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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座珠帘

九 賢王被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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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年臘月中回南以後,不過一個多月的工夫,吳守備又到了京城。吳棠在年底送了一批「炭敬」,開年又有饋贈,但都是些「土儀」,其中自然有安德海的一份,跟送部院大臣的一樣,只是沒有問候的私函。吳守備是去過安德海家的,親自把禮物送交他的家人,還留下一張吳棠的名片。

另有一份送給軍機章京方鼎銳。禮沒有送給安德海的那份厚,卻有厚甸甸的一封信。這封信中附著安德海交給吳守備的,關於趙開榜的「節略」,信上敘了始末經過,最後道出他的本意,說趙開榜在江蘇候補、奉委稅差,因為劣跡昭彰,由他奏報革職查辦。如今懸案尚無歸宿,忽又報請開復,出爾反爾,甚難措詞,字裏行間又隱約指出,此是安德海奉懿旨交辦的案件,更覺為難,特意向方鼎銳請教,如何處置?同時一再叮囑,無論如何,請守秘密。

方鼎銳看了信,大為詫異。在江南的大員,都跟他有交情,他知道吳棠的困擾,不能替他解決難題,至少不能替他惹是非,添麻煩,所以特加慎重,悄悄派人把吳守備請了來,一問經過,他明白了!

已有八分把握,是安德海搞的把戲,但此事對吳棠關係重大,半點都錯不得,對安德海是不是假傳懿旨這一點,非把它弄得明明白白不可。想來想去,只有去跟曹毓瑛商量。

「琢公,你看!」他把吳棠的信攤開在他面前,苦笑著說:

「怪事年年有,沒有今年多。」

看不到幾行,曹毓瑛的臉色,馬上換了一換樣子,顯得極為重視的神氣。等把信看完,他一拍桌子說:「這非辦不可!」

看到是這樣的結果,方鼎銳相當失悔,趕緊問道:「辦誰啊?」

「都要辦!第一小安子,第二趙開榜。」

方鼎銳大吃一驚!要照這樣子做,大非吳棠的本意,也就是自己負了別人的重託,所以呆在那裏,半晌作聲不得。

「你把信交給我。」曹毓瑛站起身來,是準備出門的神情。

「琢公!」方鼎銳一把拉住他問,「去那裏?」

「我去拜恭王。」

「琢公!」他一揖到地。「乞賜成全。」

「咦!」曹毓瑛驚疑地問:「這是怎麼說?」

「信中的意思,瞞不過法眼。吳仲宣只求公私兩全,原想辦得圓到些才託了我,結果比不託還要壞。琢公,你留一個將來讓我跟吳仲宣見面的餘地,行不行?」

這一說,讓曹毓瑛嘆了口氣,廢然坐下,把吳棠的信往前推了推說:「你自己去料理吧!一切都不用我多說了。」

於是,方鼎銳回了吳棠一封信,告訴他決無此事,不必理睬。同時又告訴他一個消息,說兩廣總督毛鴻賓降調,已成定局,吳棠由漕督調署粵督,大致亦已內定,總在十天半個月內就有好音。

安德海和德祿,卻不知這事已經擱淺,先找著吳守備去問。他是曾受了吳棠囑咐的,如果安德海來問,只這樣告訴他:太后交下來的,採辦「蘇繡新樣衣料」的單子,正在趕辦,趙開榜開復一案,已經另外委託妥當的人代為辦理。德祿聽得吳守備這樣說,還不覺得甚麼。轉到安德海那裏,他比德祿在行,聽出話風不妙,更不明白他是託了甚麼人「代為辦理」,難道是在京找個人,就近替他辦一個奏摺?沒有這個規矩啊!

不多幾天,倒是德祿打聽到了消息,把安德海約了出來,告報他說,吳棠是託的方鼎銳,方鼎銳跟曹毓瑛商量,不知怎麼回了吳棠一封信。「安二爺!」最後他說,「我看,八成兒吹了!」

照這情形看,安德海心裏明白,自然是吹了!吹了不要緊,第一,已知他假傳懿旨;第二,趙開榜的行跡已露,這兩件事要追究起來,可是個絕大麻煩。所以當時的神色就顯得異樣,青紅不定地好一會,也沒有聽清德祿再說些甚麼。

直到德祿大聲喊了句:「安二爺!」他才能勉強定定神去聽他的話。德祿愁眉苦臉地說道:「這下子,我跟趙四不好交代。」

「怎麼不好交代?你不是說,年下收的銀子不算定錢,既不是定錢,就不欠他甚麼,有甚麼不好交代。」

「不是這個。我是說,吳棠那兒,還有軍機處,都知道趙四露面兒了,一查問,著落在我身上要趙開榜那麼個人,我可跟人家怎麼交代?」

「這個──,」安德海嘴還硬:「不要緊,有我!」

話是這麼說,心裏卻是七上八下,片刻不得妥貼。別的事都不要緊,總可以想辦法鼓動「主子」出來做擋箭牌,偏偏這件事就不能在她面前露一點風聲。想到慈禧太后翻臉不認人的威嚴,安德海驀地裏打個寒噤,這一夜就沒有能睡著。

苦思焦慮,總覺得先要把情況弄清楚了再說,那就只有去問方鼎銳了。於是抽個空,想好一個藉口去看方鼎銳。門上一報到裏面,方鼎銳便知他的來意,吩咐請在小書房坐。

平時,安德海見了軍機章京就彷彿熟不拘禮的朋友似的,態度極其隨便,這天有求於人,便謹守規矩,一見方鼎銳揭簾進門,立即請了個安,恭恭敬敬地叫一聲:「方老爺!」

「不敢當,不敢當,請坐。」

等聽差獻茶奉煙,兩個人寒暄過一陣,安德海提到來意:「我接到漕運總督吳大人的信,說讓我來看方老爺,有話跟我說。」

這小子!方鼎銳在心裏罵,當面撒謊!外官結交太監,大干禁例,吳棠怎麼會有信給他?但轉念想一想,他不如此措詞,又如何啟齒?不過諒解是諒解了,卻不能太便宜他。所以裝作訝然地問:「啊!我倒還想不起來有這回事。」

不說「不知道」,說「想不起來」,安德海也明白,是有意作難,只得紅著臉說:「就為趙開榜那一案。方老爺想必知道?」

「喔,這一案。對了,」方鼎銳慢條斯理地說,「吳大人託了我,我得替他好好兒辦。不過,有一層難處,這裏面的情節,似乎不大相符。」

說著,方鼎銳很冷靜地盯著他看,安德海不由得低下頭去,避開了他的視線。心裏在想那「情節不大相符」是指的那一點?是趙開榜的節略中所敘的情節,還是指自己假傳懿旨?

看到他這副神情,方鼎銳越發瞭然於真相,他主要的是幫吳棠的忙。事情沒有替安德海辦成,卻也犯不著得罪他,所以話鋒一轉,用很懇切的聲音說:「你也知道,大家辦事,總有個規矩,趙開榜這件案子,實在幫不上忙。這麼樣吧,你把他的那個節略拿了回去,咱們只當根本沒有這麼回事兒。趙開榜人在那兒,幹些甚麼,咱們不聞不問,吳大人那兒,當然也不會再追。你看這個樣子好不好?」

到了這個時候,方鼎銳有此一番話,安德海可以安然無事,已是喜出望外,趕緊答應一聲:「是!聽方老爺的吩咐!」

說著,又離座請了個安。

等把那份節略拿到,就像收回了一樣賊贓那樣,心裏一塊石頭落地。坐在車上定神細想,發覺不僅安然無事,而且還有收穫,頓時又大感欣慰,一回宮先到內務府來找德祿。

「怎麼樣?安二爺,挺得意似地。」

德祿一說,安德海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既然他如此說,索性擺出極高興的樣子,一把拉著德祿就走。

「趙四的事兒,辦成了一半。」

「喔!」德祿驚喜地問:「怎麼?莫非──。」

「你聽我說!」安德海搶著說道:「趙四不是想洗一洗身子嗎?這一個,我替他辦到了,豈不是辦成一半。」

「那好極了。安二爺,你把詳細情形告訴我,我馬上跟他去說。」

「我剛才去看了軍機章京方老爺了,他親口跟我說,包趙開榜沒有事,吳大人那兒也不會再追。你叫他放心大膽露面兒好了。」

「是!我這就去。」

「慢著!」安德海一把拉住他,低聲說道:「他原來答應的那個數得給啊!」

這一下德祿為難了,空口說白話,要人上萬的銀子捧出來,怕不容易。考慮了一會,覺得從中傳話,辦不圓滿會遭怪,不如把趙四約了來,一起談的好。

於是,他提議找趙四出來吃小館子,當面說明經過,安德海知道他的用意,也就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德祿便送了個帖子來,由趙開榜出面,請安德海在福興居小酌。依時赴約,寒暄了一會,入席飲酒,敬過兩巡酒,德祿便把主人拉到一邊,悄悄耳語。安德海在一旁獨酌,卻不斷藉故回頭偷窺,先看到趙開榜有遲疑的神氣,說到後來,終於很勉強地點了點頭,知道事情定局了。雖然有些強人所難的樣子,也管不得他那許多。

等散出來時,德祿在車中把跟趙四交涉的結果,細細說了給安德海聽。趙四答應過,只要把他「身子洗乾淨」,他願酬謝兩萬銀子,不過那得奉了明發上諭,撤銷拿問的處分,才能算數,照現在的情形,仍有後患。

還只聽到這裏,安德海就冒火了,「好吧!」他鐵青著臉,憤憤地說,「口說無憑,本來就不能叫人相信。那就走著瞧好了。」

「安二爺,安二爺!」德祿搖著他的手,著急地說:「你別急嘛!我的話還沒有完。人家也不是不通氣的人,再說我,替你辦事,也不能沒有個交代。你總得讓我說完了,再發脾氣也不晚。」

「好,好,你說,你說!」

於是德祿便丑表功似的,只說自己如何開導趙四,終於把趙四說服了,答應先送一萬銀子,「那一萬也少不了!」他說:「趙四有話,那一天奉了旨,那一天就找補那一萬銀子。」

安德海覺得這話也還在理,點點頭算是答應了,停了一下又問:「那麼你呢?」

「我嗎?」德祿斜著眼看安德海,「我替安二爺當差!」

話外有話,安德海心裏明白。照規矩說,應該對半勻分,但實在有些心疼,便先不作決定:「等拿到了再說吧。他說甚麼時候給?」

「一萬銀子不是個小數目,人家也得去湊,總要四、五天以後才拿得來。」

到了第四天,內務府來了個「蘇拉」,到「御茶房」託人進去找安德海。他以為是德祿派了來的,請他去收銀子,所以興匆匆地奔了來,那蘇拉跟他哈著腰說:「安二爺,王爺有請,在內務府等著。」

他口中的「王爺」,自然是指恭王。「王爺有請」這四個字聽在耳中,好不舒服!在御茶房的太監,也越發對他另眼相看,安德海臉上飛金,腳步輕捷,跟著來人一起到了內務府。

恭王這天穿的是便衣,但神色比穿了官服還要威嚴,安德海一看,心裏不免嘀咕,走到門口,在簾子外面報名說道:

「安德海給王爺請安!」

「進來。」

掀簾進去,向坐在炕床上的恭王磕了頭,剛抬起頭來,看見恭王把足狠狠一頓,不由得又把頭低了下去。

「我問你,你幹的好事!」

一開口更不妙,安德海心裏著慌,不知恭王指的是那一件──他幹的「好事」太多了!

