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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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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監獄,高鶴鳴對待楊國麟更加恭謹。他始終相信楊國麟是個大貴人,每次去看他,都要把房門關得緊緊地。有個獄卒,懷疑莫釋,有天舐破窗紙,往裏偷窺,入眼大駭,只見「高四老爺」直挺地跪在「楊爺」面前回話。不過語聲低微,聽不清說些甚麼?

這個秘密一洩漏,流言就像投石於湖那樣,漣漪一圈接著一圈地散了開去。及至電報傳到武昌,說慈禧太后立了「大阿哥」,而且元旦朝賀,由「大阿哥」領頭行禮,皇帝並不露面,就越發使人疑心,皇帝已經逃出京城,而「大阿哥」不久便要正位。甚至湖北的官場中亦頗有人相信,被看管在江夏縣監獄,獄神廟中的神秘人物,即是當今皇上,楊國麟不過化名而已。

※※※

余誠格講這個故事,足足有三刻鐘之久。酒冷了又換,換了又冷,主客都無心飲食,為這個故事中的重重疑問所困擾了。

「我也隱約聽說有這麼一回事。只為這兩年離奇古怪的謠言太多,所以沒有理會。誰知道真有這樣的事,豈不駭人聽聞!」

「還有駭人聽聞的事。」余誠格說:「那楊國麟居然還有手諭,派那個高四老爺當武昌知府。」

「這可是愈出愈奇了!」立山很感興趣地問:「也愈來愈有趣味了。以後呢,高四老爺可曾做過一天『大老爺』?」

「那倒不知道了。不過,我想這姓高的再迷糊,亦不至於拿著這張『手諭』想去接陳夔麟的印把子吧?」

「他就想也不能夠。」余莊兒抽嘴說道:「陳大老爺肯嗎?」略停一下他又說:「我就不明白,這樣荒唐的事,湖北張大人居然也忍下去了!為甚麼不辦呢?」

「著!」立山使勁拍了一下手掌,「一語破的!最不可解者在此。張香濤到底是甚麼意思呢?莫非想居為奇貨?」

「這也難說!」余誠格向余莊兒說:「我跟立四爺所談的話,你可別說出去!」

「您老也是!我迴避好不好?」

「不!不!坐著。」余誠格臉轉向立山,「張香濤實在是個新黨,不過他很會做官,一向善觀風色。照我的看法,他是有心想保全皇上,卻又不敢得罪皇太后。果然有廢立之舉,他說不定就會在這楊國麟身上做一篇文章。」

立山很注意地聽著,沉吟了一會,點點頭說:「你這話很有意味,不過這篇文章不好做。你倒說說,譬如你是張香濤,怎麼做法?」

「容易得很!只跟報紙的訪員透個風聲,把這件疑案轟出來,再上個奏摺,說民間流言甚盛,故而有狂悖之徒,膽敢如此假冒。為鞏固國本,安定人心起見,應請皇上仍至廟祀。這一下,不就把端王他們的野心打下去了嗎?」

「言之有理!」立山說道:「來,來,該敬老兄一杯。」

自此而始,立山對余誠格倒是刮目相看了。原以為這位「余都老爺」除了會唬人以外,別無所長,如今看來,肚子裏還著實有些丘壑。

「李少荃一直笑張香濤是書生之見。」余誠格乾了酒,談興更好了,「其實書生也有書生可愛、可佩服的地方。」

於是余誠格談了一個掌故。當吳三桂請清兵,李自成被逐,順治入關,弘光帝即位南京時,南北同時發現了兩位太子。在南京的太子是假冒的,本名叫王之明,此人年紀甚輕,而口齒甚利。群臣會審時,有人叫他「王之明」,他應聲質問:「為甚麼不叫我明之王?」搞得堂上張口結舌,幾乎問不下去。

當時擁立弘光的一派,對這個王之明大傷腦筋,因為明知其假,卻舉不出他冒充的證據,而若無法證明其假,弘光帝就得退居藩封,以大位歸還太子。於是,請一個人來驗視真假,這個人叫方拱乾,崇禎年間當過東宮講官,與太子及皇子是朝夕相見的,由他來鑒定,當然最權威不過。「結果你猜怎麼樣?」余誠格自問自答:「方拱乾既不說真,亦不說假。面是見過了,始終不發一言。」

「這不就等於默認是真,」立山問說,「故意搗亂嗎?」

「對了!原來方拱乾的用意,就是要讓大家有此誤解。因為弘光帝雖以近支親藩,被選立為帝,而昏庸闇弱,毫無心肝。所以方拱乾有意搗亂,作為抗議。」余誠格緊接著說,「這段掌故,張香濤不能不知。他留著楊國麟不作處置,是從方拱乾那裏學來的竅門。這兩年天天說皇上有病,藥方脈案,不時宣示。若有人意存叵測,行篡弒是實,張香濤就不妨以假作真,說皇上早已脫險,詔告天下,另立朝廷,行使大權。如今南中各省,心向皇上的多,各國公使亦願意幫皇上的忙。果然到了那步田地,可真有熱鬧好戲可看了!」

聽得這番放言無忌的議論,連余莊兒都伸一伸舌頭,覺得太過分了。立山急忙亂以他語:「酒話,酒話!替余都老爺來吧!」

「你們說我酒話,就算酒話。」余誠格興猶未央,還要再談時局,「大年初一,我照例去排一排流年看個相。聽算命的說得倒也有些道理,民間相傳:『閏八月,動刀兵。』今年庚子年就是閏八月,這一年恐怕安靜不了」

「閏八月也沒有不好。同治元年就是閏八月,那年宮裏有兩個中秋,我記得很清楚。」立山想了一下說:「那年李中堂打上海,曾九帥圍江寧,左侯在浙江反攻。洪楊之滅,就在那年打的基礎。」

「不錯!不過那年處處刀兵,打得很凶,也是真的。至於再往上推,咸豐元年也是閏八月,那就很慘了。洪秀全就是在那年閏八月建號稱王的,自此水陸並進,由長江順流而下,擾攘十年來,禍及十餘省。但願今年的閏八月,能夠平平安安地過去。只怕──。」余誠格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怎麼?」余莊兒有些害怕了,「您老好像未卜先知,看出甚麼來了?」

余誠格略帶歉意地說:「不是我嚇你,實在是可怕。義和拳你聽說過沒有?」

「原來是說義和拳啊?」余莊兒笑道,「怎麼不知道?那是唬人的玩意。」

「不錯,唬人的玩意。可是,」余誠格正色說道,「你可不要小看了那批人,成事不足,壞事有餘,而且不壞事則已,一壞事會搞出大亂子來。」他又轉臉對立山說:「袁慰庭此人,小人之尤,我一向看不起他,唯獨有一件事,不能不佩服他。」

「你是說他在山東辦義和拳那件事。」

「對了!可惜他不是直隸總督!」余誠格說,「義和拳在山東存身不住,往北流竄,如今棗強、景州、阜城、東光一帶,練拳的像瘟疫一樣,蔓延得很快,此事大為可憂。豫甫,你常有見皇太后的機會,何不相機密奏?」

「我可不敢管這個閒事。」說著,看一看余莊兒,沒有再說下去。

余莊兒知趣,起身說道:「湯冷了。我讓他們重做。」拿著一碗醋椒魚湯,離桌而去。

「我跟你實說了吧!義和拳裏面有高人。打出一面『扶清滅洋』幌子,一下打動了端王的心。剛子良亦很有回護的意思,動輒就說:『義和拳,義和拳,拳字當頭,就是義民。』榮仲華不置可否,意思是主剿,不過話沒有說出來。如今端王兄弟拚命在皇太后面前下工夫。你想,我那能這麼不知趣去多那個嘴。」

