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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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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如!」榮祿從容問道,「你可知道,上頭為甚麼特意派你去?」

「聖意難測,請中堂指點。」

「皇太后最好強,總以英法聯軍內犯,燒圓明園是奇恥大辱。然而報仇雪恥,談何容易?像如今的搞法,只有自召其禍。皇太后也知道義和團不大靠得住,而且,很討厭義和團──。」

「噢!」趙舒翹不覺失聲打斷了主人的話。

「你不信是不是?展如,我說件事你聽,真假你去打聽,我決不騙你。」

據榮祿說,義和團的那套花樣,已經由端王帶到宮裏去了。好些太監在偷偷演練。有一次大阿哥扮成「二師兄」的裝束,頭紮紅巾,腰繫紅帶,穿一件上繡離卦的坎肩,手持鋼叉與小太監學戲台上的「開打」。正玩得熱鬧的當兒,為慈禧太后所見,勃然大怒,當時便罵了一頓。

「不但臭罵了一頓,還罰大阿哥跪了一支香。這還不算,連徐蔭老都大倒其霉,特意叫到園子裏,狠說了一頓,蔭老這個釘子碰得可夠瞧的了。」

「怪不得!」趙舒翹說,「前幾天蔭老的臉色很難看。」

原來大阿哥入學,特開弘德殿為書房,懿旨派崇綺為師傅,而以徐桐負典學的總責,這個差使的名稱,就叫「照料弘德殿」。在同治及光緒初年,此職皆是特簡親貴執掌,無形中賦以約束皇帝的重任。所以徐桐照料弘德殿,對大阿哥的一切言行,便得時時刻刻當心,如今不倫不類地作義和團二師兄的裝束,在慈禧太后看,便是「自甘下流」,當然要責備徐桐。榮祿講這個故事,意思是要說明,慈禧太后本人並不重視,更不喜歡義和團。

在趙舒翹,沒有不信之理,只是覺得有點意外。不過,細想一想亦無足為奇,用一個人並不表示欣賞一個人,現在他才真正明瞭自己此去的任務,並非去安撫或者解散義和團,亦不須負任何處理善後之責,純粹是作慈禧太后的耳目,去看一看而已。

「中堂的指點,我完全明白。義和團是否可用?我冷眼旁觀,摸清真相,據實回奏。」

「正是!」榮祿拍拍他的手臂說,「你說這話,我就放心了。展如,你的眼光我一向佩服,上頭派你這個差使,真是找對人了。」

※※※

趙舒翹到達涿州的前一天,義和團在京西黃村地方吃了一個大虧。聶士成奉命保護蘆保、津蘆兩路,帶隊經過蘆溝橋,發現義和團要毀鐵路。先禮後兵,一而再,再而三,用武力驅散不成,進而大舉進剿,打死的義和團有四百八十八人之多。

這一下,趙舒翹的處境便很艱難了。雖然他自己瞭解,此行純然是「看一看」,但涿州城府內外所聚集的義和團,據說有三萬之眾,首領叫做蔡培,聲稱洋人將攻涿州,權代官軍守城。城牆上一片紅巾,萬頭攢動,刀矛如林,州官計無所出,唯有絕食以求自斃。在這樣的情勢之下,順天府尹何乃瑩陪著管理順天府的軍機大臣趙舒翹到達,豈容袖手不問?

經過當地士紳的一番折衝,義和團派四名大師兄與趙、何在涿州衙門大堂相見。東西列坐,平禮相見,無視朝廷的尊嚴與體統,也就顧不得了。

「你們都是朝廷的好子民,忠勇奮發,皇太后亦很嘉許。不過,」趙舒翹說,「不管甚麼人總要守法才好。你們這樣子做,雖說出於『扶清滅洋』的忠義之氣,究竟是壞了朝廷的法度!聽我的勸,大家各回本鄉,好好去辦團練,朝廷如果決定跟洋人開仗,少不得有你們成功立業的機會。」

四名大師兄翻著眼相互看了一會,由蔡培開口答覆:「姓聶的得了洋人的好處,幫洋人殺自己人,是漢奸!姓聶的不革職,一切都免談。我們要跟他見個高下,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道行?」

趙舒翹既驚且怒,但不敢發作,口口聲聲稱「義士」,百般譬解,聶士成罪不至斥革,何乃瑩亦幫著相勸,說官軍並非有意與義和團為難,而蔡培絲毫不肯讓步。談到天黑,一無結果,不過彼此都不願決裂,約定第二天再談。

當夜官紳設宴接風,盛饌當前,而食量一向甚宏的趙舒翹,竟至食不下嚥。草草宴罷,獨回行館,繞室彷徨,心口相問,到天色將曙才頓一頓足,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只好借重聶功亭了!」

作了這個決定,方始解衣上床。一覺驚醒,只見聽差揭開帳子說道:「老爺請起身吧!剛中堂有請。」

「剛中堂在那兒?」

「知州衙門。」聽差一面回答,一面將剛到的一份邸鈔遞到趙舒翹手裏。

接來一看,頭一道上諭一開頭便有聶士成的名字,看不到兩行,身子涼了半截,上諭中竟是責備聶士成不應擅自攻打義和團,詞氣甚厲,有「倘或因此激出變故,唯該提督是問」的字樣。最後的處分是,著傳旨「嚴加申飭」,並著隨帶所部退回蘆台駐紮。

「完了!」他說。籌思終夜,借重聶士成鎮壓涿州義和團的計劃完全落空了。

現在該怎麼辦呢?他在想,楊福同、聶士成是前車之鑒,如果自己不肯遷就,那就連剛毅都不必去見,最好即刻束裝回京,上摺辭官。

一品官兒,又是宰相之位的軍機大臣。幾人能到此地位?

趙舒翹愣了半天,嘆口氣說:「唉!老母在堂──。」

※※※

「展如,你大概還不知道,洋兵已經進京了!外侮日亟,收拾民心猶恐不及,怎麼可以自相殘殺?聶功亭糊塗之極,皇太后大為震怒。至於董回子,跋扈得很,他的甘軍亦未必可恃。可恃者,倒是義和團,你看一呼群集,不是忠義之氣使然,何能有此景象?如今沒有別的路好走,只有招撫義民,用兵法部勒,借助他們的神拳,一鼓作氣,剿滅洋人。」剛毅唾沫橫飛地說,「我是自己討了這個差使來的,幸虧早到一步,還來得及挽回。展如,你千萬不可固執成見了。」

「中堂說得是!」何乃瑩接口:「如今聶功亭奉旨申斥,足以平義士之氣。我想,就請中堂來主持談判。」他又轉臉問道:

「展公以為如何?」

趙舒翹心想,到此地步,說甚麼都是多餘的了,便微笑答說:「兩公所見如此,舒翹何能再贊一詞。如今既由中堂主持撫局,似乎我倒可以回京覆命了。」

剛毅點點頭說:「也好!你先回京。皇太后召見,你就說:一切有我。」

「是!」

於是趙舒翹當天動身回京。第二天一早進了城,照例先到宮門請安,慈禧太后隨即召見,第一句話問的是:「到底怎麼樣?你看義和團鬧起來,會不會搞得不可收拾?」

「不要緊。」趙舒翹一時無話可答,只好順口敷衍:「臣看不要緊。」

這「不要緊」三字,在他出口是含糊其詞,而在慈禧太后入耳卻是要言不煩。因為多少天以來,她聽人談起義和團,不是交口稱讚,便是極口詆斥,正反兩極端,令人無所適從。有些人腦筋比較清楚,論事比較平和的,如慶王等人,卻又首鼠兩端,不作肯定之詞。論義和團的本心,說是忠義之氣可取,就怕他們作亂,談義和團的法術,說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或者真有神通,亦未可知。反正是慈禧太后,說跟不說沒有甚麼分別。

此刻可聽到一句要緊話了,就是這個「不要緊」!四十年臨朝聽政,慈禧太后自信甚麼人都能駕馭,甚麼事都能操縱,唯獨怕義和團蠢如鹿豕,本事再大,總不能讓野獸乖乖聽命。到亂子鬧大了,狼奔豕突,不受羈勒,如何得了?既然「不要緊」,就讓他們鬧一鬧,教洋人知道民氣方張,不可輕侮,要想在中國傳教做買賣,非請朝廷保護不可。那一來不管廢立也好,建儲也好,各國公使就不敢來多管閒事了!