「你簡直無法無天!你還想留著腦袋吃飯不要?你膽子好大,啊!」

到底是說的甚麼呢?安德海硬著頭皮問道:「奴才犯了甚麼錯?請王爺示下。」

「哼!」恭王冷笑道,「你還裝糊塗!我問你,有懿旨傳給漕運總督吳大人,我怎麼不知道?」

壞了!安德海嚇得手足冰冷,急忙取下帽子,在地上碰響頭。

「你當你自己是甚麼東西?你以為倚仗太后,就可以胡作非為嗎?」

恭王越罵越氣,整整痛斥了半個時辰,最後嚴厲告誡:如果以後再發現安德海有不法情事,一定嚴辦!

安德海一句話不敢響,等恭王說了聲:「滾吧!」才磕頭退出。到得門外,只見影綽綽地,好些人探頭探腦在看熱鬧,自覺臉上無光,把個頭低到胸前,側著身子,一溜煙似地回到宮裏。

宮裏也已經得到消息了。他的同事奉承他的雖多,跟他不和的也不少,便故意拉住他說:「怎麼樣?六爺跟你說了些甚麼?」

「沒有甚麼,沒有甚麼!」安德海強自敷衍著,奪身便走,他身後響起一片笑聲。

也正巧,笑聲未停,剛剛小皇帝從弘德殿書房裏回春耦齋,與兩宮太后同進早膳。他這年十歲,頗懂得皇帝的威儀了,一見這樣子,便瞪著眼罵道:「沒有規矩!」

「是!沒有規矩。」張文亮順著他的意思哄他:「回頭叫敬事房責罰他們。」一面向跪著的太監大聲地:「還不快滾!」

但是,小皇帝卻又好奇心起,「慢著!」他叫得出其中一個的名字:「彭二順,你們笑甚麼?」

彭二順知道小皇帝最恨安德海,據實陳奏不妨:「跟萬歲爺回話,」他說,「小安子讓六爺臭罵了一頓。」

「噢!」小皇帝也笑了,「罵得好!為甚麼呀?」

「為──」剛說了一個字,彭二順猛然打個寒噤,這個原因要說了出來,事情就鬧大了,追究起來是誰說的?彭二順!這一牽涉在內,不死也得充軍,所以趕緊磕頭答道:「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到了春耦齋與慈安皇太后一桌用膳,她照例要問問書房的功課,小皇帝有時回聲,有時不作聲,倘是不作聲,便不必再問,定是背書背不出來。

這一天答得很好,慈安太后也高興,母子倆說的話特別多,談到後來,小皇帝忽然回頭看著,大聲問道:「小安子呢?」

「對了!」慈安太后看了看也問:「小安子怎麼不來侍候傳膳吶?」

隔著一張膳桌的慈禧太后答道:「跟我請了假,說是病了!」

「不是病。」小皇帝很有把握地說,「小安子一定躲在他自己屋子裏哭。」

「你怎麼知道?」

當慈安太后問這句話時,慈禧太后正用金鑲牙筷夾了一塊春筍在手裏,先顧不得吃,轉臉看著小皇帝,等候他的答語。

「小安子讓六叔臭罵了一頓,那還不該哭啊?」小皇帝得意洋洋地說。

一聽這話,慈安太后不由得轉過臉去看慈禧,她的臉色很難看,但只瞬息的工夫,偏這瞬間,讓慈安太后看得很清楚,心裏失悔,不該轉臉去看!應該裝得若無其事才對。

為了緩和僵硬的氣氛,她便捏著小皇帝的手笑道:「孩子話!挨了罵非哭不可嗎?」

雖是「孩子話」,其實倒說對了,安德海真個躲在他自己屋子裏哭了一場,哭得雙眼微腫,不能見人。好在已請了假,便索性關起門來想心事,從在熱河的情形想起,把肅順和恭王連在一起想,想他們相同的地方。

到得第二天一早,依舊進寢宮伺候,等慈禧太后起身,進去跪安。她看著他問道:「你的病好了?」

安德海是早就盤算好了的,聽這一問,便跪下來答道:

「奴才不敢騙主子,奴才實在沒有病。」

「喔!」慈禧太后平靜地問:「那麼,怎麼不進來當差呢?」

「跟主子回話,奴才受了好大好大的委屈,自己知道臉色不好看,怕惹主子生氣,不敢進來,所以告了一天病。」

這幾句話說得很婉轉,慈禧太后便有憐惜之意,但是她不願露在表面上,同時也不願問他受了甚麼委屈?因為她已經知道他的委屈,是挨了恭王的罵,既不能安慰安德海說恭王不對,也不能說他該罵,不如不問。

看這樣子,安德海怕她情緒不好,不敢多說。慈禧太后有個如俗語所說的「被頭風」的毛病,倘或頭一天晚上,孤燈夜雨,或者明月窺人,忽有淒清之感,以致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第二天一早就要發「被頭風」,不知該誰遭殃?所以太監、宮女一看她起床不愛說話,便都提心吊膽,連安德海也不例外。

然而這是他錯會了意思,這時慈禧太后不但不會發脾氣,而且很體恤他,「小安子!」她給了他一個小小的恩典:「我給你半天假,伺候了早膳,你回家看看去吧!」

安德海頗感意外。太監的疑心病都重,雖叩了頭謝恩,卻還不敢高興,直待看清了她的臉色,確知是個恩典,別無他意,才算放了心。

於是等伺候過早膳,便到內務府來找德祿。一見面便看出德祿的神色不妙,兩人目視會意,相偕走到僻靜之處,安德海站住腳問道:「怎麼樣,『那玩意』送來了沒有?」

「唉!」德祿頓足嘆氣,「真正想不到的事!」

「怎麼?」安德海把雙眼睛緊盯在他臉上,先要弄清楚他是不是要搗鬼?

「姓趙的那小子變了卦了,真可惡!」德祿哭喪著臉說,「也不知道他那兒打聽到的消息,六王爺昨兒跟你發那一頓脾氣,趙四已經知道了。他說:事兒還不知道怎麼樣呢?要看一看再說。」

一聽這話,安德海勃然變色,但隨即想起恭王聲色俱厲的神態,頓時氣餒,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也有點怕!」德祿又說,「這位王爺,那一個惹得起啊?安二爺,運氣不好,咱們大家都小心點兒吧!真的鬧出事來,吃不了兜著走,那時候再來後悔,可就晚了。」

「哼!」安德海唯有付之冷笑,「好吧,『看一看再說』!擺著他的,擱著我的,倒要看一看,到底誰行誰不行?」

聽這口風,怕要逼出事故來,德祿心裏有些發慌。趙四是他的好朋友,雖在這件事上變了卦,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得要盡力維護他。而且鬧出事來,自己一定會牽涉在裏頭,更是非同小可!所以他低聲下氣地相勸:「安二爺!大人不記小人過,你賞我一個薄面,千萬高抬貴手。趙四這小子,不夠朋友,等我來想辦法,總得要從他身上搾些甚麼出來。安二爺,你身分貴重,犯不上跟他較勁。」

「誰跟他較勁啊!」安德海脫口答說:「我在說別人,跟趙四甚麼相干?」

這兩句話讓德祿又驚又喜,但也不免困惑,如此寬宏大量,不像安德海平日的性情,所以將信將疑地問道:「安二爺,你不是說的反話吧?」

「甚麼反話?」安德海想了想,終於忍不住說了句:「你等著瞧好了,不怕他是王爺,我也得碰他一碰!」說完,他撇著嘴,管自己走了。

留下德祿一個人在那裏,越發驚疑不定。安德海所指的王爺,自然是指恭王,他有那麼大的膽子,敢跟手操生殺大權的議政王碰?而且他也不相信他有那麼大的力量!跟恭王去碰,不等於雞蛋碰石頭嗎?獨自發了半天愣,越想越不能相信,認定安德海只是一時說說大話,聊以發洩,當不得真。

因此,在那些極熟的朋友的宴聚之中,他把安德海的「大話」當作笑話來說。然而也有人不認為是個笑話,尤其是那些對恭王不滿的旗營武官,很注意這個消息,認為安德海與恭王的身分,雖談不上「碰一碰」,可是他後面有慈禧太后。這位太后與恭王不甚和諧,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有她的支持,安德海亦未嘗不能與恭王「碰」一下。

於是,志在倒恭王的那一班人,便經常在談這件事,想要弄清楚,慈禧太后對恭王究竟持何態度?這一班人中,尤其起勁的是蔡壽祺。他以翰林院編修,新近補上了「日講起居注官」,照例可以專摺言事,想找一個大題目,做篇好文章,既以沽名,亦以修怨,為勝保報仇,要好好參倒幾個冤家對頭,消一消心中的惡氣。

機會來了!一個月前──正月十三,正是上燈的那天,河北廣平、順德;河南開封、歸德;山東曹州等地,忽然打雷,又下冰雹,這些反常的現象,多少年來被認為是「天象示儆」,因而朝廷根據御史的奏陳降旨,說是:「總因政事或有缺失,陰陽未和,致滋變異,上天示儆,寅畏實深。惟有加戒怠荒,益加修省;於用人行政,務得其平;其內外大小臣工,亦當交相策勉,共深只懼,以迓祥和而弭災沴。」有了這道諭旨,正好作為一個直言政事缺失的緣起。

天象示儆,應在燮理陰陽的宰相,軍機大臣是真宰相,恰好用來攻擊恭王。但是,蔡壽祺畢竟還有顧忌,打虎不成,性命不保,腳步一定要站得穩,可進可退,才不致惹火燒身。盤算了好幾天,決定了一個辦法,先搭上安德海這條線,探明了慈禧太后的意旨再說。