「你亦是國家大臣,眼看嘉慶年間有上諭要痛剿的拳匪,死灰復燃,竟忍心不發一言。」

「啊喲喲,我的余都老爺,我非賢者,你責備得有點無的放矢。我算甚麼國家大臣?不過替老佛爺跑跑腿而已。倒是你,既為言官,就有言責,為甚麼不講話?」

「當然要講!」有了酒意的余誠格大聲說道:「明後天我就要上摺子。」

「算了,算了!老余,別為我一句玩笑的話認真。來、來,談點兒風月。」

余誠格不作聲,有點話不投機,兩人的酒都喝不下去了。就這時,余莊兒帶來一個精壯小伙子,立山認得,是他班子裏的武生趙玉山。

「小趙兒,就是義和拳,兩位要是對這唬人的玩意有興味,問他就是。」

「喔,」余誠格問道,「你怎麼會是義和拳呢?」

「好玩兒嘛!」

「這有甚麼好玩兒的?」

「大家都在練,他也跟著他們練。」余莊兒替趙玉山回答,「他是武生,從小的幼工、腰腳都比人家來得俐落,所以還算『二師兄』呢!」

「倒失敬了!」余誠格問,「你在那兒練的拳?」

「吳橋。」

「吳橋?吳橋不是不准練拳嗎?」

原來趙玉山是畿南與山東德州接壤的吳橋縣人。上年秋天,因為老母多病,辭班回吳橋去探望。不久,就有鄰居來勸他入壇練拳。趙玉山閒居無聊,又因為義和拳與洋人及教民勢不兩立,而他家早年吃過教民的虧,勾起舊恨,便無可無不可地答說:「我去看看。」

拳壇是蘆席搭蓋的一個大敞篷,北面用五張方桌連接成一張大供桌,繫著紅布桌圍,高燒香燭,供的神像一共五幅,正中是元始天尊,兩旁四幅,不知是何神道?趙玉山只覺得裝束極其熟悉,定睛細看,突然想起,托印的是關平,捧令旗的是楊宗保,還有兩個,一個是殺嫂的武松,一個是拜山的黃天霸,都是自己演過或者同台常見的人物。

正在好笑,想問出口來,趙玉山突然警覺,含著敵意的視線,從四面八方射了過來。低頭看一看,才知道自己的服飾,與眾不同。包括他的鄰居在內,大都頭紮紅巾,腰繫紅帶,頭巾上寫得有四個字:「協天大帝」。有的只穿一件紅巾肚兜,上面畫一個圓圈,圈中有字,「護心寶鏡」。還有的用濃墨染眉,鼻子兩旁畫兩道直槓,彷彿戲台上小妖之類的打扮。而自己如平常裝束,長袍馬褂,反成了奇裝異服了。

「老趙,」他的鄰居也發覺情狀有異,趕緊提醒他說,「把你的表鏈子收起來,犯忌諱。」

趙玉山這才想起,表鏈上繫著的墜子是一個金鎊,義和拳最忌洋字,洋火叫「取燈兒」、洋布叫「寬細布」、洋燈叫「亮燈」。金鎊是洋錢,何能公然在此出現?急忙摘下表鏈,收入口袋。

「老趙,你見見大師兄,受了法,就改換裝束吧?」

既然來了,身不由主,趙玉山很見機地表示同意。大師兄倒很客氣,殷慇勤勤地問吃了飯沒有?客套過一陣,方始傳法,指授如何提氣,如何吐納,最後是傳授咒語。

「『鐵眉鐵眼鐵肩胸,一毫口角不通風!』」大師兄說,「練氣以前,先唸三遍。練到三年之後,神靈附體,刀槍不入。那時走遍天下,兄弟,沒有人傷得了你了。」

「老趙,」鄰居在一旁幫腔,「一點不假!我們這裏弟兄,練成功的已經好幾個了。」

「你看孫老五在不在?」

不一會將孫老五找了來,是個極其精壯的小伙子。顯然的,大師兄找了他來,是要練刀槍不入的功夫給人看。趙玉山又好奇,又懷疑,很想毛遂自薦,問一句:「讓我砍他一刀,行不行?」話到口邊,想想不妥,又嚥了回去。

「老五,」大師兄說,「考考你的功夫看。」

「喳!」孫老五站個丁字步,左手搭在右手背上,行個禮說:「大師兄慈悲!」

「你練得很好,只不過氣稍微浮一點。記住!唸咒要用丹田之氣。」

於是孫老五面向東南站定,微仰著頭練氣,滿臉漲得通紅。雙臂肌肉鼓動,像有只小耗子在皮肉中鑽來鑽去似的。

驀地裏,孫老五喝道:「鐵眉鐵眼鐵肩胸,一毫口角不通風!」正是大師兄傳授趙玉山的那兩句咒語。語聲噴薄而出,勁道十足。唸完咒,身子向前一撲,五體投地,隨即一躍而起,再唸咒、再俯伏,三誦三拜既罷,腦袋一搖,雙目緊閉,昏了過去。

趙玉山大驚,看旁人毫不在意,才省悟到別有道理。靜靜地等了一會,只見孫老五伸一伸手足,口中長長地噓氣,然後一挺腰站了起來,直著眼,拉個架子練起拳來。趙玉山於此道是個行家,卻看不出他的拳是何路數?不過出拳倒是很快,也很有勁。看樣子平常人挨他一下,還真不易消受。

一套拳練完,便有人大聲問道:「是何方神聖駕到?」

「某乃孫大聖是也!」說著,孫老五弓起一足,縮一縮肩頭,舉起右手搭在眉毛上,左右一望,宛然楊月樓唱《安天會》的身段。

趙玉山幾乎笑出聲來,硬閉住嘴,憋得滿臉通紅。就這一分神之際,但見孫老五已在練功夫了,拿青磚往胸膛一拍,應手而碎。於是喝采聲四起,而「孫大聖」手舞足蹈,顯得不勝得意欣喜似的。這樣亂蹦亂跳了一會,忽然雙眼一瞪,人又倒在地上。這一回,趙玉山不但不驚,而且可以猜想得到,附體的「孫大聖」回花果山水簾洞去了。

不一會,孫老五欠身而起,神態如常地回到大師兄面前抱拳為禮,表示覆命。大師兄滿面笑容地說:「難得難得!孫大聖是不大下凡的。你的氣候差不多了!好好用功。」

「你看見了吧!」鄰居拉一拉趙玉山的衣服,「只要心誠,也能練成孫老五那樣的功夫。功夫再深一點,就能刀槍不入了。」

「這大概是鐵布衫、金鐘罩的功夫。」

「你會不會?」

「我不會。」

「練了就會了。來,來!」

鄰居很熱心地拉著趙玉山到敞篷後面,那裏另有一個小蘆席篷,裏面堆著紅布頭巾,腰帶以及鋼叉、白蠟桿子之類的武器。管事的一看不必問,便笑嘻嘻地捧了一套義和拳的服飾出來。趙玉山卻之不恭,只好接了下來。

從這天起,他便常為鄰居拉著到壇裏去盤桓,唸咒練氣以外,也常舞槍弄棒。趙玉山拳腳如風,而且舉手投足,招式漂亮,很快地成了雞群之鶴,被尊為二師兄。趙玉山雖不信壇中裝神弄鬼那一套,但一到就受歡迎,被恭維,亦就覺得興味盎然了。

這樣過了一個多月,吳橋知縣勞乃宣貼出告示,說義和拳是白蓮教餘孽,嘉慶十三年上諭嚴禁有案,近來「明目張膽,無所忌憚,與教民為仇,竟至聚眾抗官,逆跡昭彰」,自出告示之日起,不准設壇練拳。又輯錄了一篇「義和拳教門源流考」,廣為分發,揭破了義和拳的真面目。當然,查禁不止於一紙告示,清查保甲,徹底搜索,出以毫不姑息的手段,終於逼得吳橋的義和拳,不是銷聲匿跡,就得遷地為良了!

