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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座珠帘

八 翦除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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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保的被誅,是咎由自取。他平生最仰慕的一個人,就是為雍正所殺的年羹堯。當同治元年秋天,陝西回亂,勝保受命為欽差大臣,督軍入陝,對河南、陝西巡撫行文,不用平行的「咨」,用下行的「札」。軍中的文案,勸他決不可如此,他說:「你知道不知道,欽差大臣就是從前的大將軍。大將軍對督撫行文,照例用札,不以品級論的。」這就是他學年羹堯的例子。

在西安的時候,有個副都統叫高福,不知怎麼,出言頂撞了他。勝保大怒,命令材官打高福的軍棍,高福大為駭異,說是同為二品官職,如何能打我?勝保冷笑答道:「我是欽差大臣,以軍法殺你都可以,何況是打軍棍?」那高福到底是被打了。這是他學年羹堯的又一個例子。

他這個欽差大臣,行軍彷彿御駕親征。每天吃飯,仿傳膳的辦法,每樣菜都是一式兩碗,那樣菜好,便傳諭,拿這樣菜賞給某文案,居然上仿御食的賜膳之例。入陝之初,為了區區一味韭黃,曾殺過一個廚子,此也是學年羹堯的一個例子。

但是,他得罪了慈禧太后,就非死不可了。他的奏摺,常常自己起稿,有幾句常用的話,一句叫做:「古語有云:『閫以外將軍治之』,非朝廷所能遙制。」還有一句話是:「漢周亞夫壁細柳時,軍中但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那是漢文帝時的故事。勝保常在奏摺中提到這話,等於說軍令高於詔令,已犯大忌,而且也有藐視太后婦人,皇帝童稚的意思在內。因此,湖北巡撫嚴樹森參他「觀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見」,從而以為「回捻癬疥之疾,粵寇亦不過支體之患,惟勝保為腹心大患」。這是所有參劾勝保的奏摺中,最厲害的一個。

那時彈劾勝保的奏章,京內京外,不計其數,歸納起來,不外「冒功侵餉,漁色害民」八個大字。勝保的好色是有名的,隨軍的侍妾有三十多個,最得寵的一個是洪楊「英王」陳玉成的妻子,此外軍行所經,強佔民婦,更是不足為奇的事。

他的侵餉也是有名的。那時的軍餉,多靠比較平靖的各省支援,稱為「協餉」,某省解某省若干,朝廷規定了數目,但各自為政,實際上協餉的多寡遲速,要看封疆大吏與欽差大臣間的私人交情。勝保驕恣狂妄,與各省督撫,多不和睦,所以協餉常不能按時收到,偶然有一筆款子到了,他百事不問,信手揮霍個夠,多下的才撥歸軍用。一次官軍在同州遇伏大敗,死傷枕藉,一個姓雷的帶兵官,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要他發錢撫恤,但實在沒有錢,以致他的受傷的部下,睡在轅門外,呻吟徹夜。治軍如此,他的部下,早就離心離德了。

如果說勝保還有長處,那就是因為他自己頗知翰墨,所以愛才重士。當然,肯在勝保軍營中當文案的,也不會是甚麼潔身自好之士。沒有一個潔身自好的讀書人,願意跟他一起蹚渾水,更沒有一個敦品勵行的讀書人,能夠眼看他在軍營中的一切作為而無動於衷。不過,京中的一些名士,以及有才氣的軍機章京,因為路隔得遠,見聞不真,所以還很有幾個看重他的。在他初入陝時,一方面有人劾奏,一方面由於他動輒以「漢周亞夫」如何如何的話入奏,慈禧太后對他已深為不滿,但顧念他在誅肅順的一重公案中,立過大功,所以還想放他一個實缺。這時便有軍機章京寫信告訴他,叫他最近少上奏摺,因為恭王已經跟兩宮太后回奏過,準備就陝甘總督或者陝西巡撫這兩個缺,挑一個給他。如果他依舊在奏摺中大放厥詞,觸怒了「上頭」,事情會有變化。

這封信遞到西安,勝保正與他的文案們在大談風月,拆信一看,毫不在乎地傳示文案,不作表示。這樣等了幾天,沒有消息,他沉不住氣了。

「事恐有變!」他的上奏摺自炫文采的癮頭又發作了,「不得不剖陳利害,催一催。」

「何苦,何苦,大帥且再等一等!」所有看過軍機章京來信的文案,都認為他此舉異常不智,交口相勸。但勝保不聽,自己動手擬了一道奏摺,立刻以四百里加緊,發了出去。

這道奏摺上說,凡是帶兵剿匪,如果不是本省大吏,則呼應不靈,並列舉湖廣總督官文,湖北巡撫胡林翼,兩江總督曾國藩,江蘇巡撫李鴻章,浙江巡撫左宗棠作為例證,他們都是以本省的地方長官,主持本省的軍務,所以事半而功倍。接著說到他自己,是「以客官辦西北軍務」,無論糧餉也好,招兵也好,事事不能湊手,因此率直上言:「若欲使臣專顧西北,則非得一實缺封疆,不足集事。」

奏摺到京,自然是慈禧太后先看。那時肅順被殺,還不到一年,她對權臣的跋扈犯上,警惕特深,湘軍將領屢敗屢戰,艱苦備嘗,亦不敢作這樣冒昧的陳請,僧格林沁身為國戚,威望素著,對於朝命,奉行唯謹,那有像勝保這樣子的?

如果不及時制裁,豈非又是一個肅順?

於是她把他的摺子留下來,第二天召見軍機大臣,當面發交恭王,冷笑著說:「如果照勝保的說法,朝廷要派兵到那一省,就先得換那一省的督撫。你們想想看,有這個道理嗎?」

恭王這時的宗旨,以求朝局平靜為第一,所以對勝保還存著幾分回護的心,當時還想放他一個陝西巡撫,但慈禧太后也有個堅定的宗旨,勝保的權力決不能再增加,最好能解除兵權,另外給他一個適當的職務,作為他上年統兵入衛,到熱河向肅順示威的酬庸。

經過一番研議折衝,為了維持朝廷的威信,杜絕帶兵大臣的要挾,勝保自然受到了極嚴厲的申斥。而在另一方面又授意前次寫信給勝保的軍機章京,跟他商量,如果他願意內調,讓他在兵部尚書和內務府大臣這兩個職位中挑一個。要做官是當尚書,卻又知道他揮霍成性,內務府大臣有許多陋規收入,勉強可以維持他的排場,所以特意為他多預算一條退路,看他自己怎麼走?這樣的設想,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這一道申斥的廷寄,一封善意的私函,把勝保氣得暴跳如雷,親自寫了一封信給曹毓瑛:「欲縛保者,可即執付『司敗』,何庸以言為餌?唯紀辛酉間事,非保則諸公何以有今日?」所謂「司敗」就是「司寇」,意指刑部,他誤會那封信的作用,是要先解除了他的兵權,把他騙到京師然後治罪,所以有此怒斥。而「非保則諸公何以有今日」,不僅指他統兵為辛酉政變的後盾,而且也指他所上「請太后垂簾並簡近支親王輔政」的一道奏摺,這就連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一起罵在裏頭了。

這封信,曹毓瑛送了給恭王,恭王又呈上御案,慈禧太后只是微微冷笑了一聲:「怪不得有人說勝保像年羹堯,果然不錯!」

雍正帝殺年羹堯之前,因為得位不正,內疚神明,外則唯恐有甚麼清議,所以對年羹堯的籠絡,到了大為失態的地步,一直被人在背地裏譏議。慈禧太后和恭王自然不會蹈此覆轍,要殺勝保,另有佈置。

恭王與文祥、曹毓瑛等人統籌全局,反覆研究的結果,作了解除勝保兵權的最後準備,但還存著期望他有所警悟,立功自新的心,所以洋洋千言,指授方略的廷寄,幾乎每日遞到軍前,但勝保我行我素,毫不在意。

那時回亂最烈的地區,是在同州、朝邑一帶,離河洛重險的潼關,只有幾十里路,而河南的大股捻匪,正在往西竄擾,萬一捻回合力猛撲潼關,關係到陝西、山西、河南三省的安危。朝中凡是瞭解中原形勢的人,無不憂形於色,朝廷亦不斷督催勝保領兵東援。只是他不知有甚麼成竹在胸?安坐西安,漫不經心,而且依然作威作福,有他看不順眼的京營將官,不是參奏降革,就是奏請撤回。恭王一看這情形,必須要採取那不得已的最後手段了。

這最後手段,就是命令在豫西浙川的多隆阿,兼程北上,援救潼關,另外頒了一道密旨,封交多隆阿親自開拆,遵旨行事。多隆阿原是勝保的部將,後來受知於胡林翼,驍勇善戰,與鮑超齊名,合稱「多鮑」。這年──同治元年四月,進克安徽廬州,洪軍悍將「英王」陳玉成,投奔壽州,依附陰鷙驃悍的練總苗沛霖,恰好成就了勝保一件大功。苗沛霖與勝保有交結,看看洪軍自安慶一破,大勢不妙,把窮無所歸的陳玉成做人情,縛送勝保大營。勝保喜不可言,一面接收了陳玉成的有國色之稱的妻子,一面在奏摺中大事鋪張,以為陳玉成是洪軍的第一勇將,既已被擒,洪軍從此不足憂,意思中要親送陳玉成入京,舉行「獻俘大典」。結果弄了個很大的沒趣,朝廷批答,申斥他胡鬧,同時命令,即在軍前正法。好大喜功的勝保,大失所望,從此對朝中柄政的大臣,越發不滿。

等陝西回亂一起,恭王的原意是要派多隆阿入陝,因為他遠在豫西,緩不濟急,才改派了勝保。這時朝旨派他兼程援救潼關,對勝保來說,自然是件很失面子的事,所以更加負氣,不大理潼關這方面的戰局。同時由於「甘督」、「陝撫」這兩個實缺封疆,完全落空,失意之餘,想到這年春天在安徽奏請「以安徽、河南兩巡撫幫辦軍務」的花樣,照樣再耍一套,奏請以陝西巡撫瑛棨幫辦軍務。如果奉准,則不但陝西巡撫成了他的部屬,而且權足以指揮巡撫,便成了總督的身分,可以稍稍彌補他實缺督撫不曾到手的遺憾。

可想而知的,從兩宮太后到軍機處,沒有一個人會准他的要求,責問他道:「若以軍務、地方,必須聯為一氣,方能剿賊,如官文、曾國藩等,以統帥而兼封圻,則僧格林沁之在豫省,未聞必以撫臣幫辦。豫省官吏,尤稱疲玩;僧格林沁督軍,所向有功,則又何說?」從而很乾脆地答覆他:「所請斷不准行。」不但不准,而且督催馳援同州、朝邑的語氣也更嚴厲了!

