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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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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香帥有電報來,剛剛收到,他以百口力保楊叔嶠!」王文韶將原電遞了過去。

接到手裏,剛毅便不肯看了。因為厚厚一大疊紙,怕不有上千言之多,而且可想而知的,張之洞一定用上許多典故,看起來很吃力,此時那裏有工夫來讀他的文章?

「夔翁,」他將電報遞了回去,「你告訴我吧!要言不煩。」

「那就長話短說,你知道的,楊叔嶠是張香帥督學四川所收,是最得意的一個門生。入京,亦是張香帥所力保,最近還保他『經濟特科』──。」

「現在,」剛毅很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還談甚麼經濟特科?」

「不談經濟特科,不能不談張香帥的面子。我看,要網開一面!」

「網開一面?」剛毅將一直捏在右手中的上諭,使勁在左掌上一拍,「上諭煌煌,莫非回頭宣旨,少唸一個名字?」

「我是說,一起請起,面奏取旨。」

他的話還沒有完,剛毅已大搖其頭,「我不去!准碰釘子。」

他說,「我在刑部多少年,從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事。」

「那末,」王文韶又說,「能不能把處決的時間,稍微拖一拖,我趕回寫個奏片請旨,或許有恩命下來。」

剛毅是刑部司官出身,對案例及程序極其熟悉,估量宣旨、就縛、綁到菜市口處斬,這樣一步一步下來,開刀應已過午。那就不妨做個口惠而實不至的假人情。

想停當了,笑笑答說:「俗語都說:人頭落地,總在午時三刻。好吧,我盡量想法子拖到那時候好了。」

王文韶無奈,只好點點頭說:「就這樣,我趕緊去辦!」說罷一揖,匆匆轉身,而剛毅卻又叫住了他,「夔翁,」他說,「我勸你犯不著去碰這個釘子!於事無補,徒增咎戾。何苦?」

王文韶一愣。他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人,知道剛毅的意思,不是好意相勸,是他自己不願在奏片上列名。這本來不妨實說,但軍機大臣的奏片,如果沒有自己的名字,一則損自己的聲威,再則也得罪了張之洞。所以索性打消此事。

這一下,王文韶也猶豫了。自己單銜上奏,固無不可,但碰釘子是自己一個人碰,恐怕肩上擔負不起。碰得不巧,逐出軍機,可就太不上算了。

於是他問:「那麼,對張香帥如何交代?」

「夔翁!」剛毅蹙眉答說,「虧你還是老公事,這也算難題嗎?」

王文韶聽他這一說,悔恨不迭。想想真是自己該罵自己一聲:豈有此理!復電只說「上諭已下,萬難挽救」,不就搪塞了嗎?自己至少奔走了一番,無奈剛毅不從,亦復枉然。得便託人帶個口信給張之洞,必能邀得諒解。

「是,是!」他迥非來時的那種神色與口風,心悅誠服地說:「我照尊示去料理就是。」

等剛毅回到大堂,劉光第已經私下得到刑部舊同事的密告,畢命就在此日。所以一見剛毅與刑部六堂官升座,隨即抗聲說道:「未訊而誅,是何道理?」

此言一出,首先急壞了康廣仁,他旁邊就是譚嗣同,一把將他發軟的身子扶住,輕喝一聲:「挺起腰來!」

此時剛毅已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宣旨!」

「慢!」劉光第的聲音比他更大:「祖宗的成例,臨刑鳴冤者,即使是盜賊,提牢官亦該代陳堂上,請予復訊。未訊而誅,從無此例!我輩縱不足惜,無如國體不可傷,祖制不可壞!」

這番侃侃而談,大出剛毅意外。如果不明律例,還可以強詞奪理,以氣懾人,他是懂律例的,不能不承認劉光第說得字字占理,所以反倒無詞以答。

堂上堂下,一時空氣僵硬如死,劉光第便又重申要求:

「請堂上照律例辦!」

「我奉旨監斬。」剛毅答說:「別的我都不知道,也管不著。」

劉光第還要爭辯,楊銳拉一拉他的袖子,喊著他的號說:

「裴村!跪跪,且聽旨意怎麼說!」

於是番役走上前來,將劉光第撳在地上,剛毅隨即宣旨。

然後喝道:「帶下去,上綁!」

「我有話!」楊銳抗聲而言,「『大逆不道』四字,決不敢承!願明心跡。」

「不准說!」剛毅厲聲阻止:「奉旨:不准說!」

於是番役一擁而上,兩個挾一個,半拖半扶地弄上騾車。一人一輛,前後有兩百名步軍統領衙門所派的兵丁夾護,浩浩蕩蕩出宣武門,直奔菜市口而去。

其時夾道圍觀的百姓已擠得水洩不通,聽得車走雷聲,個個延頸佇望──唯一的例外是王五。等騾車將近時,他將頭低了下去,悄悄拭去眼角兩粒黃豆大的淚水。

「師父!」張殿臣低聲說道:「回去吧!」

王五掩面轉身,退了出去,張殿臣緊跟在後。走到人跡較少之處,王五站定了腳,淚痕已消,一臉的堅毅之色。

「怎麼領屍,你問了沒有?」

「都問明白了。您老請放心,譚大叔的後事都交給我,您老回去喝酒吧!」

王五閉上眼,搖一搖頭。走了幾步,忽又回身說道:「聽說廣東會館的司事不敢出頭。那個康有為的弟弟,只怕沒有人收殮。康有為害苦了你譚大叔,不過他弟弟跟你譚大叔同難,你也一起料理好了。快去!」

「是了!我這就走。」張殿臣說,「您老也別傷心!譚大叔是英雄,一定看不慣師父掉眼淚的樣子。」

王五不答,掉頭就走。張殿臣不敢怠慢,急步到了菜市口,到約定的地點,去找他派來辦事的夥計。

約定的地點是菜市口北面的一家藥鋪,字號叫「西鶴年堂」,是京城裏有名的數百年老店。相傳「西鶴年堂」與賣醬菜的「六必居」這兩塊招牌,都是嚴嵩的筆跡。張殿臣跟西鶴年堂的掌櫃是朋友,所以借這個地方,作為聯絡之處。

「劊子手接上頭了。」張殿臣手下最能幹的一個夥計老劉向他報告:「人倒很夠朋友,滿口答應。也不肯收紅包,說譚大爺是忠臣,應該好好『伺候』。不過,自己覺得手藝不高,沒有把握。」

原來張殿臣是受了王五的叮囑,務必想法子不教譚嗣同身首異處。處斬沒有不掉腦袋的,只是手段高明的劊子手,推刀拖刃,極有分寸,能割斷喉管而讓前面的一層皮肉仍舊連著。頭不落地,仍算全屍。所謂「沒有把握」,就是不一定能讓譚嗣同的腦袋不落地。