※※※

於是,慈禧太后即刻啟駕,由頤和園回西苑。照向來的例規,總是由昆明湖上船,經御河入德勝門西水關,過積水潭到三海,而稱為「還海」。但從五月初以來,義和團三五成群,橫眉怒目,御河兩岸亦不甚安靜,所以這天不能不由陸路坐轎進城。

一到西苑,第一個被「叫起」的是端王載漪。慈禧太后其實並不喜歡這個侄子兼外甥女婿,見面問話,從無笑容,這天亦不例外,繃著臉問:「你知道不知道,昨天各國公使一定要見皇帝,說要面奏機宜?」

「那都是有了總理衙門,他們才能找上門來胡鬧,奴才的意思,乾脆把這個衙門裁掉,洋人就沒有轍了!」載漪得意洋洋地說。

「你聽聽!」慈禧太后對側面並坐的皇帝說:「他這叫甚麼話?」

這是大有不屑之意。載漪受慣了的,並不覺得難受,難受的是這話向皇帝去說,相形之下,情何以堪?不由得臉紅脖子粗地,彷彿要抗聲爭辯,但結果只是乾嚥了兩口唾沫。

「我問你,這兩天洋兵來了多少?」

「來多少都不怕!」載漪大聲答道,「義和團是天生奇才,法術無窮,可以包打洋人,所以洋兵要進京,奴才亦不願意攔他們,反正都是來送死的!」

「你可別胡鬧!」慈禧太后沉著臉說,「沒有我的話,你敢在京裏殺一個洋人,看我饒你!」

「沒有老佛爺的旨意,奴才自然不敢。」

「我剛才問你,這兩天洋兵來了多少,你還沒有告訴我呢!」

「奴才不知道。奴才又不管總理衙門。」

慈禧太后沉吟了一會說:「好吧!就派你管總理衙門。」

「這,」載漪趕緊碰個頭說,「奴才求老佛爺收回成命。」

「你要不管就都別管!」

一見慈禧太后詞色兩厲,載漪不敢再辭:「奴才遵旨就是。不過,」他說,「總理衙門得要換人。」

「那自然可以。」慈禧太后問道:「你要換誰?」

「奴才另外開單子請旨。」

「好罷!」慈禧太后又問,「保護京城的事,你跟榮祿、崇禮是怎麼商量的?」

「董福祥的隊伍,今天由南苑調進城。另外每個城門各派虎神營、神機營士兵兩百名把守。戶部街、御河橋加派兩百人,足足夠了!」

「現在京裏只有幾百洋兵,這麼佈置,自然夠了。可別忘了,天津海口洋人的兵艦不少,如果拔隊上岸,往京裏撲了來,你可得好好當心!」

「老佛爺萬安,官兵人數雖不多,有義和團在,足可退敵。」慈禧太后不語,過了一會才淡淡地說了句:「走著瞧吧!」

她又轉臉問道:「皇帝有甚麼話?」

「沒有。」

沒有話便結束了召對。等端王跪安退出,接著召見榮祿。他不等慈禧太后有所詢問,先報告了兩個消息:一是京津火車中斷,由京城南下的火車,只能通至六十里外的楊村;二是俄國已從海參崴調兵四千,將到天津,而在京各國公使集會決定,電請駐天津的各國提督,派兵增援。

「局勢很危險了!奴才晝夜寢食不安。」榮祿容顏慘淡地說,「皇太后可真得拿個准主意了!」

「莫非,」慈禧太后問道:「洋人真敢往京裏來?」

「奴才不敢說。」

「洋兵一共有多少?」

「在天津的,大概有三千多。」

「三千多洋兵,就嚇得你寢食不安了嗎?」

聽得這話,榮祿急忙碰個頭說:「奴才不是怕天津的三千多洋兵,怕的是兩件事:第一,一開了仗,各國派兵增援;第二,義和團良莠不齊,而且匪類居多,趁火打劫,市面大亂,不用跟洋人開仗,咱們自己就輸了!」

「這倒不可不防。我告訴端王,讓他嚴加管束。還有,董福祥的甘軍,調他來保護京城,他就有維持地面的責任。你傳旨給他,教他好好看住義和團!」

聽得這話,榮祿有苦難言,甘軍中就有許多士兵跟義和團勾結在一起,聽說李來中就在董福祥左右。而且載漪與董福祥已在暗中通了款曲,名為武衛軍,實際上已非榮祿所能節制。這話如果照實奏陳,慈禧太后問一句:「原來你管不住你的部下?」可又何詞以對?

這樣想著,只有唯唯稱是,但有一句話,非說不可:「奴才跟老佛爺請旨,務必發一道嚴旨,洋人決不可殺,使館一定得保護。」

「我也是這個意思。反正釁決不自我而開!明天我告訴端王。不過,」慈禧太后問道:「倘或真的開了仗,咱們有多少把握?」

這一問的份量,何止千鈞之重?榮祿心想,和戰大計決於慈禧太后,而慈禧太后的態度,決於自己的一句話。不要說為了虛面子大包大攬答一句「有把握」,萬萬不可,就是語涉含糊,使得慈禧太后錯會了意,以為實力本自不差,勝敗之數,尚未可知,因而起了僥倖一逞之心,亦是自誤誤國,辜恩溺職,萬死不足以贖的罪過。

話雖如此,卻又不宜出以急切諫勸的神態,所以先定一定心,略打個腹稿,方始謹慎緩慢地答道:「奴才所領的北洋,不是李鴻章所領的北洋,海軍有名無實不說,武衛軍亦非淮軍可比。武衛五軍,實在只有四軍,後軍董福祥,從今天起跟虎神、神機兩營,專責保護京城,當然歸端王節制;左軍宋慶現駐錦州,防守山海關,決不能調動;右軍袁世凱在山東,要防膠州海口,能往北抽調的隊伍不多;前軍聶士成現在駐楊村一帶保護兩條鐵路,洋兵如果由天津內犯,聶士成拚死也會攔住。不過,義和團跟聶士成過不去,又要對付洋兵,又要對付義和團,腹背受敵,處境很難。奴才受恩深重,粉身碎骨,不能報答,今日不敢有半句話的欺罔。聖明莫過於老佛爺,有幾分把握,奴才真不忍說了!」說罷,連連碰頭。那塊磚下面是營造之時就挖空了的,碰頭之時,「鼕、鼕」地響得很。

慈禧太后愣住了,煩躁地使勁搧著扇子。李蓮英就在遮擋寶座的屏風之後,一眼瞥見,急忙掩了出來,用極大的一把鵝毛扇,為慈禧太后打扇。

「有甚麼涼東西?」

「有冰鎮的玫瑰露、酸梅湯、金銀花露。」

「端來!」慈禧太后又說,「給榮大人也端一碗。」

於是李蓮英親自動手,指揮太監抬來一張食桌,除了冰鎮的飲料以外,還有點心。慈禧太后又吩咐讓榮祿起身,站著喝完一碗金銀花露,君臣們的躁急不安,都好得多了。

「你去看一看!」慈禧太后向李蓮英說,「都下去!殿裏不准有人。」

「喳!」李蓮英疾趨出殿,只聽清脆的兩下掌聲,接著人影幢幢,在殿裏的太監都退了出去,集中在李蓮英身邊。

慈禧太后到這時候才開口,聲音低沉且有些嘶啞,「我也知道不能跟洋人開仗!一開仗,光靠北洋也不行。」她緊接著說,「兩江、兩廣、湖廣這三處緊要地方,未見得肯盡力,事情是很難。」

「是!」榮祿答說,「劉坤一、李鴻章、張之洞都有電奏,力主慎重,釁不可自我而開。」

「可是,洋人步步進逼,得寸進尺,答應了一樣要兩樣,這樣下去,弄到最後是怎麼個結果?」

果然得寸進尺,到最後必是要求皇太后歸政。這不但為慈禧太后所不能容忍,就是榮祿也不願有這樣的結果出現。不過,這話當著皇帝在座,只好心照,不宜明言。

於是他想了一會,很含蓄地說:「辦交涉看人。只要找對了人,就決不會讓洋人開口,提甚麼無理的要求。」

「這一趟交涉,不是跟一國辦。這個人很不好找。榮祿,你看誰合適?」

一問這話,榮祿又欣慰,又感慨。欣慰的是,慈禧太后畢竟不是執迷不悟的人,感慨的是當初下的一著棋,希望不用,而終於不能不用了!