趙玉山的大師兄決定帶眾往北走,而趙玉山因為是二師兄的身分,留在吳橋恐怕有教民報復,也只好隨波逐流。反正往北到京,可以歸班唱戲,仍安本業。所以他的家人亦贊成他早離吳橋。

直隸南部的義和拳,往北蔓延,大致分為兩路:一路偏東,由東光、滄州到天津;一路偏西,經河間府到保定。趙玉山他們走的是西路,但保定是直隸總督衙門所在地,禁令森嚴,不容胡作非為,因而很難立足。正當弟兄們的食宿亦頗艱難之際,忽然有個來自淶水的中年壯漢,持著一份大紅全帖來拜訪大師兄。此人名叫吳有才,而大紅全帖上所具的名字是閻老福。

「敝村閻首事,久仰大師兄英名蓋世。聽說率領弟兄過來行道,高興得很。特地派兄弟前來奉請。請大師兄大駕光臨,到敝村設壇,別的不敢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決不敢委屈大師兄跟眾家弟兄。」

一聽這話,大師兄喜出望外,滿口答應。當天就拔隊動身。經雄縣、新城到了淶水高洛村。

高洛村又名高婁村,村中的首事就是閻老福。一聽大師兄到了,出村迎接,殺豬宰羊,大排筵席。席間盛道仰慕之意,使得大師兄受寵若驚之餘,頓有了悟,如此周旋,不儘是出於敬愛義和拳,其中一定另有緣故,因而酒闌人散之後,率直叩問緣故。

「既然大師兄問道,我如果不說實話,是不誠懇。奉請大師兄移駕高婁,是要仰仗法力,為本村除害。」閻老福答說,「本村的大害就是天主教二毛子,一共三十多家,其中最壞的有六家,本來不是天主教,叫甚麼摩門教──。」

這六家摩門教民,跟閻老福已經結怨多年。最初是閻老福認為摩門教「淫邪」。一紙稟呈,遞到淶水縣衙門,把那六家的男丁都抓了來,一頓屁股,枷號十天。這六家受辱挾仇,改入了勢力最大的天主教。好幾年以後,方始央求法國教士,說要報閻老福的仇。這位教士比較持重,遲遲不作答覆。後來換了個法國教士來,年輕急躁,等六家重申前請時,竟一口應承了。

這是光緒二十四年冬天的話。到了這年正月裏,為了閻老福搭燈篷,六家有意尋釁,打翻燈篷,延燒到一所小教堂,於是掀起了絕大波瀾。

教民仗勢欺人,向來是「往上走」。教案若能鬧到總理衙門,便無有不佔便宜之理。這一次是搬出省城的竇教士,逼迫清河道壓制淶水縣令高拙園派差役先押了閻老福向六家賠罪。然後設酒筵請教民中的一個張姓首腦,調停其事。教民提出的條件是:出一萬兩銀子重建教堂,閻老福擺酒跪門賠罪。

「大師兄,」閻老福將牙齒咬得格格地響,「你看鬼子跟二毛子欺人到這個地步!換了你忍得下、忍不下?」

「那麼,老閻,我先請問你,當時你答應了沒有呢?」

「我那裏肯鬆口。可是咱們的官兒怕事,清河道天天拿公事催,地方上的士紳出面排解,讓我賠了二百五十兩銀子,擺二十幾桌酒,逼著我到安家莊總教堂磕頭賠罪。」閻老福說到這裏,聲音都變了,一雙眼中噴得出火來,「此仇不報,死不瞑目。大師兄,我求你了!」說罷撲翻在地,磕下頭去。大師兄急忙將他扶住,「不敢當、不敢當!有話好說!」他問,「如今你打算怎麼樣報仇呢?」

「我跟信教的二毛子勢不兩立。從那次以後,信教的又多了二十幾家,仗勢欺人,可惡極了!大師兄,義和拳扶清滅洋,專能制那班人的死命。務必仰仗法力,替我們爭一口氣。」

「好、好!義不容辭,義不容辭。明天我就動手,總讓你們能夠出氣就是。」

話是說出去了,而大師兄計無所出。因為當地教民亦知結怨太深,密謀自保,家家都有數桿洋槍,添修柵欄,加高土牆,牆上砌出垛口,架槍防守。大師兄要想動手,先得估計一下自己的力量。同時官府又有告示,嚴禁拳民滋事,縱能得手,又能不能擋得住官兵的圍剿搜捕?亦須好好考慮。

因此,大師兄便只得飾詞拖延。看看拖不過去了,跟趙玉山商量,打算燒一座教堂。趙玉山便問:「怎麼燒法?」

「這兩天月底,沒有月亮,天又冷,半夜裏路上沒有人。咱們弄幾桶煤油,澆在教堂周圍,用土炮打過去,煤油著火,自然就燒了起來。這幾天的西北風很大,不怕不燒個精光。事先我跟閻老福露句口風『三日之內請天火燒教堂。』到時候一燒,咱們的話不是應驗了?可是官府抓不著咱們放火的證據。你看這麼辦好不好?」

※※※

「這是十一月底的事,」趙玉山向立山與余誠格說,「第二天一早,我就開溜了。教民實在很可惡,不過,決不能用義和拳去治他們,不然越弄越糟。」

「為甚麼呢?」立山問。

「義和拳的品行太壞,跟土匪沒有甚麼兩樣。口是心非,沒有一樣是真的。有時候裝腔作勢,假得叫人噁心。沒有知識,真的相信有甚麼神道附體的固然也有,不過心裏明白的人更多,你哄我,我哄你,瞪著眼說瞎話,臉都不紅一下,而旁邊的人居然真像有那麼一回事似地,胡捧瞎贊,津津有味,真能叫人汗毛站班!兩位請想,誰受得了?」

「義和拳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立山吸著氣說,「這可真不能讓他們胡鬧!有機會,我得說話。」

機會很巧,立山第二天就能在西苑儀鸞殿見到慈禧太后,是特地召見,垂詢元宵放煙火,可曾預備停當。

「兩處都預備了。」立山答說,「要看老佛爺的興致,如果上頤和園,就在排雲殿前面放,懶得挪動,西苑亦有現成的。不過,最好是在排雲殿,煙火要映著昆明湖的湖水才好看。」

「看天氣吧,倘或沒有雨雪,又不太冷,就上頤和園。」慈禧太后問道:「今年的煙火,可有點兒新花樣?」

「有!有西洋煙火。」

慈禧太后不作聲了,稍停一會問道:「大阿哥二十七上學,你想來總知道了。」

「是!早就預備了。」

「怎麼預備的?」

「弘德殿重新裱糊過了。書、筆墨紙張,全照老例備辦。師傅休息的屋子,格外備了暖椅、火爐。」

值弘德殿的師傅是承恩公崇綺,又有旨意特派大學士徐桐常川照料弘德殿。慈禧太后提醒立山說:「徐桐也得單另給他預備屋子。」

「原是跟師傅一間。」立山答說:「奴才的愚見,第一,兩老在一起有說有笑的,不寂寞;第二,照應也方便。」

「也好。」慈禧太后問道:「大阿哥跟你們有甚麼囉嗦的事沒有?」

這意思是問,溥儁可曾以大阿哥的身分,直接向內務府要錢要東西,或有其他非分的要求。立山心想,大阿哥本人畢竟還是個孩子,進宮的第二天,就要他所餵養的兩條狗,過年也不過要些花炮之類的玩物,這些差使好辦。不好辦的是端王假借大阿哥的名義,向內務府打交道,譬如要八匹好馬之類,拒之不可,而一開了端,又深恐成了例規,得寸進尺,難填貪壑。如今既然慈禧太后提起,正好就勢堵住這個漏洞。於是,他想了一會答說:「回老佛爺的話,大阿哥要東西,內務府該當辦差。不過,內務府找不出老例,不知大阿哥位下,該當供應些甚麼?奴才請懿旨,以後大阿哥要甚麼,先跟老佛爺回准了,再交代內務府遵辦。這麼著,奴才那裏辦事就能中規中矩了。」