「這是沒法子的事,且不去說他了,倒是還得預備一口棺木──。」

一語未畢,只聽暴雷似的一陣呼嘯。這不知是那年傳下來的規矩,凡在刑場看劊子手一刀下去,必定得喊這麼一嗓子,免得鬼魂附身。所以聽這呼嘯,便知六去其一。

「是姓康的!」西鶴年堂的小徒弟來報,「姓康的早就嚇昏死過去了。接下來那個聽說姓譚。」

一聽這話,張殿臣五內如焚,抬起右手輕輕一按,人就上了櫃檯。遙遙望去,只見並排跪著五個人,卻都伸直了腰。

還可以分辨得出,頭一個正是譚嗣同。

張殿臣的心一酸,真不忍再看了!一躍下地,雙手掩耳,急急往後奔去。可是那一陣呼嘯畢竟太響了,仍舊震得他心膽俱裂,渾身發抖。

※※※

也許是為了報復在刑部大堂的質問頂撞,監斬的剛毅,將楊銳和劉光第,放在最後處決,讓他們眼看同伴一個個倒下去,在臨死之前,還要多受一番折磨。

劉光第斬訖,時已薄暮,昏暗中躺著六具無頭的屍體。人潮散失,留下一片淒厲的哭聲。哭得最傷心的是楊銳的兒子楊慶昶。此外或則親友,或則僮僕,都有人哭。唯獨康廣仁,如王五所預知的,身後寂寞,近在咫尺的廣東會館中,竟無人過問。

譚嗣同畢竟身首異處了!而且雙眼睜得好大,形相可怖。

張殿臣跪在地上祝告:「譚大叔,您老死得慘──。」

「不是死得慘!」突然有人打斷他的話,「是死得冤枉!」

張殿臣轉臉仰望,是四十來歲,衣冠楚楚的一位讀書人。

便即問道:「貴姓?」

「敝姓李。」此人噙著淚蹲了下去,悲憤地說:「復生,頭上有天!」

說完,伸出手去,在死者的眼皮上抹著,終於將譚嗣同死所不瞑的雙目,抹得合上了。

※※※

榮祿的寓處,賀客盈門。賀他新膺軍機的恩命。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由裕祿接替,但權柄大減。懿旨:北洋各軍仍歸榮祿節制,以裕祿為幫辦。

然而上門的賀客,卻無法見到主人。榮祿是拜訪李鴻章去了。

「我也是剛接到消息。仲華,你的新命是異數,既掌絲綸,又綰兵符,未之前聞!」李鴻章讚歎不絕地說,「難得,難得!」

「實在是推不掉。」榮祿惶恐不勝地答說:「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兼顧,特地向中堂來討教。」

「言重、言重!」李鴻章連連拱手,「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你怎麼才能兼顧?不過,亦不必操之過急,慢慢兒摸索,總可以摸索出一條兩全之道來。」

「是!好在有中堂在這裏,不愁沒有人指點。尤其是洋務。」

榮祿突然問道:「中堂看樵野值不值得保全?」

「這,」李鴻章笑笑,「仲華,你難倒我了!」

「喔!」榮祿困惑地說:「請中堂明示。」

「倘說不值得保全,人才難得,張樵野辦洋務,見識雖還欠深遠,總算也是一把好手。但是,要說值得保全呢,煌煌上諭,明明說他劣跡甚多,誰要保他,就脫不了黨護之嫌。仲華,你知道的,我的『入閣辦事』,實在是不辦事,後生可畏,老夫耄矣!實在無可獻議,亦不敢獻議。」

言下大有牢騷,「後生可畏」四字,尤其覺得刺耳。榮祿轉念一想,讓他的抑鬱發洩出來亦好,至少可以瞭解他是怎麼一種想法,然後才能相機疏導,爭取支持。他很清楚,自己政務兵權雖已一把抓,而能不能抓得住,要看幾個人的態度,最重要的就是李鴻章。恩命初頒,丟下所有的賀客,來訪此老,正就是要表示自己對他格外尊禮的誠意。既然如此,他發多大的牢騷,那怕指著和尚罵賊禿,也得捏了鼻子受他的。

因此,他臉上浮起深厚的同情,甚至是歉疚,垂著頭低聲說道:「中堂的牢騷,我知道。太后聖明,亦全在洞鑒之中。將來一定有借重威望的時候。」

提到「威望」,李鴻章的牢騷更甚:「說甚麼威望,真是令人汗顏無地!東西洋各國,倒還都知道李鴻章三字。承列國元首君王,禮遇有加,都以為國有大政,少不得有我一參末議的份兒。哼!」他自嘲似地冷笑,「誰知道剛子良之流,居然是真宰相。翁叔平當年是看中他那一點而保他,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聽說翁叔平之歸田,就出於他所保的人的『成全』。果爾如此,是誤國而又自誤,書生有權,往往會搞得這樣子窩囊。言之可歎,歸於氣數而已!」

聽得這一番話,榮祿又驚又喜,原來「後生可畏」是譏嘲剛毅的話!聽他對剛毅這樣深惡痛絕,正好藉以為助,且先說兩句推心置腹的話,將此老先抓緊了他。

「這幾年來的朝局,再沒有比中堂洞徹表裏的。」榮祿將身子挪一挪近又說:「昨天慈聖召見,特別提到,說『只要我一天管事,決不會讓李某人坐冷板凳。不過要借重他,也要保全他,讓他重回北洋,不是好辦法。你得便傳話給他,就說我說的。決不會忘記他平長毛、平捻子,保大清天下的功勞。』」

「慈恩深厚,感激莫名!」李鴻章感念平生,不覺激動,「大清是滿清的天下,我輩臣子,本不當分甚麼畛域,不過漢人不盡蠢才,旗人亦不盡忠誠。說到當年平長毛、平捻子,兩宮垂簾,賢王當國,一再降旨聲明:只要於局勢有益,統兵大員,盡可放手做去,朝廷不為遙制。大哉王言!孰不感泣,力效馳驅?這是當年能夠削平大亂,再造山河的一大關鍵。仲華,如今維持大局,你的地位就彷彿當年的文文忠,你不進言,就沒有人能夠進言了!」

將榮祿比為同光之交的名臣文祥,身受者真有受寵若驚之感。細想一想李鴻章的話,知道他的真意是要勸慈禧太后重用漢人。這話在剛毅之流,一定以為大謬不然,而在榮祿卻深有同感。當即很懇切答說:「這話出於中堂之口,不同泛泛之論,我一定密陳慈聖。」

感於榮祿的誠懇,亦是真心切望局勢能夠穩定,李鴻章自覺有一傾肺腑的必要,「我有兩句話,遇著可與言之人,可與言之時,不能不說。仲華,請切記。」他屈著手指說,「第一、論事不論人,論人不論身分。第二、內爭會引起外侮。」

他說一句,榮祿在心中複誦一句,立即咀嚼出他蘊含在內的意思。第一、是泯滅滿漢之分,尤其要裁抑親貴。第二、內爭須有一個限度,足以引起外侮的內爭,決不容許發生。

他平日亦有類似的想法,但不如李鴻章看得透徹,說得精切,所以心悅誠服地說:「中堂的訓誨,終身不敢忘!」

「言重,言重!」李鴻章用極鄭重的語氣說:「仲華,我這兩句話,你只能擱在心裏。而且,千萬不能操之過急!先師曾文正用兵,得力於八個字:『先求穩當,次求變化。』其言可味。」

