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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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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稚芬一夜不曾睡。雖然城門一開,便另外派人到錫拉胡同,打聽得張蔭桓安然無事,但午夜時分,王五來訪,談到他在東興樓所聽來的,關於張蔭桓得罪了慈禧太后和李蓮英的故事,大為擔憂,就輾轉反側,通宵不能安枕了。

天色微明,便已起身。時候太早,還不便去看張蔭桓,就去了,張蔭桓上朝未歸,亦見不著面,一直捱到鐘打七點,到底耐不住了,關照套車進城。

到得錫拉胡同,張蔭桓亦是剛從西苑值班朝賀了慈禧太后回府。一見秦稚芬,很詫異地問說:「你怎麼來得這麼早?」

秦稚芬老實答說:「聽了些新鮮話,很不放心,特為來看看。」

「大概沒事了!你不必替我擔心。我還沒有吃早飯,正好陪我。回頭咱們一面吃,一面談,我也聽聽,是甚麼新鮮話。」

於是秦稚芬夾雜在丫頭之間,服侍張蔭桓換了衣服,正要坐上餐桌,聽差神色張皇地報:「步軍統領衙門有人來了!」

秦稚芬一聽色變,而張蔭桓卻很沉著,按著他的手說了句:「別怕!不會有事。」

及至便衣出見,崇禮派來的一名翼尉,很客氣地說:「請張大人到敝處接旨!」

聽說接旨,張蔭桓知道大事不妙,只是不願讓家人受驚,所以平靜地答說:「好!等我吃完飯就走。」

回到餐桌上,神色如常,只是秦稚芬卻不敢再說那些徒亂人意的故事了。張蔭桓當然也不會有太多的話,靜靜地吃完,換上公服,預備到步軍統領衙門去接旨。

須臾飯罷,張蔭桓不進內室,就在小客廳中換了公服,一如平時上衙門那樣,從容走出大廳。那翼尉是老公事,看他這副神態,知道他掉以輕心,自覺有進一忠言的必要。

「大人,」他說,「如果大人有話交代夫人,不要緊,卑職還可以等。」

張蔭桓一顆心往下沉!這是暗示他應與妻子訣別,有那樣嚴重嗎?剎那間想起自己在洋務上替朝廷解決了許多的難題,以及慈禧太后屢次的溫語褒獎,誰知一翻了臉是如此嚴酷寡情!他平日負才使氣慣了的,此時習性難改,傲然答道:

「不必!」

說著,首先出門上車。翼尉緊接在後,與從人一起上馬,前後夾護,一直到了步軍統領衙門,將他帶入一間空屋子,那翼尉道聲:「請坐!」隨即走了。

張蔭桓原以為崇禮馬上就會來宣旨,誰知直坐到午時,始終不曾有人來理他。聽差當然是被隔離了,只能問看管的番役,卻又不得要領。守到黃昏,餓得頭昏眼花,而且不知道這晚上睡在那裏,忍無可忍之下,大發脾氣,於是有個小官出面,准張家的聽差送來飲食被褥。只是主僕不准交談,所以張蔭桓對這天山雨欲來,狂飆已作的朝局,毫無所知。

這天朝局的進一步變化,是從一樁喜事開始。王公大臣,一律蟒袍──俗稱「花衣」,是國家有大喜慶時必穿的吉服 慈禧太后復出訓政,當然算是喜事,所以王公大臣「花衣」朝賀。

朝賀皇太后,是由皇帝領頭,天顏慘淡,手顫目呆,與那班別有異心的親貴如端王載漪,頑固不化的老臣如徐桐,以及「后黨」如剛毅之流的喜逐顏開,恰成對比。

瞻拜玉座,行禮既罷,慈禧太后傳旨:「御前大臣、內閣大學士、軍機大臣、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暫留,聽候召見。」

等到慈禧太后用過早膳,再次「叫起」,由御前大臣首位的慶王領班,進入勤政殿時,皇帝已經鵠立在堆滿了文件的御案之前了。

「皇帝!」

「兒子在!」皇帝急忙轉過身來,傴僂著腰,斜對著上方。

慈禧太后卻又不理皇帝了,指著御案上的文件,面對群臣,大聲說道:「這是從皇帝書桌裏和康有為住的地方找出來的東西!我要大家來看看,皇帝幾次跟我說,要變法圖強。想國家強,誰不願意。不過,變法可不是隨便的。本朝最重家法,祖宗的成憲,那裏可以不守。我當時跟皇帝說,『只要你不改服飾,不剪辮子就可以了!』這話的意思,誰都明白,是勸皇帝別鬧得太過分!那知道皇帝竟聽不懂,或者聽是聽懂了,為了跟我嘔氣,索性大大地胡鬧!」