「回老佛爺的話,這個交涉,非調李鴻章回京來辦不可。」

「我也是這麼想。」慈禧太后轉臉問道:「皇帝看呢?」

「李鴻章很妥當。不過──。」皇帝欲言又止。

「儘管說。」慈禧太后和顏悅色地,顯得十分慈愛,「這裏沒有外人。」

「是!」皇帝用很低的聲音說,「只怕李鴻章不肯來。」

「為甚麼呢?倒說個緣故我聽聽。」

「義和團這麼鬧法,本事再大的人,這個交涉怕也辦不起來。」

「既然打算跟洋人交涉,當然不能再任著他們的性子鬧。」慈禧太后很鄭重地問榮祿,「對付義和團,你有把握沒有?」

「有!」榮祿絲毫不含糊地回答,「奴才調袁世凱進京,專門來剿義和團。」

「得要先撫後剿,不受撫再剿。」

「是!那是一定的。」

慈禧太后點點頭,慢慢地端起面前的玫瑰露喝了一口,擦一擦嘴,慢條斯理地,就像處理瑣碎家務似地不動聲色。「就這麼說,不過,不宜先露痕跡。這件事就咱們三個人知道,你先打電報給袁世凱,讓他預備。」她停了一下又說,「都弄妥當了!你來告訴我,我自有辦法。」

「是!」榮祿又說,「奴才想定一個日子下來。」

這是進一步要求作個明確的決定。慈禧太后想了一下,毅然決然地答說:「三天吧!」

「奴才盡這三天去預備。」榮祿又說,「如今地面很亂,何乃瑩出差涿州,而且已升了副都御史,新任順天府尹王培佑,現在署理太僕寺卿。府尹不可無人,奴才請旨,可否派由府丞陳夔龍署理。」

「可以。」慈禧太后說,「明天就發明旨。」

※※※

端王做夢也想不到,慈禧太后已經變了主意,依然一片希望寄託義和團身上,認為跟洋人開仗,不僅絕不可免,而且事機迫在眉睫,所以特地找上啟秀來,囑咐他準備宣戰的上諭。啟秀肚子裏貨色有限,將這個極重要的差使,託給軍機章京連文沖。此人是杭州人,進士出身,本職是戶部郎中,考入軍機處,分在漢二班,地位僅次於「達拉密」。接到這個差使,認為陞官的機會到了,因而特意請了一天假,專心在寓所撰寫這篇可張國威的大文章。

因此,連文沖下筆時,並無大局決裂,並力圖存的哀痛憤激之情,胸中反倒充滿了一片陞官發財,欣欣得意的感覺。像這種要遍達窮鄉僻壤的詔書,字數不宜多,文理不宜深,應該一兩個時辰就可畢事的一篇稿子,竟費了一整天的工夫,方始停當,只為自我欣賞,唸了一遍又一遍,越唸越有味的緣故。

殺青謄正,入夜親自送到啟秀公館。延入客廳,只見徐桐高高上坐,連文沖自然先給「中堂」請了安,才向啟秀覆命,「寫得不好。」他說,「請大人斧正。」

「這是將來要載諸國史的一篇大文章!」啟秀接稿在手,轉臉向徐桐說道:「是宣戰詔書,請老師先過目。」

「呃,呃!好,好!」徐桐向連文沖深深看了一眼,移目問道:「這位是?」

「是章京中的佼佼者。」啟秀答說,「明敏通達,見解跟筆下都是不可多得的。」

「噢!」徐桐摸著白鬚,把連文沖從頭到底打量了一番,才將稿子接到手裏。

連文沖很機警地疾趨上前,將炕桌上的燭台移一移近,無奈燭焰搖晃不定,老眼愈覺昏花。啟秀在他身邊,只是不辨一字,這時不由得想到眼鏡確是好東西,但來自西洋,便應摒絕。師弟二人唯有拿稿子去遷就目力,只是一個老花,一個近視,太近了徐桐看不見,太遠了不但啟秀看不見,徐桐也還是看不見,因為燭火到底不比由「美孚油」的洋燈那麼明亮而穩定。

於是只見一張紙忽近忽遠,兩張臉忽仰忽俯,鼓搗了半天,啟秀只好這樣說:「老師,我來唸給你聽吧!」

「也好!」徐桐如釋重負地將稿子交了出去,正襟危坐,閉目拈髭,凝神靜聽。

「我朝二百數十年,深仁厚澤,凡遠人來中國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懷柔──。」

啟秀一個字、一個字地唸得很清楚,因為文字熟爛庸俗,跟《太上感應篇》相差無幾,所以徐桐聽亦聽得清清楚楚,字字瞭然,興味便好了,白多黑少的小辮子,一晃一晃地,越晃越起勁。

歷數「彼等」的無禮之後,啟秀的聲調突然一揚,益見慷慨,「朕臨御將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孫,百姓亦戴朕如天帝。況慈聖中興宇宙,恩德所被,浹髓淪肌,祖宗憑依,神祇感格,人人忠憤,曠代所無!朕今涕泣以告先廟,慷慨以誓師徒,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

唸到這裏,啟秀停了下來,徐桐亦睜開了眼睛,顛頭簸腦地唸道:「『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好,好!說得真透徹。」

連文沖臉上像飛了金一樣,屈膝謙謝:「中堂謬賞!感何可言?」

「確是好!」徐桐頗假以詞色,「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足下已有一於此了,前程無量,老夫拭目以俟。」

「中堂過獎!」連文沖又請了個安。

「你請回吧!」啟秀說道:「稿子很好,不過,不知道那一天用。你回去先不必跟同事提起。」

「是,是!」連文沖答應著告辭而去。

於是啟秀跟「老師」商量,兩人的主意相同,這個稿子應該立即送請端王過目。

到得端王府,只見莊王、載瀾都在,一見啟秀,端王很起勁地說:「來得好,來得好,正要派人去請你。」

原來,端王正在草擬改組總理衙門的名單。除了廖壽恆以外,其餘都無所更易,不過要加幾個人,第一個便看中啟秀。道理很簡單,以軍機大臣兼總理大臣,可得許多方便。而軍機大臣未兼總理大臣的,只有榮祿與啟秀,榮祿跟端王不是一路,端王亦知還無法駕馭榮祿,那就只有啟秀一個人入選了。

「我可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會辦洋務──。」

「不是讓你辦洋務。」載瀾搶著打斷啟秀的話,「是請你想法子去制夷。」

「喔,喔,」啟秀答說:「反正如今是端王爺管總理衙門,我秉命而行就是了。」

「對了!」載瀾又加上一句:「別理老慶。」這是指慶王奕劻。

「你看,」端王問道:「再加兩個甚麼人?」

啟秀舉了好幾個名字,彼此斟酌,決定保薦工部右侍郎溥興,內閣學士那桐,此人的父親,就是咸豐戊午科場案中處斬的編修浦安。肅順被誅,科場案中被刑諸人,都被認為冤屈,所以那桐頗得旗下大老的照應。而那桐本人是立山一流人物,極其能幹,在工部當司員時就很紅,提起「小那」,無不知名。他的手面亦很闊,載瀾很得了他一些好處,所以特意薦他充任總理大臣。