這幾句話,在榮祿更覺親切有味。想想自己的處境,軍機處有剛毅相嫉;朝班有徐桐之流的假道學責望;而最堪憂慮,亦最難消弭的隱患是:親貴中正在覬覦大位,密謀廢立,以自己的地位,將來勢必捲入漩渦。來日大難,唯有先求穩當,立於不敗之地,才能斡旋大局,有所作為。

轉念及此,起身長揖:「謹受教!中堂今天的開示,真正一生受用不盡。」

※※※

局勢應該盡快求穩定的見解,為慈禧太后衷心所接受。因此,康黨只再辦了不多幾個人。張蔭桓當然難討便宜,革職充軍新疆,交地方官嚴加管束;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永遠監禁;徐致靖的兒子湖南學政徐仁鑄革職永不敘用;梁啟超的至親、禮部尚書李端棻亦是革職充軍新疆的罪名。

新黨獲罪,舊黨亦即是后黨,自然彈冠相慶。首先是因阻止王照上書而為皇帝革職的禮部尚書懷塔布,由於他的父親,以前做過兩廣總督的瑞麟,曾經資助過慈禧太后的娘家,而懷塔布的妻子又是慈禧太后的「清客」,經常出入宮禁,因而懷塔布首蒙恩命,補為都察院左都御史兼總管內務府大臣。

其次是禮部的堂官。廖壽恆調補李端棻的遺缺,空出來的刑部尚書,由於剛毅的力保,以左侍郎趙舒翹坐升。禮部的滿缺尚書裕祿,外放直隸總督,亦應補人。慈禧太后決定拿這個職位來酬庸雖無大用而對她始終忠誠的「老派」。

慈禧太后口中的「老派」,便是倭仁以來規行矩步、開口便是聖賢的「道學先生」。如今老派的首領是徐桐。慈禧太后從逐去翁同龢以後,越發覺得此人可取,所以召見之時,優禮有加,特命太監扶掖上殿。行禮以後,讓他站著回話。

「你今年七十幾?」

徐桐是漢軍──旗籍漢人。所以用旗人的自稱答說:「奴才今年整八十。」

「啊!」慈禧是失笑的神情:「你看,我都忘了!今年四月裏不是賜壽嗎?」

「皇太后的天恩!奴才一家大小,感戴不盡。」說著又要磕頭。

「不用,不用!」慈禧太后大聲喊道,「來啊!來扶住徐大人。」

向來太后、皇帝召見臣下,除了軍機以外,太監都無須迴避。此時應聲來扶,而徐桐到底還是跪一跪謝了恩,方始起身。

「你八十了,精神還是這麼好!皇帝今年才二十八,已經不中用了!」慈禧太后嘆口氣:「唉!可怎麼好呢?想起來就教人揪心!」

皇帝天天召御醫到瀛台請脈,脈案亦天天發交內奏事處,供三品以上大員閱看。然而皇帝除了肝火旺以外,並無大病,是徐桐知道的。此時聽慈禧太后的話風,微有想廢立而彷彿有所顧忌似的。他自覺三朝元老,應參定策之功,便即朗聲答奏:「皇太后受文宗顯皇帝付託之重,戡平大亂,匡扶社稷,聖明獨斷。奴才不勝拜服。」

這段話聽來有些文不對題,而言外之意,都寄託在那句「聖明獨斷」上頭。慈禧越覺滿意,語氣也更慈和了。

「文宗歸天的時候,外患內憂交逼,都靠你們一班忠心耿耿的人,同心協力,才有今天,你的精神也還很好,仍舊要替我多照顧照顧。」

「是!奴才一息尚存,不敢躲懶。」

「禮部尚書是個要緊的缺分。國家的大經大常,造就人才,都靠禮部堂官盡心。裕祿放出去了,你看,禮部尚書補誰好?」

這一問,問得徐桐精神大振,他夾袋中有個人,早就要讓他脫穎而出了。此時略想一想答道:「論當今旗人中的人才,以理藩院尚書啟秀為第一。此人是個孝子,品行端正,真正是個醇儒!」

「他是翰林出身嗎?」

「是!同治四年的翰林。」

「原來是崇綺一榜!」慈禧太后說,「是翰林就可以。」

向例,吏部及禮部尚書,非翰林出身,不能充任。啟秀具此資格,慈禧太后便接納了徐桐的保薦。隨即召見軍機,面諭以啟秀調補禮部尚書。

這是徐桐幾個月來,第一樁稱心快意之事。而慈眷優隆,又不止於此。等他退到朝房,太監傳諭賜膳,賞的是從御膳中撤出來的燒方與填鴨。徐桐這天是齋期,但御賜珍味,不能不吃,吃了不算罪過。這樣一想,心安理得地吃得一飽,坐轎回府。

一回家,便有客來,一個是新膺恩命的啟秀;一個是啟秀的同年,穆宗的老岳,同治四年的狀元崇綺。

原來軍機處的章京抄了恩旨到啟秀那裏去送信報喜,恰好崇綺也在。他跟徐桐也常有往來,一個月總有幾天在一起扶乩,談因果報應,因而便與啟秀同車到了徐家。

啟秀為人,德勝於才,很講究忠孝節義。見了徐桐,照平常一樣行過禮說:「多蒙老師舉薦,門生愧感交併,改日再叩謝老師。因為謝恩摺子未上,先謝老師,於臣節有虧。」

徐桐的氣量很狹,若是他人說這樣的話,定會生氣。唯獨對啟秀不同,覺得他的看法每每與眾不同,而細細想去,卻很有點道理,誇示於人,足為師門增光,所以格外優容。

「你說得不錯!於今『受職公堂,拜恩私室』者,比比皆是。人心不古,道德淪喪。扶持正氣,端在我輩。」徐桐搖頭晃腦地說:「穎之,端正士風,整頓名教,你雙肩的擔子不輕哦!」

「是!將來總要老師隨時訓誨,庶幾可免隕越。談到端正士風,門生以為應該從釐正文體著手。」

「是啊!八股五百年不廢,總有他的大道理在內,豈可輕言改革?不過釐正文體以外,在引進正人,扶植善類上頭,亦該好好留意。」

這句話正觸及崇綺的癢處。他從愛女嘉順皇后殉節以後,內心一直不安。慈禧太后亦似有意疏遠,以「文曲星下凡」的狀元,在光緒四年外放為吉林將軍去治盜,第五年轉任熱河都統。有個御史仗義執言,說崇綺秉性忠直,宜留京輔國。結果受了一頓申斥,使得崇綺越發疑神疑鬼,因而在光緒九年由盛京將軍內調為戶部尚書以後,一再稱病,終於在光緒十二年正月罷官。一閒閒了十二年,只吃三等承恩公一份俸祿。

他是學程朱的,言不離孔孟,但沒有學會孟子的養氣之道。這十二年的老米飯,真吃得口中淡出鳥來,在啟秀家聽得徐桐有不經軍機而獨力保薦禮部尚書的大法力,心中便霍然而動。此時見徐桐有此表示,正好搭上話去,「中堂,」他說:「為國求賢,正是宰相的專職。即如薦穎之出長春曹,內舉不避親,真正大公無私。朝廷有公,斷斷乎是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了!」

