口挤去。格鲁雪跪在那里,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尤素普。

尤素普 吃素饭!你们倒真喜欢!滚出去,当心我把你们踢出去。

[客人们仓皇地从屋子里走出去。

尤素普 (阴森森地对格鲁雪)打翻了你的如意算盘,是吗?

[她没有答话,他转身从婆母端着的盘上拿起一块玉米面点心。

歌 手 (唱)

哎呀,一团糟!妻子发现她有了丈夫!

白天身旁是孩子,夜里身旁是汉子。

情人找来了,日日夜夜在赶路。

新婚夫妇呀,面对面瞧瞧。房间太窄了。

[尤素普光着身子坐在高高的木浴桶里,婆母用水壶给他倒水。格鲁雪在内室蹲在小米歇尔身旁,米歇尔玩着修补草垫子的游戏。

尤素普 这是她的活,不是你的。她躲到哪儿去了?

婆 母 (呼唤)格鲁雪!当家的叫你呢。

格鲁雪 (对米歇尔)还有两个洞要补。

尤素普 (当格鲁雪走进来的时候)给我搓背。

格鲁雪 当家的自己不能搓吗?

尤素普 “当家的自己不能搓吗?”给你刷子,见鬼!你是我媳妇,还是客人?(对婆母)太凉!

婆 母 我再去打点热水。

格鲁雪 让我去。

尤素普 你留下!(婆母跑出去)使劲搓!别这么害臊,你不是没有见过光腚的男人。你的孩子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格鲁雪 当家的要说这孩子,可不是我寻欢作乐得来的。

尤素普 (转过头来狞笑地观察她)看样子你倒真不像这一路货色。(格鲁雪停止给他搓身。婆母进来)你给我聚了这么一个好宝贝!是条干巴鱼,不是媳妇。

婆 母 她只是不甘心情愿。

尤素普 倒——当心点。噢!告诉你当心点。(对格鲁雪)你在城里要没有闹出过什么乱子算我白说。不然的话,你干吗在这里?可是我不想提这个。你把那么个龟儿子给我带到家里来,我也没有二话。只是你呀,你可太叫我忍受不了。这是违反天性的。(对婆母)再来点!(对格鲁雪)即使你那当兵的果真回来,你也总是嫁人了。

格鲁雪 是。

尤素普 可你那个当兵的不会回来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格鲁雪 是。

尤素普 你骗我。你是我媳妇,又不是我媳妇。你躺在哪儿,哪儿就空着,可又容不得别的女人。我早晨下地简直累死,晚上躺下却又像魔鬼一样有精神。上帝辛辛苦苦把你造成了一个女人,你又干了什么?我这点田地出产不多,不够我到城里去买一个女人。再说路也太远。“女人下地薅草,在家生孩子,”这是明明白白写在我们历书上的。听见没有?

格鲁雪 是。(轻声地)我没有存心骗你。

尤素普 没有存心!再倒点水!(婆母倒水)噢!

歌 手 (唱)

每逢她坐在小溪边洗衣服,

在水里看得见他的面影,他的面容愈来愈模糊。

随着一个月一个月的过去。

每逢她站起来拧衣服,

她从槭树的沙沙响里听得见他的声音,这声音愈来愈不清楚。

随着一个月一个月的过去。

支吾其词和唉声叹气愈来愈多,泪水和汗水愈来愈止不住。

随着一个月一个月的过去,小孩子逐渐长大。

[格鲁雪蹲在小溪旁洗衣服。不远处站着

几个孩子。格鲁雪正在对米歇尔说话。

格鲁雪 你可以跟他们玩,米歇尔,可别让他们随便支使你东奔西走,因为你太小。

[米歇尔点点头,走向其余的孩子。他们开始做游戏。

最大的孩子 今天玩砍头。(对一个胖孩子)你当侯爵,你要笑。(对米歇尔)你当总督。(对一个女孩子)你当总督的老婆,看到总督给砍了头,你得哭。我来砍头。(他展示他的木刀)就用这个。首先,总督给带到院子里去。侯爵在前边走,总督的老婆走在最后。

[队伍排好。胖孩子走在前头,一路大笑。然后是米歇尔和最大的孩子,再后是女孩子,她一路哭泣。

米歇尔 (站住)我也要砍头。

最大的孩子 那是我的份。你最小。当总督最容易。你只要跪下,让人家砍头。非常简单。

米歇尔 我也要拿刀。

最大的孩子 这是我的。

[踢他一脚。

女孩子 (向格鲁雪喊)他不愿意跟着玩。

格鲁雪 (笑)人家都说:小鸭子就喜欢游水。最大的孩子 你要是会笑,你可以当侯爵。

[米歇尔摇头。

胖孩子 我笑得最好。你先让他砍头,然后你再砍,最后轮到我。

[最大的孩子勉强把木刀交给米歇尔,然后跪下。胖孩子坐下来,拍拍大腿放声大笑。女孩子大声号哭。米歇尔抡起大刀去砍头,用力过猛,自己栽倒。

最大的孩子 噢,我教你怎样砍头才对。

[米歇尔跑掉,孩子们追他。格鲁雪笑着看他们。她转身过来,忽然看见西蒙·哈哈瓦站在小溪对岸。他身穿破军装。

格鲁雪 西蒙!