除此以外,督催赴援的話也頗見聲色了,先是議駁:「勝保督兵日久,平時自詡方略,所謂『通盤籌劃,洞悉賊情』者安在?」繼而詰責:「倘或有失,該大臣自問,當得何罪?並何顏面以對天下!」終於提出警告:「該大臣務即力圖補救,毋再玩忽!謂朝廷寬典之可幸邀也。」軍機章京擬旨,雖然下筆如飛,但片言隻字,皆有分寸,再經過軍機大臣的推敲,上呈御覽。經過這三道手續發出來的諭旨,在意旨的表達上,幾乎不可能發生錯誤。勝保也是深通翰墨的人,看到最後那一段話,不但暗示將要交部議處,而且處分擬呈之後,不可能邀得寬免。所以他心裏雖憤不可遏,卻也不免著急,真的不能「再玩忽」,得要「力圖補救」了。

「好吧!」他對他的幕僚說,「看我『補救』!補救好了,再跟他們算帳。」

但是,他要補救卻甚難。馭下無恩,士卒不肯用命,濫作威福,同官不願支持,這才真的到了呼應不靈的窘境。最苦惱的是他沒有自己的嫡系部隊,連「子弟兵」都沒有。事急無奈,想起一著棋:在安徽的苗沛霖。

苗沛霖的包藏禍心,中外大僚,無不深知,他以辦團練保地方起家,但劫持巡撫,通洪軍、通捻軍,反跡早露,只以用「英王」陳玉成結交了勝保,勝保為他「乞恩免罪」,勉強就撫。當政的大臣,因為江南軍務吃緊,而河南的捻軍、陝西的回亂,在在需要剿治,所以雖有袁甲三等人,對苗沛霖力主痛剿,仍不得不加姑息,可是防範得極嚴。那知勝保計無所出,派了個提督,拿了用督辦陝西軍務欽差大臣關防所發的護照,調苗沛霖所部到陝西助剿。

消息一傳,安徽、江蘇、山東、河南各地負有治安責任的地方官和帶兵官,無不大起恐慌,飛章告警。因為苗沛霖正苦監視太嚴,動彈不得,經勝保檄調到陝,恰好給了他一個竄擾的機會。於是軍機處搞得手忙腳亂,用六百里加緊的廷寄,「嚴飭勝保速行阻止」,同時分別命令僧格林沁及有關各省的大員,阻攔苗沛霖,「妥為開導,剛柔互用。如不聽阻止,即著分撥兵勇,並力兜剿,毋許一人一騎,鬧入境內。」

這還不算,還把苗沛霖的一個「剋星」找了出來。這個人就是湘軍羅澤南的舊部李續宜,一向在皖北打仗,地形極熟,苗沛霖對他相當忌憚。後來調到湖北,當胡林翼病重時,專摺保薦他接任,不久,由湖北調為安徽巡撫,用意就在責成他專門對付苗沛霖。到任不久,丁憂奏請開缺,朝中不肯放他,只准假百日,尚未期滿。現在因為勝保的荒唐,怕苗沛霖蠢動,所以特旨催促,「剋日啟程赴皖任事,斷不可拘泥假期未滿,稍涉遲延,致皖省大局,或有變遷貽誤。」

為了勝保的輕舉妄動,惹起了極大的麻煩,朝中大臣,各省大吏,無不對他深恨痛絕,「皆曰可殺!」

於是各處彈劾密告勝保的章奏文書,又如雪片飛到。恭王派了專人處理,把那些文件分別處理,雖有少數誇大其詞,意在報復的,但大致都可信其實在,因為一項劣跡,常有幾個人指出,經過仔細比對,逐條開列,總計有十來款之多。

為了整飭紀律,軍機大臣沒有一個不主張嚴辦的。第一步當然是查明實在情形,可是怕打草驚蛇,勝保得知其事,激出變故,而且正派他負責剿平回匪,也不能打擊他的威信,這樣就不便公然遣派大臣查辦。

會商的結果,採納了文祥的主意,向僧格林沁查問,奏准兩宮太后,隨即下了一道密諭:

「前有人奏:勝保去春督師京東,以至入皖,入陝,所過州縣,非索饋千金或數千金,不能出境,稍有羈留,官民尤困。隨營之妓甚多,供億之資不少。又有人奏:勝保上年督兵直隸,路過衡水,悅民間女子,招至營中閱看。又縱容委員,濫賣『功牌』,至今直省拿獲馬賊,多帶有勝保營中藍翎或花翎,以及頂戴執照。又有人奏:勝保以一寒士,自帶兵以來,家資驟富,姬妾眾多,揆厥由來,總由濫保人員,以取賄賂;虛報名額,以冒口糧;勒派捐稅,以充私囊。本年督兵赴皖,挈帶眷屬,熄赫道路;其拔營赴陝,同行女眷大轎有數十乘,聞「四眼狗」陳玉成家眷,亦為勝保所有,隨從車輛,不知多少?各州縣不勝苦累等語。以上勝保貪漁欺罔各劣款,係近日節次有人參奏,情節大同小異,似非虛罔。僧格林沁久駐河南、安徽交界處,見聞自必較確,著即按照所參各款,據實復奏。」

以外還有陝西紳士的「公稟」──是由多隆阿抄呈的。這些公稟是要求多隆阿回陝西去平回亂,當然也就提到了勝保,除去貪污、好色的劣跡以外,還指出「諱敗為勝」,說渭河北岸,「匪巢林立」,西路鳳翔,東路同州,為回匪集結之處,而勝保安坐省城,捏造獲勝的戰報。朝中這才明白,中原的局勢,比想像中要嚴重得多。

整個情況是四面作戰,剿捻匪、平回亂、對付勝保,還要攔截苗沛霖。這些任務,分別落在僧格林沁和多隆阿身上,而急務是不准苗沛霖入陝,怕在回亂以外,別生「苗亂」。

朝中的佈置是以僧格林沁為第一線,這一線在河南如果擋不住苗沛霖,那就要靠多隆阿扼守潼關。此地自古就是一夫當關,萬人莫敵的重險,多隆阿如果不能及時趕到,後患不堪設想。

而多隆阿的全部兵力不到七千人,從紫荊關北上,且戰且走,星夜疾馳,趕往潼關。

這時的勝保,到同州、朝邑一帶視察了一番,已經回到西安,還在要兵要餉。親自動手的奏摺,已不是「非朝廷所能遙制」的話了,改了一個說法:「先皇帝曾獎臣以『忠勇性成,赤心報國』,」這是指英法聯軍內犯時,勝保曾在通州「與洋人接仗」而言。接下來便鋪敘他這次同州之行的戰功,說是一個名叫王閣村的地方,為回匪老巢,進剿大勝,得意洋洋地寫道:「臣抵同未及三日,獲此全捷,差可壯我軍威。」然後就提到軍餉了,除了照例指責各省協餉,未能如數撥解,兵勇口糧,積欠纍纍以外,因為關中已是「西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的季節,特意加了一筆:「現在天氣日寒,兵丁時虞饑潰。」另外加了三個「附片」,一個是參奏署理陝西藩司劉齊銜籌餉不力,辦事玩忽;一個是奏請開復三名革職人員的處分,隨營效力;再一個是請催新任西安將軍穆騰阿迅即赴任,並幫辦陝西軍務。

等這個奏摺到京,僧格林沁奉旨查明勝保劣跡的復奏也到了,不但上諭中所指出的幾條,都是事實,另外還查出了許多秘密。最駭人聽聞的是,陳玉成的兩個弟弟被捕送到勝保軍營,獻上金銀數千兩之多。勝保得了這麼一筆豐厚的賄賂,全力庇護,饒了那兩個「要犯」的命,並還派在營裏當差。

這個秘密的揭露,為軍機大臣帶來的隱憂,不下於勝保的擅調苗沛霖入陝。當即以緊急驛遞,分飭僧格林沁和多隆阿遣派專人訪查詳情,同時再一次催促多隆阿星夜兼程,說他早一日到潼關,便可早一日「抒朝廷西顧之憂」。

潼關當然有人在坐守,那是署理陝甘總督熙鱗,他的任命,在七月間與勝保的任命同時下達。陝甘總督駐蘭州,赴任途中奉旨留在陝西處理回亂。西安有了一個跋扈異常的勝保,還有身為「地主」的巡撫瑛棨,他不便去自討沒趣,因而留在潼關。堂堂總督,侷促一隅之地,而勝保有所知會,動輒以硃筆下札,把他的身分貶成了一個總兵,因此,這個老實人抑鬱萬狀。但總算是一個總督,所以軍機處所發的,有關指示處置勝保的密旨,大致他也有一份,跟恭王和軍機大臣們一樣,他日夕所盼望的,也就是多隆阿早到潼關。

多隆阿終於在十一月十九,依照他自己所預定的期限,領兵到了。這是一支好軍隊,因為多隆阿軍令嚴肅而馭下有恩,所以連營十餘里,闤闠不驚。在潼關,他除了會見熙麟以外,還特地找了個人來會面──駐紮黃河對岸,山西境內,自風陵渡到蒲州,沿河佈防的西安右翼副都統德興阿。

德興阿跟多隆阿一樣,都是黑龍江出身,都不識漢文,都是旗將中的佼佼者。所不同的,多隆阿是大將之才,而德興阿僅得一勇字,他以善騎射受知於文宗,五六年前在揚州一帶頗有戰功,這是得力於翁同龢的長兄翁同書為他幫辦軍務,及至翁同書調任安徽巡撫,左右無人,軍勢不振,於是連戰皆北,被革了職。不久,賞給六品頂戴交僧格林沁差遣,慢慢地又爬到了二品大員的副都統職位,不想偏偏遇著了一個勝保。

勝保看不起德興阿,德興阿也看不起他。他雖沒有像另一個副都統那樣被打軍棍,但為勝保攆出陝西,西安的副都統去防守客地的山西,自然是件很難堪的事,所以他對勝保早存著報復之心。

德興阿與多隆阿是舊交,一見面照滿洲的風俗「抱見禮」。德興阿微屈一膝,抱著多隆阿的腰,興奮得近乎激動了,「大哥,」他說,「你可來了!可把你盼望到了!」「已經晚了。」多隆阿撫著他的背問:「你那兒怎麼樣?」

「瞎!真正是一言難盡。」

兩人執著手就在簷前談話。德興阿賦性粗魯,口沫橫飛地大罵勝保,多隆阿靜靜地聽著,等聽完了,不動聲色地說道:「勝克齋是立過大功的人,朝廷格外給面子,你也忍著一點兒吧!」

一聽這話,德興阿愕然不知所答,多隆阿卻做個肅容的姿勢,旋即揚著頭走了進去。

「大哥!」德興阿跟到「簽押房」裏,不勝詫異地追問:

「怎麼著,你不是來拿勝保?」

「老三!」多隆阿以微帶責備的聲音說,「這麼多年,你的脾氣還是不改。這兒是他們替我預備的『公館』,難保其中沒有勝克齋的人在偷聽,你這麼一嚷嚷,叫我能說甚麼?」

「是!」德興阿接受了他的責備,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哥是『諸葛一生唯謹慎』。」

這兩個人熟「聽」《三國演義》。清朝未入關前,太宗以《三國演義》為兵法,命精通滿漢文的達海和范文程,把這部書譯成滿文,頒行諸將。多隆阿和德興阿在軍營中,每遇閒暇,總請文案來講《三國演義》,作為消遣,因此,用諸葛亮的典故來恭維多隆阿,他自然感到得意。

「我就算是個莽張飛,可要請教『軍師』,我這西安右翼副都統,那一天可以回任啊?」

「快了,快了!」多隆阿顧而言他地說:「同州、朝邑的情形怎麼樣?」

提到這一點,兩人的表情都顯得很嚴肅了。多隆阿與軍機大臣的看法不同,朝旨以堵截苗沛霖列為當務之急,多隆阿卻以入陝平亂視為自己的重任,所以特別要先問匪情。而德興阿防守河東,主要的責任也就在防備回匪渡河,竄擾山西,現在多隆阿問到這方面,他自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深沉的多隆阿,極注意地聽著,偶爾在緊要關鍵上插問一兩句話。等瞭解了全部情況,他作了一個決定,下令總兵陶茂林,率隊出擊。

陶茂林和雷正綰是多隆阿手下的兩員大將,雷正綰在幫辦勝保的軍務,負責解西路鳳翔之圍,但以勝保的驕橫乖張,士卒怨恨不已,所以至今無功。陶茂林的運氣比他好,跟著多隆阿從豫西一路打過來,又立下了許多戰功,此時雖然安營剛定,未得休息,但知道多隆阿用兵決勝,素來神速,因而奉令毫無難色。率領來自吉林的所謂「烏拉馬隊」,自渭南渡河,經故市北上,迂道南擊,成了「拊敵之背」。