這一頂高帽子,戴得徐桐飄飄然,舒服非凡。他當然知道崇綺的處境,也很想引為羽翼,無奈慈禧太后跟他有心病,貿然舉薦,必碰釘子,而且這個釘子會碰得頭破血流,所以一直有著力不從心之感。

此時感於情誼,也覺得是一個好機會,必得拉他一把。不過慈禧太后那塊心病,總得先化解掉,才有措手之處。轉到這個念頭,靈機一動,很快地有了主意。不過,他的主意還不便讓方正的門生知道。所以等啟秀告辭時,他將崇綺留了下來吃素齋。

雖吃素齋,不忘美酒,兩人都是好酒量,當此新黨大挫,潰不成軍之際,自然開懷暢飲,酒到微酣,真情漸露,徐桐喉頭癢癢地有些話要說了。

「文山,」他喚崇綺的別號說:「如今有件關乎國本的大計,看來你著實可以起一點作用。」

聽得這話,崇綺始而驚喜,繼而悵然,話不著實!從入仕以來,就沒有聽誰說過,他可以在朝局中起一點作用。何況是關乎國本的大計!

「蔭軒,」徐桐是前輩,年紀又長。不過崇綺沾了裙帶的光,是個公爵,所以亦用別號稱徐桐,「有關國本的大事,怎麼會謀及閒廢已久的我?更不知道如何發生作用?」

「當局者迷!」徐桐喝口酒,一面拈兩粒松仁癟著嘴慢慢咬,一面悠閒說道:「如今慈聖有樁極大的心事你總想得到吧?」

「我無從揣測。請教!」

「皇上至今無子,往後恐怕更沒有希望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

這一問將崇綺問住了。想想二十四年前皇帝女婿「出天花」而崩,愛女繼之以被逼殉節的事,不免悲痛地掉了兩滴老淚。

「與其柩前定策,匆遽之間迎外藩入承大統。無如早早──」徐桐吃力地吐出兩個字:「廢立!」

臣下談廢立,是十惡不赦的第一款大罪。雖明知不礙,心頭仍舊一震。崇綺定定神說:「這,何不斷然下懿旨?能立就能廢!」

「話是不錯。但總得有個人發動。」徐桐略略放低了聲音,「文山,你別忘了,你跟別人的身分不同。」

這下才提醒了崇綺,自己是椒房貴戚。而廢立是國事,也是家事,親戚可以說話的。然而,這話怎麼說呢?

「你可以為女婿說話。照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的懿旨,今上是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嗣,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這段意思,你倒細細去參詳看!」

崇綺點點頭,凝神細想。照當初的上諭,帝系應該仍是一脈相承的。穆宗雖然無子,但將來該有一個做皇帝的兒子。當今皇帝即令有子,繼位以後,卻須尊穆宗為父。這就是說,今上有一項極神聖的責任,須生子保持統緒的一貫。倘或無子,便失卻兩宮太后當初迎立的本意了。

「我明白了,今上如果無子,就不配做皇帝。可是,」崇綺忽又困惑,「這話只要敢說,人人都可以說!」

「對!不過,由你來說最適宜。為甚麼呢?因為皇上無子,不就耽誤了你的外孫了嗎?」

「啊,啊!原來有這麼一層道理在內。」崇綺精神抖擻地說:「不錯,不錯!這有關國本的大計,我可以發生一點兒的作用。」

於是從第二天起,崇綺遇到機會就要發怨聲,說皇帝對不起祖宗,對不起「皇考」,對不起「皇兄」!幸虧還有慈禧太后主持宗社大計,否則多病的皇帝,一旦崩逝,繼嗣無人,外藩爭立,勢必動搖國本。

這番論調出於「崇公爺」之口,確有不同的效果。因為他是慈禧太后的「親家」,就不免令人想到,他敢說這樣的話,可能是「慈禧」的授意。由於皇帝是慈禧太后所選立,不便出爾反爾,又下懿旨貶廢。所以策動崇綺,以椒房懿親的身分,炮製輿論,慢慢形成一種主張廢立的風氣,則如水就下,事易勢順,可以在很自然、很穩定的情勢中,完成大位的轉移。說起來也是慈禧太后謀國的一番苦心。

當然,這是一種比較有見識的看法。有見識的人尚且如此,沒見識的人自然更以為廢立是勢所必行之事。此輩不關心一旦廢立會引起怎樣的因果,只關心誰將取而代之?因為擁立是取富貴千載不遇的良機,這一寶押准了,終身吃著不盡。

於是,旗下大小官員跟至親好友相聚,常會悄然相詢:

「你看,皇上換誰啊?」

最有資格回答這句話的,是李蓮英。可是,他守口如瓶,絕不透露隻字。事實上,他也不知道「皇上換誰」。甚至慈禧太后亦復茫然,有著無所措手之苦。

如果廢立而另立新君,自然是在宣宗一系的子孫中挑選。慈禧太后苦思焦慮而委決不下的:是不知道該為文宗立嗣,還是為穆宗立嗣?

如果為文宗立嗣,自己仍然是太后的身分,依舊可以垂簾聽政,只是宣宗嫡親的孫子,在世一共十三個,皆已成年,繼位便可親政,垂簾之議,無法成立。為穆宗立嗣呢,宣宗的曾孫,「溥」字輩的幼童甚多,迎養入宮,固可仿照宋朝宣仁太后以及本朝孝莊太后的故事,獨裁大政。但是慈禧太后有兩層顧慮:第一、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穆宗崩逝之初,以吳可讀的尸諫,尚且不肯為他立嗣,而二十餘年之後,忽又接納吳可讀的諫勸,不明擺著是想抓權?當今皇帝親政之初,自己曾一再表明心跡,垂簾不足為訓,是迫於情勢的不得已之舉。既然如此,又何可自相矛盾?

第二、幼童教養成人,得能親政,至少要十年的工夫。慈禧太后自覺精力大不如前,難擔這份重任。而且穆宗與當今皇帝,皆是親手教養,誰知兩個都是不孝之子!倘或心血灌溉而又出一個不孝的孫子,豈不活活氣死?轉到這個念頭,慈禧太后又灰心、又膽怯,想都不敢往下想了。

※※※

然而皇帝病重的流言卻越來越盛了,以致法國公使,重申前請,再度薦醫。

這一次接見法國公使呂班的是慶王與新任兩位總理大臣袁昶與許景澄。慶王圓滑,袁昶敏捷,而許景澄則熟諳國際禮儀。三個人合力對付,滴水不漏,呂班無奈,只好說實話了。

「薦醫不是為治病吃藥,實在是貴國的舉動太離奇了!」呂班取出一束報紙遞給慶王,「上海的新聞紙上有詳細的記載,貴國皇帝,康健如昔,而經常宣佈藥方,這樣的情形,聞所未聞,頗引起驚疑。現在各國會商決定,要驗看大皇帝的病症。果然有病,疑慮自釋。本人奉到本國的電令,非看不可!」