擬定名單,再看宣戰詔書的稿子,端王亦頗為滿意,交代仍舊交連文沖保存備用。同時關照啟秀,通知溥興及那桐,第二天一早到朝房相見,等改組總理衙門的上諭一下來,立即就到任接事。

※※※

由於端王有命,總理衙門對外的交涉,事無大小,必須通知啟秀,因此,他這天從上午十點到任視事以後,就無片刻空閒,各國的電文、照會與因為義和團焚燒教堂,擅殺洋人及教民的抗議,接二連三地都送到啟秀那裏。緊要事務,由章京當面請示,而啟秀卻要先請教屬員,過去如何辦法,有何成例?這一來便很費工夫了,直到下午五點鐘,公事還只處理了一半。

「不行了!」他無可奈何地說,「只好明天再說了!」

總辦章京叫做童德璋,四川人,勸啟秀大可節勞,不須事事躬親。正在談著,有人來報,日本公使小村壽太郎來訪,說有極緊要、極重大的事件,非見掌權而能夠負責答覆的總理大臣不可。

這使得啟秀不能不見,因為如果推給別位總理大臣,無異表示自己並不掌權。可是,他雖不像他老師那樣,提起「洋」字就痛心疾首,但跟洋人會面談話卻還是破題兒第一遭,不免心存怯意。

他還在遲疑,童德璋卻已經替他作了主,「請日本公使小客廳坐!」童德璋又說,「看俄國股的王老爺走了沒有。」

「王老爺」是指「俄國股」的王章京,此人不但會說日本話,而且深諳日本的政情民風,非找他來充任譯員不可。

啟秀無奈,只得出見,只見小村面色凝重之中隱含怒意。為了「伸張天威」,啟秀亦凜然相對,聽小村「咕嚕,咕嚕」地大聲說話。

「大人!」王章京憂形於色地,「出亂子了!這,怕很麻煩。」

「怎麼回事?」

「小村公使說:他們得到消息,英國海軍提督薛穆爾,率領英、德、俄、法、美、日、意、奧聯軍兩千人,由天津進京──。」

「甚麼?」啟秀大聲打斷,「你說甚麼聯軍?」

「是英、德、俄、法、美、日、意、奧八國聯軍,由天津進京。」

「八國聯軍!」啟秀大驚失色,「人數有多少?」

「兩千。」

「噢!兩千。」啟秀的神色跟語聲都緩和了,「怎麼樣?」

「由天津進京,聽說到了楊村,因為鐵路中斷,不能再往北來──。」

「好!」啟秀又打斷他的話了,「鐵路該燒,不燒就一直內犯了!」

正談緊要交涉,他老扯不相干的閒話,這那裏能做大官,辦大事?王章京頗為不悅,故意斂手不語。

「請你往下說啊!」

「我在等大人發議論呢!」王章京冷冷地說。

啟秀知道自己錯了,但不便表示歉意,只說:「請你先講完了再說。聯軍不能再往北來,以後如何?」

「日本使館得知其事,派了一個書記生,名叫杉山彬去打聽消息,坐車出了永定門,為董提督的部下,把他從車子裏拖了出來,不由分說,當胸一刀。」

「死了沒有呢?」

「自然死了!而且亂刃交加,死得很慘。」王章京說,「小村公使來提抗議。」

「他要怎麼樣?」

「首先要查辦兇手,其次要賠償。」

「查辦兇手,那裏去查?」啟秀答說,「也許是亂民,不是甘軍。」

「他們調查過了,確是董提督的甘軍。」

「既然調查過了,很好!請他把兇手的姓名說出來,我們可以行文甘軍去要兇手。」

這是非常缺乏誠意的答覆,足以激怒交涉的對手。王章京知道這些頑固不化的道學先生無可理喻,只好據實轉譯,雖然語氣緩和了些,仍舊使得小村壽太郎大感不滿。不過啟秀講是講的一條歪理,卻很有力量,小村被堵得無話可說,鐵青著臉,起身就走。

啟秀想不到竟是這樣容易打發!錯愕之餘,不免得意,「辦洋務別無訣竅,」他居然是老前輩的口吻,「以正氣折之而已矣!」說罷,搖頭晃腦地踱了進去。

「啥子玩意!」童德璋打著四川腔,大搖其頭,「自己找自己的麻煩嘛!」

「童公,」王章京悄然說道,「這樣子做法很不妥。我看還是跟慶王去說一說。」

童德璋想了一下答說:「告訴慶王不如告訴榮中堂。我不便去,請你辛苦一趟。你跟榮中堂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該和該戰,早定主意,要和也要趁早,越遲越吃虧。」

※※※

榮祿正在接見聶士成派來的專差。前一天在楊村遭遇了英國軍官薛穆爾所率領的八國聯軍,聶士成打算派兵攔截。與洋人對陣,所關不細,當然需要請示。電報打到保定,裕祿的回電只得八個字:「電悉,不得擅自行動。」很顯然的,這是不准聶士成阻敵。

身為直隸提督,直隸境內有匪不能剿,有敵不能阻,要此軍隊何用?聶士成憤激不甘,決定退出楊村,料知跟裕祿請求無用,所以特意派專差到京,向榮祿陳述苦衷,要求調防。

「我知道你們大帥的委屈,」榮祿跟專差說,「你帶我的話回去,就說我說的,無論如何要忍耐!我受的氣,不比你們大帥少,日子也並不比他好過。大局總在這幾天就會好轉,楊村是個緊要口子,一定要守住。」

那專差很能幹,一看要求被拒,不能光傳達一句話,空手而回,決定代表聶士成明明白白請個示。

想停當了,便即說道:「回中堂的話,洋人現在因為鐵路中斷,怕輜重接濟不上,暫時按兵不動,中堂交代守楊村,自然遵辦。不過硬守就難免開仗,真要打起來,還得求中堂作主。」

這是要求榮祿支持。和戰大計未定,他不敢貿然答應,只這樣回答:「不要硬打!多設疑兵,虛張聲勢,先把洋人牽制住再說。」

「是!」專差又問,「團匪來騷擾呢?」

「把他們攆走就是。」

「如果團匪跟洋人打了起來,本軍應該怎麼辦?」

這一問問得榮祿無以為答,既不能助義和團打洋人,更不能助洋人打義和團。想了好一會,含含糊糊地答說:「請你們大帥瞧著辦。」

這是暗示可作壁上觀,專差懂他的意思,卻偏偏固執地說:「務必請中堂明示。」一面說,一面還屈單腿打了個扦。

榮祿無奈,只好這樣答說:「以不捲入漩渦為上策。」

這就不能再問「倘或捲入漩渦又如何」了!專差滿意地告辭。接著,榮祿接見王章京。

聽他說完了小村公使為啟秀所氣走,以及啟秀自鳴得意的經過,榮祿的臉色很凝重了。「這些事跟慶王回了沒有?」他問。

「總辦章京的意思,不如直截了當來回中堂。」王章京又轉述了童德璋託帶的話。

「多謝他關心。大局這幾天就會好轉。不過,像日本公使館書記生被殺這種事,千萬不能再有。」榮祿想了一下,決定抬舉來客,將可以不必跟司官說的話說了出來:「明天一早,我要見皇太后切切實實勸一勸。總理衙門派了不該管的人去管,我亦知道你們各位的處境很艱難。國勢如此,只有盡力而為,請你轉告同事,忍辱負重,務必設法維持。我雖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過軍務洋務是分不開的,各位的勞績我知道,等事情過去了,我一定會奏明上頭,不教各位白吃辛苦。」

這番撫慰的話很有用,王章京一改初到時陰鬱的臉色,興興頭頭地告辭而去。榮祿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頗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定定神將王章京及聶士成專差所談的一切,細細回憶了一遍,覺得童德璋的話很有道理,要和趁早,越遲越吃虧。

和有個和法。大計雖已跟慈禧太后商量停當,做起來卻不容易,因為阻力太大,非得謀定後動不可。因此,這天晚上特召親信密談。不談還好,一談令人氣沮,聽到的儘是壞消息。

「天津已經沒有王法了!」樊增祥說,「我有個親戚剛從天津逃回來,談起來教人不敢相信,義和團肆無忌憚,令人髮指。」

據樊增祥說:天津的義和團的架子,比親王、郡王還大,路上遇到文官坐轎,喝令下轎,武官騎馬,喝令下馬,而且必得脫帽,在道旁肅立,如果不從,白刃相向。遇見穿制服的學生,指為奸細,亂刀砍死的,不知多少!