經過輾轉的聯絡,蔡壽祺與安德海搭上了線。但是,他們並沒有會面,僅僅取得一種默契,安德海知道蔡壽祺要參恭王,而蔡壽祺知道安德海會替他從中調護而已。

奏摺是二月二十四送上去的。安德海事先已得到消息,特別加了幾分小心,當慈禧太后照例在燈下看摺時,他寸步不敢離開。這天西安的摺差到京,陝西巡撫劉蓉奏陳的事項甚多,看那些枯澀無味的戰報,是一大苦事。慈禧太后正昏昏欲睡時,翻開一個摺子,觸眼「請振紀綱,以尊朝廷」這一句,頓覺倦眼一開,喊了聲:「來呀!」

安德海是早就在伺候著的,一面高聲答應,一面指揮宮女打水,絞上一把熱毛巾,又換了熱茶。他自己從「五更雞」上的小銀鍋裏,把煨著的燕窩粥,倒在碗裏,親自捧上御案,順便偷望了一眼,慈禧太后看的正是蔡壽祺的那個摺子。

那個洋洋三千言的奏摺,分做兩大部分,前面歷數「紀綱壞」的事實,攻擊雲貴總督勞崇光、四川總督駱秉章、兩江總督曾國藩、陝西巡撫劉蓉、總理衙門通商大臣,前任江蘇巡撫薛煥,以及湘軍的曾國荃、李元度等等,還有許多軍功出身的監司大員,指陳失職之處而以朝廷「不肯罷斥」、「不復追究」、「不加詰責」、「不及審察」、「未正典刑」為紀綱所以而壞的緣由。然後作了這一部分的結論:

「似此名器不貴,是非顛倒,紀綱何由而振?朝廷何由而尊?臣不避嫌怨,不畏誅殛,冒死直言,伏乞皇太后皇上敕下群臣會議,擇其極惡者立予逮問,置之於法;次則罷斥。其受排擠各員,擇其賢而用之,以收遺才之效。抑臣更有請者,嗣後外省督撫及統兵大臣,舉劾司道以下大員,悉下六部九卿會議,眾以為可,則任而試之;以為否,則立即罷斥,庶乎紀綱振而朝廷尊也。」

看到這裏,慈禧太后用個水晶鎮紙,往蔡壽祺的奏摺上一壓,剛把茶碗端起來,安德海輕捷地踏上兩步,伸手把她的碗蓋揭了起來。

她便順口問道:「你知道有個叫蔡壽祺的翰林嗎?」

「奴才聽說過,是江西人。」

「喔!」她啜了口茶又問:「這個人怎麼樣?」

「挺方正,挺耿直的。」

「你怎麼知道?」

這一問出乎安德海的意外,不過他一向有急智,不慌不忙地答道:「他從前在多大人多隆阿營裏辦過文案。跟旗營裏的武將很熟,奴才是聽那些人說的。」他知道慈禧太后對勝保的印象極壞,所以把蔡壽祺的經歷改了一下,說在多隆阿營裏當過差使。

慈禧太后放下茶碗,點點頭說:「這姓蔡的,說的話倒有點兒見識。不過──。」她停了下來,終於輕輕自語,「我要把他這個摺子發了下去,可有人饒不了他。」這當然是指恭王。蔡壽祺的摺子裏,雖未直接提到他的名字,但意思間指責恭王攬權包庇是很明顯的。

看看是時候了,安德海小心翼翼地說了句:「奴才不知道主子說的是誰的摺子?不過,奴才勸主子,還是把摺子發下去的好。」

「這是為甚麼?」

「奴才怕六爺會來要『留中』的摺子,那就不合適了。」聽他這一說,慈禧太后勃然生怒,「噢!」她說,「會有這種事?」

於是安德海裝出惶恐的神氣說:「奴才太過於膽小了。六爺──,再怎麼樣,也不敢跟肅順學啊!」

這吞吐其詞的語氣,加上肅順的前車之鑒,慈禧太后不能不疑懼,「六爺怎麼樣呀?」她問。

「奴才不敢說。」

「有甚麼不敢說的?」慈禧太后逼視著他,大聲叱斥,「沒出息的東西。」

安德海作出受了冤屈,不得不申辯的神情,踏上一步,躬著腰說:「奴才挨六爺的罵,不是一次了。奴才不敢跟主子說,是怕主子生氣。主子一定要奴才說,奴才再不能瞞著主子,實實在在,六爺也不是罵奴才。」

「那,那是罵誰?難道罵我?」

「撲通」一聲,安德海直挺挺跪下,「宰了奴才,奴才也不敢這麼說。」他說,「主子請想,六爺是甚麼身分,奴才是甚麼身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六爺何苦老找奴才的麻煩?俗語說的是,『打狗看主人面』──奴才知道六爺的心思,寧願受委屈,不肯跟主子說,一說,那就正好如了六爺的願。」慈禧太后聽了這幾句話,氣得手足都涼了,「原來這樣!」

她說,「我那一點兒虧待了他?他處處跟我作對?」

「主子千萬別生氣。」安德海自怨自艾地打著自己的嘴:「噯,我不該多嘴!既然忍了,就忍到底。怎麼又惹主子生氣,我該死,我該死!」

「你起來!」慈禧太后把自己的怒氣硬壓了下去,很冷靜地問道:「你倒說說,他到底說了我一些甚麼?」

於是安德海斷斷續續地,把恭王申斥他的話,都改動了語氣,架弄在慈禧太后頭上,說恭王指責宮裏糜費,說慈禧太后,不顧大局,任用私人,又說兩宮太后當現成的皇太后還不知足,難怪當年肅順會表不滿。

他一面說,她一面冷笑。安德海看看反面文章做得夠了,轉到正面來攻擊恭王。第一件事就提到恭王受賄,他府裏的「門包」有規定的行市,督撫多少,司道多少,好缺分是多少,平常的缺分是多少,記得滾瓜爛熟,就像他曾經手似的。

「這我也聽說了。」慈禧太后說,「是桂良從前給他想的花樣。可是,到底那些人送了門包。」

「有啊。」安德海接口說道:「薛煥、劉蓉──。」他一口氣報了十幾個名字,大部分是蔡壽祺的奏摺上所提到的人。

慈禧太后對恭王的不滿,由來已非一日,但一向倚重他,優容恩禮,中外咸知,一時變不得臉,現在有了蔡壽祺這個摺子,加上安德海的那一番話,觸動久已蓄積在心的芥蒂,決定要好好來料理一番。

「你下去吧!」她說:「你可記著,不管甚麼話,不准胡亂瞎說!」

「奴才不敢。」

安德海退了出來,心裏有著無限的報復的快意,知道事情有希望了!但是他這幾年也長了些閱歷,看得出這件大事,要辦起來也很棘手,雖不比跟當年誅肅順那樣危險,可也千萬大意不得。蔡壽祺那裏最要當心,這交通的形跡一漏了出去,恭王先發制人,要對付一個小小的翰林,不必費多大的勁。那一來功敗垂成,再想找第二個敢出頭的人,也真還不容易。想到這裏,他決定暫時與蔡壽祺停止往來,好在奏摺一「留中」,宮裏是怎麼個意思?對方也可以猜想得到。

從這一刻起,他就像一隻小耗子樣,雙目灼灼地只躲在暗處窺伺。而恭王是做夢也想不到有人要暗算他,依然我行我素,內外大政,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在兩宮太后面前,侃侃而談,毫不遜讓。

「陝西巡撫劉蓉,『甄別府、廳、州、縣人員,分別勸懲』一摺,臣擬了獎懲的單子在這裏,請兩位太后過目。」他把一張橫單,呈上御案,一隻手還伸著,一隻等兩宮太后點一點頭,隨即便要把原單子拿了回來。

因為有前一天晚上的那一番瞭解,慈禧太后便不肯如往日那樣「虛應故事」。很自然地把橫單移到面前,看一看,數一數,陝西的地方官,革職的七名,「勒令休致」的三名,降職的四名,另外佐雜官也有兩名被革了職。

垂簾聽政三年半,她看過不少督撫考核屬官的奏摺,一下子處分得這麼多,卻還罕見,不由得便說了句:「太嚴厲了吧?」

「不嚴厲,」恭王接口答道:「何由整飭吏治?」

「辦得嚴,也還要公平才行。」

「公平不公平,也難說得很。」恭王站在御案旁邊,半仰著臉,很隨便地答道,「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這種態度,慈禧太后平常也是見慣的,但這天特別覺得不順眼,便有意要跟他找麻煩了。

「話不是這麼說,也要看辦事的人,肯不肯細心考究。像這個,」她指著單子說,「清澗縣知縣喬晉福,『操守不潔,物議沸騰』,該當革職;這個候補知縣江震,用『氣質乖張,不堪造就』八個字的考語,革了人家的職,就過分了。看樣子,姓江的不過脾氣不大好,不善於逢迎,大概得罪了劉蓉,便給人家按上『氣質乖張』四個字,現在又摘了他的頂戴,你想想,這能叫人心服嗎?」

「跟聖母皇太后回話,」恭王答道:「朝廷倚重督撫,對他們,凡事也不能太認真,臣的意思,就照劉蓉所請辦理吧!」

這話又不對了!劉蓉只是甄別優劣,並未建議如何處分,怎說「照劉蓉所請辦理」?慈禧太后這樣在想。

如果當面點破他的矛盾,彼此都會下不了台,慈禧太后很理智地克制著自己,轉臉向慈安太后低聲徵詢:「姐姐,你看呢?」

慈安太后默然在旁邊聽了半天,覺得慈禧的看法,跟她的心意相合,處事不必過分嚴厲,更要公平。但是,她雖對恭王心以為非,口中卻說不出甚麼峻拒的話來,於是毫無表情地答道:「這一次就照六爺的意思辦吧!」

所有的軍機大臣,都聽出這是慈安太后從未有過的語氣──這是「姑予照准」的寬容,含著「下不為例」的警告。當然,慈禧太后對「這一次」三字的敏感,更在他人以上。

朝罷傳膳,飯後就該從養心殿各自回宮,慈禧太后知道慈安太后有午睡的習慣,便問了聲:「困了吧?」

「倒還好。昨兒睡得早,今兒起得也晚,還不睏。」

「既這麼著,咱們就在這兒聊聊吧!」說著,慈禧太后喊了聲:「來!」

把安德海喊了上來,吩咐他回宮去取蔡壽祺那個奏摺,同時命令養心殿內所有的太監和宮女都退出去,不准在廊上窗下逗留。

關防如此嚴密,慈安太后不由得把一顆心懸了起來,猜想著必與那個姓蔡的奏摺有關。倒是甚麼機密大事,值得如此鄭重?