最後一句話很不禮貌,而慶王和袁、許二人,不敢提出抗議,因為瞭解到後果的嚴重。為了董福祥的甘軍,在八月裏揍了英國和美國公使館的職員,英、俄、德各國都借保護使館為名,派兵入京,正在交涉要求他們撤退。如果一定不准法國公使驗看皇帝的病狀,不但使撤兵的交涉更為棘手,而且各國還可能以中國將發生極大的內亂,必須作有效的自保之計為借口,增添軍隊入京。

「其實,看亦無妨!」洪鈞的同年,並接踵洪鈞而出使過法、德、俄各國的許景澄說:「洋人講究衛生,對個人的健康,看得很重。像皇上那樣精神萎靡,臉色發黃髮白,在洋人看,就算是有病了!」

「這話說得不錯!」慶王下了決心,「我跟榮仲華商量一下,據實陳奏。」

※※※

「怎麼?」未等慶王說完,慈禧太后的臉色就變了,「咱們中國的皇帝有病,與他法國有甚麼相干?一再要來管閒事!到底是甚麼意思呢?」

「各國公使,例規是可以來看的。」慶王含含糊糊地答了這一句,緊接著又說:「橫豎皇上有病是真,也不怕洋人看。」

說著,慶王伸手向後招一招,示意榮祿進言。

「慶王的陳奏甚是!」榮祿便幫腔:「既然皇帝真有病,不教洋人看,反而不好,目前不但洋人不明白內情,有許多閒話,就是南邊不知道京裏情形的,亦有流言,說皇上沒有病。如果讓法國醫生看一看病,報上一登,大家就會說:皇上真的有病,都請洋醫進宮瞧病了!倒是闢謠的一法。」他停一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雙手捧上。「奴才這裏有兩江督臣劉坤一的一封信,請老佛爺過目。」

慈禧接信來看,只見上面寫的是:「天下皆知聖躬康復,而醫案照常,通傳外間,轉滋疑義。上海各洋報館恃有護符,騰其筆舌,尤無忌憚,欲禁不能。可否奏請停止此項醫案,明降諭旨,聲明病已痊癒,精神尚未復元。當此時局艱難,仍求太后訓政,似乎光明正大,足以息眾喙而釋群疑。以太后之慈,皇上之孝,歷二十餘年始終如一,常變靡渝,固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亦莫非公與親賢調護之力。」

看完,慈禧太后往地下一扔,冷笑說道:「劉坤一居然也這麼說!」

「連劉坤一都這麼說,他人可想而知!」榮祿答道:「准洋人看一看皇上,實為有益無害。」

榮祿不慌不忙地拾起擲還的信。同時慶王也說:「榮祿所奏,是實在情形,求皇太后明鑒。」他緊接著說,「至於洋醫進宮給皇上看病,應該如何佈置,奴才自會跟榮祿、總管內務府大臣商量著辦,總以妥當為主。」

「你們能擔保,一定妥當嗎?」

慈禧太后心想,慶王主管洋務,當然也要陪在一起,此外還該找一個能夠監視慶王的人。倘或慶王遷就洋人,軍機上如剛毅固然會反對,但身分不同,怕他不敢說話。所以要找一個地位與慶王相仿而又敢說話的人,方能監視得住。

這樣轉著念頭,隨即想到一個人。這個人嫉洋如仇,對辦洋務的人,素無好感。身分行輩較慶王略微差一些,但也不礙。只要他敢說話就行了,這個人就是端王。

「是!」等慈禧太后加派了這兩名親貴,榮祿承旨複述了一遍:「派慶親王、端王會同軍機大臣照料洋醫進宮為皇上請脈。」

「監視」改了「照料」,並非述旨有誤,是一種冠冕堂皇的說法。慈禧太后點點頭:「你們好好兒照料吧!」

※※※

退回寢宮,傳膳既罷,慈禧太后照例散步消食,宮中稱為「繞彎兒」。跟在她身後的,只有極少的幾個人。但必有大總管李蓮英,或者二總管崔玉貴,而通常是李蓮英與崔玉貴都跟著,因為她往往在繞彎兒的時候想心事,想到該辦的事,隨即會交代。

這天所想的是法國公使薦醫一事。雖然榮祿力請,並且擔保妥當,她總覺得不能放心,萬一洋醫診脈,說是皇帝沒有病,消息一傳出去,那就莫說將來的廢立無所借口,眼前的訓政亦變成假借名義了!

「你們看,」慈禧太后邊走邊說,「洋醫生進宮,瞧了皇上的病會怎麼說?」

李蓮英和崔玉貴都是將慈禧太后的心思,揣摩得熟透了的人。所不同的是,李蓮英知道了她的心意,還得想一想別人,而崔玉貴卻只知道「老佛爺」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因此,顯得李蓮英的思路就不及他敏感了。

略等一等見大總管不開口,崔玉貴當仁不讓地答說:「有病想沒病,難!沒病想有病,那還不容易嗎?」

慈禧太后心想,這話不錯啊!不過到底是母子的名分,她不便明言:那就想法子將皇上弄出點病來,好瞞洋人的耳目。只點點頭說:「你傳話給內務府大臣,讓他們好好兒當心。」

「喳!」崔玉貴響亮地答應。

「聽清了老佛爺的話!」李蓮英知道崔玉貴做事顧前不顧後,述旨亦不免參入己意,因而特意叮囑:「是好好兒當心照料!別莽莽撞撞地惹出麻煩來。」

等崔玉貴一走,慈禧太后就近在儀鸞殿後的石亭中坐下來。遇到這樣的情形,大致總有些話要跟李蓮英說,而所說無非機密。所以所有的太監與宮女,在進茶以後,都站得遠遠地,若無手勢招呼,決不敢走近。

「我看那件事,趕年下辦了吧!」慈禧太后面無表情地說:

「也省得洋人再嚕囌。」

「是!」李蓮英答說,「外頭也很關心這件事,常有人跟奴才來打聽消息,奴才回他們:一概不知。」

「倒是那些人啊!」

「左右不過王府裏的人。」李蓮英說,「老佛爺也別問了,就趕緊拿大主意吧!」

「拿這個主意好難噢!」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反正,五、六、七這三房都不成。」

這意思是行五的惇王、行六的恭王、行七的醇王,這三支的「載」字輩,皆已成年,不在考慮之列。於是,李蓮英有句蓄之已久的話,輕巧巧地說了出來:「那可就只有慶王府家的老大夠資格了!」

夠資格入承大統,要有兩個條件:第一、近支載字輩;第二、未成年。宣宗一系,固然還有長房的溥倫、溥侗,再往上推,仁宗一系,亦還有咸豐、同治年間稱為「老五太爺」的惠親王綿愉的兩個孫子載潤、載濟,年齡卻都在四十以下,二十以上,皆不合格。這一來,所謂「近支」,就得數高宗一繫了。

高宗子女甚多,對皇帝來說,亦有親疏遠近之分,最近的是慶僖親王永璘。因為仁宗與慶僖親王都是孝儀純皇后魏佳氏所出,同父同母的手足,自然親於同父異母的兄弟。而慶僖親王唯一的孫子,就是慶王奕劻。