但是,天津義和團最仇視的還不是「大毛子」、「二毛子」,而是武衛軍,因為吃了聶士成的虧的緣故。當然,這是張德成、曹福田的指使,他們造了一個說法,讓嘍囉們四處散佈,說要滅洋人,非死三個人不可。一個是聶士成,一個是楊福田,一個是聶士成的得力部下,駐紮天津城府,號稱「四門千總」的任裕升。因為這三個人的姓合起來是「聶楊任」,諧音為「攆洋人」,殺了這三個人,洋人就可以被攆下海了。

「據說聶功亭還受過辱。」樊增祥又說,「前幾天聶功亭回天津,騎馬經過河東興隆街,遇見一百多義和團,操刀大喊:『聶鬼子,你滾下來,今天可讓我們遇見了!你還想留下腦袋?』聶功亭只帶了四名馬弁,一看勢頭不好,急急走避,差點遭了毒手。這一下,信義和團的,便有話說了。」

上將受辱,軍威大損,榮祿頗有痛心疾首之感。然而朝廷的威信又何嘗不受影響?他覺得義和團這種目無長上的情形,非得在慈禧太后面前痛切陳奏不可。

「天津的怪現象,猶不止此。有件事,說起來駭人聽聞,不過言之鑿鑿,似乎又不能令人不信。」樊增祥說:「中堂不妨密查一查。」

「噢!請說來聽。」

「據說靜海縣獨流鎮拳壇,號稱『天下第一壇』,又稱『天下第一團』,首領叫做張德成,前幾天到了天津,修補道譚文煥為之先容,說此人法力無邊,又有『紅燈照』相助,大沽口的炮台,如能得他允諾保護,固若金湯。裕制軍頗為所惑,拿自己的綠呢大轎,把張德成接到北洋衙門,設宴接風,司道作陪。張德成要糧餉、軍械,他說多少,裕制軍隨即轉告司道,照數撥給,由譚道為張德成辦糧台。所聞如此,不知確否?」

「真有這樣的事?」榮祿心想,裕祿如真是這樣自貶身分,亦太不成體統了!得趕快想法子把他攆走。

就在這樣談論之際,門上來報,慶王駕到。這是不常有的事,親王體制尊貴,有事總是請人到府敘話,如今降尊紆貴,親自登門,可知必有緊急事故。

因此,榮祿一面吩咐開中門,一面索取袍褂,匆匆穿戴整齊,趕出去迎接,慶王已經在大廳的滴水簷前下轎了。

「王爺怎麼親自勞步?」榮祿一面請安,一面說。

「你何必還特為換衣服?」便服的慶王說道,「我是氣悶不過,想找你來談談。到你書房裏坐吧!」

「是,是!請。」

引入書房,慶王先打量了一番,看看字畫古董,說了幾句閒話,方始談到來意:「董回子鬧得不像話了!仲華,你可得管一管才行。」

「是!」榮祿有些侷促不安,「王爺責備得是。」

「不,不!我決不是責備你,你別多心。」慶王急忙搖手分辯,「我也知道,董回子如今有端老二撐腰,對你這位長官,大不如前了!不過,外頭不知道有此內幕,說起來總是你武衛軍的號令不嚴。」

「王爺明白我的苦衷。」榮祿答說,「武衛軍號令不嚴,這話我也承認。不過,我要整飭號令的時候,也還需求王爺幫我說話。」

「當然!慈聖如果問到我,我要說:既然是武衛軍,總要聽你的號令。」慶王略停一下又說,「這話先不談,眼前有件事,得要問問你的意思。董回子的部下,在先農壇附近闖一個禍,你可知道?」

「不是殺了日本公使館的一個書記生嗎?」

「是的。這個人死得很慘,先斷四肢,再剖腹。日本公使到總署交涉,碰了一鼻子灰。仲華,設身處地為人想一想,你亦不能不憤慨吧!」

「唉!」榮祿嘆口氣,「慈聖居然會讓端王去管總署,這件事可真是做錯了!」

「就為的這一點,所以我很為難,不知道這件事應該不應該奏聞?」

「不回奏明白,還能私下了結嗎?」

「難!」慶王答說,「日本公使館派人來跟我說,抗議不抗議且擱在後面,總不能說人死了連屍首都不給?他們要屍首。」

「那當然應該給他們。」

「還要抬進城來,在他們公使館盛殮。」

這一下,榮祿愣住了。原來屍首及棺木不准進城,載明會典,懸為禁例,那怕一品大員,在任病歿,盤靈回籍安葬,亦須奉有特旨,才准進城。何況是京城,禁例更嚴,未經奏准,誰也不敢擅自作主,准將杉山彬的遺屍抬入內城。

「這件事倒為難了!我看,」榮祿答說,「非奏明不可了。」

「一奏,就得細說原委,是不是據實上聞。」慶王問道,「牽涉到武衛軍,得問問你的意思。」

「不要緊!」榮祿回答得很切實,「請王爺據實回奏,慈聖如果怪我約束不嚴,我恰好有話好說。」

「那就是了。」慶王點點頭,沉默了一會,微喟著說,「這局面再鬧下去,怎麼得了?仲華,你我的處境,越來越難,得要找個把得力的人來分著挑挑擔子。」

「是啊!」榮祿試探著問,「王爺心目中可有人?」

「你看,李少荃如何?」

榮祿心中一動,暗地裏思量,莫非自己造膝密陳,一面派袁世凱剿義和團,一面召李鴻章來辦各國的交涉這件事,慶王已有所聞?果然如此,他心裏一定很不舒服。洋務如今是他在管,建議召李鴻章入京,卻又置他於何地?這樣想著,便有了一個決定,不管他知不知道這件事,自己決不可透露,倘或他已有所聞而問起,自己亦不能承認。

他這樣沉默著,慶王當他是同意的表示,便又說道:「只怕少荃不肯來。」

「何以見得?」

「剛剛實授兩廣總督,他總不能帶著總督的大印到京裏來辦事吧?」

「那,」榮祿心中又一動,故意問道,「可又如何處置呢?」

「除非調直督。不過直督不兼北洋,他恐又不肯,要兼則萬無此理。」

榮祿不知這話是出自他的本心,還是有意試探?只覺得自己該有個明確的表示,「如今的北洋,已不是少荃手裏的北洋。」他說,「今非昔比,有名無實,只為慈聖一定要交給我,我不能不頂著石臼做戲,倘有少荃來接手,求之不得!」