包圍同州的回匪,一直只注意著南面、東面拒河而守的官軍,不防北面受敵,在馬隊洋槍的衝殺之下,一戰而潰,同州就此解圍了。

多隆阿這一仗,既為了先聲奪人,樹立威名,也為了讓勝保知道,以為他只不過入陝助剿回匪,別無他意。等同州解圍,他從漁關率全軍進駐,掃蕩匪巢,又打了兩個勝仗。

他是好整以暇,不忙著到西安,軍機處卻急壞了,因為預計他一到潼關,就會依計行事,所以拿問勝保的上諭,已交內閣明發,至多半個月的工夫,就會通國皆知。勝保本人不怕他插翅飛上天去,只怕他部下除了雷正綰的兩千人是官軍,並且原為多隆阿所屬,可保無虞,此外都是「降眾」,平時的軍紀就極壞,一旦樹倒猢猴散,若與回匪合流,則是亂上加亂,而流竄所經,姦淫擄掠,地方亦必大受其害。果然有此不幸之事,都壞在多隆阿手裏,所以恭王又氣又急,傳旨嚴行申飭,同時用六百里加緊的密諭,命令駐紮蒲州,與同州一河之隔的山西巡撫英桂,「迅速據實具奏。」

英桂原來也就著急,多隆阿的逗留不進,萬一生變,勝保部下嘩潰流竄,山西首當其衝。只是此時仰望多隆阿如長城,怕催得緊了他會不高興,現在奉到廷寄,正好有了借口,所以一面奏報多隆阿進駐同州,與回匪接仗三次,均獲全勝,一面派德興阿渡河去看多隆阿,相機催促。

「大哥!你看吧,」德興阿把那道密諭交了給多隆阿,「你再不走,只怕面子上要不好看了。」

「已經不好看了!」多隆阿也從桌上拿起一通廷寄,遞給德興阿。

「這上面說的是甚麼?」

「你這玩意上面,」多隆阿指著德興阿交來的上諭問道:

「又說的是甚麼?」

彼此瞠目相視,哈哈大笑。兩個人都不識漢文,而用清語寫廷寄的規矩,早已廢止,所以有旨意必須請文案來唸了才能明白。

「上面說我『於此等要緊之事,豈可任意遷延?』又說我『不知緩急』,勝保何日拿問,如何查抄,軍務如何佈置,『剋日具奏,不准再涉遷延,致干重咎!』你看,厲害不厲害?」

「這也怪不得上面。勝保怕已經得到消息了!」

「那怎麼會?摺差驛遞,都讓我在潼關截住了,他從那兒去得消息?」

德興阿恍然大悟,從京師到西安,最近的路就是經山西入潼關,這一道關口過不去,那麼這個月十四和十七所發的,拿問勝保及宣佈勝保罪狀的兩道上諭,自然就到不了西安。

「怪不得大哥你不著急。不過──,」德興阿說,「勝保在朝裏也有耳目,截住了驛遞,難保沒有別的路子通消息。」這一下提醒了多隆阿,「啊!」他翹著大拇指誇讚德興阿,「老三,你這個莽張飛,真還粗中有細啊!好,事不宜遲,我今天就走。」

十一月底的天氣,顧不得霜濃馬滑,多隆阿抽調了兩千人,連夜拔營西進,同時派了一名材官,專程趕到鳳翔,通知雷正綰到西安會齊,聽候差遣。

那勝保對於京中的佈置,一無所聞,日日置酒高會,酒到酣時,大罵軍機處辦事顢頇,請糧請兵的奏摺,積壓不批。當然,多隆阿兵到潼關,出擊同州的情形,他已接得報告,但心裏越覺得不是滋味,表面越要做得不在乎,依然豪情勝概,擺出曹孟德橫槊賦詩的派頭。此外當然也作了一番部署,遣派親信分出河南、山西,出河南的是去催苗沛霖間道西進,出山西的是轉道天津,催運向洋商訂購的鋼炮彈藥。

這天下午大有雪意,彤雲漠漠,天黑得早,勝保老早就派人生起十幾個炭盆,點起明晃晃的巨燭,在滿室生春的西花廳,召集文案吃火鍋和燒羊肉。剛剛開席,便有派出去打探敵情的一個把總,氣急敗壞地來報告消息,說是灞橋南岸,出現了十幾座營帳,不知是那一路的兵馬?

消息是報到勝保的一個貼身材官那裏。他知道「大帥」的脾氣,若非緊急軍情,不准在他飲酒的時候去稟報,敗了他的清興,說不定就要人頭落地。既然是在南岸紮營,必屬官軍無疑,無須驚惶。

過了一會又報來了,說那十幾座營帳是多隆阿的部下。證實了是入關的援軍,越發放心。等勝保的宴會將終,那材官才悄悄到他耳邊說了兩句。

多隆阿的官銜是荊州將軍,在勝保看來不當一回事。「他不是在同州嗎?進省來幹甚麼?」他拈著兩撇八字鬍子沉吟著說:「莫非來聽節制?怎麼先忙著紮營,不來參謁?姑且看一看再說。」

他的那些部屬跟他不一樣,個個心裏嘀咕,得知消息,悄悄上城探望,霜空無月,只見暗沉沉一帶營壘,燈號錯落,刁斗無聲,氣象嚴肅,一看便知不是件好事。於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密語,大家都在心裏打好了主意,一回營悄悄兒收拾好了行李,預備隨時開溜。

滿營都已在打算著各奔前程了,勝保卻還如蒙在鼓中,擁著陳玉成的那個姓呂的老婆,好夢正酣。五更時分,笳角初鳴,親信的材官來叩房門,高聲喊道:「大帥,大帥,多將軍進轅門了!」

這時的多隆阿豈僅已進轅門,而且已下了馬,手中高持黃封,昂然直入中門,大聲說了句:「勝保接旨!」

一報到上房裏,勝保大吃一驚,有旨意倒平常,多隆阿這來的時候不好!於是一面由姬妾伺候著穿上袍褂,著靴升冠,一面在心裏盤算。等穿戴整齊,他對瑟瑟在發抖的呂氏姨太太說:「大概是多將軍來接我的事,說不定內調兵部尚書,年內就得動身。」

他也不知道這話是寬慰自己,還是安慰別人,反正說了這句話,心裏覺得好過得多。這時材官又來催了,等他走到大堂,香案早已設好,多隆阿神色肅穆地站在上方等待。

其時多隆阿隨帶的勁卒,已包圍了整個欽差大臣的行轅,中門洞開,一直望到門外照牆,刀光耀眼,如臨大敵。不管勝保平日如何跋扈,甚麼人都不放在他眼裏,見此光景,也不由得膽戰心驚,乖乖兒在香案面前跪了下來。

於是多隆阿把黃綾封套中的上諭取了出來,高捧在手,這只是裝個樣子,他不識漢文,上諭全文早由文案教他默誦得滾瓜爛熟了,這時如銀瓶瀉水般,一口氣背了下來:

「諭內閣:前因陝西回匪猖獗,特命勝保以欽差大臣督辦陝西軍務,責重任專,宜如何迅掃賊氛,力圖報效?乃抵陝已經數月,所報勝仗,多係捏飾;且納賄漁色之案,被人糾參,不一而足,實屬不知自愛,有負委任!勝保著即行革職,交多隆阿拿問,派員迅速移解來京議罪,不准逗留。多隆阿著即授為欽差大臣,所有關防,即看勝保交多隆阿只領,所部員弁兵勇,均著歸多隆阿接統調遣。欽此!」

把上諭唸完,勝保已經面無人色,磕頭謝恩的動作,顯得相當蹣跚。等他把臃腫的身軀抬起來,多隆阿問道:「勝保!遵不遵旨?」

「那有不遵之理。」勝保淒然相答。

「那就取關防來!」

用不著勝保再轉囑,早有人見機討好,捧過一個紅綢包好的印盒來,交到勝保手裏,勝保捧交多隆阿,他雙手接過,解開紅綢,裏面是三寸二分長,兩寸寬的一方銅關防,拿起來交了給他身邊的文案說:「你看看,對不對?」

驗了滿漢文尚方大篆的印文,那文案答道:「不錯!」

「好!」多隆阿揚起頭來,環顧他的隨員,大聲下令:「奉旨查抄!不准徇情買放,不遵令的軍法從事。」

這一下把勝保急得神色大變,上來牽住多隆阿的黃馬褂,不斷地喊:「禮帥,禮帥!」多隆阿號禮堂,勝保平日一直是叫他的號的,這時改了稱呼。

「怎麼樣?」

「禮帥!」勝保長揖哀懇:「念在多年同袍之雅,總求高抬貴手,法外施恩。」

多隆阿想了想說:「給你八駝行李。」

「這,這,這──,」勝保結結巴巴地說,「這不管用啊!」

「管夠可不行!」多隆阿使勁搖著頭,「八駝也不少了,你把你那麼多姨太太打發掉幾個,不就夠用了嗎?」說到這裏向身邊的材官吩咐:「摘頂戴吧!」

於是勝保的珊瑚頂子,白玉翎管連著雙眼花翎,二品武官的獅子補褂,一起褫奪,換上待罪的素服,被軟禁在他日日高張盛宴的西花廳。多隆阿又派了一百名兵丁,日夜看守,同時一再叮囑,務須小心,倒像深怕會有人來把他劫走似的。

這因為多隆阿久知勝保自己雖不練兵,但他為了求個人儀從的威武烜赫,特意挑了二百人,個個體魄魁梧,配備了精美的器械服裝,厚給糧餉,常有賞賜,把這個「元戎小隊」,以恩結成他的死士。而他的部下出身不正,只知有勝保,不知有國法,萬一起了個不顧一切救勝保的念頭,以勝保的毫無心肝,說不定就會在劫持之下,甘受利用,與回捻同流合污。那一來自己的責任就太重了,所以不得不選精兵看守。

誰知他把勝保看得太重了。就在傳旨拿問的那一刻,勝保的文武部下,溜的溜,躲的躲,餘下的都向新任欽差大臣報了到。二百親兵,四十八名廚役,走了一大半,跟在勝保身邊的,只有一名老僕,兩名馬伕,還是他當翰林時的舊人。

這時雷正綰已從鳳翔前線趕回西安,重投故主,萬感交集,但無暇去細訴他在勝保節制下所受的委屈,多隆阿交給他一個相當艱鉅的任務,安撫各營,申明朝廷的本意,完全因為勝保跋扈得不成話說,不能不振飭紀綱。除了勝保一個人以外,決不會有牽涉株連的情事,新任的欽差大臣也決不會有所歧視,勸大家安心,只要立功,必有恩賞。

儘管他苦口婆心地勸慰,終於還是有勝保舊部八百人,呼嘯過河,另投山東,一路騷擾,不在話下。多隆阿接得報告,不願分兵追擊,因為他要集中兵力對付回匪。

回匪多在渭河北岸,與勝保隔河相持,已有四十多天。多隆阿召集將領集議,瞭解了情況,下令開炮,隆隆然一夜,把西安的老百姓驚擾得魂夢不安。第二天早晨一打聽,說渭河北岸的匪巢完全蕩平。接著便有許多人哭哭啼啼到西安來尋親覓友報喪,說是南岸官軍的炮火,玉石不分,把老百姓也轟在裏頭了。

而軍機處只知道多隆阿連番大捷,下詔褒獎,同時催促移解勝保。查抄已告一段落,勝保的姨太太,各攜細軟,走散了許多,剩下的幾個也是惴惴不安,侷促在特為劃出來的一座院子裏,要想打聽打聽消息都不容易。這樣度日如年地過了五六天,忽然雷正綰來了,這一下如見親人,大家圍著他七嘴八舌地訴苦,雷正綰也只有報之以苦笑。