奕劻有兩個兒子。次子方在襁褓,李蓮英口中的所謂「老大」名叫載振,今年十四歲,亦常隨母入宮,姿質平庸而嘴生得很甜,「老佛爺、老佛爺」地叫個不停。慈禧太后心中一動,遲疑地問道:「不嫌遠了一點兒嗎?」

「再沒有近的了!」李蓮英答得很爽脆。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又問:「小振今年多大?」

「不是十三,就是十四。」

「年紀倒正合適。」慈禧太后心想,有三四年的心血灌溉,即有收穫,越發動心了。

話雖如此,卻不願遽作決定。「再看看吧!到底是件大事,也不能太馬虎了!」她換了個話題問:「這一陣子有甚麼好角?」

萬壽將近,傳喚梨園名角承應第一大「堂會」一事,李蓮英早就跟內務府大臣商量過多少次了,當下不慌不忙地答說:「生角是孫菊仙、小叫天、紅眼王四、龍長勝,旦角是時小福、陳石頭、響九霄、於莊兒、十三旦──。」

「啊,我想起來了,有人說有個叫秦五九的,很不錯。你知道這個人不?」

李蓮英當然知道秦五九──秦稚芬。即或以前不知其人,這一陣子也應該有所聞。因為秦稚芬最近有一樁義舉,可與王五護送安維峻至戍所媲美。原來張蔭桓自奉發變新疆地方官管束的嚴旨以後,廣東同鄉怕事都不敢理他,而且冤家路狹,刑部所派押解的司官,還是與張蔭桓有宿怨的一個同鄉,正好公報私仇,提人過堂,公事公辦,絲毫不留情面。好不容易刑部過了關,還要解到兵部武庫司過堂,領取「發往軍台效力」的公文,時已過午,大小官兒都回家過節去了,押解官一言不發,吩咐押回刑部。張蔭桓眼看出獄後又入獄,惶窘無計,滿面流淚,幸虧陳夔龍在職方司趕辦要公,得信趕來,代為料理,方得了事。

一上了路便是秦稚芬照應,上下打點,多方囑託,親自送到張家口,灑淚而別。回到京裏,杜門息影,已經報了官廳除名,一切徵召,皆可不應。李蓮英不便明言其故,只好這樣答說:「人不在京裏,玩藝兒也不見得怎麼出色。」

「那就算了!」慈禧太后又想起件事,「各國公使夫人要來給我拜壽,我已經許了她們了,讓她們到西苑來玩一天。洋婆子最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如果問到那兩個沒良心的東西,可怎麼辦吶?」

「兩個沒良心的東西」是指瑾妃、珍妃姊妹倆。妹妹打入冷宮,衣不暖、食不飽,姐姐亦是幽居永巷,每日隨班定省,慈禧太后連正眼都不看她。這些情況不足為外人道,自然亦以不宜讓她們與外賓見面,免得露了馬腳,所以得想個法子搪塞。

這難不倒李蓮英,略想一想答說:「老佛爺萬安!奴才有主意。」卻不說是何主意。

到了各國公使夫人覲見之日,李蓮英覓了兩名宮女,假扮瑾妃、珍妃姊妹。好在語言隔閡,只要說通了任傳譯之責的德菱、龍菱兩姊妹──八旗才子,新近卸任返國的駐日公使裕庚的一雙掌珠,就盡不妨指鹿為馬。

接著是法國公使所薦的醫生,進宮「驗看」皇帝的病症。御顏蒼白,天語低微,在洋人看,當然不能算健康。監視的王公大臣,惴惴然捏一把汗的是,深怕皇帝發一頓牢騷,自道沒病,而終於沒事。

萬壽熱鬧過去了,慈禧太后所擔心的,洋人可能會替她帶來的麻煩也過去了,一年將盡,早作新春之計,應該動手換皇帝了!

※※※

十一月底先有一道上諭:「現在聯躬違和,所有年內及明年正月應行升殿一切筵宴,均著停止。明年正月初一日,朕親率王公百官,恭詣皇極殿,在皇太后前行禮。」這表示年前年後,一切祭祀大典,應該由皇帝行禮,亦將派人恭代。

廢立有了進一步的跡象,接下來便自然而然產生一個朝中人人關心的疑問,新皇帝到底是誰?於是,李蓮英在與慶王一夕密談以後,放出風聲,說繼承大統的,可能是載振。同時又派人去打聽,大家對此風聲,是何反應。

反應實在不佳!因為載振是不折不扣的紈絝。「是他啊?」有人爽然若失地說。「不會吧?這位大爺望之不似人君。」也有人這樣批評。

更有一種看法:「絕對不是!不說別的,只論親疏遠近,宣宗一支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肯以大位拱手讓人?」作此評論的人,以宗人府、內務府的官員居多,他們比較接近親貴,所持的看法,確有根據。像載漪就說過:「老慶封王都嫌太便宜了!他家還能出個皇上?」

李蓮英很見機,見此光景,不敢再提載振,反勸慈禧太后還是在「溥」字輩的幼童中物色為妙。於是,臘月十七傳宣一道懿旨:定在臘月二十,召集近支王公會議,凡「溥」字輩而未成年者,由其父兄攜帶入宮,聽候召見。

到了那天,近支「溥」字輩的孩子,都按品級穿起特製的小袍小褂,一樣朝珠補褂,翎頂輝煌,裝點成「小大人」的模樣。但儘管在家時母親、嬤嬤一再叮囑,要守規矩,入宮後父兄叱斥管束,加意防範,可是童心不因官服而改,一個個擠眉弄眼,只要大人稍微疏忽一下,就都溜出去追逐嬉戲了。

※※※

這天的會議,也有皇帝。如今的坐法與未親政以前不同,那時是慈禧太后坐在御案後面,皇帝坐在御案前面。現在是仿照宋朝劉後與仁宗母子一起問政的辦法,后帝並坐,一個在左,一個在右。

行完了禮,慈禧太后推一推不知是冷還是怕,所以臉色發青的皇帝說:「你跟大家說吧!」

「是!」皇帝有氣無力地應一聲,然後,手扶御案,俯視著說:「我病得很久了,到現在也沒有皇子,真是愧對祖宗,愧對老佛爺養育之恩。宗社大計,應該早早有個妥當的主意,特為求老佛爺主持,替穆宗立嗣。你們有甚麼話,趁早跟老佛爺回奏。」

從訓政以來,后帝同臨,照例由皇帝說一段開場白,接下來便是慈禧太后補充,「皇帝的話,你們都聽見了!」她說,「從四月以來,皇帝總覺得自己錯了,迂迂鬱鬱的,於他的身子也不相宜。這三個多月,皇帝一再跟我說,讓他息一息肩。這件事,我不便獨斷獨行,所以今天找你們來,聽聽你們的意思。大家有話儘管說,這是不能再大的一件大事,不用忌諱甚麼!要是這會兒不說,退下去有許多閒言閒語,可別怪我不顧你們的面子!」

原是鼓勵發言,只為最後這句話的威脅之意,嚇得一個個都打寒噤,想說也不敢說了。

「溥倫!」慈禧太后指名督促:「你是宣宗的長孫,你怎麼說?」

「為穆宗立嗣,是應該的。」溥倫答說,「至於立誰?請老佛爺作主。」

「倘如替穆宗立嗣,當然是在你那些小兄弟當中挑。」慈禧太后問道:「你看,是誰比較有出息啊?」

此言一出,有子可望繼承穆宗為嗣的「載」字輩王公,無不緊張。慈禧太后固然不會憑他一句話,就作決定,但先入之言,容易見聽,如果有兩個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不分軒輊,那時想起溥倫的話,關係出入就太大了。因此,都屏聲息氣,側著耳朵聽他如何奏對?