這意思是很明白的,除非慈禧太后有旨意,他決不會交出兵權。慶王聽得這話,不免失悔,無端引起誤會,始料不及,而要解釋,卻又不知如何措詞。

見此光景,榮祿亦有悔意,話其實不必說得這麼明顯,倒像負氣似地,未免失態。

「仲華,」慶王突然問道:「如果跟洋人開了仗,怎麼辦?」

「怎麼能開仗!」榮祿脫口相答,神色嚴重,「拿甚麼跟人家拚?」

「我也是這麼想。無奈執迷不悟的人太多,而且都在風頭上。靠你我從中調停,實在吃力得很。仲華,我有個想法,不知行不行,託立豫甫或者甚麼人跟蓮英去說,能勸得慈聖回心轉意,好好管一管端老二,化干戈為玉帛,咱們湊個幾百吊銀子送他。你看,這個主意成不成?」

一吊一千,幾百吊就是幾十萬,榮祿咋舌答說:「王爺你可真大方!」

「實在是甚麼法子都想到了,只好考慮下策。」

「王爺別急,別亂了步驟!等我來想法子,也許兩三天以內,就有轉機。只是各國公使,務必請王爺設法安撫,他們多讓一步,咱們說話也容易些。」

「我原是這麼在做。如今只盼端老二心地能稍微明白些就好了。」

「那只怕是妄想!」榮祿萬感交集,歸結於一句話:「咱們盡人事,聽天命。」

等慶王一走,榮祿再次召集幕僚密議。這次不是漫無邊際地談論,著重兩件事:一件是各國的態度,派兵入京到底是為了保護使館,還是另有企圖;一件是對付董福祥的態度,是榮祿仍以武衛軍統帥的身分,直接下令,加以約束,還是奏請慈禧太后,用上諭來指揮。

第一件事比較好辦。為了對抗李鴻章派在上海的盛宣懷,榮祿亦有一名「坐探」在江蘇,此人是福建上杭人,名叫羅嘉傑,他的頭銜是「蘇松常鎮太糧儲道,分巡蘇州,兼管水利」,簡稱「江蘇糧道」,或者「蘇州道」。羅嘉傑平時對洋務亦頗留意,兼以蘇州居江寧、上海之間,消息靈通,常有密信寄到榮祿那裏,無論報告洋務,或者兩江官場的動態,多半不差,所以頗得榮祿的信任。此時決定立刻拍發一個密電,要羅嘉傑即時從上海方面探聽各國對華的意向,從速回復。

第二件事,大家的看法不一,有的認為榮祿兵權在握,不妨出以堂堂正正的命令,加以約束,有的認為董福祥跋扈難制,倘仗著有端王撐腰,不受羈勒,豈非傷了面子?

各有各的道理,榮祿一時委決不下,只能定下一個相機行事的宗旨。

※※※

第二天一早到軍機處,大家首先要談的,當然是日本公使館書記生杉山彬被害一事。照道理說,這是一件大事,非奏明請旨不可,但洋務本由慶王掌管,現在總理衙門又加派了端王管理,政出多門,無所適從,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暫且不奏,看慶王或端王奏聞了再說。

「兩王都來了,不知道『請起』沒有?」王文韶說,「最好派個人去打聽一下。」

蘇拉去打聽了來報,慶王來了,端王也來了,端王還帶來了董福祥,預備請慈禧太后召見。此刻是慶王「請起」,上去已好一會了。

※※※

慶王跪安退出勤政殿,緊接著是端王進殿請安。天氣太熱,走得又急,磕完頭不住用衣袖抹著額上黃豆大的汗珠。這是件失儀的事,但慈禧太后並未呵責,一則沒有心思去顧這些細節,再則端王近來類此失儀的言語舉動很多,呵不勝呵了。

「董福祥的兵,怎麼殺了日本公使館的書記生?」慈禧太后是責備的語氣,「別的你不懂,聽戲總聽過,不有一句話:兩國交兵,不斬來使!」

「回老佛爺的話,奸細不殺殺誰?那個矮鬼,沒事出永定門幹甚麼?是到馬家堡去接應天津的洋兵。如果讓他接上了頭,京裏的虛實都告訴了洋兵,咱們就先輸一著了。」

聽著倒也有些道理,慈禧太后轉臉對皇帝說:「論起來倒也是情有可原。」

「是!」從前年八月以來,一向不開口的皇帝,忽然有了意見,「話雖如此,不該殺他,一殺,就變成咱們沒有理了。」

一聽這話,端王接口就說:「跟洋人講甚麼理?」

這下讓慈禧太后抓住機會了。就這兩三天,從趙舒翹回京,涿州有消息傳來,說欽派大員亦一無作為以後,端王便有驕慢跋扈之色,慈禧太后很想教訓他一下,此時正好借題發揮,「不准跟皇上頂撞!」她沉下臉來說:「你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端王一愣,不能不應一聲:「奴才不敢!」

慈禧太后很快地恢復了常態,「不論怎麼樣,對使館的人,總得保護。」她說,「你告訴董福祥,要他好好管束部下。」

「董福祥來了!」端王手向後一指,「請老佛爺召見,當面說給他。」

「也好!」慈禧太后點點頭,「我先告訴你,這件事總是咱們欠著點理。你跟慶王去核計,該當寫個照會,跟他們說幾句好話,要撫恤,也可以商量。」

「是!」端王的神情又昂揚了,「別的都行,把屍首抬進城可不行!」

「你跟慶王去商量著辦!」慈禧太后揮一揮手,「叫董福祥!」

董福祥是「獨對」。因為慈禧太后要考查他跟端王所說的話,有甚麼不同,而且也想抑制董福祥,不准他多惹糾紛。這樣,有端王在一起,說話就不方便了。

「董福祥!日本使館的書記生,是你的部下殺的嗎?這件事做得很壞,我不能不派人查辦。不然,對日本公使不好交代。」

「奴才回奏,日本的書記生,不是甘軍殺的,皇太后要查辦,就殺奴才好了!甘軍一個不能殺,如果殺一個,一定會兵變。」

慈禧太后勃然變色,但未發作。想了又想,戒心大起,自己告訴自己,照此光景,必得先安撫他一番,免得他生異心。

以後拿他如何處置,得跟榮祿商量了再說。

「事已如此,查辦也查辦不出甚麼來。你跟你部下果然忠心報國,就該盡心盡力,把洋兵擋住。」

「是!」董福祥得意洋洋地說:「奴才沒有別的能耐,就會殺洋兵。」

「好!只要打勝洋兵,朝廷決不會虧負你們。」慈禧太后說,「你跪安吧!」

等退了下來,端王已經回府,不過派人等著董福祥,留下一句話:「請董大帥馬上到府裏去。」

一到端王府,端王降階相迎。董福祥「獨對」的經過,他已經接到報告,笑容滿面地,左手拉著董福祥的左手,右手在他背上大拍,「好!」端王伸一伸大拇指,「你真是一條好漢!帶兵的大帥都能像你一樣,洋人再多也不管用了!」

董福祥少不得先謙虛、後慷慨,摩拳擦掌地恨不得即時就能跟洋人一見高下。而正談得興高彩烈時,有個衛士悄然來報,說榮祿在軍機處坐等,有緊要事件相商。

到了軍機處,只見自禮王世鐸以下,除剛毅以外,所有的軍機大臣都在,榮祿面色凝重,找不出半絲笑容。

「星五!」他叫著董福祥的別號說,「你的隊伍不必再守永定門了,都調回南苑去駐紮。」

董福祥大為詫異,不知何以有此命令?視線掃過,只看到啟秀一個人的眼神中有同情之意,心中更覺不快。於是毫不考慮地答道:「從前我受中堂的節制,今天面奉諭旨,要打洋人,只能進,不能退!」