西 蒙 是格鲁雪·瓦赫纳采吗?

格鲁雪 西蒙!

西 蒙 (有礼地)姑娘万福,身体健康!

格鲁雪 (高兴地站起来,深深一鞠躬)老总万福。祝贺老总平安归来。

西 蒙 鳕鱼说,它们找到了更好的大鱼,所以它们把我放了。

格鲁雪 帮厨爱讲勇敢,英雄只说侥幸。

西 蒙 这里怎么样?冬天好过吗?街坊和气吗?

格鲁雪 冬天有些冷,街坊平常,西蒙。

西 蒙 请问,有人还保持这种习惯吗?——洗衣服总把大腿也伸进水里?

格鲁雪 回答是“不”。因为树丛里有眼睛。

西 蒙 姑娘说老总。这里站着的却是个军需官。

格鲁雪 是不是挣二十块钱?

西 蒙 还管住宿。

格鲁雪 (眼里充满泪水)在军营后边的枣树底下。

西 蒙 正是那里。我看有人去瞧过了。

格鲁雪 曾经瞧过。

西 蒙 还没忘记。(格鲁雪摇头)那么,正如人家说,一切都还原封不动?(格鲁雪默默地看他,重新摇头)怎么?出事了吗?

格鲁雪 西蒙·哈哈瓦,我再也不能回弩卡了。出了一点事。

西 蒙 出了什么事?

格鲁雪 我打倒了一个铁甲兵。

西 蒙 那么格鲁雪·瓦赫纳采一定有正当的理由。

格鲁雪 西蒙·哈哈瓦,我也不姓从前的姓了。

西 蒙 (沉默了一下以后)我不懂。

格鲁雪 女人什么时候才换姓呢,西蒙?让我来给你解释。我们之间没有出什么岔子,一切照常,你必须相信我。

西 蒙 我们之间没有出什么岔子,可是又出了一点事情,这怎么说呢?

格鲁雪 我怎样给你解释呢?这样急,中间又隔着一道河。你不能从那边桥上过来吗?

西 蒙 也许没有必要了。

格鲁雪 太必要了。过来吧,西蒙,快!

西 蒙 姑娘想说“来得太晚了”吗?

[格鲁雪绝望地看着他,泪水淌到脸上。西蒙凝视着前方。他拣起一片木头来削。

歌 手 (唱)

许多话说了,许多话还没有说。

兵士回来了。他从哪儿来,他可没有说。

且听他想的是什么,他没有说的是什么:

清早一仗打响,中午血花四溅。

第一个倒在我前面,第二个倒在我后面,第三个倒在我旁边。

我踏过第一个,我抛下第二个,上尉来一剑收拾了第三个。

一个弟兄死于钢铁,另一个弟兄死于硝烟烈火。

我脖子挨了火烫,我手在手套里冻僵,我脚在靴子里冻伤。

我吃的是柳树芽,我喝的是槭叶汤,我睡在石头上,在泥水中央。

西 蒙 我看见那边草丛里有一顶帽子。已经有孩子了?

格鲁雪 孩子是有,西蒙。我怎能隐瞒呢?可是请不要担心,这不是我的。

西 蒙 人家说,风不刮便罢,一刮就无孔不入。夫人不必再说了。

[格鲁雪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歌 手 (唱)

望穿了秋水,等不过朝霞。

信誓呀破了。原因可没有说。

且听她想的是什么,且听她没有说的是什么:

送你去打仗呀,兵士,

去打血腥的仗,去打残酷的仗,

我遇见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我不忍把他抛在一旁。

我不得不为险遭不测的孤儿呕心沥血,

我不得不弯腰折背从地上拣一些面包碎屑。

我不得不为个非亲非故的娃娃直弄到肝肠寸裂,

就为个陌路冤家!

总得有人来救助。

树苗呀需要水浇。

牛犊呀会迷路,要是放牛人睡着了,

没有谁理会它在叫。

西 蒙 把我送你的十字架还我。要么就扔到水里。

[他转身要走。

格鲁雪 (站起)西蒙·哈哈瓦,别走,那不是我的,不是我的!(她听见孩子们叫唤)什么事,孩子们!

孩子们的声音 来了大兵!他们把米歇尔逮走了!

[格鲁雪目定口呆。两个铁甲兵向她走来,带着米歇尔。

一个铁甲兵 你是格鲁雪?(她点头)这是你的孩子?

格鲁雪 是。(西蒙走开)西蒙!

铁甲兵 我们奉法院命令把这个受你保护的孩子带回城里,因为他可能是米歇尔·阿巴什维利,已故焦尔吉·阿巴什维利总督和他的夫人娜泰拉·阿巴什维利的儿子。这是公文。

[他们把孩子带走。

格鲁雪 (跑去追赶他们,一边喊)请放了他,这是我的。

歌 手 (唱)

铁甲兵带走了孩子,宝贝孩子。

不幸的女人跟他们进了城,危险的城。

生身的母亲要讨回孩子。

养母被送上法庭。

谁来审案?孩子会断归哪一个?

谁来当法官?清官还是赃官?

城里起了大火,法官座上坐的是阿兹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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