好不容易才有了容他開口的機會:「明天要走了。」他說,「請大家收拾收拾,明天我派人送你們過河到山西。以後各自小心。」

大家都沒有留心他最後這句話中的警告意味,只問:「到那裏呀?」

「自然是跟著勝大人到京裏。」

到京裏以後如何呢?雷正綰無法回答,大家也無法想像。各人收拾好了行李,第二天一早,坐車先走。勝保接著東下,依然坐了八抬綠呢大轎,只在轎槓上拴一條鐵鏈子,表示轎內是革職拿問的犯官。

雷正綰派的人,護送出關,隨即折回。勝保的眷屬從風陵渡過河,進了山西境界,天色已經不早,投宿在蒲州城外的一座荒村裏。

這是一個名符其實的荒村,而原來不是。河東富庶之區,卻以數經兵燹,匪來如梭、兵來如梳、輪番的騷擾劫掠,把稍稍過得去的人家都攆跑了,所以空房子倒是很多。勝保的眷屬連同少數的舊部,加上多隆阿所派的護送官兵,一共佔了兩座人去樓空的大宅。

天氣冷,又沒有月亮,最主要的一點是在前途茫茫的抑鬱憂懼心情之中,因而除去那二十多名護送官兵以外,其餘的都草草設榻,鑽入被窩,聽遠處傳來的狗哭狼嗥,把顆心都擠得發酸了。

勝保的那個呂氏姨太太,一直不曾睡著,獨擁寒衾,望著一盞豆大的油燈火焰出神。她在想勝保,也想著陳玉成,一度是「王妃」,忽然又變成欽差大臣的「姨太太」,而她曾親耳聽見過別人在背後叫她「賊婆」。以後呢?她在想,勝保的人緣不好,說不定會充軍,充到冰天雪地的邊疆,自己當然也要跟著去,說甚麼雪膚花貌,都付與陰寒窮荒,一輩子就這麼完了,想想真有些不能甘心。

正這樣惘惘然萬般無奈時,忽然聽得狗叫,叫得極其獰厲,然後又是長號著奔遠了,彷彿被人打跑了似的,她的一顆心,驀地裏提了起來,側耳靜聽,彷彿是有人聲,便喚那在她床前打地鋪的丫頭:「小珠,小珠!」

小珠為她喚醒,夢頭裏著了驚,猛然翻身坐起,慌慌張張地問:「那兒失火,那兒失火?」

失火倒不曾,有火光是真的。霎時間人聲雜沓,湧進來一群人,燈籠火把照耀著,看得清楚是官兵,她才略略放心。

「都起來,起來!」有個官長模樣的壯漢大聲吆喝:「搜查奸細!」

這種情況她以前也遇見過,懂得應付的方法,趕緊輕聲喊道:「小珠快起來!把那包碎銀子拿給我。」

她是預備拿一包碎銀子送給來搜查的官兵,買得個清靜,成算在胸,動作便比較從容了,下床穿好衣服,剔亮了燈,卻聽小珠急促地喊道:「奶奶,你看!」

急急扭頭從嵌在冰紋格子窗上的那塊玻璃望出去,只見官兵正從各個房間裏把箱籠抬了出來,堆在院子裏,「這是幹甚麼?」她失聲而問,一句話不曾完,聽得房門上猛然一腳,立刻便是一個洞。

「開門,開門!」外面大喝。

小珠抖抖索索地去拔開了門閂,雙扉大開,正是那個大聲吆喝的官長,舉一盞燈籠往她臉上一照,神色頓時不同:

「就是她,就是她,一看就知道了。好好伺候著!」

不由分說,把她推推拉拉地擁了出去,弄上轎子,鎖了轎門,連同那些箱籠行李,一起抬出村子,往北而去。

她驚疑不定地好半天,終於想明白,定是德興阿幹的好事!只怪護送的官兵不管用,從而轉念也難怪,二十多人到了德興阿大軍所駐的防地,還能反抗嗎?

這時的勝保,還未出關,正走到臨潼地方,住在東門外的關帝廟裏,欽命要犯只是防守嚴密,除去行動不能自由,此外生活起居不受干涉,加以勝保出手素來闊綽,押解的官兵得了他的豐厚犒賞,格外優容,居然可以會客了。

所會的客,自然是他的那一班文案。當他初被拿問時,群情驚惶,以為會像上年拿問肅順那樣,凡是勝保的黨羽,皆在逮捕之列,所以都存著避一避風頭,躲開了看一看再說的打算。及至多隆阿派人安撫各營,申明只抓勝保一個,大家比較心定了。有些則平日倚仗勝保的勢力,為非作歹,自知遲早難逃逮問的命運,依舊不敢出面,比較謹飭安分的,看朝廷既無進一步的行動,而多隆阿待勝保也還客氣,見得事態並不嚴重。

株連之憂一消,僥倖之心又生,朝好的方面去想,勝保在去年的擁兵京畿,聲言「清君側」而為恭王的後盾,是能夠打倒肅順的關鍵所在。有此大功,就該像賜「丹書鐵券」那樣,赦他不死,而況他到底不曾喪師失地,與兩江總督何桂清的情況不同。朝廷拿問議罪,多半只是臨之以威,略施膺懲,至多革職,也還有戴罪圖功的可能。此時正不妨好好替他出把力,至少也要見一面,說幾句安慰的話,好為他將來復起時,留下歡然道故的餘地。

於是從勝保一離西安,沿路便有人來相會,患難之際,易見交情,勝保十分心感。同時這對他確也是一種極大的安慰和鼓勵,沮喪憂疑的心情,減消了一大半,他很沉著地與來客密議免禍的方法。連著談了幾晚,談出一個結論:到京越晚越好!一則可以把事情冷下來,再則好爭取時間,多方活動,預作佈置。

勝保是個說做就做的人,從商定了這個辦法,便盡量在路上拖延。最簡單的辦法是裝病,但他的身體其壯如牛,裝病也只能裝些感冒、腹痛之類的小病,同時也不能總是裝病,這天清早從臨潼的關帝廟起身,正無可奈何地要上轎時,他那隨護眷口的老僕,一騎快馬,氣急敗壞地趕到了。

他是奔波了一日一夜,趕回來報告消息的。果然是德興阿幹的好事,八駝行李,四個美妾,都落在別人手中了。被搶的地方名叫東鹽郭村,在蒲州城外,德興阿的部下也還搶了別家,逼得那家的年輕婦女投了井。

勝保自出生以來,何嘗受過這樣的欺侮?但此時如虎落平陽,發不出威,首先想到的是,告訴押解的軍官:「出了這麼檔子無法無天的事,我不能走了。我得回西安看你們大帥,聽他怎麼說?」

押解官如何容得他回西安?只答應在臨潼暫時留下。勝保那時,就好比吳三桂聽說陳圓圓為李自成部下所劫那樣,想像著艷絕人寰的呂氏姨太太,偎倚在德興阿懷裏的情形,五中如焚,是說不出的那種又酸又痛,簡直都不想活了的心情。

「大帥!」有個文案勸他,「此刻急也無用,氣更不必,得要趕緊想辦法,事不宜遲,遲則生變。」

怎麼叫「遲則生變」?勝保楞了一下,才想到是指呂氏姨太太而言。事隔兩天,必已遭德興阿沾污,已經「遲」了,已經「變」了!他嘆口氣說:「我方寸已亂,有甚麼好辦法,你說吧!」

「自然是向禮帥申訴。」

「對啊!」勝保的精神陡然一振,他拿德興阿無可奈何,但可以賴上了多隆阿,「他得給我句話,不然我專摺參他,縱容部屬,公然搶劫,到底是官兵還是土匪?」

「正是這話。」

「來,來!那就拜煩大筆。」

勝保口授大意,託那文案執筆,寫了封極其切實的信給多隆阿。等信寫完,他也盤算好了辦法,取了一百兩銀子,連信放在一起,叫人把負責押解的武官請了來。

「勞你的駕,給跑一趟西安。」他把信和銀子往前一推,「把我的這封信,面呈你們大帥,信裏說的甚麼,你總也該知道。」

看在一百兩銀子份上,而且也算是公事,那武官很爽快地答應,立刻動身去投信。

「再有句話,得請你要個切切實實的回信。」

「勝大人的吩咐,我不敢不遵。信,我一定面呈多大人,不過,這個回信,可不一定討得著。如果多大人說一聲:『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請想想,我還能說甚麼?」

「那我可不是嚇唬你。」勝保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切實回信,我在這兒不走。鬧出事兒來,別說是你,只怕你們大帥的頂戴也保不住。我這話甚麼意思,你自己琢磨去吧!」

說完,勝保只管自己退入別室,把那武官僵在那裏,不知何以為計?於是那文案便走到他身邊,用驚惶的眼色作神秘的低語。

「勝大人的意思,你還不明白?落到今天這一步,他還在乎甚麼?冷不防一索子上了吊,你想想,那是多大的漏子!」

這兩句話說得他毛骨悚然,欽命要犯,途中自盡,押解官的處分極重,前程所關,不是開玩笑的事,所以「喏、喏」連聲,受教而去。

看見那武官一走,估量著多隆阿治軍素嚴,得信一定會有妥善處置,勝保的心情比較輕鬆了些。但對德興阿卻是越想越恨,就算眷口行李,能夠完整不缺地要回來,這個仇也還是非報不可。

左思右想,想出來一著狠棋,親自擬了一道奏摺,犯官有冤申訴,仍許上奏。奏摺中說:「德興阿縱兵搶劫,在蒲州城外東鹽郭村,借口盤查奸細,親帶馬隊、步兵,夤夜進莊,將居民銀錢衣物等件,搶掠一空,該民人等均在英桂行轅控告,請飭查辦。」寫完奏摺,又替他的老僕寫了張狀子,命他趕回蒲州,到山西巡撫英桂的行轅去控告德興阿。奏摺則專人送到西安,請陝西巡撫瑛棨代為拜發,瑛棨跟他有交情,這件事一定肯幫忙。

能想的辦法都已想到,該做的事也都做了,在臨潼關帝廟等待消息的滋味卻不好受,無事枯坐,不是苦思愛妾,就是想到入京以後的結果,真個是度日如年。

就這時候,有個想不到的客,深夜相訪,此人叫蔡壽祺,字紫翔,號梅庵,江西德化人。道光二十年的進士,一直在京裏當窮翰林,中間一度在勝保營裏幫忙,咸豐八年冬天丁憂,因為九江淪陷,道路不通,只好在京守制,境況非常艱窘,勝保也曾接濟過他。以後聽說他到四川去了,混得還算得意。不想卻又在這裏相會,他鄉遇故人,且在患難之中,勝保特有一份空谷足音的欣慰親切之感,趕緊叫請了進來。

兩人見了面,相對一揖,都覺淒然,「梅庵,」勝保強笑著吟了兩句杜詩:「『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聽得克帥的消息,寢食難安。」蔡壽祺也強露寬慰的笑容,「總算見著面了。」

勝保又是一揖,感激不已:「故人情重,何以克當?」他又問:「聽說你在蜀中,近況如何?」

「我的遭際,也跟克帥一樣委屈。」

「怎麼?」勝保反替他難過,「駱籲門總算是忠厚長者,何以你也受委屈?」

「唉!一言難盡!」

不僅是一言難盡,也還有難言之隱。燈下杯酒,細敘往事,蔡壽祺當然有些假話。他是咸豐九年夏天出京的,出京的原因,無非賦閒的日子過不下去,想到外省看看機會,從軍功上弄條陞官發財的路子出來。他的打算是由山西入關中,再到四川,然後出三峽順流而下,如果沒有甚麼機會,便回江西,在家鄉總比在京的路子要寬些。