「中規中矩」四字,易於動聽,慈禧太后點點頭便喊:

「蓮英!」

「奴才在這兒。」李蓮英急忙從御座後方閃了出來。

「立山的話,你聽見了!他的話不錯,不中規矩,不成方圓;你說給大阿哥的首領太監,要東西不準直接跟內務府要,先開單子來讓我看。我說給,才能給。」

「是!奴才回頭就說給他們。」

「這幾天,」慈禧太后看著立山與李蓮英問,「你們聽見了甚麼沒有?」

立山不答,李蓮英只好開口了,「奴才打送灶到今天,還沒有出過宮。」他說,「有新聞也不知道。」

「立山,你呢?總聽見甚麼新聞吧?」

指名相詢,不能不答。立山想起趙玉山所說的情形,隨即答道:「聽說義和拳鬧得很凶。說甚麼神靈附體,有很大的法力,其實全是唬人的。義和拳就是教匪,嘉慶年間有上諭禁過的。」

「有上諭禁過,就不准人改過向善嗎?」

立山不想碰了個釘子!再說下去更要討沒趣了,急忙改口:「奴才也是聽人說的,內情不怎麼清楚。」

「你聽人怎麼說?怎麼知道他們是在唬人?」

這帶著質問的意味,立山心想,皇太后已有成見,說甚麼也不能讓她聽得進去,除非找到確鑿有據的實例。這樣想著,不免著急,而一急倒急出話來了。

「奴才聽人說,袁世凱在山東,拿住義和拳當面試驗。不是說刀槍不入嗎?叫人一放洋槍,鮮血直冒,前後兩個窟窿。所以義和拳在山東站不住腳,都往北擠了來。吳橋的知縣查辦很認真,他那地段就沒有義和拳。」

「噢!」慈禧太后微微點頭,有些中聽了。

「義和拳仇教為名,其實是打家劫舍,燒了教堂,洋人勢必提出交涉,替朝廷添好些麻煩。想想真犯不著。」

「這倒也是實話。」慈禧太后又說,「以後你在外面聽見甚麼,常來告訴我。」

「是!」立山稍等一下,見慈禧太后並無別話,便即跪安退出,心裏頗為舒暢,自覺做了一件很對得起自己身分的事。

過了幾天,立山在內務府料理完了公事,正要回家,只見有個李蓮英身邊的小太監奔了來,遞上一封短簡,是李蓮英的親筆,約他晚上到家小酌。書信以外,還有口信。

「老佛爺賞了兩天假。」小太監說,「李總管馬上就回府了,說請立大人早點賞光。」

「好!」立山一面從「護書」中抽張銀票,看都不看便遞了過去,一面問道:「就請我一個,還是另有別的客?」

「大概只請立大人一位。」小太監笑嘻嘻地接了賞,問說,「可要我打聽確實了來回報?」

「不必了!你跟李總管說,我四點鐘到。」

於是出宮回家,吃完飯先套車到東交民巷西口烏利文洋行,物色了好一會,挑中一枚嵌寶戒指,揭開戒面,內藏一隻小表;一隻薄薄的銀製懷爐,內塞棉花,加上「藥水」點燃,藏入懷中,可以取暖多時。李蓮英最好西洋新奇玩飾,所以立山常有此類珍物饋贈。

「何必呢?」李蓮英說,「我不敢常找你,就是怕你破費。」

「算了,算了!這還值得一提嗎?」立山定睛打量了一會,奇怪地說:「你今天怎麼是這樣一副打扮?」

李蓮英頭挽朝天髻,上身穿一件灰布大棉襖,下身灰布套褲,腳上高腰襪子,穿一雙土黃雲頭履,手上還執一柄拂塵,完全道士的裝束。

「白雲觀的高道士,要我一張相片,指明要這麼打扮。」李蓮英答說,「我也不知道他為了甚麼,反正幾十年的交情,他說甚麼,我橫豎依他就是了。」

「你倒真是肯念舊的人。」立山忽發感嘆,「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唉!」

李蓮英不作聲,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只招一招手,隨即在前領路。穿過一重院落,向東進了一道垂花門,裏面南北兩排平房,北屋是客廳,南屋是臥房及起坐之處。他跟立山的情分不同,將客人引入南屋去坐。

南屋一共三間,靠西一間設著煙榻,一個小廝跟進來點上煙燈,李蓮英擺一擺手,各躺一面。立山一面拈起煙簽子燒煙泡,一面問道:「蓮英,你好像有話跟我說?」

「是有幾句話。」李蓮英說,「四爺,你何以那麼大的牢騷?甚麼『新人』、『舊人』的!」

「這也不算發牢騷。跟我不相干的事。」

「跟你不相干,就更犯不著這麼說。四爺,」李蓮英說,「你自己知道不?你把端王兄弟給得罪了。」

「噢!」立山很關切地問,「怎麼呢?」

「第一,你說大阿哥跟內務府要東西,端王知道了,說你這話是明指著他說的,已經有話了,要你心裏放明白些兒!第二,你說義和拳怎麼唬人,老佛爺倒是聽進去了。前天端王進宮,盡誇義和拳有多大的神通。老佛爺聽得不耐煩了,冷笑一聲說:『算了吧!但凡是有點兒腦筋的,就不會相信那些唬人的玩意。』端王一聽話鋒不妙,沒有敢再開口。出去跟人打聽,『老佛爺平時也挺相信義和拳的,怎麼一下子變了呢?』有人就告訴他,說你在老佛爺面前奏了一本,把義和拳貶得一個子兒不值。端王大不高興,說總有一天讓你知道義和拳的厲害!你可小心一點兒。」

「是,是!多承關照。」立山很感激地說,「不過,有你在,我可不怕他。」

「也別這麼說。」李蓮英停了一下,微微冷笑:「有人還在打我的主意呢!」

「這倒是新聞了!」立山對這個消息,比自己的事還關切,轉臉看著李蓮英問:「誰啊!誰起了那種糊塗心思?」

「左右不過那幾個人,你還猜不著?」

立山想了一下,拿煙簽子在手心上畫了一個「崔」字,問說:「是他?」

這是指崔玉貴。李蓮英點點頭:「他的糊塗心思,倒還不是打我的主意,是順著高枝兒爬,也不想想,那條高枝兒,還沒有長結實,爬得高,跌得重。咱們等著看好了。」

「照這麼說,在端王面前,給我『下藥』的,當然也是他囉?」

「對了!算你聰明。」

立山懂他的意思,是說崔玉貴正在巴結端王,作攀龍附鳳之想。果然如端王所指望的,大阿哥得以接承大統,自然仍是慈禧太后以太皇太后的身分訓政。可是,端王呢?是太上皇,還是攝政王,或者像當今皇帝在同治十三年十二月間迎入宮中,深恐醇王干政,竟致被迫閒廢那樣,端王亦不過做一個富貴閒人而已。