這是公然抗命,但以諭旨為借口,將榮祿的嘴堵住了,他只言不發,起身往外就走,大聲說道:「遞牌子!我馬上要見太后。」

一遞牌子,當然「叫起」,激動地面奏經過,指責董福祥今日能抗命,明日便能抗旨,認為不能置而不問。

「你先別氣急。」慈禧太后很冷靜地問,「你要我怎麼做?」

「奴才請皇太后、皇上頒一道硃諭,著奴才責成董福祥即日移駐南苑。如果皇太后、皇上不頒這道硃諭,請傳旨,撤掉奴才統率武衛軍全軍的差使。」

這等於以去就作要挾,慈禧太后自然將順他的意思,命皇帝照他所說,寫了一道硃諭。

回到軍機處,董福祥還在,榮祿冷冷地說道:「你說面奉諭旨,我也面奉了諭旨,而且是皇帝承皇太后之命,親筆所寫的硃諭。喏,你看去。」

董福祥本來隻字不識,如今也唸了幾句書,這張很簡單的硃諭還能看得懂。看完將硃諭繳回,未作表示。

「你遵不遵旨?」

「自然遵。」

受了屈辱的董福祥,自然心有不甘,回到營裏,先找「軍師」,正是相交有年,不久才翩然來訪的李來中。董福祥的不甘屈居人下的本心,偏執剛愎的性情,以及嫉恨袁世凱、聶士成而造成恨洋人的因由,李來中無不深悉,對症下藥,一夕之間說動了董福祥。加以他的部下,早就有義和拳混在其中,浸潤蔓延,已成甘軍與義和拳不分之勢,因而董福祥與李來中亦就不可須臾離了。

「星公,此事無足介懷。」李來中說,「事機迫在眉睫,榮中堂馬上就要失勢了,不必理他!」

「何以見得?」

「團中弟兄,今天燒了外城姚家井二毛子的房子,又燒了彰儀門外的跑馬廳。步軍統領知道這件事,可是不敢上奏。明天,還要派兩個弟兄到東交民巷去顯顯威風,如果洋人敢有舉動,正好借此起事。那時,慈禧太后一定會召見端王,有他出來主持全面,自然能壓住榮中堂。」

「那麼,那時候我該怎麼辦呢?」

「星公該上奏,圍攻使館,只要慈禧太后點一點頭,回駐南苑的硃諭,自然而然就作廢了。」

「嗯,嗯!」董福祥說,「端王倒問過我幾次,圍攻使館有沒有把握?我答得很含糊──。」

「不!」李來中搶著說道:「星公要答得乾脆,就說十天之內,必可攻下。」

「行嗎?」董福祥困惑了,遲疑著說:「洋人有炮。」

「咱們也有炮,是大炮。」

「不錯,」董福祥說,「可是大炮歸榮中堂管著。」

「嗐!」李來中皺著眉說,「星公真是聰明一世懵懂一時,到了那時候,星公奏請調用大炮,榮中堂敢不給嗎?」董福祥恍然大悟,「對,對!」他連聲說道,「如果他敢刁難,我就面奏,本來可以打下使館的,只是榮某不給大炮,戰事沒有把握。倘或失利,可別怪我。」

於是,董福祥即時又趕到端王府,說奉旨回駐南苑,實由榮祿袒護洋人,暗中有妥協之意。如今遵旨與否,聽端王一言而決。又說,聯軍入京,已是兵臨城下,和戰大計,若再遷延不決,必受其殃,亦希望端王能夠切諫慈禧太后,早發明旨。

「戰是一定要戰的。可恨的是,怕洋人的窩囊廢太多,上頭還不肯明詔宣戰。這該怎麼辦呢?」

「有法子!」輔國公載瀾說,「咱們把事情鬧大,來教上頭不能不宣戰。」

「這倒是個法子。」端王載漪點點頭。

「此法甚妙!」董福祥心想,事情一鬧大,甘軍就可不撤,自己的面子立即便能保住,所以極力慫恿著說,「諒使館洋兵,不過幾百人,何足為懼?」

「星五!」載漪鄭重問道:「如果要攻使館,你到底有沒有把握?」

「怎麼沒有?至多十天。不過,這是就目前而言,等洋兵一增援,可就難說了!」

「兵貴神速,原要掌握先機。」載漪似通非通地談論兵法,「如今大家都恨洋人,所謂哀師必勝,正宜及鋒而試。」

就這時候,慶王來請載漪到總理衙門議事,他交代載瀾跟董福祥商量攻使館的一切細節,自己坐轎去赴慶王之約。

見了面,所議的是兩件事,一是如何慰撫杉山彬之被戕,一是發照會慰問各國使館,不必因杉山彬的事件而恐慌,朝廷必能保護各國使館。

「不能這麼說!」載漪大搖其頭。

「那麼,」慶王低聲下氣地問道,「該怎麼說呢?」

端王想了一下,昂著頭說:「第一,不必用甚麼照會,『飭知』就可以了!第二,各國使臣在華,要安分守己,不准傳教,更不准袒護教民。所有拆毀教民的房屋及洋人所用的教堂,姑准自行備款興修。」

聽此一說,在座的慶王跟步軍統領崇禮,面面相覷,半天作聲不得。比較還是崇禮敢言,「王爺,」他說,「傳教載在條約,跟洋人辦交涉,恐怕不能這麼魯莽。」

「甚麼叫魯莽?你倒想個不魯莽的法子我看看。如今有三千洋兵馬上要來攻京城了,你能讓他退兵嗎?」

「老二,」慶王接口,「咱們這麼好言商量,正是要他退兵。」

「如果不退呢?」

慶王想了一下答說:「先禮後兵,亦未為晚。」

載漪不響了,意思是勉強讓了步,於是總辦章京便提一句:「還有杉山彬的案子。」

「那還管它!」載漪大聲說道:「咱們不問他們做奸細的罪名,就很客氣的了!」

杉山彬是日本公使館的書記生,並非中國官員,出永定門去接應聯軍,是他分當該為之事,何得謂之「做奸細」?大家覺得他腦筋不清楚,無可理喻,只有保持沉默。

「先辦一件事吧!」慶王作了個結論,「杉山彬那件案子,只有明天再說。」

到了第二天,各行其是,朝廷連頒六道上諭,一道是「奸匪造作謠言,以仇教為名,擾及良善」,亟應嚴加剿辦。並著駐紮關外的宋慶,督飭馬玉昆一軍,刻日帶隊,馳赴近京一帶,實力剿捕。調馬玉昆進京,是想用他來代替董福祥,防守京城。

一道是「日本書記生被害之案,地方文武,疏於防範,兇犯亦未登時拿獲,實屬不成事體,著各該衙門上緊勒限嚴拿兇犯」。意思是不承認杉山彬為甘軍所害。

一道是「京師地面遼闊,易為匪徒藏匿,著步軍統領衙門、順天府、五城巡城御史,一體嚴查,保護地面」。其中雖有「拳匪滋事」的字樣,但未明責義和團。

又一道:據直隸總督裕祿奏報,有洋兵千餘將由鐵路進京。現在各國使館先後派來的兵,已有一千以上,足資保護,倘再紛至沓來,後患何堪設想?即將聶士成一軍全數調回天津,扼要駐紮,倘有各國軍隊,欲乘火車北行,責成裕祿設法攔阻。大沽口防務,責成原任天津鎮總兵,現任喀什噶爾提督羅榮光戒嚴,以防不測。最後特別警告:「如有外兵闖入畿輔,定惟裕祿、聶士成、羅榮光是問!」

此外還有設法修復鐵路、電線,平抑米價等等上諭,都可以看出,朝廷的本意,在力求安定。對義和拳區分為拳民與拳匪兩種,安分的是拳民,滋事的便是拳匪,應該「嚴加剿辦」。而剿捕的任務,賦予在關外的馬玉昆,對現駐京師的董福祥及甘軍隻字不提,無異表示,甘軍與拳匪無別,不但不配負剿匪之責,甚至必要時甘軍亦當在被剿之列。