於是以翰林的身分,一路打秋風弄盤纏,走了一年才到四川。四川不設巡撫,只有總督,這時的總督黃宗漢,因為在兩廣總督任內與英國人的交涉沒有辦好,正革職在京,由成都將軍崇厚署理川督。崇厚雖是旗人,卻謹慎開明,對蔡壽祺那套浮誇虛妄的治軍辦法,不甚欣賞。於是他弄了幾百兩銀子的「程儀」,由成都到重慶,準備浮江東下。

在重慶得到消息,陝西巡撫曾望顏調升川督。蔡壽祺跟曾望顏是熟人,便留在重慶不走,等曾望顏到了任,他也在第二年三月裏,重回成都。那時一方面有雲南的土匪藍朝柱竄擾川南富庶之區,一方面又有石達開由湖北窺川的威脅,於是蔡壽祺大上條陳,以總督「上客」的身分,把持公事,頗為招搖。不久,曾望顏被革了職,仍舊由崇厚署理,參劾蔡壽祺,奉旨驅逐回籍。又不久,川督放了駱秉章。

駱秉章字籲門,雖是廣東人,與湘軍的淵源極深,入川履任時,把湘軍將領劉蓉帶了去,信任極專,以一個知府,保薦為四川藩司。劉蓉看見奉旨驅逐回籍的蔡壽祺,依然逗留成都,私刻關防,招募鄉勇,十分討厭,便老實不客氣提出警告:蔡壽祺再不走,他可真要下令驅逐了。

當然,蔡壽祺對他的本意是有所掩飾的,他有一套冠冕堂皇的說法,把四川看成他的家鄉一樣,急公好義,所以忘掉該避嫌疑。遭當道所忌,正由於他的任事之勇。一面說,一面不斷大口喝酒,就彷彿真有一肚皮的不合時宜,要借酒來澆一澆似地。

「天下事原是如此!」勝保也有牢騷,「急人之難,別人不記得你的任事之勇,用不著你的時候,就說你處處攬權。去他的,我才不信他們那一套。」

「克帥!」蔡壽祺忽然勸他,「大丈夫能屈能伸,此時務宜收斂。等將來復起掌權,有仇報仇,有冤報冤,也還不晚。」

勝保倒是把他的話好好想了一遍,嘆口氣答道:「我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無奈就是嚥不下這口氣。」

「無論如何要忍一時之氣。」蔡壽祺放低了聲音說:「克帥,你有的是本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本錢」兩字,意何所指,勝保倒有些想不透,便率直說道:「梅庵,何謂『本錢』,在那兒?」

蔡壽祺看了一下,用筷子蘸著酒,在桌上寫了一個字,「苗。」

「咳!」勝保皺著眉說,「就是從他身上起的禍!」

「禍者福所倚!只看存乎一心的運用。」

「啊,啊!」勝保大為點頭:「『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話,見教得是。」

「還有,」蔡壽祺說了這兩個字,接著又寫了一個字:「李。」

勝保又點點頭表示會意,聽他再往下說。

「擁以自重。」蔡壽祺抹了這兩個字,又寫:「應示朝廷以無公則降者必復叛之意。」

「嗯!」勝保肅然舉杯,「謹受教。」

蔡壽祺矜持地把筷子往桌上一丟,身子往後一仰,頗有昂首天外的氣概。勝保卻正好相反,低著頭悄然無語,就這片刻,他已有所決定,但沒有說出口來。

「梅庵,」他換了個話題,「此行何往?」

「本想浮江東下,因為想來看看克帥,特意出劍門入陝。」蔡壽祺想了一下說,「『長安居,大不易』,我想先回家看看。」

「不!」勝保很快、很堅決地表示不贊成,「還是應該進京,才有機會。至於『長安居,大不易』,也是實話。這樣吧,我助你一臂,不過,此刻的我,只能略表微忱,你莫嫌菲薄。」說著,他伸手到衣襟裏,好半天才掏出一張銀票,隔燈遞了過去。

銀票上寫著的數目是一千兩,蔡壽祺接在手裏,不知該如何道謝?好半天,擠出兩點眼淚,擺出一臉悽惶,搖搖頭說:「叫我受之不可,拒之不能。何以為計?」

「梅庵,這就是你的迂腐了。要在身外之物上計較,反倒貶低了你我的患難交情。」

「責備得是,責備得是!」蔡壽祺一面說,一面把手縮了回來,手裏拿著那張銀票。

接著又談了些各地的軍情,朝中的變動,直到深夜,方始各道安置。勝保在那古廟中獨對孤燈,聽著尖厲的風聲,想起隨營二三十名姬妾,粉白黛綠,玉笑珠香的旖旎風光,真個淒涼萬狀,不知如何是好?

於是繞室彷徨,整整一夜,把蔡壽祺的那些話,以及自己所打的主意,反覆思量,連細微末節都盤算到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倚枕假寐。不久,人聲漸雜,門上剝啄作響,開出門來一看,隨帶的聽差來報,說那負責押解的武官已從西安回來了。

「好!」勝保依然是當欽差大臣的口吻:「傳他進來!」

押解武官就在不遠之處的走廊上,不等聽差來傳,走過來請了個安:「跟勝大人回話,信投到了。」

「你們大帥怎麼說?」

「多大人也很生氣,說一定給辦。」

「喔!」勝保覺得這話動聽,點著頭說:「他倒還明白。可是,辦了沒有呢?」

「辦了,辦了。已經派人到蒲州去了。」

「那好。我在這兒等,等他辦出個起落來。」

「那不必了。」押解武官陪著笑說,「勝大人請想,一路迎了上去有多好呢?」

這打算原是不錯的,但勝保一則別有用心,正好藉故逗留。再則積習未忘,還要擺擺威風,所以只是使勁搖著頭,掉轉身子,走入屋裏,表示毫無通融的餘地。

押解武官這時可拿出公事公辦的臉嘴來了,搶上兩步,走到門口向屋裏大聲說道:「跟勝大人老實說了吧,多大人有話:聖命難違,請勝大人早早動身,免得彼此不便。」

如果是在十天以前,有人敢這樣跟他說話,馬上就可以送命,而就在此刻,勝保的脾氣也還不小,「混帳東西!」他瞪眼吹鬍子地罵:「甚麼叫『彼此不便』?你給我滾出去!」

「我可是好話。」

勝保越發生氣:「滾,滾!你膽敢來脅制我!你甚麼東西?」

這一吵,聲音極大,有個他的文案,名叫吳台朗的正好來訪,趕緊奔進來把那押解武官先拉了出去,略略問了緣由,便又匆匆回進來解勸。

「真正豈有此理!」勝保還在發威,「我就是不走,看多隆阿拿我怎麼樣?」

「這不能怪禮帥。」吳台朗說,「那個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衝撞了大帥,犯不著跟他一般見識,回頭我叫他來領責。」

勝保聽他這一說,不能再鬧了,苦笑著只是搖頭。

於是吳台朗又走了出去,找著那押解武官,說了許多好話,讓他來替勝保賠罪。費了半天唇舌,總算把他說動了,但有個交換條件,勝保得要立刻啟程。這一下又商量半天,最後才說定規,準定再留一天。

經過這一陣折衝,勝保雖未佔著便宜,可是畢竟有了一個台階可下,也就不再多說甚麼。但經此刺激,他越覺得俗語中「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這句話,真是顛撲不破的「至理名言」。暗暗咬牙,有一天得勢再起,要把那班狐假虎威的勢利小人,狠狠懲治一番。

其實他身邊就多的是狐假虎威的勢利小人,只是看他的老虎皮將被剝奪,紛紛四散,各奔生路。像吳台朗和蔡壽祺這班人,只是無路可投而已。不過既然還有倚附勝保之心,自然休戚相關,所以盡這一日逗留的機會,自早盤桓到晚,也談了許多知心話。

這三個人都是滿腹的牢騷,吳台朗是軍前被革的道員,把湘軍的首腦,恨如刺骨;蔡壽祺與劉蓉結了怨家,而劉蓉與曾國藩的關係不同泛泛,所以也大罵湘軍。勝保當然更不用說,他始終輕視湘軍,以為他們的聲名震動朝野,東南仰望曾、李、左、彭等人如長城,無非因為他們善結黨援,互相標榜。

「著啊!」吳台朗連連拍著自己的腿說,「克帥的話,真是一針見血。即以眼前而論,克帥文武兼資,『三十入詞林,四十為大將』,一向獨往獨來,此雖是豪傑之士的作為,到底吃虧。」

「也不見得,走著瞧吧!」勝保說了這一句,又扯開他自己,「你再往下說!」

「再說梅老。」吳台朗手指點點蔡壽祺,「梅老,你那一科得人不盛,吃誇最大。」

「就是這話羅,『科運』不好。」

「梅庵是那一科?」勝保問。

「道光二十年庚子恩科。」

「這一科,怕就只出了一個貴同鄉萬藕老?」吳台朗是指也是江西德化人的萬青藜。

「是啊!」勝保也替他們這一科嘆息:「二十年了,就出一個尚書,科運是不好。」

眼光都落在蔡壽祺臉上,而他搖搖頭不願作答,獨自引杯,大有借他人的酒澆自己的塊壘的意味。他內心也是如此,這兩年秋風打下來,他才真正知道一榜及第的那「同年」二字的可貴。道光二十年的進士,論年資早就應該出督撫了,有督撫做同年,何致於在四川鎩羽而歸?

於是由於各人所同感的孤獨,對於勝保今後為求脫罪的做法,便集中在援結黨羽,多方呼應這個宗旨上,商定了應該去活動的地區和人物。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散去。

勝保睡到近午方起身,慢慢漱洗飲食,想多挨些時刻,這天便好不走,誰知那押解武官,毫不容情,早就備好了車馬,一遍一遍來催,一交未初時分,硬逼著上路,往東而去。

走了十幾里路,但見前面塵頭大起,好幾匹騾子駝著箱籠,迎面而來。走近了互相問訊,才知道那正是多隆阿派人從德興阿那裏,替勝保要回來的行李。

於是雙方都停了下來。勝保手下的一個親信,保升到正三品參領銜,而實際上等於馬弁的護軍校,名叫拉達哈的旗人,原來奉派護眷進京的,這時一起押運行李而來,走到勝保轎前來請安回話。

少不得要報告一些當時被劫的經過,話說得很嚕囌,勝保不耐煩了,「反正你當的好差使;」他冷笑著打斷他的話,「這會兒我也沒工夫聽你的!你倒是說吧,現在怎麼樣了?」

「多大人派了人去,辦了好大的交涉,把八駝行李拿回來了。」

「東西少不少啊?」

「大概不少甚麼。」

「怎麼叫『大概』?到底少了甚麼?」

「就一口箱子動了。其餘的,封條都還貼得好好的。」

「那一口箱子?」勝保急急問道:「箱子不編了號了嗎?」

「是第一號那一口。」

還好!勝保頗感安慰。第一號箱子裏的東西,不值甚麼錢。裝箱的時候有意使其名實不符,號碼越前越是不關緊要,這小小的一番心思,還真收了大效用。但是,再值錢也不過身外之物,所以他緊接著又問:「人呢?」

「幾位姨太太帶著丫頭,都還住在蒲州城裏,等大帥到了一起走。」

「喔!」勝保終於把最要緊的一句話問了出來:「呂姨太還好吧?」

問到這一句,拉達哈的臉色,比死了父母還難看,只動著嘴唇,不知在說些甚麼?