「姐姐!」慈禧太后憂形於色地,「昨晚上我一夜不曾好睡。我沒有想到,老六是那麼一個人!」

原來事關恭王,慈安太后心裏便是一跳,急忙問道:「怎麼啦?」

「咱們倆,全讓他給蒙在鼓裏了。只以為他年輕,愛耍驃勁兒,人是能幹的,又好面子,總不至於做那些貪贓枉法,叫人看不起的事。嗨!咱們全想錯了。」

這確是想不到的事!在慈安太后的印象中,恭王為人可批評之處,不過禮數脫略,說話隨便,那無非年紀輕,閱歷還不夠之故,品德是斷斷不會受人褒貶的。因此,對於慈禧的話,她欲信不能,不信不可,只皺著眉發愣。

「就拿今天來說吧,」慈禧太后的聲音越發低沉,別有一種懾服人的力量,「那句『照劉蓉所請辦理』,就是他把話說漏了,劉蓉想怎麼辦,誰革職,誰降調,早就私底下寫了信給他了。咱們今天看的那個單子,說穿了,就是劉蓉擬上來的。」

「啊!」慈安太后覺得她看得很深,「可是,老六這麼幫劉蓉,是,是因為受了劉蓉的好處嗎?」

「那還用說麼?回頭你看一看蔡壽祺的那個摺子就知道了。」

等安德海把那個奏摺取到,慈禧太后先命他迴避,然後半唸半講解地,讓慈安太后完全都明白了。她平常也聽見過一些關於恭王的閒言閒語,都不放在心上,而此時搜索記憶,相互印證,似乎那些閒言閒語也不是完全造謠。

「這個摺子雖沒有指出老六,可是一看就知道。蔡壽祺人挺耿直的,咱們得回護他一點兒。姐姐,你說是嗎?」

「這當然。」慈安太后躊躇著說,「還得要想辦法勸一勸老六才好。」

「誰能勸他,他能聽誰啊?」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說:「話說輕了,不管用,說重了,誰有這個資格說他?」

「這倒是真的。」慈安太后深深點頭,提到故世的惠親王綿愉:「有老五太爺在就好了!不管怎麼樣,就那一位胞叔,話說得重一點兒,也不要緊。」

「能說他的,現在就只有兩個人了。」

「誰啊?」

「自然是姐姐你跟我。」

「我可不成!」慈安太后苦笑道:「我放不下臉來,而且我的嘴也笨,心裏有點兒意思,就是說不出來。」

慈禧太后微微頷首,表示諒解她的困難,接著躊躇地沉吟著,故意要讓慈安太后發現她有話想說而來問她。

「妹妹!」慈安太后猜到了她所躊躇的是甚麼,「你倒不妨找個機會勸一勸他。」

「這也不光是勸。」

「還有甚麼?」

「是保全他。」慈禧太后慢條斯理地,顯得異常沉著,「我常看各朝的『實錄』,像雍正爺跟年羹堯,跟舅舅隆科多,先是那麼好,到頭來弄得淒淒慘慘下場,照我說,這是雍正爺的錯。」

宮裏關於雍正的傳說最多,年妃與他哥哥年羹堯的故事也不少,但都是批評年羹堯跋扈,沒有說雍正不對的。所以此時慈安太后對她的話,很明顯地表示出聞所未聞的困惑。

「這都是雍正爺縱容得他那個樣子!」慈禧太后說,「倘或剛見他得意忘形,就好好兒教訓他一下子,年羹堯當然就會收著一點兒,那不是就不會鬧到那樣子不能收場了嗎?」

一連用了三個「就」字,就這樣,就那樣,把慈安太后說得心悅誠服:「一點兒不錯,一點兒不錯!」

「老六到底年紀還輕。」她又換了一副藹然長者的聲音,「現在掌這麼大權,真正是少年得志!讓他受點兒磨練,反倒對他有好處。」

「嗯!」慈安太后口中應聲,心裏在測度她這兩句話的意思。

「我倒是為老六好,想說一說他,不過,這件事,咱們倆總得在一起才辦得成。」

「那當然。」

有了這句話,她放心了。事情也不用急,看機會慢慢來,唯一的宗旨是,不辦則已,辦就要辦得乾淨俐落。當然,這只是她心裏的意思,對慈安太后,對任何人都是聲色不動。

然而這不動聲色,在蔡壽祺看,是個絕好的徵象。頭一個摺子是試探,如果兩宮太后交了下來,或者恭王得到消息,有所表示,他便須另作考慮,此刻留中不發,而且別無動靜,一切都如預期,那便要上第二個摺子了。

一個人抽毫構思,有了全篇大意,便先把案由寫了下來:「為時政偏私,天象示異,人心惶惑,物議沸騰,請旨飭議政王實力奉公,虛衷省過。」筆鋒針對著恭王便掃了過去。

蔡壽祺使了個借刀殺人的手法。上月間原有一個名叫丁浩的御史,也是為「天象示儆」上了一道「請恐懼修省」的奏摺,內中有請告誡臣工「勿貪墨、勿驕盈、勿攬權、勿徇私」的話,他借題發揮,說這是為議政王而言,接下來便大做文章:

「夫用捨者朝廷之大權,總宜名實相符,勿令是非顛倒,近來竟有貪庸誤事,因挾重資而內膺重任者;有聚斂殃民,因善夤緣而外任封疆者。至各省監司出缺,往往用軍營驟進之人,而夙昔諳練軍務,通達吏治之員,反皆棄置不用,臣民疑慮,則以為議政王之貪墨。」

「內膺重任」和「外膺封疆」,是指通商大臣薛煥和陝西巡撫劉蓉。薛煥「挾重資」而對朝中大老有所孝敬,盡人皆知,中傷劉蓉的話,則是蔡壽祺挾嫌報復,但薰蕕同器,相提並論,好的也成了壞的,這是蔡壽祺的「得意手筆」。他略略沉吟,又往下寫:

「自金陵克復後,票擬諭旨,多有『大功告成』字樣,現在各省逆氛尚熾,軍務何嘗告竣?而以一省城之肅清,附近疆臣,咸膺懋賞;戶兵諸部,胥被褒榮,居功不疑,群相粉飾,臣民猜疑,則以為議政王之驕盈。」

這一段話是「欲加之罪」,但算是為妒羨曾氏兄弟、李鴻章、左宗棠和官文等人封侯封伯的旗營武將,發了一頓牢騷。以下「攬權」、「徇私」,照恭王的勇於任事和略嫌任性的性格來說,自然不乏事例,可為攻擊的材料。所以這兩款「罪狀」,寫起來不費多大的事。

費事的是既要參劾恭王,又要迎合太后。他寫了好幾遍總覺得辭意隱晦,怕慈禧太后看不懂,於是放開筆鋒,率直寫道:

「臣愚以為議政王若於此時引為己過,歸政朝廷,退居藩邸,請別擇懿親議政,多任老成,參贊密勿,方可保全名位,永荷天眷。即以為聖主沖齡,軍務未竣,不敢自耽安逸,則當虛己省過,實力奉公,於外間物議數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後面這段話是陪襯,主旨是在「歸政朝廷」四字。蔡壽祺心裏在想,這句話必蒙慈禧太后激賞,只是「別擇懿親議政」,還要說得清楚些,但也應該有一番小小的曲折,不妨拿第一次所上的摺子來做個題目:

「至臣前日封奏,如蒙皇太后皇上俯賜採納,則請飭下醇郡王、大學士、六部九卿,秉公會議,擇要施行。」

連改帶抄,費了一夜工夫,第二天把摺子遞了進去。軍機處已經從內奏事處得到消息,蔡壽祺頭一個摺子上去,留中不發,十天以後又上第二個摺子,倒是甚麼花樣?須得留點兒心。

因此下一天一大早,軍機章京接了摺回來,打開摺匣首先就找蔡壽祺的摺子,而偏偏就少他這一件。

「這事兒好怪啊!」寶鋆接得報告後,悄悄地跟文祥研究,「得要打聽一下子才好。」

文祥還來不及回答,一名蘇拉掀簾進來稟報,說「恭王有請」。兩人到了那裏,恭王跟他們商議江寧的善後事宜。陵西道監察御史朱鎮有個奏摺,說「金陵克復已久,善後事宜,亟應認真辦理」,指陳「遣散兵勇,清還田宅,撫恤難民,招徠商賈」四事,請旨飭下兩江總督曾國藩切實籌辦。恭王認為這是件大事,但所需經費,相當可觀,要先替曾國藩設身處地想一想,能不能籌措,有沒有困難?

這一談,話題扯得極廣。突然間聽得自鳴鐘打了九下,恭王不覺詫異:「怎麼,到這時候還不『叫起』?派人去看一看,怎麼回事?」

平常總在八點鐘「叫起」,這天晚了一個鐘頭,難怪恭王不解。他不知道,這正因為兩宮太后在談他的事,尚未得到結論的緣故。

蔡壽祺的第二個摺子,連慈安太后都覺得有些驚心動魄!她認為這個翰林的膽子太大了,居然敢提出讓恭王「退居藩邸」的建議!那麼「別擇懿親議政」,是找誰來接替恭王呢?