溥倫亦很世故,他不願得罪他的任何一位堂叔,想一想答道:「照奴才看,除了奴才以外,都是有出息的。」

慈禧太后又好氣,又好笑,呵斥著說:「那裏學來的油嘴滑舌?」接下來指名問溥偉:「你襲爵了!應該讓你說話,這件事你有甚麼意見?」

溥偉是恭王的長孫,載瀅之子而為早在光緒十一年即已去世的載澂的嗣子。載澂與穆宗最親密,而慈禧太后在所有的侄子中,亦最鍾愛載澂,所以當恭王薨逝,特命溥偉承襲「世襲罔替」的王爵,大家都稱他「小恭王」。

「小恭王」本人便有入承大統的資格,而慈禧太后指名相問,即有當他局外人之意。一想到此,溥偉不免洩氣,敷衍著說:「奴才年紀輕,這樣的大事,不敢瞎說!凡事都憑老佛爺作主。」

不但溥偉,其餘的人亦都是這樣說法,這使得慈禧太后有意外之感。原以為大家雖不會明爭,但會找許多理由來彼此牽制,形成僵局,那時就得採取進一步的措施,親眼看一看「溥」字輩的那些孩子,再作道理。

誰知所謂會議,竟是會而不議。這也使慈禧太后意識到,如今這班小輩,才識固然不及他們的父叔,而自己的權力,又過於往日。看起來跟他們談不出甚麼名堂,還得另外找人商量。

這個人不是李蓮英,她很明白,李蓮英只能順從她的意旨,想法子將她所想做的事做到。一件事該不該做,或者不做這件事,而做另外一件事來代替,就只有一個人敢在她面前侃侃而談。這個人就是恭王的長女,而為慈禧太后撫為己女,依中宮所出皇女之例,封為固倫公主,稱號是「榮壽」。

從慈禧太后到太監、宮女,都管榮壽固倫公主叫「大公主」。宣宗一系凡是「載」字輩而在世的,都是大公主的弟弟,然而卻沒有人敢叫她「大姐」,亦都叫她「大公主」。一半是體制所關,一半亦是敬畏大公主之故。

連慈禧太后對大公主亦有三分忌憚之意,每遇命婦入宮,進獻式樣新穎、顏色鮮艷的衣飾,慈禧太后在攬鏡自喜之餘,總是切切叮囑左右:「可別讓大公主知道了!」

廢立一事,慈禧太后始終沒有跟大公主談過,是怕她表示反對。

不過,她知道大公主非常冷靜,如果事在必行,她就不會作徒勞無功的反對,而是幫她出主意,怎樣把事情做好。

「看大公主在那兒?」慈禧太后對李蓮英說:「我有要緊話跟她說。」

於是李蓮英派人傳宣懿旨。等大公主一到,他隨即揮退所有的太監、宮女,親自在寢宮四周巡視,不准任何人接近。

因為他已猜到慈禧太后要跟大公主談的是甚麼。

早寡而已進入中年的大公主,是唯一在慈禧太后面前能有座位的人。不過,她很少享受這一項殊恩,尤其是當皇帝、皇后、以及諸王福晉──她的伯母或嬸母入覲時,更不會坐下。唯有在這種母女相依,不拘禮數的時候,她才會端張小凳子坐在慈禧太后身邊,閒話家常。當然,偶爾也參與大計。

這天慈禧太后召集近支王公會議,以及宣旨命「溥」字輩的幼童入宮,大公主已微有所聞,所以在奉命進見時,她先已打聽了一下,如果是懷塔布的母親,或者榮祿的妻子入宮,多半是找牌搭子,聽說單只召她一個人,而且由外殿一回內宮就來傳喚,不由得便想到,可能是要談廢立之事。

一想到此,大公主的心就揪緊了!多少年來,皇帝心目中認為可資倚恃的只有兩個人,一個「翁師傅」,一個「大姐」。誰知變起不測,皇帝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每次聽人說起,被幽在瀛台的皇帝,衣食竟亦不周,總要關起門來飲泣一場,然而她無法私下接濟,也不敢向慈禧太后進言。因為她深知太監的陰險忮刻,倘或因此而受慈禧太后的責罰,必然遷怒於皇帝,不知道會想出來一些甚麼惡毒的花樣去折磨皇帝。

自秋徂冬,多少個失眠的漫漫長夜,她在盤算皇帝的將來。起初,一想到廢立,就會著急,恨不得即時能將載漪之流找來,痛斥一頓,慢慢地不免懷疑,皇帝被廢,真個是件不堪忍受的事?反過來又想,照現在這樣子,皇帝又有甚麼生趣?往遠處去看,又有甚麼希望?

這些令人困惑的念頭,日復一日地盤旋在心頭,始終得不到解答。而終於有一天大徹大悟了!那是在法國公使薦醫為皇帝診視以後。據說:法國醫生隨帶的翻譯向人透露,皇帝的食物中有硝粉,久而久之,中毒而死而不為人知。這樣看來,廢立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保得住皇帝的一條命!

※※※

「當年我做錯了一件事!應該挑『溥』字輩的,替你那自作孽的弟弟承繼一個兒子,倘若如此,那有今天的煩惱?虧得老天保佑,我身子還硬朗,如今補救也還來得及。」慈禧太后握著大公主的手說,「女兒,這件事我只有跟你商量。你看,誰是有出息的樣子?溥偉怎麼樣?」

大公主心裏明白,慈禧太后言不由衷,而且她也早就想過不止一遍了,穆宗崩逝之日,慈禧太后宣佈迎當今皇帝入宮,醇王驚痛昏厥,不是沒有道理的。為了愛護同胞手足,說甚麼也不能讓他們有非分的遭遇。

「溥偉不行!」她斷然決然地答說:「太不行了!」

「那麼,誰是行的呢?」

「老佛爺看誰行,誰就行!十二三歲的孩子,也看不出甚麼來。不過,身子總要健壯才好。」

「這句話很實在。」慈禧太后不覺露了本心,「我看,載漪的老二不錯,長得像個小犢子似的。」

聽得這話,大公主倒失悔了。她的本意是,穆宗與當今皇帝的身子都嫌單薄,懲前毖後,所以作此建議,不想無形中變成迎合。載漪的次子名叫溥儁,他的母親是皇后的胞妹,也就是慈禧太后的內侄孫,所以溥儁是慈禧太后心目中最先考慮的人選。而大公主很討厭這個侄子,身體確是很好,十四歲的孩子已長得跟大人一樣,但一臉的橫肉,嘴唇翹得老高,而且言語動作,無不粗魯,從那一點看,都不配做皇帝。