這個念頭,常在立山胸中盤旋,只是不便與人談論,此刻人地相宜,是個很好的剖疑的機會。不過,談這些話極易惹禍,所以話到口邊,仍在考慮。

李蓮英是何等角色?鑒貌辨色,猜出立山有極緊要的話說而猶有顧忌。是甚麼話呢?他在想,不逼一逼,也許他就把話嚥回去了。這一陣子慈禧太后很關心時局與輿論,立山想說的話,也許正是慈禧太后想知道的,不能不聽一聽。於是他說:「四爺,你在想甚麼?莫非覺得我說得過分了?」

「不,不!」立山不再猶豫了,不過仍須先作聲明:「蓮英,咱們是說著玩兒。自己弟兄,我說得不對,或者根本不該說,你儘管說我,說過就算了。」

「四爺,你這話關照得多餘。」

「是,是,多餘!」立山略停一下問道:「蓮英,你看這個局面,還會拖多久?」

「這個局面」是個甚麼局面?先得想一想。太后訓政,皇帝擺樣子,而大阿哥等著接位,說得難聽些,是個不死不活的僵局。立山用個「拖」字,確是很適當的形容。

可是會拖多久,誰也不敢說。「四爺,你把我問住了。這話,」李蓮英搖搖頭,「老佛爺亦未必能回答你。除非,除非問洋人。」

「問洋人?」

「對了,第一問洋人,第二要問一班掌實權的督撫。」立山一面聽,一面深深點頭,「蓮英,」他說,「除非是你,別人不能看得這麼深。」

「算了,你也別恭維我。」李蓮英說,「你何以忽然提到這話,莫非聽見了甚麼?」

「聽說就為了洋人作梗,拿『不承認』作要挾,端王覺得擋了他的富貴,所以拿洋人恨得要死。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每趟進宮,總誇他的虎神營,說虎能滅洋,也不嫌忌諱!」

「忌諱?」立山愣了一下,猛然醒悟,「老佛爺不是肖羊嗎?」

「是嘛,沒有人點醒老佛爺。」李蓮英說,「我也不願多事。不然,你看,老佛爺發一頓脾氣,準能叫他發抖。」

「還是老佛爺!連六爺那樣的身分都不敢逞能。老佛爺真是英雄一輩子,可惜做錯了兩件事。」

「那兩件?」

「我不說,你也知道。」

「你是說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夜裏,跟去年十二月二十四那兩件事?」

這是指迎立當今皇帝及立大阿哥而言。李蓮英想說:老佛爺那種脾氣,再好的孩子也會折騰得不成樣子。可是話到口邊,自然而然地被封住了,只笑笑而已。

「洋人的事,我不太清楚,不敢說,至於那些督撫,也不過兩江、湖廣──啊,」立山驀地裏想起,「湖北出了大新聞,你聽說沒有?」

「不是說鬧假皇上嗎?」

「是啊!」立山問說,「宮裏也聽說了?」

「沒有人敢說。這一說,不鬧得天翻地覆。」李蓮英扳著手指,唸唸有詞地數了一會說:「剛好二十。」

「二十為甚麼呀?」

「皇上名下的,死了二十個人了。」

這一說,立山才明白,是皇帝名下的太監,這兩年來被處死了二十人之多。立山想起因為在瀛台糊新窗紙而被責的那回事,頓有不寒而慄之感,話也就無法接得下去。

「湖北也稍微太過分了一點兒!」李蓮英意味深長地說,「年初二就給他一個釘子碰,也夠他受的。」

「喔,」立山問,「怎麼回事,我倒還不知道。」

李蓮英不答,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宮門抄遞給立山,揭開來看,第一頁開頭寫的是,光緒二十六年正月甲辰朔,下載上諭兩道,都是皇帝三旬壽誕,推恩內廷行走王大臣及近支親貴的恩旨。正月初二只有一道上諭,原來先有電旨:命各省將關稅、鹽課、釐金,裁去陋規,以充公用,並將實在數目奏報。張之洞電復,湖北的這三項稅,以及州縣丁漕平余,經逐漸整頓,已無可裁提,又說近年來戶部提撥太多,湖北督撫籌款甚苦。最後定個辦法,以後每年總督捐銀二千兩,巡撫以下遞減,全省官員共捐七千七百兩。朝旨申斥:「張之洞久任封疆,創辦各捐,開支國家經費,奚止巨萬,即以湖北一省而論,豈竟弊絕風清,毫無陋規中飽?乃以區區之數,託名捐助,實屬不知大體!著傳旨嚴行申飭,所捐之項,著不准收。」

這還不算,最後又有一段:「嗣後如實在事關緊要,准其簡明電奏,若尋常應行奏咨事件,均不得擅發長電,以節糜費。」

看到這裏,立山伸一伸舌頭,「好傢伙,這個釘子碰得不小。」他說,「照這麼看,那件假皇上的案子,大概快要結了。」

「不結也不行,莫非真的在武昌立一個朝廷?」李蓮英說,「我看,姓張的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

「是!老佛爺還是有老佛爺的手段。」

「就是這話囉!」李蓮英執著立山的手說,「咱們自己兄弟,我有一句話,凡事只要對得起老佛爺!別的不妨看開一點兒,無須認真。」

立山細味弦外之音,是勸他對端王兄弟容忍。這當然是好話,雖然心裏不甚甘服,但李蓮英的意思是可感的。因此,沉默了一會,用很誠懇的語意答說:「衝你這句話,我就委屈我自己好了。」

這樣談到天黑,聽差來請示,飯開在何處?李蓮英先不答他的話,問一句:「今兒有甚麼看得上眼的東西請立四爺?」

「蒸了一條鹿尾。」

鹿尾是「八珍」之一,貴重在猩唇、駝峰、熊掌之上,但李蓮英卻大搖其頭,「胡鬧!」他說,「這種有名無實的東西,只能唬老趕,端出來不是叫立四爺笑咱們寒磣?」

聽差毫無表情地說:「還有個火鍋。」

「有些甚麼東西?」

「關外捎來的野味。」聽差答說,「樣數不少。」

「那還罷了。我也懶得動了!」李蓮英看著立山問:「就在這兒吃,好不好?」

「那兒都好。」

於是聽差悄然退出。不一會復又回身入內,打起簾子,另有兩個人抬著桌面,接踵而來,是仿上方玉食的辦法,一張桌面往大理石方桌上一套,現成的兩副杯筷,六碟小菜。所用的五彩瓷器,立山入眼便知,是富貴人家都難得一見的整桌的康熙窯。

六個碟子在精於飲饌的立山看,亦知別有講究,宣威火腿,西安臘羊肉,錦州醬菜,都是市面所無的珍物,本地出產的只有一碟小黃瓜,非時之物,昂貴非凡,一條就值一兩銀子。

「喝甚麼酒?」

「還是南酒吧!」

南酒就是紹興酒。李蓮英「在理」,自己煙酒不沾,但家有酒窖,為立山開了一罈十來年陳的花彫,是十斤的小罈,說明白,立山喝不完得帶走。

「菜不多。」聽差為主人聲明,「火鍋不壞,讓四爺留著量吃火鍋。」

等火鍋端上來,聽差報明內容,是滿腹皆黃的「子蟹」熬的湯,內有關外來的「冰雞」,就是野雞,但非極肥的不作冰雞,是內府貢品,連王府都難得吃到的。此外有遼河的白魚,寶坻的銀魚,以及來自東南的海味,總共報了有十五六樣之多。