聽慈禧太后唸到末尾,她有些明白了。毫不思索地問道:

「是讓老七來當議政王?」

「他那兒成!」慈禧太后使勁搖著頭,「得另外找人。」

「另外找人?」慈安太后越發驚詫,「你是說不教老六管事?」

聽這口風,慈禧太后未免失望,一時無話可答,便反問一句:「那麼你看呢?這個摺子總不能不辦呀?」

「我看小小給老六一點兒處分吧。」

「這還不如說他幾句。」

「對!」慈安太后趕緊接口,「就說他幾句好了。」慈禧深悔失言,力圖挽救,因而又問:「說他,他不聽呢?」

「那就照你的意思辦。」

這一次是慈安太后失言。「好!」慈禧太后欣然同意:「咱們就這麼商量定規了。」

於是「姊妹」倆又細細地研究蔡壽祺的摺子,以及兩人如何此唱彼和,勸恭王總要謹慎小心。等一切妥貼,方傳旨「叫起」。

行過了禮,照例由恭王陳奏,等他站在御案旁邊,把應該請旨事項,一一回奏明白,有了結果,該要退下去「跪安」的時候,慈禧太后從御案抽斗裏取出一個白摺子,揚了揚說:「有人參你!」

聽到這樣的宣諭,臣下便當表示惶恐,伏地請罪,那時兩宮太后便好把預先想好的一頓教訓,拿了出來。但是恭王沒有這樣做,勃然變色,大聲問道:「誰啊?」

他變色,兩宮太后對於他的無禮,也變色了!「你別管誰參你。光說參你的條款好了。」慈禧太后一面想,一面說:

「貪墨、驕盈、攬權、徇情。」

「喔!是丁浩。」

慈安太后答了三個字:「不是他!」

「那麼是誰呢?」

恭王堅持著要知道參劾他的是誰,那一刻已失卻君臣的禮貌,廟堂的儀制,只像尋常百姓家叔嫂嘔氣,也就因為有此鬧家務的模樣,侍立的軍機大臣們都急在心裏,卻不能也不敢上前貿然勸解。

由於恭王的咄咄逼人,慈禧太后只好說了:「蔡壽祺!」

「蔡壽祺!」恭王失聲抗言:「他不是好人。」

「哼!」慈禧太后微微冷笑,頗有不屑其言的樣子。

這一下惹起了恭王的無名火,把臉都脹紅了,「這個人在四川招搖撞騙,他還有案未消。」他聲色俱厲地說,「應該拿問。」

兩宮太后把臉都氣白了。慈安太后嘴唇翕動著,想要說甚麼,慈禧太后捏住了她的手,示意不必作聲。她天生有此秉性,越遇到這種時候,越有決斷,就這剎那間,她已定下處置的辦法,所以阻止慈安太后與恭王作徒勞無益,有傷體制的爭辯。

「你們退下去吧!」

慈禧太后作了這樣的宣示,不等他們跪安,隨即向慈安太后看了一眼,迅即起身離座,頭也不回地從側門出去,繞過後廊,回到聽政前後休息用的西暖閣。接著慈安太后也到了,在炕上坐了下來,一陣陣喘氣,並且不斷地用手絹擦著眼睛。

裏裏外外,鴉雀無聲,但太監、宮女,還有門外的侍衛,卻無不全神貫注在西暖閣。終於慈禧太后打破了可怕的沉寂,「我說的話不錯吧!」她看著慈安太后問。

「唉!」慈安太后拭著淚,不斷搖頭嘆息,「叫人受不了!那興這個樣子!」

「那──,」慈禧太后以極嚴肅的神情,輕聲說了句:「我可要照我的辦法辦了!」她略略提高了聲音問:「小安子呢?」

「奴才伺候著吶!」安德海在窗外應聲,然後人影閃過,門簾掀開,他進屋來朝上一跪。

「外面有誰在?」

這是問領侍衛內大臣、御前大臣,以及「內廷行走」的王公;安德海答道:「八爺、九爺、六額駙都在。」那是指的鍾郡王奕詒,孚郡王奕譓和景壽。

慈禧太后略略沉吟了一下吩咐:「傳旨:召見大學士周祖培、瑞常,上書房的師傅。再看看朝房裏,六部的堂官有誰在?一起召見,快去!」

安德海答應著,退出西暖閣,飛快地去傳旨。他知道這是片刻耽延不得的事,而最要緊的是得把兩位老中堂找到,所以向景壽自告奮勇到內閣去傳旨。

一聽太后召見,誰也不敢怠慢,周、瑞兩人都奉賜了「紫禁城騎馬」的,立刻傳轎,抬到隆宗門前。這時上書房的總師傅,吏部尚書朱鳳標,上書房師傅,內閣學士桑春榮、殷兆鏞,以及本定了召見,在朝房待命的戶部侍郎吳廷棟、刑部侍郎王發桂都到了。

兩宮太后升座,首先指名喊道:「周祖培!」

「臣在!」周祖培出班單獨跪下。

「起來吧,站著說話。」

周祖培站起身來,一眼瞥見兩宮太后淚光瑩然,越發驚疑。本來當安德海來傳旨時,他就覺得事有蹊蹺,此刻軍機大臣一個不見,而兩宮太后似乎有無限委屈,這必是發生了甚麼糾紛?倘或猜想不錯,這場糾紛決不會小,自己身居相位,站在一個調人的位置上,舉足重輕,疏忽不得。

他正這樣在自我警惕,慈禧太后卻已開口了,「恭王的驕狂自大,你們平日總也看見了。」她用異常憤懣的聲音說,「現在越來越不成樣子,誰也受不了他!」接著,把蔡壽祺參劾恭王,而恭王要拿問蔡壽祺的經過,扼要講了一遍,「你們大家說,這還有人臣之禮嗎?從前肅順跋扈,可也不敢這麼放肆。恭王該得何罪?你們說罷!」

沒有一個敢說話,偷眼相覷,莫非驚惶。當然,最窘迫的是周祖培。照職位來說,別人可以不開口,他非發言不可。但是,他實在不敢也不肯得罪恭王,卻又不知拿甚麼話來搪塞兩宮太后?所以三月初的天氣,急得汗流浹背,侷促不安,甚至失悔這一天根本就不該到內閣來的。

「你們說呀!」慈禧太后提高了聲音,用極有擔當決斷的聲音鼓勵大家:「你們都是先帝提拔的人,不用怕恭王,恭王貪墨、驕盈、攬權、徇私,他的罪不輕,該怎麼辦,你們快說!」

這一催,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注在周祖培臉上,這等於催促他回答,周祖培無可奈何,只得站出來代表群臣奏封。

「兩位皇太后明見,這只有兩位皇太后乾綱獨斷,臣等不敢有所主張。」

「那要你們幹甚麼用呢?」慈禧太后立即申斥,同時提出警告:「將來皇帝成年,追究這件事,你們想想,你們現在這個樣不負責任,怎麼交代?」

這話說得很重,周祖培知道一定無法置身事外了。但是就在此刻要定恭王的罪,是件無論如何辦不到的事,所以鼓起勇氣,提高了聲音答道:「蔡壽祺參劾議政王的那幾款,得要有實據。」

慈禧太后不曾想到他有這樣一句話,一時無言可答。周祖培一看如此,自己的話說對了,以下就比較好辦,趕緊又把想好的話說了出來。

「臣的意思,請兩位皇太后給個期限,臣等退下去以後,詳細查明了再回奏。」

看樣子,只能得到這樣一個結果,慈禧太后便點一點頭說:「你們下去,立刻就查!明天就得有回音。」

「是!」周祖培心想,這一案關係太大,不能一個人負責,便又說道:「大學士倭仁,老成練達,請兩位皇太后的懿旨,可否讓倭仁主持其事?」

「好!」慈禧太后對這個建議,倒是欣然嘉納,「你們傳旨給倭仁,讓他用心辦理。」

跪安退出,個個額上見汗。等周祖培回到內閣,已有許多王公大臣在等著探聽消息,另外各衙門也都有人在窗外庭前窺視,因為已經傳出去一個消息,說恭王將獲嚴譴,有大政潮要出現了!

這個大政潮一旦出現,必定波瀾壯闊,有許多直接、間接受恭王援引的人,將被淹沒在裏面。得失榮辱所關,所以都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在平日清冷的內閣周圍打轉,遇到熟人,彼此相詢,卻都茫然無從猜測。只知道兩宮太后震怒異常,並且有蔡翰林的兩個摺子交下來,摺子裏說的甚麼?周中堂面承的懿旨如何?各衙門,包括軍機處在內,無不關切。

除了恭王已經回府,其餘的軍機大臣都還留在直廬,情勢非常尷尬。兩宮太后把大政所出的軍機處擱在一邊,特旨召見大學士,就好像替軍機大臣們抹了一臉的泥,見不得人了!而他們心裏的感覺,個個都像待罪之身,所以不便出面去打聽,照李棠階的意思,不妨各回私第,靜候上諭。但文祥、寶鋆和曹毓瑛,都不贊成,他們認為那不是應付可能的劇變所應有的態度,而且他們相信,很快地便會得到消息。

就像辛酉政變以及拿問勝保那樣,周祖培又成了大家矚目的人物,一回內閣就為王公大臣所包圍。為了沖淡局勢,他不能不按捺焦灼的心情,以比較從容的態度來敷衍一番。他說兩宮太后對恭王不滿,到底這不滿從何而起?他也不明白。想來恭王誼屬懿親,縱有過失,一定能邀寬免的恩典。這些話,一方面是為恭王開脫,一方面暗示出決不會鬧得像誅肅順那樣嚴重。

敷衍了一陣,周祖培吩咐傳轎,去拜訪大學士倭仁。一到那裏看見吳廷棟在座,便說:「這省了我的事,想來艮翁已知其詳?」

「是的。」他慢吞吞地指著吳廷棟說,「我聽說了。」

「此事面奉懿旨,由艮翁主持。應該如何處置,請見教。」

「那也無非遭旨辦理而已。」

倭仁說得輕鬆,周祖培卻大吃一驚,照他這話,竟是真要治恭王的罪!實不知他居心何在?「艮翁!」周祖培的臉色突顯沉重,「凡事總須憑實據說話,蔡壽祺的語氣甚為曖昧,此人的素行,亦不見得可信。我看,當從追供著手。」

「這一步是一定要做的。不過,我看蔡壽祺如無實據,也不敢妄參親貴。」

「艮翁見得是!」周祖培不願跟他在此時爭執,站起身來說:「明日一早,我在內閣候駕。」

辭別出門,原想回府休息一會再說,現在看到倭仁的態度可慮,需要早作準備,所以臨時改了主意,去看恭王。

恭王府依舊其門如市,有的來慰問,有的借慰問來探聽消息,王府門上,一概擋駕。但周祖培自然不同,等跟班剛一投帖,便有王府的官員趕到轎前,低聲稟報,說恭王在大翔鳳胡同鑒園,曾經留下話:「如果周中堂來了,勞駕請到那裏見面。」

於是周祖培又折往鑒園。轎子一直抬到二堂滴水簷前,掀開轎簾,只見恭王穿一件外國呢子的夾袍,瀟瀟灑灑地站在台階上。

周祖培趕緊疾趨數步,走上台階,照宰輔見親王的禮節,垂手請安。等他剛要蹲下身子,恭王一把將他扶住,「芝老,不敢當!」他又轉身吩咐聽差:「伺候周中堂換便衣。」

等周府的跟班,從轎子裏取來衣包,服侍主人換好衣服,恭王親自引領,肅客到後園一座精舍去密談。恭王內心的感覺,十分複雜。三分驚懼,三分焦灼,三分憤懣,還有一分傷心,但表面上顯得很不在乎,靜靜地聽著周祖培細談召見經過。