「兒子,」皇帝結結巴巴地分辯,「絕不敢!」

「哼!」慈禧太后冷笑一聲,仍然俯視群臣,對皇帝連正眼都不看一看,「四月初十以前,皇帝還不敢太胡鬧,因為恭親王還在,敢在皇帝面前說話。皇帝,你自己說,你六叔嚥氣的時候,跟你怎麼說來著的?」

皇帝御名載湉,生父醇王奕譞行七,而恭王行六,本應稱「六伯」,但因皇帝已入繼文宗為子,所以改稱「六叔」。當恭王病危時,皇帝奉太后親臨視疾,已入彌留的恭王突然張眼對皇帝說道:「聽說有廣東舉人主張變法,請皇上慎重,不可輕信小人」這是指康有為而言。在此以前,皇帝曾打算召見康有為,面詢變法之道,恭王不肯承旨。他的理由是:定例,皇帝不得召見四品以下的官員。而康有為是工部主事,官只六品,結果是命軍機大臣及總理各國事務大臣代詢。此時又作最後的諫勸,皇帝含淚頷首,表示接納。而亦因此,為慈禧太后所惡,逐出軍機,閒廢十年而復起的恭王,身後恤典優隆,賜親貴最高的謚號為「忠」,輟朝五日,素服十五日,入祀賢良祠,配享太廟。

現在慈禧太后提到這段往事,要皇帝親口覆述,等於要皇帝向群臣自責,已納忠諫而又背棄。無信不立,皇帝何能自承失信,可是在慈禧太后嚴厲的眼光之下,無可奈何,只好囁嚅著說了恭王的遺言。

「你呢?你許了你六叔沒有?願意聽他『人之將死』的那句話?」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慈禧太后不必再表示自己的態度,就這半句成語,便肯定了法不可變,康有為不可用!皇帝已無法逃避責任,唯有自承:「兒子糊塗!」

「你們聽見了吧!」慈禧太后大聲說道:「恭親王一死,小人就都猖狂了!隔不了幾天,御史楊深秀上摺子要『定國是』,又要廢八股,又說甚麼請皇帝『御門』,跟大家立誓,非變法不可。以後又有徐致靖上摺,也是要定國是。這都是罪魁禍首,最叫人想不到的是,變法的上諭,居然是翁同龢擬的。三朝老臣,兩朝師傅,官做到協辦,國家那點對不起他?他要帶著皇帝胡鬧,毀祖宗的成憲!真忘恩負義到了極點!」

慈禧太后提到翁同龢,大為激動,戴滿了戒指的右手,連連擊桌,一下比一下響,震得皇帝一陣一陣地哆嗦,而臣下亦悸怖於女主的雷霆之怒,相顧失色。特別是與翁同龢有深切關係的人,更是將顆心提到了喉頭,深怕慈禧太后還饒不過已被逐回鄉的「翁師傅」。

「當然,罪大惡極,說甚麼也不能饒的是康有為!」慈禧太后環視而問:「如今怎麼樣了?」

這是詢問捉拿康有為的結果。照廷對的慣例,應該由領班的慶王回奏,如果慶王不明究竟,即應指定適當的人發言。誰知慶王還不曾開口,軍機大臣剛毅已越次奏對,「回皇太后的話,康有為確已坐上英國輪船,逃到上海去了!」他說,「奴才愚見,應該責成總署跟英國公使館嚴加交涉,轉知該國輪船,不論在何處泊岸,立即將康有為捆交當地地方官,才是正辦。」

難題到了慶王頭上。他久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知道類此情形除非曾經訂立引渡的條約,否則就是一件決不可能的事。但如照實回奏必定會遭責難,且先敷衍了眼前再說。

因此,他不待慈禧太后作何表示,搶先說道:「據報,康有為坐的是重慶輪,這條輪船是英國太古公司的。奴才回頭就跟英國公使去交涉。」

慈禧點點頭,方欲有言。也是御前大臣,緊跪在慶王身後的端王載漪大聲說道:「奏上老佛爺,康有為遲不走,早不走,就在袁世凱回天津那天,從京裏逃走。那有這麼巧的事?依奴才看,一定有奸細給他通風報信。這件事不能不查。」