「怎麼啦?」勝保大聲喝問,「沒有聽見我的話?我問呂姨太!」

「叫,叫德大人給留下了。」

「啊!」勝保在轎子裏跳腳,摘下大墨鏡,氣急敗壞地指著拉達哈問:「他怎麼說?」

「德大人的話很難聽。」拉達哈囁嚅著,「大帥還,還是不要問的好。」

「混帳!我怎麼能不問。」

「德大人說──,」拉達哈把頭低著,也放低了聲音,「他說,呂姨太是逆犯的老婆,他得公事公辦!」

這「公事公辦」四個字,擊中了勝保的要害。明知德興阿會假「公」濟「私」,也拿他無可如何。於是頹然往後一靠,甚麼事都懶得問了。

這樣,過了好幾天,才能把想念呂姨太的心思,略略放開。在山西過了年,本想多留幾日,經不住朝廷一再催促,過了年初七只得動身。正月底到京,隨即送入刑部。主辦司官接收了多隆阿奉旨拿問解京的咨文,把勝保交給了「提牢廳」,暫且在「火房」安頓。關門下鎖,已有牢獄之實,這下勝保才真的著慌了。

這一關關了好幾天也沒有人來問,只教他「遞親供」,在無數被參劾的罪名中,他只承認了一條:隨帶營妓。

「親供」是遞上來了,而且軍機處已根據刑部的奏報擬旨「派議政王、軍機大臣、大學士會同刑部審訊,按律定擬具奏」,但恭王遲遲未有行動,因為投鼠忌器,顧慮甚多。

在勝保未到京以前,他們預定的營救計劃,即已發動。一馬當先的是西安將軍穆騰阿和陝西巡撫瑛棨會銜的奏摺,用六百里加緊飛遞。奏摺送到,慈禧太后已經歸寢。因為在傳遞順序上,屬於第一等緊急,內奏事處絲毫不敢耽擱,夜叩宮門,由安德海接了摺,再去敲開慈禧太后的寢宮,把黃匣子送了進去。

這時慈禧太后,雖只有一年兩個多月的聽政經驗,可是對內外辦事的程序,已經非常熟悉。看到是穆騰阿和瑛棨會銜,並用六百里加緊呈遞的奏摺,不由得大吃一驚,失聲而呼:「莫非多隆阿陣亡了?」

這不怪她如此想,因為倘是緊急軍報,則應由主持軍務的欽差大臣多隆阿奏報,駐防將軍和督撫會銜的奏摺,除非呈報統兵大員或者學政出缺,不得用六百里加緊。因此,她直覺地想到了多隆阿有何不測。那知拆開來一看,說的竟是「直隸軍務吃緊,請飭勝保前往剿辦。」

「混帳東西!」慈禧太后氣得把奏摺摔在地上。

這種情形,安德海難得見到,但奏摺摔在地上,不能不管,悄悄兒把它拾了起來。正不知如何處置時,慈禧太后有了指示。

「拿筆來!」

安德海答應著,取來硃筆,她親自批了八個字:「均著傳旨嚴行申飭。」然後命他立即送還給內奏事處。

第二天一早,軍機章京接了摺回到軍機處,自然先把最緊急的放在上面,送到恭王那裏拿起來一看,也有啼笑皆非之感。不過,他比慈禧太后要冷靜些,得先要跟同僚把穆騰阿和瑛棨會銜上此摺的用意,推敲個明白,再作道理。

「穆騰阿是勝保的死黨,瑛棨是個糊塗蟲,他必是受了穆騰阿的指使,跟著來碰這個大釘子,何苦?」寶鋆皺著眉說。

「我是說上這個摺子的用意。難道他們不知道,這麼荒唐,會得到怎麼樣兒的一個結果?」

「那也無非意在報答勝保而已。」

「不然!」文祥另有看法,「這是『投石問路』,探測朝廷的意旨。倘或批駁的口氣鬆動,替勝保說話的人,就一個跟著一個都來了。」

「不錯,不錯!」在座的人,無不深深點頭。

「那就擬旨痛斥吧!」恭王作了決定。

這道「嚴行申飭」的上諭,由內閣明發。京裏京外受了勝保活動的人,一看風色不妙,便都觀望不前。可是間接也有消息傳到恭王耳朵裏,說是勝保所招降的那批人,不懂得甚麼為國為民的大義,只知道對勝保感恩圖報,倘或處置失宜,操之過急,只怕會激出變故,那一來,大局就更棘手了。

掌權一年多以來,恭王的宗旨依然是穩定局勢為第一,對於苗沛霖尚且可以委屈求全,只要他能受羈縻,那怕就在壽州一帶做「土皇帝」,也可以容忍,然則因為勝保而激起意外的變故,自然是他所引以為切戒的。

而且,對勝保的感情,恭王也畢竟與人不同。前年勒兵京畿,遙控行在,勝保那一支雜湊的軍隊,到底能予肅順多少威脅,固然難言,但是,恭王卻確確實實因為勝保的態度,增加了信心,同時也表示出有勝保的人馬可以運用,使得那些原來徘徊在肅順與他之間的人,倒向自己這一面。得失成敗,寸心自知,恭王覺得是欠著勝保的情的。

為了這公與私的雙重窒礙,處事一向果斷明快的恭王,在這一件繼「誅三凶」以後,為京裏京外矚目關懷的大案子上,顯得十分黏滯,彷彿竟忘了這件事似地。

他的心情,最瞭解的是文祥和曹毓瑛,然後才數到寶鋆。寶鋆一向以恭王的意旨為意旨,曹毓瑛資格尚淺,進言要看機會,唯有文祥,認為恭王這樣拖延著不是辦法,覺得非要說話不可。

凡是有所主張,他一向措詞緩和而宗旨堅定,他為恭王指出,勝保的被革職拿問,重要的是在一個「問」字。革而不問,就整飭紀綱而言,比「曲予優容」更壞。而且,不問也不行,兩宮太后口中不說,心裏已經不滿,內閣也在等消息,等他們來催問,在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大臣議罪,一向是由重臣會同吏、刑兩部,在內閣集議,審訊勝保,明發上諭上規定由議政王、大學士會同刑部辦理,更是非同小可的事。不管如何,議政王應先召集會議,才是正辦。所以恭王接納了文祥的意見,咨會內閣,定期集議。

事先,當然有一番私底下的接觸,恭王得到報告:大學士周祖培和軍機大臣李棠階,態度都很激烈,已經有了表示,非嚴辦勝保,不足以伸國法。

「這是為甚麼呢?」恭王皺眉問道,「莫非──?」

寶鋆說話向來無保留,大聲接口:「河南人嘛!勝克齋在河南搞得太不像話了,周、李兩公,不如此表示,對他們的老鄉,怎麼交代?」

這倒是心直口快,一語破的,恭王心裏有數了。所以在內閣會議的那一天,盡讓周祖培和李棠階痛斥勝保,先教他們洩了憤再說。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周祖培拍著桌子說:「像這樣縱兵殃民,貪污瀆職,辜負朝廷的統兵大員,百死不足蔽其辜!」

「芝老說得是。」恭王胸有成竹地徐徐發言,附和之後,陡然一轉,「不過,俗語說得好,『投鼠忌器』,勝保已經在刑部獄中,隨時可誅。我想──我們還是先撇開勝保來談吧!」

周祖培一楞,不知道撇開勝保,還有甚麼人、甚麼事要扯在這件案子裏來談?

廟堂之上,不便說甚麼不夠冠冕堂皇的,遷就現實的話,於是撇開勝保這個人,談他所隱匿的財產。這件事歸寶鋆管,他像聊閒天,談新聞似地,把多隆阿奉旨查抄的情形,以及從他處得到的消息,勝保在誰那裏可能隱匿了些甚麼財產?派甚麼人搜查?用甚麼方法?諸如此類,娓娓言來,雖嫌瑣碎,聽來倒也有些趣味。

第一次集議,就這樣糊里糊塗結束了。不多幾天,兩江總督曾國藩的一道奏摺,為恭王和他的同僚,帶來了新的困擾和憂慮──勝保在苗沛霖以外,又下了一著狠棋。

曾國藩的奏摺中說:江南提督李世忠上書,願意褫奪自己的職務,為勝保贖罪。這是件異想天開的事,而以前方的一個武官,干預朝廷處置獲罪大臣的威權,不但冒昧,而且荒唐。照道理說,在曾國藩那裏就應該受到一頓申斥,可是曾國藩未作處置,據實代奏,只略略聲明他所以代奏的原因是:「不敢壅於上聞。」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在瞭解李世忠與勝保的關係的人看,其中大有文章。曾國藩的意思是表示,如果不為李世忠代陳他的請求,可能就會有麻煩,而這個麻煩是連他這個節制四省兵權的兩江總督都料理不了的,所以「不敢壅於上聞」。

「你們三位先商量商量!」恭王把奏摺交給了文祥、寶鋆和曹毓瑛,搖著頭說:「我頭痛得很!」

他們那三個人又何嘗不頭痛?聚在一起,把曾國藩的那道奏摺,反覆看了幾遍,不知如何批答。

終於,文祥說了這麼一句:「我看,李世忠的用意,也不儘是報私恩,有個替勝克齋表功的意思在內。」

寶鋆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曹毓瑛卻大有領悟,連連點頭:

「這看得深了!」

「怎麼呢?」

「咸豐八年九月,勝克齋招降李世忠,裨益大局,確非等閒。那時李世忠不叫李世忠,叫李昭壽。」

李昭壽原是捻匪,與洪軍合流,在長江北岸的滁州、六合一帶與官兵作戰。咸豐八年秋天,李秀成與陳玉成合力穩定了長江北岸,進窺皖北,滁州交李昭壽防守。他部下的紀律極壞,而且不是洪軍的嫡系,所以陳玉成一向輕視他,使得李昭壽起了異心。

於是勝保設法俘獲了他的全家,相待極厚,李昭壽考慮了切身利害,獻出滁州城,接受了勝保的招降。奏報到京,賞給二品花翎,賜名世忠,授職總兵,仍舊讓他駐軍六合一帶。

「從那個時候起,江寧的洪軍與皖北不能連成一氣,未始不是李世忠阻隔之功。這論起來,也算是勝克齋的功勞。」

「但要挾制朝廷就不對了!」文祥皺著眉說,「李世忠只怕也是第二個苗沛霖,聽說那一帶的土匪鹽梟,都出入其門,李世忠的外號叫做『壽王』。」

「那,」寶鋆驚訝地說,「不又要造反了嗎?」

其餘兩個人都不作聲。好久,文祥握著拳,神色痛苦地說:「決不能把李世忠逼反了!其中關係,太大,太大!」

這樣,自然而然就提出了一個結論,只有安撫一法。但批答的諭旨,甚難措詞,寶鋆便指著曹毓瑛說:「琢如,這非你的大手筆不可。」

「等見了王爺再說吧!」曹毓瑛答道,「怕在諭旨以外,還得有別的佈置。」

「對!」文祥深深點頭,「談了半天,琢如這句話很有用。走,咱們上鑒園去。」

到了大翔鳳胡同鑒園,恭王正在宴客,特為告個罪離席,在小書房裏接見密談。一路來,文祥已成竹在胸,此時便從容地提出了他的辦法。

「安撫固為勢所必然,但這個奏摺不必急著批。」

「對了!」恭王不由得插了句嘴,「這個宗旨好,先讓李世忠存著一分指望,咱們再從長計議。」

「是。」文祥接著他自己的話說,「琢如以為還得有別的佈置,這是老謀深算的話。我看,今天就用六爺的名義,先給曾滌生去封信。」

「信上怎麼說?」

「李世忠所請,決不可行。讓他善加安撫,而且,」文祥加重了語氣說,「要嚴加防備!」

「好!」恭王立即作了決定:「就請琢如辛苦一下子,在這兒寫了就發。」

因為決定了把李世忠的請求,暫時擱置,所以第二天早晨在養心殿見兩宮太后時,恭王便根本不提這件事。而慈禧太后偏偏記得,等把其他的章奏處理完畢,她和顏悅色地問:

「好像曾國藩還有一個摺子,那個李世忠怎麼啦?」

「這是個麻煩。」恭王使勁搖著頭。

「麻煩可也沒有辦法。到底該怎麼辦,總得有個下文。」慈禧太后轉臉看著慈安太后問:「姐姐,你說是嗎?」

「我,」慈安太后歉意地笑著答道,「我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兒哪!」

慈禧太后對李世忠的出身,以及目前的情形也不甚明白,趁此機會看著文祥說道:「你一定清楚,給講一講吧!」

文祥便出班奏答,把勝保招降李世忠的經過,扼要地說了一遍,然後提到他的現況:「李世忠目前駐紮六合,那裏的鹽課、釐金都歸他收了用,這麼優容他的原因,就是要教他感恩圖報,別學苗沛霖的樣,絕了那顆降而復叛的心。李秀成去年十一月帶了三十萬人,從江西到皖北,分兵南下,想從背後打曾國荃,替江寧解圍,如果李世忠變了心,投了過去,舉足重輕,大局會起變化。」

「那就得跟他說好的囉?」

慈禧太后這句話中,自嘲的意味十足,恭王覺得臉上有些發燙,便接口答了句:「『小不忍則亂大謀』,兩位太后聖明。」

看見恭王面有窘色,慈禧太后不斷點頭,作為安慰,但她有她的看法,卻依然說了出來。

「我常常在想,」慈禧太后辭色雍容地,用她那特有的,清脆而沉著有威的聲音說:「京裏京外那麼多的人在辦事,說到頭來,就歸咱們君臣幾個拿主意,事情,不一定樣樣都能辦通;人,不見得個個都能心服,只要咱們自己良心上交代得過去,也就管不得那許多了。六爺,你說是這話不是?」

「聖母皇太后見得是。」恭王把垂著的手舉了起來,指著自己的心說:「臣也就是憑一顆心,報答天恩祖德。」

「是啊!可就是怎麼才對得起自己良心呢?我看,只有一個『公』字。」

她停了下來,以沉靜的眼光環視每一個軍機大臣,令人有不怒而威之感,配合著她那兩句語意深沉的話,不由得都惴惴然,不知她有甚麼責備的話要說。

「就拿何桂清這件案子來說吧,」慈禧太后依然閒閒地,彷彿談家常的那種語氣,「照我看,是辦得太重了一點兒。喪師失地,也不止他一個人,何以就該他砍腦袋?去年夏天從上海押解到京,朝裏有些人幫他說話,有些要嚴辦,我們姐妹也鬧不清誰的理對,誰的理不對。光講理好辦,存著私心,這面一套說法,那面一套說法,把理路搞亂了,事情可就難辦了。當時我就想,倘或何桂清這件案子,由我一個人作主,我一定饒了他,革職永不敘用,也就夠他受的了。可是有好些人說,大局正有起色,一定得要整飭紀綱,才能平定大亂。這話說的是大道理,沒有得可駁的,我們姐妹心裏想饒何桂清的,也辦不到,只好準了『秋後處決』的罪名。本來去年改元,秋決停勾,何桂清還可以多活一年,又有人說,何桂清罪情重大,不能按常例辦理,到底把他綁到了菜市口。朝廷大法,自然沒有得可說的。不過──。」

一轉要說到正題上,慈禧太后偏偏停了下來,好整以暇地,端起康熙窯綠地黃龍的蓋碗,揭開碗蓋,送到口邊,卻又嫌茶不燙,招呼在殿外伺候的太監重換。這一耽擱,別的人倒還好,吳廷棟卻真如芒刺在背,異常侷促,因為嚴辦何桂清,他的主張最力,現在看慈禧太后,大有不滿之意,而且又不能冒昧申辯,所以在那料峭春寒的二月天氣,背上竟出了汗。

喝了一口茶,慈禧太后拿塊絲手絹拭一拭嘴唇上的水漬,接著往下說:「我也是由何桂清這件案子,想到勝保。封疆大吏,守土有責,不能與城共存亡,說是為了整飭紀綱,辦他的死罪,話是不錯,可是人家何桂清到底不過一個文弱唸書人,聽見長毛來了,嚇得發抖,也不算是件怪事。倒是勝保──如今甚麼年頭兒?他還在學年羹堯,把朝廷當作甚麼看了,這不是怪事嗎?這也不去提它,我就有一句話,忍不住要說,甚麼叫紀綱?殺何桂清就有紀綱,辦勝保就不提紀綱了?這就是不公,不能叫人心服,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六爺,」她揚一揚頭,高瞻遠矚地看著所有的軍機大臣:「你們大家,看我的話,說得可還公平?」

「是!」恭王不由得把頭一低:「臣等敬聆懿旨。」

「我不過說說。」慈禧太后越發謙抑,「你們商量著辦吧!」

這個釘子碰得夠厲害的,大家都不免生出戒心,只有恭王不同,雖然覺察到慈禧太后話中的鋒鋩,卻不拿它當回事,依然照自己的想法,認為不宜操之過急,且讓勝保在刑部火房中住些日子再說。

到底是讀過幾句書的,雖在待罪監禁之中,居然不失尊嚴,勝保在刑部火房裏,讀書以消長日。讀的不是怡情養性的詩詞,更不是破愁遣悶的筆記,而是兵書史籍,不但細讀,還點朱加墨,好好用了一番功。

像他這樣的情形,是所謂「浮繫」,僅僅行動失去自由,親友的訪晤,並不禁止。起初因為諭旨嚴厲,看上去就彷彿前年拿問「三凶」那樣,一經被捕,便要處決,大家都還不敢造次去探望,怕惹禍上身。慢慢地,看見情況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嚴重;加以恭王的態度,已為外間明瞭,推斷勝保的將來,不會有甚麼嚴譴。於是,親友故舊,顧忌漸消,勝保那裏便不冷落了。

那些訪客中,有的不過慰問一番,有的卻是來報告消息,商量正事的。由於軍機處有消息傳出來,說勝保營中有好些「革員」,假借權勢,為非作歹,為恭王及軍機大臣們所痛恨,所以如吳台朗等人,都不敢露面。但蔡壽祺與勝保脫離關係已久,形跡比較不為人所注意,因而居間聯絡的責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肩上了。

曾國藩代陳李世忠自請褫職,為勝保贖罪的奏摺到京,是個秘密消息,但也為蔡壽祺打聽到了,特為去看勝保,報告這個「喜訊」。

「倒是草莽出身的,還知道世間有『義』之一字。」勝保不勝感慨地說,話中是指慈禧太后和恭王負義。

「恭王倒還好。」蔡壽祺放低了聲音說,「他一直壓著不肯辦。不過究竟其意何居,卻費猜疑。也許是因為『西邊』正在氣頭上,等她消了氣,事情就比較易於措手了。」

「你是說要等?」勝保微皺著眉說,「要等到那一天?」

「看曾滌生的那個摺子,批下來是怎麼說?便可窺知端倪。」

勝保想了想說:「也還得有人說話才好。」

「有個人應該可以上摺言事。」

蔡壽祺指的是吳台朗的胞弟,掌山東道御史的吳台壽。勝保也認為這是個理想人選,請蔡壽祺轉告吳台朗,盡快進行。

「照我看,」蔡壽祺又說,「只要兩個人少說句把話,事情很快就會有轉機。」

「那兩個?」

「克帥倒想一想。」蔡壽祺說,「都是河南人。」

「那──,」勝保答道:「無非商城跟河內。」

「正是。」蔡壽祺點點頭──「商城」是指大學士周祖培;「河內」是指軍機大臣李棠階。

「哼!」勝保的壞脾氣又發作了,「等著看吧!我偏不買這兩個人的帳。」

「克帥!」蔡壽祺勸他,「俗語道得好:『在人簷下過,怎敢不低頭?』絳侯曾將百萬兵,一旦失志,不能不畏獄吏,何況這兩個人位高權重!」

那是指的漢朝開國名將絳侯周勃的典故。勝保桌上正有本攤開的《史記》,周勃的典故就在裏面。他搖搖頭,不以為然,把書拿起來一翻,翻到《陳丞相世家》,傲然說道:「陳平六出奇計,以脫漢離之危,我就不相信我不如陳平。」

蔡壽祺默然。見他依舊是如此自大自傲的脾氣,心裏頗為失望。這一下,當然也有話不投機之感,略略談了些不相干的話,告辭而去。

出了刑部,逕自來訪吳台朗,他住在他胞弟吳台壽家,三個人在一起密談,他轉述了勝保的要求。吳台壽面有難色,但經不住他老兄,一面說好話,一面以長兄的身分硬壓,吳台壽無可奈何,擬了一個為勝保辯冤的奏稿,三個人斟酌了一番,定稿謄正,第二天就遞了上去。

慈禧太后一看自然非常生氣,但言官的奏摺,她不敢像處理瑛棨的摺子那樣,拿起筆來就批「嚴行申飭」。同時她也奇怪,不知道吳台壽為何上這一個摺子?一年多的工夫,她對御史科道已經很瞭解,誰是耿直敢言的;誰是喜歡聞風言事的;誰的脾氣暴躁,誰的黨羽最多?從他們的奏摺裏,便可以猜出他們的本意。這吳台壽,在她的記憶中,是個默默無聞的人,現在替勝保說話,是為了甚麼?得先查一查清楚。

把摺子交了下去,恭王發覺自己對勝保的處置態度,確有未妥。遷延不決,啟人僥倖一逞之心,吳台壽的這個摺子,就是最明白不過的例子。再這樣下去,為勝保出力的人,越來越多,豈不是自找麻煩?

因此,他一面決定了要痛駁吳台壽的所請,並且予以必要的處分,一面改變了過去的態度,把勝保這件案子交給周祖培和李棠階去管。不過,他向李棠階作了這樣的表示:以大局為重!而勝保如有一線可原,不妨酌予從寬。

李棠階是個相當方正的人,他受了慈禧太后的指責,耿耿於心,這時見恭王授權,自然不會耽擱,立即去拜訪「商城相國」。周祖培以大學士兼領「管理刑部」的差使,辦事極其方便,當時就派了人到刑部去通知,第二天上午,傳勝保到內閣問話。

刑部司官見是管部的周中堂的命令,不敢怠慢,半夜裏就把勝保喊了起來,帶到內閣,天還不亮,借了聽差、車伕休息待命的一間小屋子,把他禁閉在那裏。一直到近午時分,才開門將他帶了出來。

一帶帶到周祖培面前,一肚子不高興的勝保,說不得只好大禮參見,周祖培不曾理他,他也就不理周祖培未曾吩咐「起來說話」,管自己起身,昂然站在當地。

「潘大人的原摺呢?」周祖培向左右問。

「潘大人」是指潘祖蔭,參劾勝保,以他所上的那個摺子,列舉的事實最詳盡,所以周祖培就以他的原摺作為審問勝保的依據。

「勝保!」周祖培問道:「你縱兵殃民,貪瀆驕恣,已非一日,問心有愧嗎?」

「既非一日,何不早日拿問?」勝保微微冷笑。

一上來就是譏嘲頂撞,周祖培心中異常不快,問得也就格外苛細。光是入陝以後,捏報戰功一節,就問了兩個時辰,然後吩咐送回刑部。

於是隔幾天提出來問一次,每次都只問一兩件事,或者重複印證以前問過的話。問的人也多寡不一,但大致每次都有周祖培。這樣兩個月拖下來,李世忠被安撫好了。為了朝廷的威信,予以「革職留任」的處分,可是誰都知道,不須多少時候,軍機處就會隨便找一個理由,為他奏請開復。至於吳台朗、吳台壽兄弟,可就沒有那麼便宜了!