「多承關愛!」到客人的話告一段落時,他拱拱手說:「還要仰仗鼎力。」

「凡事不能破臉,破了臉就麻煩了!」周祖培皺著眉說,「既奉懿旨,這君臣之分上,總要有個交代。這點點苦衷,要請王爺體諒。」

恭王聽他這口氣,倒有些擔心,想了想,不亢不卑地答道:「果然我罪有應得,自然甘受不辭。」

「倒不是應得不應得。」周祖培停了一下,表示了他的態度:「我總盡力維持王爺。」

「承情之至。」恭王站起身來,又抱拳作揖。

周祖培還了禮,剛要說甚麼,只見垂花門口,翎頂輝煌,全班軍機大臣由文祥帶頭,一起都到了,便跟著主人一起走到廊上來等候。

彼此見了禮,有極短的片刻沉默,寶鋆第一個開口:「會出這麼個大亂子,真沒有想到。好在有中堂主持,總算可以放心。」

「佩蘅!」周祖培立即問道:「你聽誰說的,是我主持?不是我,是倭艮翁。」

「不管誰主持,反正中堂的話,一言九鼎。」

周祖培搖搖頭,不以他的話為然,卻又未曾作進一步的解釋。就這時候,四名妙年丫頭,端著福建漆的大托盤,裊嬝娜娜地走了進來。盤中是有紅有綠、有黃有白的四瓶洋酒,水晶高腳杯,還有銀碟子裝的八樣乾果酒菜,兩大盤點心,都置放在中間的大理石紅木圓台上,鋪陳了杯筷,一名二十歲模樣,長得極腴艷的丫頭,走到下方,笑吟吟地招呼:「各位大人,請用點心。」

「來吧,來吧!」恭王首先走了過去,一隻手抓了個包子,一隻手便去倒酒。

於是有的坐了過去,有的說不餓,周祖培居中上坐,等纖纖素手,捧過一盞紫紅色的酒來,他忽發感慨:「咳!『葡萄美酒夜光杯』,就是這些洋玩意,害了王爺。」

話裏的意思很深,但在座的人都明白,恭王的起居飲食,帶些洋派,久為衛道之士所不滿。不過感慨發於此時,必有所謂,文祥趕緊向喜歡多嘴的寶鋆遞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打岔,聽周祖培再說下去。

「明天一早,傳蔡壽祺到內閣追供,不知道他有甚麼實據拿出來?文園!」他看著李棠階說,「你跟艮翁是一起講學的朋友,勸勸他,不必推波助瀾!」

原來如此!大家都恍然了,守舊派的領袖倭仁,是站在兩宮太后那一面的。

周祖培的話不多,但都交代在「節骨眼」上,恭王頗為承情。這就夠了,他不必也不宜再作逗留,起身告辭。

送客到垂花門,恭王還要送,周祖培再三辭謝,主人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但同為客人的文、李、寶、曹四樞臣,為了禮貌,也為了代表主人,一直把周中堂送到二門,看他上了轎。這時曹毓瑛便對李棠階說:「文翁,我看事不宜遲,倭中堂那裏要早去招呼。」

「對了!」寶鋆接口附和,「我看,文翁這會兒就勞駕一趟吧!」

「也好。」李棠階很乾脆地答應,「我不跟主人面辭了。回頭我再送信來。」

這是曹毓瑛的「調虎離山」。李棠階為人比較耿直,雖同為軍機大臣,在恭王面前卻有親疏之別,把他調開了,他們才可以跟主人無話不談。

「咳!」恭王到這時才顯出本來面目:「我沒有想到栽這麼大一個觔斗!」

大家都想安慰他幾句,但在這樣尷尬意外的情勢和同船合命的關係之下,竟找不出一句合適的話可說。

「談正經吧!」文祥從靴頁子裏掏出一張紙──內閣抄來的,蔡壽祺原奏的「摺底」,遞了給恭王:「你先看這個。」恭王一面看,一面冷笑,看完了問:「她能把我怎麼樣呢?革了我的爵?」

「革爵是不會。」寶鋆答道,「也許有意思讓七爺來幹吧!」

「那是蔡壽祺的意思。上頭不會不知道,七爺挑不動這副擔子。」

「我倒有這麼個看法。」曹毓瑛瞿然而起,「不妨讓外面有這麼個說法:上頭有意思讓七爺來幹。誰都知道七福晉是甚麼人。這一下,逼得七爺為避嫌疑,不能不說話。」恭王和文祥都還不曾開口,寶鋆一伸大拇指讚道:「高!」接著又自告奮勇:「我到萬藕舲那裏去一趟,讓他把姓蔡的那小子壓一壓。」

這倒是釜底抽薪之計,而且寶鋆去辦這件事也是很適當的人選,他與兵部尚書萬青藜是同年,而萬青藜與蔡壽祺是小同鄉。

就這樣,很順利地有了對策,疏通倭仁,安撫蔡壽祺,先把明天內閣會議這一關過去,然後鼓動醇王出來為他胞兄講話,這樣雙管齊下,足可以對付得了慈禧太后。

但是,他們沒有想到慈禧太后還有更厲害的手法。她正在親自寫旨,師當年在熱河,預擬密旨,迴鑾到京,召集大臣,不經由軍機而得拿問「三凶」的故智,準備第二天交內閣明發,宣達意旨,處置恭王。

這是她為了補救第一步走錯了的有力措施。那第一步的錯誤,是她沒有把周祖培估計得正確。辛酉政變,查辦勝保,周祖培都是奉旨唯謹,格外巴結,所以她預計對於奉旨治恭王的罪,他一定也會同樣地起勁。等一召見,看到他的態度,才知道周祖培不是奉旨唯謹而是恭王的同黨。

附帶而起的另一著棋,也沒有完全走對。她把上書房總師傅、吏部尚書朱鳳標他們找來,原有民間富家的孤兒寡婦受族人欺侮,請西席出來保護講理的用意在內,但為了怕剛有些懂人事的小皇帝驚惶不安,所以不願召見弘德殿的師傅。其實倭仁才是一個好幫手,第一,一向「忠君愛國」;第二,他是舊派,與恭王不協。如果召見當時,有他侃侃而談,說出一片大道理來,立刻就可下旨,先把恭王攆出軍機,然後議罪,這個下馬威就厲害了。

現在時機錯過了。她在想:明日內閣追供查問,到復奏時有周祖培從中搗鬼,倭仁一定搞不過他們。等他們把輕描淡寫的一道奏摺送了上來,再想辦法來扭轉局面就很吃力了!

想起一句俗語:「先下手為強!」慈禧太后就作好一道皇帝出面的「手詔」等著。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做文章」,上諭的款式、語氣、用詞,她都熟悉,但嘴裏唸得出來,寫到筆下,卻似乎遇到了一別多年的兒時遊伴那樣,只覺得模樣兒彷彿有些像,就叫不出名字來。

自知別字連篇,也顧不得臣下笑話了。寫完收起,恬然入夢。這是她與任何女人不同的地方,越是遭逢大事,她越能鎮靜。

深宮寂寂,禁漏沉沉,一切都如平日。而王公朱門、大臣府第,卻頗有徹夜燈火的,鑒園就是如此。文祥和曹毓瑛都還在,寶鋆卻告辭了,因為他奉派了本年正科會試的副主考,第二天要與正主考大學士賈楨一起入闈,聽了文祥的勸,先回家休息。

到得二更時分,外面傳報進來:「五爺來了!」隨即看見惇王甩著袖子,大步而來,宮燈映著他的臉,顯得特別紅,看樣子是有幾分酒意了。

恭王和在座的人一起都站了起來,還來不及迎出去,那位向來以儀節疏略,語言粗率出了名的「五爺」,撩起衣幅,一腳跨進門,一手便指著恭王大聲說道:「老六,你怎麼把老好人的『東邊』也給得罪了!」

這問得太突兀,恭王一時無以為答,不過這時候也還不是他們兄弟倆密談的時候,因為文祥和曹毓瑛都趕著來向他請安寒暄。

惇王也不坐,就站在那裏大發議論,意思中表示這是「鬧家務」,慈禧太后不該召見內閣,應該召見近支王公來商量。又用了句「家醜不可外揚」的成語,不倫不類,使得恭王有些啼笑皆非。

但是文祥和曹毓瑛卻都認為惇王的所謂「鬧家務」,不失為一個看法,太后與議政王之間是國家大事,如果能看成嫂子與小叔的爭執,那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就容易了。

因此,他們兩人都暗地裏向恭王拋眼色,示意他趁此拉攏惇王。恭王自能會意,很沉著地等他滔滔不絕一番議論過後,大口喝茶時,便即表示態度:「麻煩是我自己惹的,我也不必辯白甚麼!反正在外,有軍機,有內閣,在內,有咱們自己弟兄。五哥,你居長,你說吧,我該怎麼辦?」

「這要大家商量著辦。」惇王說,「我的意思得把老七找回來。」

這個主意是不錯的,蔡壽祺的原摺中,即有以醇王代恭王議政的涵意,則醇王就成了關鍵人物,他的態度能夠澄清,有助於恭王地位的穩定。但是,醇王正在主持修理東陵的工程,不是一兩天內趕得回來的,就算能夠趕回來,他的態度如何,也很難說。因此,惇王的這個建議雖好,卻是緩不濟急。

為了敷衍他,文祥接口問恭王說:「五爺的話該聽,咱們先給七爺送個信吧。」

「對了!馬上派專差給他送信。」惇王說說又語無倫次了,「蔡壽祺這個小子,還真會拍馬屁!叫我,就把他找了來,先叫侍衛揍他一頓再說。」

恭王和文、曹二人都笑了。一方面是笑惇王,一方面是笑蔡壽祺,弄巧成拙,「飭下醇郡王、大學士、六部九卿秉公會議」這句話,「醇郡王」三字成了絕大的敗筆。不但得罪了惇王,而且將來也會逼得醇王非表示支持恭王不可。當然,這一點還得下功夫去運用。

「目前只有這麼辦,」文祥很扼要地作了一個結論:「等會議復奏,看上頭是怎麼個意思?再商量下一步。五爺親貴居長,該五爺說話的時候,五爺也不是怕事的人。」

這兩句話恭維得恰到好處,「對了!」惇王拍著巴掌說,「我不怕事!有話我一定要說。欺侮人可不行!」

這當然是指慈禧太后而言。他們弟兄之間,時有齟齬,不想到了緊要關頭,惇王卻有休戚相關的手足之情,這是恭王栽了跟斗以後,最大的安慰。

等惇王一走,文祥和曹毓瑛也要告辭了,他們已經商量停當,恭王不上朝,其餘的軍機大臣依舊入直,一切政務照常推行,要這樣才能沖淡「山雨欲來」的陰沉。所以文、曹二人需要回家略微休息一下,五更時分便須進宮。