「你們要知道,是誰給康有為通風報信的嗎?我給你們看兩樣東西。」慈禧太后檢了兩通文件對跪得最近御案的慶王說:「你唸給大家聽!」

這兩通文件,一件是楊銳的復奏。在七月二十八,皇帝賜楊銳一道密詔:「今朕問汝,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全變,將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登進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危為安,化弱為強,而又不致有拂聖意。爾其與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及諸同志等妥速籌商,密繕封奏。」慈禧太后命慶王唸楊銳的復奏,就因為其中引敘了密詔全文,可以讓大家知道,在皇帝的心目中,眼前的大臣,無非「老謬昏庸」,當「盡行罷黜」。至於楊銳的復奏,語氣很平和,勸皇帝對變法宜乎漸進,只是提到曾與康有為商議,便似坐實了他是康黨。慶王知道他是張之洞的得意門生,本性不主激進,亦非康黨,很想保全,所以含含糊糊地唸完,隨即再唸第二件。

第二件是從康有為寓所中搜查到的一封信。「四京卿」之一的林旭,在八月初二帶出一件賜康有為硃筆密諭,催康有為盡速離京,到上海去辦官報。一開頭便說:「朕命汝督辦官報,實有不得已之苦衷。」而林旭的這封信,便是為康有為解釋,皇帝的「不得已之苦衷」,是慈禧太后對康有為深惡痛絕,如再遷延不去,恐有生命之危。

大家都明白了,慈禧太后的意思是,端王所指的「通風報信」的「奸細」,就是皇帝。果然,只見她厲聲向皇帝問道:

「你說,你是不是包庇康有為?」

「兒子不敢!」震慄失次的皇帝惟有推諉,「那是,那是楊銳的主意,要康有為趕快出京。」

「給袁世凱的那道硃諭呢?」慈禧太后問,「莫非也是別人的主意?」

最使得皇帝惶恐窘迫,無詞以解,無地自容的,就是這件事。派兵包圍頤和園,劫持皇太后,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皇帝而有此十惡不赦的大罪,何以君臨天下?所以此時面色如死,垂首不語。

慈禧太后久想收權,但總是找不出一個可以說得過去的借口,誰知竟有這樣夢想不到的意外機緣,轉禍為福,自然不肯輕易放過。看皇帝啞口無言,越發逼得凶了。

「你們問皇帝,他叫袁世凱幹的是甚麼喪盡天良、鬼神不容的事?」

這等於以臣下審問皇帝。再狂悖的人,亦知不可,唯有志在當太上皇帝的端王,有落井下石的念頭,嘴唇翕動想開口時,卻晚了一步。

「你說啊!」慈禧太后冷笑,「有甚麼說不出口的?你可要放明白一點兒,你是皇帝,可也是我的兒子!尋常百姓家,兒子忤逆不孝,親友鄰居都可以出首告官,或打或罵。你是皇上,沒有人能管你,可別忘了還有我!」慈禧太后看了一下,大聲問道:「誰是『宗令』?」

專管皇族玉牒、爵祿等等事務的衙門,叫做「宗人府」,堂官稱為「宗令」,下有左右兩「宗正」。宗令向例派行輩高的親王充任,此時的宗令是禮親王世鐸。慈禧太后當然知道,明知故問,無非為了炫耀權威而已。

世鐸一無所能,最大的長處是恭順,聽得這一問,未答先碰一個響頭,然後高聲說道:「奴才,在!」

「傳家法!」

此言一出,無不大驚!慈禧太后竟要杖責皇帝,這是清朝開國兩百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大事,也是從來沒有聽說過、想到過的奇事怪事。於是東面一行居首的慶王奕劻,西面一行居首的文華殿大學士,不約而同地伏地碰頭。其餘的王公大臣,亦無不如此,一時只聽得磚地上「鼕、鼕」地響。皇帝不由得亦跪倒了。

這是為皇帝求情的表示,慈禧太后不能不買群臣的面子。

不過雖不再傳家法,卻仍舊要逼著皇帝開口。

「總有人替你出主意的吧?」慈禧太后再次警告,「你就護著人家不肯說,我也會知道。到那時候,我可再不能姑息了!豈止罰她,連她娘家人亦該罰!」

皇帝驀地裏警悟,原來慈禧太后疑心到珍妃了!情急之下,脫口說道:「是康有為、譚嗣同有那麼個想法。不過,本意也只是兵諫,決不敢驚犯慈駕。不然,兒子豈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你們聽聽!皇帝多孝順啊!」