「這都是姓榮的搞的把戲!」董福祥憤憤地說,「不把這個人打下去,咱們永出不了頭了!」

「不然。」李來中很冷靜地,「關鍵是在太后身上,榮某人完全聽太后的,太后年紀大了,還不怎麼願意跟洋人翻臉。如果太后真的要打洋人,榮某人還不是乖乖兒聽著。」

「照這樣說,最要緊的就是要想法子讓太后跟洋人翻臉?」

「一點不錯!星公,你別忙,如今有個極好的機會,運用得法,足以改變大局。不過,先得大大地花一筆錢。」

「要多少?」

「起碼得一萬銀子。」

「一萬銀子小事。」

董福祥立即找了管糧台的來,當面囑咐,備一萬銀子的銀票,立等著要。甘軍的餉銀甚足,萬把銀子,取來就是,李來中收好了,悄然出營,直往八大胡同而去。

到得賽金花所張艷幟的陝西巷,靠近百順胡同有家「清吟小班」,叫做「梨香院」,李來中一進門便問:「王四爺來了沒有?」

「剛來。」夥計答說,「請到翠姑娘屋子裏坐。」

「翠姑娘」花名翠兒,有個恩客叫王季訓,便是李來中要找的「王四爺」。一進了屋子,主客杳然,只聽得後面小屋中嬌笑低語,夾以喘息之聲,想來是王季訓正跟翠兒在溫存。

見此光景,李來中正中下懷,急忙退了出來,向緊跟著來招呼客人的老媽子說:「你跟王四爺說,我在『醉瓊林』等他吃飯。」

「坐一會,李爺!幹嗎這麼急匆匆地。」

「不方便!」李來中笑一笑說,「回頭跟王四爺再一塊兒來。」

說完,揚長而去。到了巷口的醉瓊林,挑了最偏裏,靠近茅房,沒有人要的一個單間坐下,點了兩樣菜,要了一壺酒,邊吃邊等,等一壺酒快完,方見王季訓施施然而來。

「怎麼找這麼一個地方?」

「噓!」李來中兩指撮唇,示意小聲些。

王季訓會意,不再多說。等夥計遞上菜牌子來,悉聽李來中安排,酒菜上齊,夥計退出,順手放下了門簾,王季訓方始開口。

「老李,你來得正好!我不方便去找你,急得要命。」

「喔,有事?」

「沒有別的事。翠兒一家老小從天津逃到京裏來了。這話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這是個跟我要錢的題目。」

「錢,你不用愁。」李來中取出銀票來,抹一抹平,擺在面前。

王季訓伸頭一看,「好傢伙!」他說,「一萬兩!『四大恆』的票子。」

一語未畢,李來中連連搖手。王季訓知道自己失態了,不知不覺間又提高了聲音。縮一縮脖子,愧歉地笑著。

「這兩天有甚麼消息?」

所問的消息,是指榮祿所接到的電報。王季訓是個捐班的候補縣丞,天津電報局的「電報生」出身,為榮祿掌管密碼,已有好幾年。凡是各地與榮祿用電報通信,都要經他的手,所以得知許多機密。只以年輕佻撻,風流自喜,終年在八大胡同廝混,有限的薪水,何足敷用?因而為李來中乘虛而入,早就買通了。

「消息很多。你要問那一方面的?」

「江蘇方面。」李來中問,「羅嘉傑可有復電來?」

「有。」

「怎麼說?」

「沒有說甚麼,只說已接到榮中堂的電報,親自到上海去打聽各國的態度。」

李來中放心了,「有沒有提到,甚麼時候再電復?」他問。

「沒有。」王季訓又加了一句:「照規矩說,像這樣要緊的事,不會耽擱得太久。」

李來中沉吟了一會,將銀票往前推了推,壓低了聲音說:「四爺,有件事,只要你舉手之勞。辦成了,這一萬銀子就是你的。」

「好!你說。」王季訓一隻手伸到銀票上。

李來中的動作比他更敏捷,輕輕一抽,將銀票收回,湊過臉去說:「請你造一個假電報。」

「怎麼造法?」

「假造一個羅嘉傑的電報。」

「這,」王季訓問道,「怎麼說?」

「怎麼說,你先不用管。」李來中又說,「你別怕,包你一點責任都沒有。」

「怎麼會沒有責任呢?」王季訓用手在項後砍了一下,「這要發覺了,是掉腦袋的罪名。」

「包你腦袋不掉,照樣能吃花酒,照樣能親翠兒的嘴。」

「老李!」王季訓笑道:「我是孫悟空,你就是如來佛,甚麼事翻不出你的手掌。說實話,你本事大,不怕,我可怕!有一萬兩銀子,我有好一陣舒服日子過。可是,日子要過得舒服,第一就是能夠安心。你說,怎麼讓我安心?你說得我信了,我就幹!」

李來中一面聽,一面深深點頭,「好!咱們倆一言為定。我說得不對,你不幹我不怨你。四爺,我先問你,如今南邊的電報怎麼來?」

「南邊的電報,有兩條線,一條陸線,一條海線。陸線,現在到不了京裏,因為電線桿讓義和團拉倒了,保定也不一定能通。海線呢,有兩處,一處通天津,現在天津亂得一塌糊塗,也不必談了。再有一處是通山海關,歸駐紮在那裏的副都統管。這兩天南邊有急電,都是先通到山海關,再派快馬送到京裏。」

「那麼,我再問你,山海關拿電報送到,你照樣譯出來,送上去,可有責任可言?」

王季訓愕然,「這有甚麼責任可言。」他說:「送來了,我不譯不送,才有責任。」

「那就對了!山海關那面是我的事,反正總有一份電報給你,你譯了照送,這一萬銀子就是你的。」

「那,」王季訓不信似地問,「有這樣容易的事?」

「當然還要費你一點心。」李來中略想一想說:「有兩個辦法,你自己挑一個:一個是,你們那裏跟羅嘉傑通電報的密碼本,借出來用一下;一個是,我拿一個稿子給你,請你譯好交給我。」

「密碼本不便拿出來!」王季訓很快地答說,「就拿出來,你也不知道用法,因為密碼是每天不同的。這樣,你拿稿子來,我替你譯,稿子呢?」

「得要明天一早給你,送到甚麼地方?」

「送到我下處。」王季訓說,「明天上午我不當班,正好辦這件事。」

「好,就這麼說!」李來中將銀票捏在手中,起身掀簾子,向外喊一聲:「拿紙片!」

在京師,老於花叢的都知道兩句詩:「得意一聲『拿紙片』,傷心三字『點燈籠』。」因為「點燈籠」是姑娘不留客,不得不去,難免傷心,而「拿紙片」不是飛箋召客,便是「叫條子」,自是得意之事。但李來中此時吩咐「拿紙片」,卻大出王季訓的意料,不是叫局,只是要一張紙片可以寫字而已。

「四爺,你寫一張收條給我,收到一萬銀子。」

「好,好!我寫,我寫!」

等王季訓欣然提筆欲下時,李來中又開口了,「請慢一慢,我唸你寫『茲收到日本公使館交來庫平銀一萬兩正。』」

「怎麼?」王季訓大為驚疑,「這是甚麼意思?」

「明人不做暗事,四爺,我老實告訴你,託我辦這件事的人,是這麼交代的。一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人家也要防一防。你只要照我剛才的話做到,我們那裏自然會知道,這張收據我塗銷了還給你。你既然沒有讓朋友上當的心,大可坦然。四爺,你要明白,我們是辦事,不是想害你。我跟你無怨無仇,張羅一萬銀子來換你這張收據為的是要抓你一個把柄,我不成了瘋子了?」

話說得很透徹,細想一想,對方似乎亦不能不出此防範的手段。不過有一點卻還須澄清,「我照辦了沒有,你們怎麼會知道?」王季訓問,「倘或你們那裏沒法兒證實,就以為我玩花樣,告我一狀,說我私通外國,那可是有冤沒處訴的事。」

「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知道。白花花的銀子,到底一萬兩!怎能做沒把握的事。」

王季訓沒話可說了。「好吧!就這樣。」他照李來中的意思,提筆寫好,一張紙換一張紙,各得其所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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