吳台壽新升御史不久,資望尚淺,他那個奏摺中,最失策的地方,是攻擊另一個御史趙樹吉。趙樹吉亦曾參劾勝保,並以「京內外謠諑紛傳」,主張對勝保從速定罪。吳台壽針對他的話,有所批評,招致了同僚的不滿,因而另外有些剛直的御史,毫不容情地指出了吳台壽與勝保的間接關係,而吳台朗指使他的胞弟為勝保辯冤,說他「但有私罪,並無公罪」是「感激私恩」。朝廷對言官的處分,一向慎重,現在看吳台壽孤立無援,那就不必客氣了,明發上諭,痛斥他「無恥」,革了他的職。吳台朗的命運與他兄弟相同,由勝保為他設法開復的「道員」職銜,再度被革,同時「拔去花翎」。

這一道嚴旨,對於蔡壽祺之流,頗有嚇阻的作用,自此銷聲匿跡,噤若寒蟬。可是京外與勝保有關聯,而情勢不穩的那些軍隊,仍舊不能不顧忌,所以依然在諭旨中一再聲明,對於審問勝保一節,務須傳集人證,逐款查核,表示出絕無要殺勝保的成見。

這也算是恭王的苦心回護,只望慈禧太后不再督催,周祖培和李棠階的態度比較緩和些,清議也能逐漸平息,等把這件事冷了下來,勝保便有活命之望。

那知勝保自己卻已沉不住氣,對周祖培的反感尤其深。勝保的想法是:「沒有我,你何來今日?」周祖培當年為肅順壓得抬不起頭來,而打倒肅順,勝保認為是他的功勞,這就等於替周祖培報了仇,然則今日事事苛求,竟成恩將仇報!想起傳說中,周祖培與肅順同在戶部作尚書,司官抱牘上堂,肅順把周祖培畫了行的文稿,打一條紅槓子廢棄不用,周祖培居然也忍了下去,則今日高坐堂皇,頤指氣使,豈不令人齒冷?

不平和輕視之感,積累在心裏已非一日。這一天提到他縱容部下在河南姦淫婦女這一款罪名,周祖培問他可有這回事?勝保突然衝動,大聲答道:「有的!河南商城周祖培家,河內李棠階家的婦女,不分老幼,統通被污,無一倖免!」

這兩句刻毒得到了頭的話,把周祖培氣得嘴唇發白,四肢冷冰,幾乎中風。事後傳到了恭王耳朵裏,他向文祥、寶鋆長嘆一聲說:「勝克齋死定了!誰也救不了他了!」

如此公然侮辱「相國」,可以想見勝保平日的跋扈!光是這一點,就可以定他的死罪。而「不分老幼」這四個字,簡直蔑絕倫常,亦為清議所萬萬不容,更為身為婦女的兩宮太后認為罪大惡極。

勝保該死!但怎樣死法呢?死刑有好幾種,是斬、是絞?是「立決」還是「監候」?

「自然是『斬立決』!」周祖培摸著鬍子,斷然決然地說。

這個原則是大家所同意的,除非不教他死,要死就要快。不管是「斬監候」還是「絞監候」,到秋後勾決處斬,還有兩三個月的時間,只怕夜長夢多,別生枝節。但是綁到菜市口有肅順的前車之鑒,勝保臨死之前,少不得也有一場破口大罵,抖露許多內幕,那跟肅順的亂罵又自不同,所以大多數的人都不贊成斬立決。

只以周祖培年高位尊,雖以恭王的身分,亦不便當面反對他的意見,因而他向文祥遞了個眼色──文祥自然明白,點點頭,把身子朝前俯一俯,表示有話要說。

寶鋆性子急,本想開口,看到文祥這個動作,便讓他發言:「博川,」他為他作先容,「你必是有話,你說吧!」

「論勝保的種種不法,立正刑誅,亦是咎有應得。」文祥看著周祖培說:「不過,我想上頭或許會派老中堂監斬,這麼熱的天,轟動九城,傾巷來觀,老中堂這趟差使太累,叫人放心不下。」

話說得異常委婉,而且也提供了一個極好的建議。二品大員獲罪處決,監刑的不是王公,就是大學士,周祖培主殺勝保最力,正好把這個差使派給他,所以恭王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我一定面奏兩宮,請芝公監視,另外再派一個綿森吧!」

周祖培自己也知道。當著「管理刑部」的差使,多半會奉旨監刑,便即問題:「這一說,要請上頭賞他一個全屍?」

「對了!」文祥趕緊接口:「請上頭從寬賜令自盡吧!」

大家都不再開口,就此定議。等第二天進養心殿,恭王把具報會議結果的奏摺以及明發上諭都準備好了。

等聽完了恭王的陳奏,慈禧轉臉望著慈安太后問道:「姐姐,你看呢?」

要讓慈安太后殺人,她總覺得心有未忍,所以皺著眉答道:「勝保實在也鬧得太不像話。如果──。」

話沒有完,她的意思卻很明白,如果罪無可赦,也就只好殺了!慈禧太后想了想,莊容宣示:「就從寬賜令自盡。」

「再跟兩位太后回話,」恭王又談勝保的案子,「想請旨,派大學士周祖培、刑部尚書綿森,監視勝保自盡。」

「可以!」

於是恭王從寶鋆手裏,接過預先擬就的旨稿,捧呈御案,兩宮太后蓋了「御賞」和「同道堂」的圖章,發了下來,由軍機處派專人送交內閣,內閣轉送刑部。

刑部大堂中,周祖培和綿森都衣冠整肅地在等著,提牢廳的官員已略有所聞,也在伺候待命。等上諭一到,周祖培從封套裏抽出來略微看了一下,便向綿森說道:「叫他們預備吧!」

刑部提牢廳,專有一間屋子,作為賜令自盡之用。清朝以來,畢命於此的大臣也不少,和珅就死在這裏。所謂「預備」,極其簡單,用塊白綾子從樑上掛下來,打個死結就行了。

然後便要去傳喚勝保來就死。七月十幾的天氣,名為「秋老虎」,又當中午,熱不可當。勝保是個胖子,特別怕熱,光著上身,在磚地上鋪一領涼席,正要午睡。傳喚的差役,便在窗外喊道:「勝大人,請穿上衣服吧!」

「幹嗎?」

「還不是那一套嗎?請勝大人到內閣去走一趟,天這麼熱,那裏的房子大,涼快,去走一趟也不錯!」

「出去溜溜也好。」勝保蹣跚地從涼席上起身,「我正想吃『沙鍋居』的白肉。」

「好啊!回頭我伺候您老上『沙鍋居』。」

「你叫人打盆水來!」

勝保的手面闊,經常有賞賜,所以刑部的差役都願意巴結他。但此時不便叫他們來服役,怕言語或神色之間有所洩露,讓他發覺疑竇,引起許多麻煩,所以那司官親自拿銅盆去打了一盆冰涼的井水來。勝保大洗大抹了一番,換上杭紡小褂褲,細白布襪子,雙梁緞鞋,然後穿上江西萬載出的細夏布長衫,外套一件玄色實地紗「臥龍袋」。頭上戴一頂竹胎亮紗的小帽,帽結子是櫻桃大的一顆珊瑚,帽簷上綴一塊綠如春水的翡翠。左手大拇指上一隻白玉扳指,右手拿一把梅鹿竹的摺扇,扇面上一邊是王麓台的山水,一邊是惲南田的小楷。完全是一生下來就有爵位的「旗下大爺」的打扮。

美中不足的是那根辮子不能重新梳一梳,好在他自己看不見,只低頭看一看前面衣襟,問道:「車套好了沒有?」

「早就在伺候了。」

「咱們走吧!」

出了屋子,原該往南,那司官卻往北走,一面走,一面說:「從提牢廳邊上那道門走吧,近一點兒。」

勝保沒有說甚麼,輕搖摺扇,踱著八字步,跟著他走,一走走進一座小院落,驀地站住腳說:「怎麼走到這兒來啦?這是甚麼地方?」

「那不有道門嗎?」

門倒是有道門,那道門,輕易不開,一開必有棺材進出。勝保似乎對他的答語不能滿意,正站著發愣,一響碰撞聲,等他回過頭去,剛進來的那道門已經關上了。

於是有人高聲喝道:「勝保帶到!」

北面一明兩暗的三間官廳,當中一間原來懸著竹簾,此時捲了起來,大學士周祖培、刑部尚書綿森,紅頂花翎,仙鶴補褂,全副公服出臨。勝保一見,便有些支持不住,額上冒的汗如黃豆般大。

「勝保接旨!」綿森神色懍然地說。

兩名差役已經趕了上來,一左一右扶掖著他。把他攙到院子裏,就在火微的青石板上,撳著他跪下,聽宣旨意。

這時的勝保,雖已臉色大變,但似乎有所警覺,不能倒了「大將」的威風,所以雙臂掙扎了一下,意思是不要差役扶持。果然,等他們放開了手,他把身子挺了挺,跪得像個樣子了。

綿森從司官手裏接過上諭,站在正中。等他從「前因中外諸臣,交章奏參勝保貪污欺罔各款」念起,一直念到「姑念其從前剿辦髮捻有年,尚有戰功足錄,勝保著從寬賜令自盡,即派周祖培、綿森前往監視」為止,勝保背上的汗,把他那件「臥龍袋」都已濕透。

「勝保!」綿森又說,「這是兩宮太后和皇上賞你的恩典。還不叩頭謝恩?」

「不!」勝保氣急敗壞地喊道:「這不能算完!」

「甚麼?」綿森厲聲責問:「你要抗旨嗎?」

「我有冤屈,何以不能申訴?」

不等勝保把話說完,伺候在周祖培和綿森左右的司官,已揮手命令差役把勝保扶了起來,兩個人掖著他,半推半拉地,弄入後院中樑上懸著白綾的那間空屋。

勝保似乎意有所待,一面扶著窗戶喘氣,一面雙眼亂轉著,彷彿急於要找甚麼人,或是尋一樣甚麼東西。等周祖培和綿森踱了進來,他拔腳迎了出去,守在門口的差役想阻攔,無奈他身軀臃腫,而且是不顧一切地直衝,所以沒有能攔得住。

一見他這神氣,監視的兩大臣,不由得都站住了腳,往後一縮,神色緊張地看著,那些司官和差役,自然更加著忙,紛紛趕了上來,團團把他圍住。

「周中堂!」勝保也站住了,高聲叫道,「我有冤狀,請中堂代遞兩宮太后。」

周祖培微閉著眼使勁搖頭,慢吞吞地答了四個字:「天意難回。」

勝保好像氣餒了,把個頭垂了下來。差役們更不怠慢,依舊像原來那樣,一左一右掖著他進了屋。

一個端張方凳,擺在白綾下面,讓他墊腳,一個便半跪著腿說道:「請勝大人升天。」

勝保呆了半晌,一步一步走向白綾下面,兩名差役扶著他踏上方凳,看他踮起腳把頭套了進去。那個圈套做得恰到好處,一套進去便不用再想退出來,只見他腳一蹬,踢翻了方凳,胖胖一個身子晃蕩了一下,兩隻手微微抽搐了一陣,便不再動。

兩名差役交換著眼色,年紀輕的那個說:「行了!」

「等一等!」年紀大的那個說,「你再去找兩個人。他的身坯重,咱們倆弄不下來他。」

等他喚了人來,勝保左手大拇指上的那個白玉扳指,已經不翼而飛。年紀輕的那差役不作聲,扶起方凳,站了上去,探手摸一摸屍身的胸口,回頭說道:「來吧!」

解下屍身,放平在地上,照例要請監視的大臣親臨察看,周祖培和綿森自然也不會去看,只吩咐司官好好料理,隨即相偕踱了出去。

一路走,一路談,周祖培不勝感慨地說:「勝保事事要學年大將軍,下場也跟年羹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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