「唉!」立山嘆口氣,作出艷羨的神態,「飲食上頭,我也算講究了!誰知道竟不能比!」

「那也是四爺。」聽差答說,「差不多的客人,可用不著這麼講究,貨賣識家。」

聽得這一句恭維,立山越發高興,快飲豪啖,李家主僕都很高興。吃完已經快九點鐘了,立山知道李蓮英睡得早,便很知趣地摸摸肚子說:「不行!我得走了。」

「怎麼著?肚子不舒服?」李蓮英很關切地問。

「不是!」立山笑道,「我那能那麼洩氣,吃一頓好的就鬧肚子。我是想趕快回家,灌普洱茶去。」

普洱茶消食,這是表示他吃得太飽了。李蓮英便吩咐聽差:「去看看,冰雞、白魚,還有不?給立四爺帶點兒回去!」

立山也很高興,因為物輕意重。多日來因為與載瀾結怨,耿耿於懷之際,亦不免惴惴不安,如今有李蓮英的解譬慰勸,情意稠疊,便覺有恃無恐,大感輕鬆。因而出手更加豪闊,對李家下人,一賞便是二百兩銀子之多。

※※※

假皇帝的疑案,終於告一段落。從湖北傳來的消息,張之洞曾經親自提訊楊國麟,供了實話,說是本名叫李成能,山西平遙人,原來在京師做生意,只為性好遊蕩,結交了好些損友,以致破家。其後受了一名「會匪」洪春圃的教唆,異想天開,串成這麼一個騙局。原意是由兩湖到兩廣,只要有那個封疆大吏入彀,便打算大大地騙一筆錢,遠走高飛,逃往外洋。這話是否實在,洪春圃又是何許人?張之洞都未細問,反正悖逆狡詐,罪在不赦,秘密處決以後,密電軍機處報聞,就此了卻這重公案。

有人說:李成能口中的所謂「洪春圃」,實無其人,而教唆他串演這個荒唐騙局的,乃是一個陝西人李來中。此人從小就習聞他的「同鄉先輩」李闖王、張獻忠的種種傳說,洪秀全金田起事,「天京」開國的始末,亦聽得很不少,因而頗有大志,亦工於心計。他暗地裏思量,從古帝王創業,不外乎三條路子,一是一方勢豪義名在外,時逢亂世,眾望所歸,起事奪天下;二是佔山為寨,招兵買馬,由抗官府而抗朝廷;三是借神道設教,盅惑鄉愚,見機行事。忖量自己的身分、力量,只有第三條路子可走。因此,早就有了一個伏筆,編造了一段詭譎的故事,說他母親生他時,曾夢見神龍,八字中又有「三辰」之異。不說「四辰」就是他的高明之處,留下一點缺陷,更容易使人相信。當然,這些話他自己是很少提到的,甚至有時還裝出諱莫如深,唯恐惹禍的模樣,只用種種暗示來散佈他的身世之異。加以善用小恩小惠,而急人之急,又真能做到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地步,所以在他的家鄉,很結了一些死黨。

又有一說,同治初年,西北回亂,董福祥起於安化,潰勇饑民相附,聚有十餘萬之眾,犯綏德、窺榆林,聲勢浩大,其後為劉松山所敗。當董福祥被困危急時,李來中救過他的性命,因而結義為異姓手足。董福祥後來投降做官,一帆風順,曾經想提拔李來中,而他不受,並且亦不承認跟董福祥有此一段淵源。其中真相,無人能說,不過李來中的身分,卻反因此而提高了。這又是他的高明之處,如果承認了,不過董福祥的義弟而已,身分亦高不到那裏去。

李來中下的是水磨工夫,工夫雖深,磨來磨去磨成一根繡花針,不成其為大器。但陝甘自左宗棠西征後,著力經營,亂源已遏,並無可以號召起事的機會,直到毓賢在山東與洋人為仇,才發現有了可乘之機。

到了山東,李來中很快地跟義和拳搭上了線,隨即策動朱紅燈在平原起事。朱紅燈自稱明朝的後裔,是明朝的後裔,志在復明,當然反清。卻又打出「扶清滅洋」的旗號,兩相矛盾,而另有作用。原來「扶清滅洋」這句口號是應付官府的擋箭牌,不想大合毓賢的胃口,暗中庇護,釀成大亂,平原、高唐、荏平、長清一帶,無端而起刀兵。朱紅燈最後兵敗被擒,毓賢還想設法替他開脫,不道袁世凱接任山東巡撫,接印的第二天,就從獄中提出朱紅燈,明正典刑,梟首示眾。接著,大捕義和拳,用「請君入甕」的手法,拿他們作試練「刀槍不入」的活靶,逼得義和拳偃旗息鼓,悄然北遁。

李來中異常機警,未成氣候以前,只居幕後,所以朱紅燈雖遭顯戳,而他卻能全身而退。當然,他是不會死心的,同時也看得很清楚,從督撫到州縣,像袁世凱那樣的人少,像毓賢那樣的人多,而朝廷心憚洋人,民間痛恨教民,所以用「扶清滅洋」這個題目,著實還有文章可做。

※※※

到了直隸,李來中看中了天津。天津民氣浮囂,最容易鼓動,尤其有同治九年的那樁教案在,新仇勾起舊恨,更易下手。所以李來中在天津楊柳青住了下來,默默觀變。

京津密邇,慈禧太后立大阿哥的內幕,以及端王急於想當太上皇的傳聞,李來中時有所聞。但是載漪究有幾分力量,固然不易測度,而朝廷對義和拳的態度,時寬時嚴,莫衷一是,亦不免令人迷惑。這樣到了二月裏,李來中終於看出路道來了。

指路的明燈是二月十三的一道上諭:「山西巡撫鄧華熙調任貴州巡撫,遺缺以毓賢補授。」毓賢最為洋人所不滿,在賦閒三月以後,調補北五省中最富庶的山西,是朝廷對他的重用,而重用毓賢,亦正不妨視作朝廷姑息義和拳的跡象之一。李來中又打聽到,毓賢放山西巡撫,出於端王的保薦與軍機大臣剛毅的贊成。這就更明白了,端王、剛毅跟毓賢臭味相投,都可以成為義和拳的「護法」。

※※※

巨禍果然發生了!裕祿接得高婁有變的稟帖,派出一名統領楊福同,帶隊到淶水「相機辦理」。其時祝芾已經心力交瘁地在高婁以好言誘獲拳民六個人,由王占魁帶回定興,講明白,這只是敷衍公事,一定會從輕發落。同時留下四十名馬隊,駐守高婁,作為警戒。

第二天,楊福同的隊伍開到,祝芾少不得又要陪他下鄉,行到一個叫做百部村的地方,突然來了幾百義和團,包圍官軍。楊福同飛調高婁的馬隊支援,內外夾擊,打死了幾十個義和團,方得解圍。

見此光景,祝芾不敢再往前走,單獨回城。楊福同會同援軍到高婁,還未進村,又遭遇數十義和團猛撲。馬隊放了一排槍,拳眾退守一座大空院,作法不靈,為楊福同揮兵攻入,生擒九人,斬殺二十多,很顯了一點威風。

誰知保定府屬的義和團,就在這十天工夫中,蜂擁而起,已成燎原之勢。來自淶水以北涿州的大股義和團,在山道設伏,楊福同寡不敵眾,被困在山溝中,身邊僅有兩名馬弁,當然遇害。身受五十餘傷,面目兩肢全毀,死得很慘。

裕祿得報,大驚失色,找來藩臬兩司會商。廷傑主剿,廷雍主撫,相持不下。裕祿是主撫的,但又怕言官說話,朝廷責備。就在這彷徨不決之際,來了一道上諭:「直隸藩司廷傑內調,以臬司廷雍兼署藩司。」

這一下還說甚麼?裕祿唯有跟著廷雍的路子走!他下定決心了,朝廷既然有重用義和團之意,自己就得走在前面。而況民氣昂揚,都相信義和團能夠「扶清滅洋」,相信入春久旱,瘟疫流行,而「只要掃平洋人,自然下雨消災」。自己又何可與潮流相悖?