進宮一直不曾「叫起」,這也在意料之中。朝中各衙門,這一天的目光都集中在內閣。蔡壽祺出了很大的風頭,當他一到,聚集在內閣周圍的人,無不指指點點,小聲相告:「那就是參恭王的蔡翰林。」他也知道大家矚目的是他,內心不免緊張,尤其糟糕的是他不曾估計到有被召赴內閣「追供」這一個變化,有許多話不能說,有許多話不敢說,恭王不曾扳倒,自己卻先有一關難過,心裏失悔得很。

進到內閣大堂,只見正面長桌上一排坐著好幾位大臣,一眼掃過,見是昨天被召見的七個人以外,另加一位文淵閣大學士倭仁。兩殿兩閣四相,論資序是武英殿大學士賈楨、文華殿大學士官文、體仁閣大學士周祖培、文淵閣大學士倭仁,賈楨入闈,官文在湖北,在座的也還應該是周祖培為首,但以奉旨由倭仁主持,因而由他首先發言審問。

「蔡壽祺!」倭仁用他那濃重的河南口音,慢條斯理地問道:「你是翰林,下筆措詞的輕重,你知道嗎?」

「回倭中堂的話,既是翰林,不能連這個都不知道。」

「好,那麼我要請教,」倭仁用唸文章的調子,拉長了聲音說:「『有貪庸誤事,因挾重貲而內膺重任者;有聚斂殃民,因善夤緣而外任封疆者』,這兩句話,是指誰呢?」

「是──。」蔡壽祺遲疑了。

「你不能自欺!」吳廷棟鼓勵他說,「要講實話,無須顧忌。」

「聽說在『總署』行走的薛大臣和陝西劉中丞,有此事實。」

「事實如何,請道其詳。」倭仁說。

「無非聽說而已。」

「聽說怎麼樣呢?」

「聽說──,薛、劉兩位都是有了孝敬。」

「孝敬誰啊?」倭仁問道:「是議政王嗎?」

「是。」

「這得拿證據出來!」周祖培第一次發言,「是有人證,還是物證?」

「都沒有。」蔡壽祺這下答得很爽快,「我不過風聞言事而已。」

「你不必有何顧忌!」吳廷棟再一次對他鼓勵:「我們面奉兩宮太后懿旨,秉公會議具奏,決不會難為你。」

「是如此。確係傳聞,並無實據。」

「那麼是聽誰說的呢?」

「這不必問了。」周祖培反對吳廷棟的態度,「既是風聞,不宜株連。」

「是,不宜株連。」協辦大學士瑞常接口說,「我看讓他遞個親供,就復奏吧!」

倭、周兩閣老都點點頭,會議就算結束了。蔡壽祺借內閣的典籍廳,寫了一紙簡單的「親供」,也算是過了關了。

於是商量復奏,由刑部侍郎王發桂擬了個稿子,交到倭仁手裏,他朗聲唸道:

「竊臣等面奉諭旨,交下蔡壽祺奏摺二件,遵於初六日在內閣傳知蔡壽祺,將摺內緊要條件,面加詢問,令其據實逐一答覆,並親具供紙。臣詳閱供內,唯指出薛煥、劉蓉二人,並稱均係風聞。其餘驕盈,及攬權、徇私三條,據稱原摺均已敘明等語。查恭親王身膺重寄,自當恪恭敬慎,潔己奉公,如果平日律己謹敬,何至屢召物議?閱原摺內貪墨、驕盈、攬權、徇私各款,雖不能指出實據,恐未必盡出無因。況貪墨之事,本屬曖昧,非外人所能得見,至驕盈、攬權、徇私,必於召對辦事時,流露端倪,難逃聖明洞鑒。臣等伏思黜陟大權,操之自上,應如何將恭親王裁減事權,以示保全懿親之處,恭候宸斷。」

大家細心聽完,商量著點竄了幾個字,發抄具名,遞了上去。第二天兩宮太后召見倭仁、周祖培等人,慈禧太后不提復奏,先親手頒下一道硃諭。

「裏頭有『白』字,也有句子不通的地方,你們替我改一改!」

三十剛剛出頭的太后,作了個略帶羞澀的微笑。以她的身分,這樣的笑容,難得看見,所以格外顯得嫵媚。但倭仁茫然不見,他的近視很厲害,而在殿廷之間,照例不准帶眼鏡,所以接過太后的手詔,雙手捧著,差不多接近鼻尖,才看出上面的字跡。

這樣看東西很吃力,他便奏道:「請兩宮皇太后的旨,可否讓周祖培宣讀,咸使共聞?」

「可以!」慈禧太后點點頭。

周祖培從倭仁手裏接過硃諭,因為聽慈禧太后說,內有別字與辭句不通之處,所以不敢冒失,先為她檢點一遍。那書法十分拙劣,真如小兒塗鴉;把「事」寫作「是」;「傲」寫作「敖」;「制」寫作「致」。還有錯得很費解的,「似」寫作「嗣」,「之」寫作「知」,「暗」寫作「諳」。但就是這樣如蒙童日課,掉在路上都不會有人撿起來看一看的一張紙,筆挾風雷,令人悚然。周祖培暗暗心驚之餘,強自鎮靜著,走到御案旁邊。

這天召見的還是七個人,少了個入闈的副主考桑春榮,多了個倭仁,除去周祖培,那六個人分班次跪下聽宣懿旨。

於是周祖培改正了別字,朗聲唸了出來:

「諭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兩宮皇太后懿旨,本月初五日據蔡壽祺奏:恭親王辦事,徇情、貪墨、驕盈、攬權,多招物議,種種情形等弊。似此重情,何以能辦公事?查辦雖無實據,事出有因,究屬曖昧之事,難以懸揣。恭親王從議政以來,妄自尊大,諸多狂傲,倚仗爵高權重,目無君上;看朕沖齡,諸多挾制,往往暗使離間,不可細問。每日召見,趾高氣揚;言語之間,許多取巧,滿口亂談胡道。似此情形,以後何以能辦國事?若不即早宣示,朕歸政之時,何以能用人行政?似此種種重大情形,姑免深究,方知朕寬大之恩。恭親王著毋庸在軍機處議政,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預公事,方是朕保全之至意,特諭。」

等他唸完,個個心裏警惕,女主之威,不可輕視。也就是這一念之間,恭王猶未出軍機,慈禧太后的權威已經建立了。

「你們都聽見了,」她問:「我們姐妹沒有冤枉恭王吧?」

大家都不作聲,只有周祖培轉身說道:「臣謹請添入數字。」

「噢!你說。」

「『恭親王從議政以來』這一句,臣請改為『恭親王議政之初,尚屬謹慎』。」

慈禧太后還不曾開口,慈安太后表示同意:「這倒是實話。」

既然都如此說,慈禧太后也覺得無所謂,准許照改,又特加囑咐:「馬上由內閣明發,盡快寄到各省,不必經過軍機處。」

「是!」這次是倭仁接口,他從容請旨:「恭親王差使甚多,不可一日廢弛,請派人接辦。」

這一點慈禧太后還未想到,為了不願顯出她並無準備,隨即答道:「軍機上很忙,你們大家盡心辦理吧!」

這句話一出,有的困惑,有的心跳,困惑的是不知慈禧太后到底是甚麼意思?軍機處除了恭王,輪下來就該文祥領班,那麼這「你們大家」四字是作何解釋?而心跳的也正是為了這四個字,看樣子恭王以下,全班要出軍機!「你們大家」是指此刻召見的人,指示「盡心辦理」是辦軍機處的大政,這樣,應該很快就有覆命,指派在軍機處「行走」。

覆命倒有,卻不是派那些心跳的人當軍機大臣。慈禧太后想到了辦洋務的總理通商事務衙門,那是個要緊地方,文祥比較靠得住,便特別作了指示,責成他負責。又想起召見、引見帶領押班的王公,吩咐派惇王、醇王、鍾王、孚王四兄弟輪流。

說完退朝。「你們大家」四字,依舊是個懸疑。倭仁、周祖培和瑞常略略商量了一下,邀請大家到內閣商談,把慈禧太后的硃諭,改成「明發」,多了一段話,卻少了一句話。多的那段話就是慈禧太后補充的指示,「你們大家」改成「該大臣等」,含含糊糊不知是指文祥他們四樞臣,還是這一天召見的七大臣?至於少了的一句話是頭一句:「諭在廷王大臣等同看」。因為硃諭中別字連篇,如果讓王公大臣同看,少不得會傳出去當笑話講。為了維護天威,以不讓人看為宜。

等商量停當,周祖培派人把文祥請了來,當面告知其事。文祥大出意外,原以為內閣會議,蔡壽祺的供詞於恭王有利,復奏雖未能盡力為恭王開脫,但至多不過「裁減事權」,撤一兩項無關緊要的差使,顯顯慈禧太后的威風,誰知這個威風顯得這麼足,差一步就要降恭王的爵!

心中有危疑震撼之感,表面卻還平靜,文祥也不多說甚麼,回到軍機處,一面派人為恭王送信,一面與同僚商議,覺得處境尷尬。但李棠階到底是真道學,處之坦然,認為既未奉旨解除樞務,仍當照常供職,所以依舊靜坐待命,午間依舊三鍾黃酒,一碗白飯。飯罷休息到未初時分,照平常一樣,傳轎回府。

文祥和曹毓瑛當然要趕到鑒園,惇王也在。恭王的氣色不很好,相對自然只有苦笑。

「五爺!」曹毓瑛說道:「明天有好幾起引見,該你帶領。」

「我那能幹這種差使?」惇王把頭一扭,搖著手說,「叫老八去!」

「閒話少說。」惇王忽又回身拉著曹毓瑛便走,「來,來,你替我寫個摺子。」

文、曹二人正就是想的這條路子,交換了一個眼色,曹毓瑛便坐到書桌上,執筆在手等惇王開口。

「不能讓她說叫誰不幹就叫誰不幹!也得大家商量商量。琢如,你就照我這個意思寫。不要緊,話要說得重。」

顯然的,惇王由兔死狐悲之感,起了「同仇敵愾」之心,文祥便勸道:「五爺,你先靜下來!話不是這麼說。」

「該怎麼說?」

「話總要說得婉轉。」

不容文祥畢其詞。惇王便偏著頭,揚著臉,大聲打斷:

「她懂嗎?」

這是抬槓,不是辦事,恭王趕緊攔著他說:「五哥,你聽他們兩位先說,有不妥的,再斟酌。」

「好,好!」惇王原來就很佩服文祥,這時便把只手臨空按一按,「你們商量著辦。寫好了我來看。」

說了這一句,他從腰帶上解下一串小件的漢玉,坐到一邊給恭王去賞鑒談論。文祥和曹毓瑛才得靜下來從長計議。

回天之力,全寄託在這個奏摺上,所以曹毓瑛筆下雖快,卻是握管躊躇,望著文祥說道:「總得大處落墨?」

「那自然,朝廷舉措,一秉至公,進退之際,必得叫人心服。」

「啊,啊!」曹毓瑛一下子有了腹稿,「就用這個做『帽子』,轉到議政以來,未聞有昭著的劣跡,被參各款,又無實據。至於說召見奏對,語氣不檢,到底不是天下臣民共見共聞,如果驟爾罷斥,恐怕引起議論,似於用人行政,大有關係。這麼說,行不行?」

文祥把他的話想了一遍,點點頭說:「就照這意思寫下來再看。」

這樣的稿子,曹毓瑛真是一揮而就,用他自己的命意,加上惇王的意思,以「臣愚昧之見,請皇太后皇上,恩施格外,飭下王公大臣集議,請旨施行」作結。

惇王粗枝大葉地看了一遍,沒有說甚麼,恭王卻看得很仔細,提議改動一個字:「竊恐傳聞於外」改為「竊恐傳聞中外」。這是暗示慈禧太后,在京城裏的各國使節也在關心這一次的政潮。事實也確是如此,但總有點挾外人以自重的意味,文祥有些不以為然,可是沒有說出口來。

這個奏摺遞到慈禧太后手裏,自然掂得出份量。心裏氣憤,但能抑制,她很冷靜地估計自己的力量,決還沒有到達可以獨斷獨行的地步,因此,立刻作了一個決定,接納惇王的建議。

於是她召見文祥、李棠階和曹毓瑛,除了撫慰以外,把惇王的摺子交了下去,吩咐傳諭王公大臣,翰詹科道,明天在內閣會議。此外還有許多非常委婉的話絮絮然,藹藹然,聽來竟似慈安太后的口吻。

這一來,外面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第一,召見三樞臣,把前兩天明發上諭中「該大臣等」這四個字,作了有力的澄清;第二,恭王逐出軍機一節,必定可以挽回。

因此,這天到內閣來赴會的,特別踴躍,而且到得極早。但是會議卻遲遲不能開始,因為倭、周兩閣老以及「協揆」瑞常不曾到。再一打聽,說是兩宮正在召見,除他們三個人以外,還有朱鳳標、萬青藜、基溥、吳廷棟和王發桂。這是為甚麼?莫非事情還有變化?大家都這樣在心裏懷疑。

這是因為慈禧太后前一天又聽了安德海的挑唆,說恭王不但沒有悔過之心,而且多方聯絡王公大臣,決定反抗到底。她雖不全信他的,但自己覺得對文祥所說的那番話,顯得有些怕事,急於想收篷似地。如果這一天內閣會議下來,聯名會奏請求復用恭王,不但太便宜了他,以後怕越發難制,而且大家一定會這麼說:到底是婦道人家,只會撒潑,辦不了正經大事。如果落這樣一個名聲在外面,以後就不用再想獨掌大權了。

為了這個緣故,慈禧太后決定把事情弄複雜些。召見的名單重新安排,在原先召見過的那一班人裏面,去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內閣學士殷兆鏞,另外加了四個人:肅親王華豐、豫親王義道、兵部尚書萬青藜、內務府大臣基溥。召見兩王是為了增加聲勢,至於萬青藜和基溥在慈禧太后印象中,是謹慎聽話的人,她輕視滿缺的兵部尚書宗室載齡,而載齡是恭親王力保的,這也成了口實之一。

「像載齡這樣的人才,恭王一定要保他當尚書。照我看,載齡不過筆帖式的材料。萬青藜!」她問:「你跟載齡同堂辦事,總知道他的才具吧?」

萬青藜不敢駁回,但也不便附和,而且慈禧太后的批評,多少也是實情,所以只好免冠碰頭,含含糊糊地答道:「太后聖明。」

「再說惇王。」慈禧太后看著肅親王華豐說:「在熱河的那會兒,說恭王要造反的,不是他嗎?現在他又反過來維護恭王。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回頭內閣會議,你們要說公道話!」

到了內閣,隨即開會。因為此會由軍機處傳諭召集,所以由文祥首先述旨:「昨天奉兩宮皇太后面諭:恭親王在召見的時候有過失,因為蔡壽祺參他,不能不降旨;惇親王現在上摺子,也不能不交議,可見,上頭並無成見,一切總以國事為重。朝廷用人,一秉大公,從諫如流,亦所不吝;如果你們一定要說,國家非恭王不可,你們跟外廷各衙門去商量,聯名寫個摺子上來,讓恭王再回軍機,我准了你們的好了。天意既回,該如何仰承上指?請大家定個章程。」

話還未完,吳廷棟站起來說,「這話完全不符。」

文祥述旨,已令人不免迷惑,聽得吳廷棟這一駁,越發有石破天驚之感!他怎麼可以如此說?照他的話,豈非文祥矯詔,那有這麼大膽?真太不可思議了!

而文祥卻比較持重,雖覺吳廷棟的話和語氣,武斷無禮,但仍舊平靜地問:「何以見得?」

「剛才兩宮皇太后召見,面奉懿旨,全無請恭王復回軍機的話。」

「那麼,上頭是怎麼說的呢?」

「說恭王必不可復用。」

「那太離奇了!」李棠階皺著眉說,「不至於出爾反爾吧?」

「此何等大事,敢有妄言?」

「不錯!」倭仁也說,「面奉懿旨,恭王不可復用。」

以倭仁的年高德劭,而且道學家最重視的是「不欺」,自無妄言之理。照此看來,莫非文祥在假傳聖旨?

正當大家越來越迷糊,也越來越著急的那片刻,李棠階說話了:「昨日軍機承旨,面聆綸音,確如文尚書所說。」

「那不是天下第一奇事?」惇王看著倭仁和吳廷棟,大聲說道:「上頭說了今天的話,就不能說昨天的那個話,說了昨天的那個話,就決不能說今天這個話。艮老,別是你聽錯了吧?」

「王爺!」倭仁板著臉回答:「老夫雖耄,兩耳尚聰。」

「我們三個人也沒有聽錯。」

文祥接著李棠階話,補了一句:「昨天押班的八王爺可以作證。」

「巧了!」吳廷棟說,「今天也是八王爺押班。」

「那好,好,你們不用吵了!找老八來問。」惇王大聲吩咐:「看,鍾王在那兒,快把他找來。」

內閣的蘇拉分頭去覓鍾王,這等待的當兒,大家交頭接耳地小聲談著,雖聽不清說些甚麼,但臉上十九浮現著好奇的神色,好像賭場裏有豪客孤注一擲,大家都迫切希望要看那一寶開出來的是甚麼?

「寶官」鍾郡王找到了,這兩天他奉旨帶領引見,算是第一次當正式差使,打扮得一身簇新,寶石頂、團龍褂,極長的一支雙眼花翎,在日影中閃著金藍色的光芒,襯著他那張皮色白淨,微帶稚氣的臉,益顯得高貴華麗。等走進內閣大堂,抬頭望一望,立刻放下馬蹄袖,向他五哥惇王請了個安。

「老八!」惇王問道,「昨兒個軍機『叫起』,是你押班?」

「是。」

「今兒呢?」

「也是。」

「好吧!」惇王揮一揮手說,「你們問他。」

於是文祥和吳廷棟,又把所奉的懿旨說了一遍,要鍾王證明,確有其事。

「你們不錯!」他看著吳廷棟這方面說了一句,轉臉看著文祥又說:「你們也不錯。慈禧皇太后昨天和今天,是這麼說的!」

這一下,滿堂驚愕,議論紛紛,好久都靜不下來。大家都在研究同樣的一個疑問:慈禧太后何以自相矛盾?到底她的真意何在?

文祥一看這情形,知道大事壞了。內中的變化曲折,尚未深知,去打聽明白,設法化解,都得要相當時間,此事宜緩不宜急,所以提議到三月十四再議。倭仁和吳廷棟原想早早作一了斷,無奈站在恭王和文祥這面前人多,齊聲附和,只好算了。

事情看來要成僵局,政務也有停頓的模樣,軍機三樞臣苦悶不堪,每日在直廬徘徊,要等一個人來,情勢才有轉機。──這個人就是在盛京的醇王。

不過,軍機三樞臣的苦悶雖一,原因多少不同。文祥瞭解洋務,深知外國使節對於樞廷動態,都有報告回國。大清朝的那面黃龍旗已經有了裂痕了,全靠政局穩定,有位高望重的恭王在上籠罩一切,合力彌補,才可以不使那條裂痕擴大。如果朝局動盪,足以啟外人的異心。所以文祥不免有隱憂。

李棠階的目光是在各省。蔡壽祺的背後有些甚麼人,那兩個奏摺是怎麼來的?他完全清楚。從咸豐初年的軍機大臣文慶開始,以至於肅順專權,恭王當國,有個一以貫之的方針:泯沒滿漢的界限,而且要重用漢人。不是如此不能有曾國藩,更不能有左宗棠。如今大功初見,私嫌又生,連慈禧太后都說過「恭王植黨」的話,意思是指他外結曾國藩以自重,如今蔡壽祺的摺子中,為旗將不平,攻擊湘軍,挑撥滿漢之間的感情,如果由恭王波及到最善於持盈保泰的曾國藩,那對大局的影響可就太嚴重了。

至於曹毓瑛,一片心思都在恭王身上,恭王一垮,他也要跟著垮,切身利害所關,格外著急。不過,這些縱橫捭闔的手法,是他懂得最多。倭仁和吳廷棟的性格,也是他最瞭解,講道學的人一鑽入牛角尖,簡直無藥可醫,所以去疏通這兩個人,不必跟恭王過不去,不但沒有用處,說不定還會討一場沒趣。他盤算了好幾遍,認為最好的辦法,還是聯絡那些科甲出身的翰、詹、科、道,另外再覓一位夠地位的王公出面,到十四內閣開會那天,以多勝少,把倭仁和吳廷棟「淹」了,是為上策。

想定了主意,他跟文祥商議,也認為不錯。於是著手進行。這時候那班軍機章京可就發生了大作用,他們與翁同龢、李文田那些名翰林,都是三四十歲的人,敘起來不是同年,就是世交,平常看花飲酒,總在一起,此時杯酒言歡,一兩句話就拉攏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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