因此,她特意保持沉默,表示一種無言的反對。見此光景,慈禧太后也就有點說不下去了。

這使得大公主微感不安,畢竟是太后又是母親,不能不將順著。所以想了一下說:「轉眼就過年了,那幾個孩子都要進宮來磕頭,老佛爺也別言語,只冷眼看著,誰是懂規矩的,有志氣的,就是好的。」

「我也是這麼個主意。到時候你替我留意。」

「是!」大公主問道:「這件事在甚麼時候辦呢?」

「反正總在明年!」

「皇上呢?總得有個妥當的安置吧!」

慈禧太后一愣。因為從沒有人敢問她這話,她也就模模糊糊地不暇深思。這時想起來,覺得確實應該早為之計。便即說道:「當然該有個妥當的安置。不過,過去還沒有這樣的例子,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樣才算妥當。你倒出個主意看!」

「當然是封親王。」大公主從容答說,「明朝有個例子,似乎可以援用。」

「啊!啊!」慈禧太后想起《治平寶鑒》中有此故事,「英宗復辟!」

「是!」

英宗自南宮復辟,病中的景泰帝,退歸藩邸。原為郕王,仍為郕王。當今皇帝未迎入宮以前賜過頭品頂戴,並未封爵。但以古例今,當然應封親王。慈禧太后慨然相許:「一定封親王,一定封親王。」

得此承諾,大公主心中略感安慰。本想再為珍妃求情,轉念一想,實可不必。慈禧太后既有矜全之意,到時候自然恩出格外,讓她隨著被廢的皇帝一起歸王府。此時求情,不獨無用,且恐惹起慈禧太后的猜疑,更增珍妃的咎戾。

※※※

大年初一,親貴的福晉,都帶著未成年的子女進宮,為慈禧太后賀歲。最令人矚目的,自然是溥儁,而慈禧太后似乎忘了大公主「冷眼看著」的建議,特為將溥儁喚到面前來說話。

先問功課,後問志向。溥儁揚著臉大聲答說:「奴才願意帶兵!替老佛爺打洋人,把洋鬼子都攆到海裏去,一個也不許留在咱們大清國。」

「你的志向倒不小!」慈禧太后笑著又問:「你說願意帶兵,可會打槍啊?」

「會!奴才的槍打得准。老佛爺要不要看奴才打槍?」

這倒不是說大話。光緒二十年七月,下詔宣戰以後,朝命另練旗兵,以原有禁軍中的滿洲火器營、健銳營、圓明園八旗槍營及漢軍槍隊,合併編成一大支,名為「武勝新隊」。特派端郡王載漪及兵部尚書敬信主其事。載漪並且奉派管理神機營,八旗子弟兵盡歸掌握,儼如同治初年的醇王。溥儁生性不樂讀書而好武,經常在南苑玩槍,「準頭」練得極好。此時巴不得能夠露一手,但慈禧太后卻無興趣,擺擺手說:「我知道你打得好!不過讀書也要緊!書本兒上的東西才有大用處。你懂嗎?」

溥儁想不出書本上的東西有何大用處,更無法領略慈禧太后寄以厚望,期成大器的深意。只是貴家子弟,從小便被教導,尊長的話絕不可駁回,所以雖不懂而仍然響亮地回答說:「懂!」

※※※

從這天起,各王公府第都知道慈禧太后屬意溥儁。雖然很有人不服氣,但卻不能不承認溥儁的條件比任何人都來得好,第一,他有個在親貴中最有實權的父親;第二,他有跟慈禧太后關係最親近的母親。

當然,在載漪是早就意料到的,亦可以說是早就在培養的。如今時機快成熟了,更應該切切實實下一番工夫。密密召集謀士商議,有人獻上一計,說應該師法「商山四皓」的故智,請幾位為慈禧太后所看重的老臣,來教導溥儁。一則,可以烘雲托月地長溥儁的聲價;再則,這幾位老臣在慈禧太后面前,一定會常說溥儁的好話,遇到機會,一言便可定國。

載漪亦覺得這是一舉兩得,面面俱到的好計,欣然接納,立即著手。下帖子請了兩位客人:一個是徐桐,一個是崇綺。

下了請帖,又派人去面請,特意聲明,請便衣赴約。這是載漪表示謙恭,不敢用親藩的身分。否則,即令是位極人臣的大學士,五等爵首位的承恩公,見了「王爺」亦得大禮參見。

客人連袂而至,載漪降階相迎。「崇公、徐先生,」他笑容滿面地說:「多承賞光,我的面子不小。」

這也謙虛得沒有道理了。王府相召,何敢不來?兩人不約而同地答說:「不敢,不敢!」

入廳剛剛坐定,載漪便喚出溥儁來,大聲吩咐:「給兩位老先生行禮!」

聽得這話,溥儁一撈長袍下襬,很「邊式」地請了個安。這一下將徐桐與崇綺嚇得避之不遑,踉踉蹌蹌地幾乎摔個觔斗。

側近的聽差,急忙將兩老扶住。等坐定下來,徐桐正色說道:「王爺千萬不可如此!世子前程無量,執禮過於謙卑,有傷大體,亦教人萬分不安!」

「前程無量」四字鑽入載漪耳中,心癢難熬。不由得指著兒子笑道:「前一陣子有人替他算命,說他福澤比我還厚。『玉不琢,不成器』,以後要請兩位老先生費心,多多教導,將來才有出頭的日子。」

崇綺和徐桐在謙謝之餘,少不得問問溥儁的功課。不久,聽差來請入席,賓主推讓了好久,終於由崇綺坐了首席。且飲且談,談到武勝新隊,載漪躍躍欲試地,自道已經練成一支勁旅,總有一天要與洋人一決雌雄。

聽得這話,徐桐滿引一杯,接下來罵洋人,罵張蔭桓,罵徐用儀,罵李鴻章,凡是與洋務有交涉的人,徐桐一概視之為「漢奸」,最後罵到皇帝身上了。

當然,那是不明指其人的罵,「『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聽說宮中搜出夷服,竟是要廢棄上國衣冠、祖宗遺制,喪心病狂到這個地步,真是開國以來的奇禍!」徐桐痛心疾首地說,「慈聖一生行事,我無不佩服,只有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四半夜那件事,做得大錯特錯!」

他所指的,就是穆宗崩逝,慈禧太后迎立當今皇帝「那件事」。舊事重提,觸及崇綺的隱痛,便即黯然停杯了。

「文山,你也別難過!」徐桐安慰他說,「快要為穆宗立嗣了,你應該高興才是。」

這一下倒提醒了載漪,心想:不錯啊!自己的兒子,馬上就要成為崇綺的外孫了!既是外孫,豈有不愛護之理?於是又將溥儁喚出來有話說。

「來!給崇太爺遞酒!」

一聽「崇太爺」這個尊稱,崇綺愣住了,想一想才能會意,笑容滿面地站了起來:「這可真是不敢當了!」

話雖如此,還是將溥儁遞過來的酒,一飲而盡,雙唇嘖嘖有聲,彷彿從未品嚐過這樣的「天之美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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