因此,總督衙門有兩個官兒,立即受到重用。一個是專負與各軍營聯絡之責的武巡捕徐其登,一個是候補道譚文煥。徐其登本來就是白蓮教餘孽,亦就等於義和團埋伏在裕祿身邊的內應,而譚文煥之極力為義和團說好話,到處宣揚義和團如何神勇,卻另有緣故。

原來候補道品類不齊,才具不一,真所謂「神仙、老虎、狗」,是搖尾乞憐的狗,威風凜凜的老虎,或者逍遙自在的神仙,全看各人會不會做官。不會做的,轅門聽鼓,日日伺候貴人的顏色,所得的只是白眼。會做的,那怕資格是捐班,敵不過「正途」,補不上實缺,但可鑽營「差使」,而有些差使如製造局總辦之類,油水之足並不下於海關道、鹽運使等等肥缺。而且實缺道員只能佔一個缺,差使卻可兼幾個,所以有些紅候補道,聲勢煊赫,起居豪奢,著實令人艷羨。

譚文煥就是深曉個中三昧的,只是時運不濟,謀幹差使,幾次功敗垂成,到緊要關頭上,總是為大有力者所奪去。這時默察時局,朝中講洋務的大為失勢,而義和團人多勢眾,打出去的旗號又很漂亮,很可以有一番作為。他生得晚,每每自歎,未能趕上洪楊之亂,否則,從軍功上討個出身,早就是方面大員了。如今有義和團「扶清滅洋」這個大好良機,豈可輕輕放過?

他心裏是這樣盤算,從來對付大股土匪,不外剿撫兩途,准義和拳改稱為義和團,即無再剿之理,接下來便是招撫。如果及早促成其事,則就撫的義和團便得設局管理,別的不說,只說經手糧餉軍裝,就有發不完的財。因此,由徐其登的關係,跟李來中搭上線以後,就不斷在裕祿面前遊說,勸裕祿收義和團為己用,上報朝廷恩遇,下求子孫富貴。日子一久,裕祿亦頗為動心,如今既然決心照譚文煥的話做,當然少不得譚文煥的參贊。

「義和拳是神仙傳授,所辦的事,萬萬非神力所及,譬如淶水燒教堂,誅教民,是一位老師唸一遍咒,頓一頓腳,立刻有六丁六甲平地湧現,聽命而行。高婁村的教民三十餘家,大小一百餘口,一轉眼間無影無蹤,王副將親自檢視火場,連屍首都不曾發見。大帥,」譚文煥說,「請想,這那裏是凡夫俗子辦得到的。」

「是啊!」裕祿很嚮往地,「那位義和團老師,不知在那裏,能不能請來見一見?」

「這位老師叫張德成,在靜海縣屬的獨流鎮,主持『天下第一壇』。請來見一見,恐怕──。」

譚文煥故意不說,要等裕祿來問。果然,「怎麼?」裕祿問道:「不肯來見我?」

「不是不肯。因為關聖帝君降凡,總是託體在張老師身上,身分不同,他不敢褻慢神靈。」

「要怎樣才不算褻慢呢?」

「這,」譚文煥遲疑地,「卑職不敢說。」

「說說不要緊。」

「得用王者之禮。」

「這可為難了!」裕祿答說,「用我的儀從,還無所謂。用王者之禮,非請旨不可。看一看再說吧!」

裕祿的態度,當天就傳到了張德成耳中。又等了三天,朝廷對涿州戕官一案處置的情形,也有消息傳來了。

是個很確實的消息,當楊福同被害的奏報到京,剛毅看完之後,竟表示:「不該先傷義士!」這義士當然是指義和團。

歷來暴民戕官,被視作目無法紀,形同叛逆的大罪。因為朝廷設官治民,而民竟戕官,等於不服朝廷的統治。為了維繫威信,如果發生這樣的案子,一定派大軍鎮壓,首犯固在必獲,無辜株連亦是常事,甚至上諭中會公然有「洗剿」的字樣出現。如今一員副將這樣慘死,而平章國事的軍機大臣竟還責以「不該先傷義士!」然則「義士」又豈可無聲無臭,毫無作為?

「水到渠成了!」李來中對張德成說,「你放手幹!我回西安去一趟,陝西能夠搞一個局面出來,出潼關,過風陵渡跟山西連在一起,再出娘子關到正定,席捲河北,何愁大事不成?」

※※※

楊福同因公陣亡,竟同枉死,朝廷不但沒有恤典,還革了他的職。裕祿由於直隸提督聶士成的堅持,不能不派兵到涿州,但並非圍剿戕官的不法之徒,而是虛聲恫嚇一番。於是,涿州的義和團在兩三天之內增加了好幾倍,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在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擔心的是義和團會毀鐵路、拆電線。四月二十九,京西琉璃河至涿州的鐵路,為義和團掘起鐵軌,燒燬枕木,沿路的電線桿亦被鋸斷。這是下午的事,傍晚,總理衙門就已知道,因為由保定到京的火車與電報都不通了。

第二天就是五月初一,由琉璃河到長辛店幾十里的鐵路、車站、橋樑,都被破壞,甚至蘆溝橋以東密邇京城的豐台車站,亦被燒光,有兩名西洋工程師的下落不明。

這一下,驚動整個京城。但有人驚恐,而有人驚喜。為了義和團煩心、舊疾復發,請假一個月在家休養的榮祿,不能不力疾銷假,坐車趕到頤和園,遞牌子請見慈禧太后。

「老佛爺,可真得拿主意了!」榮祿氣急敗壞地說:「不然,只怕要闖大禍。英國跟俄國,已經通知總理衙門,決定派兵到京,保護使館,另外各國聽說也在商量,要照英、俄兩國的辦法。拳匪內亂,招來外侮,那麻煩可大了。」

「你說拳匪,有人說是義民。教我聽誰的好?」慈禧太后說道:「聽說你手下的說法就不一樣,聶士成主剿,董福祥主撫,你又怎麼說呢?」

榮祿一時語塞。他不能說董福祥跋扈,又有端王支持,在武衛軍中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只好這樣答說:「義和團果然不是亂搞,當然應該安撫,不過這樣子燒鐵路、拆電線,實在太不成話了。」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良莠不齊,亦不能一概而論。鐵路可不能亂拆,你得派兵保護。」

「是!」榮祿答說,「奴才已經電調聶士成專派隊伍,保護蘆保、津蘆兩路。另外調董福祥的甘軍來保護頤和園。不過,老佛爺如果不拿個大主意出來,這件事了不了!」

「你要我怎麼拿主意?」

「把義和團一律解散。如果抗命,派大軍圍剿。」

「這恐怕影響民心。」慈禧太后搖搖頭說,「不管怎麼樣,義和團『扶清滅洋』總是不錯的。民教相仇,兩方面都不對,只辦義和團,放過放刁的教民,也欠公道。」

聽口氣仍有袒護義和團之意,榮祿知道從正面規諫,不易見聽,因而改了主意,碰個頭說:「奴才有件事,寢食不安,今天必得跟老佛爺回奏明白。義和團在涿州、易州一帶,人數很多,敢於跟官軍對仗,可見無法無天。易州過去,祖宗陵寢所在,倘有騷擾情事,奴才就是死罪。為了保護陵寢,奴才不能不用激烈手段,先跟老佛爺請罪。」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悚然動容,「這個責任,我可也擔不起!」她說,「咱們說正經的,你倒看,怎麼才妥當?依我想,鬧事的也不過為頭的幾個人,『一粒老鼠屎,帶壞了一鍋粥』,那些不安分的,也實在可惡!」

這算是讓了一點步。榮祿心想,大舉圍剿,亦恐力有未逮,話也不必說得太硬,且先爭到一道「嚴拿匪首」的上諭,再作道理。

「老佛爺既這麼吩咐,奴才盡力去辦。不過,總得有旨意才好著力。」

「當然要有旨意。」慈禧太后說,「你先下去,把我的話傳給剛毅他們,回頭你跟他們一起『見面』,就把寫好的旨意帶來我看。」

於是榮祿跪安退出,回到宮門口軍機直廬,只見剛毅正在大發議論,聽得蘇拉傳報:「榮中堂到!」裏面隨即沒有聲音了。

榮祿有意將腳步放慢,裝得相當委頓的神氣,扶著門框進了屋。一屋的人,除了禮王世鐸以外,都站了起來;因為榮祿的本職是文淵閣大學士,在軍機大臣中的職位,僅次於禮王。

「仲華銷假了!」禮王很殷切地說:「這可好了!多少大事,要等你商量。」

「怎麼?」剛毅接著問道,「貴恙大好了吧?」

「大好?」榮祿搖搖頭,「快要遞遺摺了!」

這個釘子碰得不小,剛毅的臉色很難看,趙舒翹怕局面鬧僵,急忙大聲說道:「三位中堂請坐!」順手又拉一把椅子給啟秀,這樣都招呼到了,才又加一句:「咱們從長計議。」

於是剛毅繃著臉說:「展如,請你把洋人的無禮要求說一說。」

軍機大臣兼總理大臣的,一共兩位:王文韶、趙舒翹。王文韶的資格遠過於趙舒翹,倘有陳述,應該王文韶開口,但剛毅卻不管這一套,只命他所汲引的趙舒翹發言。圓滑得已無絲毫火氣的王文韶並不以為忤,而榮祿卻頗為不平,一半也是有意跟剛毅過不去,所以很快地接口:「不必說了!麻煩都是自己找的,還說甚麼?」

「慢慢商量!慢慢商量!」禮王怕他們又起爭執,趕緊攔在中間說,「洋人要派兵進京,保護使館,這件事能不能准,恐怕非請旨不可了。」

「事事請旨,亦不是辦法,事情還是我們這裏辦。」榮祿說道:「各國要派兵保護使館,依我看亦無不可。」此言一出,剛毅勃然變色,「那還成話嗎?」他憤憤地說,「輦轂之下,洋兵耀武揚威,國格掃地了。」

「國格!哼,」榮祿冷笑,「義和團這麼鬧下去才真是國格掃地。」

「我看這樣,」禮王急忙又作和事佬,「還是請旨吧!最好再找老慶來,一塊兒請起!」

「這話倒也是。本來,這件事應該歸總理衙門主辦。」榮祿隨即轉臉吩咐蘇拉,「去看看,慶王大概已經來了。」

「來了,」王文韶這時才開口,「跟端王在一起。回頭到這裏來。」

「那就等一等再說。」榮祿接著說道,「我剛從上面下來,皇太后有面諭,讓我轉達。」

述完了旨意,隨即召「達拉密」來擬旨。這下榮祿與剛毅又大起爭議,一個主張嚴禁義和團肇事,一個認為肇事的不是真正義和團,決不可一概而論。啟秀幫著剛毅說話,趙舒翹從中調解,而王文韶發言不多,不過語氣中贊成榮祿的主張,雙方勢力差不多,便只好折衷,說「鄉民練習拳勇、良莠不齊」,有「游勇會匪、溷溷其間」,如「戕殺武員、燒燬電桿鐵路,似此愍不畏法,與亂民無異」,責成「派出之統兵大員及地方文武,迅速嚴拿匪首,解散脅從」。如果敢於「列仗抗拒,應即相機剿辦」。上諭中沒有提到義和團,是榮祿的讓步,交換條件是爭得一句「所有教堂、教民、地方官均應切實保護。」

等將旨稿字斟句酌擬好,太監已來催促,慈禧太后立等召見。每日照例的軍機見面,有皇帝在座,不過只有慈禧太后推一推他手時,他才敢說話,亦無非複述懿旨,加一兩句門面話而已。

看完「嚴拿匪首」的旨稿,慈禧太后認可照發;隨又說道,「涿州的義和團,人數很多,良莠不齊,到底是亂民多,還是義民多,應該解散,還是編練?大家的說法不一,多因為道聽塗說,所以沒有個准。我想,是不是派人下去,切切實實看個明白,那時候該怎麼辦,就好拿準主意了。」

「是!」禮王答道,「派甚麼人去看,請旨!」

「這算是地方上的事,讓順天府去!」

順天府尹名叫何乃瑩,山西靈石人,亦是徐桐,啟秀一路人物,榮祿心想,派此人去,當然是替義和團說好話,至少應該加派一個人,才不會偏聽。因而建議:「何乃瑩一個人怕看不周全,奴才請旨,可否加派大員勘查?」

「也好!」慈禧太后很欣賞趙舒翹的精明強幹,而且他兼管順天府尹,責無旁貸,便即說道:「趙舒翹,你辛苦一趟。」

「是!」趙舒翹欣然領旨。

「快去快回,務必仔細看明白。」

「是!」趙舒翹答說,「臣回頭一下去就跟何乃瑩接頭,趕得及的話,今天就出京。」

「使館、教堂應該保護。」慈禧太后問道,「聽說各國使館自己要派兵來!這件事,榮祿你看該怎麼辦?」

「如果人數不多,許他亦不妨。」榮祿答說,「這件事該問一問慶親王。」

「慶王已經有摺片了,跟你的話一樣,說是只有三百洋兵,就讓他們進京也不妨。」慈禧太后又說,「這樣也好。既然他們自己派了兵保護,萬一出甚麼亂子,也不能全怪咱們。」

慈禧太后竟是這樣的意思,無形中便等於鼓勵義和團向使館挑釁,榮祿覺得不妥,不過不必爭,太后既有「使館、教堂應該保護」的話,只遵旨而行,多派兵保護好了。

於是,等一退了下來,榮祿立刻調兵遣將,先派兵兩營駐海澱保護頤和園,又電飭聶士成調派得力隊伍,保護蘆保及津蘆兩條鐵路,特別指令:「若有亂民鬧事,立即圍剿,格殺不論。」然後通知步軍統領崇禮,多派兵丁在東交民巷使館區,晝夜巡邏,嚴密防守。這樣部署粗定,派人拿了名片,請趙舒翹來吃晚飯。

趙舒翹為剛毅所識拔,與榮祿不甚接近,忽蒙寵召,驚喜交集。喜的是榮祿此舉,大有看重之意,驚的是剛毅氣量狹隘,得知此事,必然心生猜忌,以後怕有麻煩。考慮了一會,決定先去看了剛毅再說。

「你去!」剛毅答說,「聽他說點兒甚麼。」

「是!」趙舒翹馴順地說,「由他那裏出來,我再來見中堂。」

「不必了!」剛毅很體恤地,「你明天一早要動身,早點回家休息。你只記住,義和團的民心可用,千萬不能洩他們的氣。榮仲華首鼠兩端,你別信他的話。」

「是了!我記著中堂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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