慈禧太后的本意,是要皇帝自己承認,曾有犯上的密謀,既不足以為君,亦不足以為子。這一來,不但可為她的訓政找出一個不得不然的理由,而且亦為進一步廢立作個伏筆。至此目的已達,她就振振有詞了。

「你們大家都聽見了!皇帝這樣子胡鬧,非斷送了大清朝的天下不可!除非我嚥了氣,想管也不能管,不然,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不聞不問?能對得起列祖列宗嗎?」慈禧太后拿塊手絹擦一擦眼睛,又捂著鼻子擤了兩下,接下去又說:「皇帝四歲抱進宮,身子不好,是我一手撫養,白天睡在我床上,晚上由嬤嬤帶著,睡在我外屋,一夜幾次起來看他。皇帝膽子小,怕打雷,一聽雷聲就會嚇得大哭,要我抱著哄個半天,才會安靜下來。這樣子辛辛苦苦撫養他成人,你們看,他如今是怎麼對待我?這不叫天下做父母的寒心嗎?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我把皇帝教養成這個樣子,實在痛心,實在慚愧!真不知道將來有甚麼臉見文宗?」

說到這裏,慈禧太后已有些語不成聲的模樣。皇帝則伏地嗚咽,不知是愧悔,還是委屈?殿前群臣,亦無不垂淚,可是誰也沒有出聲。有些人不便勸,有些人不敢勸,而有些人是不願勸。

「這幾個月真是國家的大不幸。」慈禧太后收淚說道:「從四月裏以來,亂糟糟地一片,如今非切切實實整頓不可!你們把這幾個月的新政諭旨,大小臣工的奏摺,按日子先後,開個單子送來我看。」

「是!」慶王與禮王同聲答應。

「康有為一黨,決不輕饒!你們要趕快辦!此外還有甚麼在眼前必得處置的緊要事件,軍機處隨時寫奏片送進來!」

「是!」這次是禮王與剛毅同聲答應。

略等一會,別無他語,便由慶王領頭「跪安」退出,回衙門的回衙門,回府的回府,各隨自便。唯有皇帝身不由主,仍舊被送回三面環水、一徑難通的瀛台。

※※※

軍機大臣回到直廬,第一件要辦的事,便是拿辦康有為的黨羽。可是,誰是康有為的黨羽呢?

軍機大臣一共六位,只有剛毅主張大大地開一張康黨的名單。領樞的禮王並無定見;王文韶心裏明白,不應多所株連,可是不願開口;廖壽恆因為常在皇帝與康有為之間傳旨,不無新黨之嫌,不敢開口;敢開口的只有裕祿與錢應溥。

「子良,」裕祿很婉傳地說,「政局總以安靜為主,倘或搞得人心惶惶,未必就是皇太后的本意。依我的意見,康黨有明確形跡可指者,不過四京卿而已!」

「壽山,」剛毅喊著裕祿的別號問道:「照你這一說,連張樵野都是冤枉的,應該請旨,馬上放掉他?」

「張樵野自當別論。」

「中堂,」錢應溥趕緊接上去說,「就開五個人的名字吧!看上頭的意思再說。」

剛毅看禮王、王文韶、廖壽恆盡皆沉默,頗有孤掌難鳴之感,事出無奈,只好點頭同意:「好吧!看上頭的意思,等駁下來再說。」

奏片寫就,正要呈進,寢宮內發出來一道奏摺。禮王未看正文,先看摺尾,上面是慈禧太后的硃筆親批:「速議奏!」急急看罷正文,禮王伸了伸舌頭,大聲說道:「好大膽子!真有不要腦袋的人!」

這一聲驚動了一屋子的人,剛毅問道:「誰不要腦袋?」

「還有誰?楊漪村。」

聽得這話,廖壽恆首先一驚。楊漪村就是楊深秀,山西聞喜縣人,光緒十五年巳丑科進士,而廖壽恆是那一科會試的總裁,師生之誼,自感關切,急急問道:「楊漪村又妄言了?」

「哼!」正在看摺子的剛毅冷笑,「豈止妄言而已!」

原來一士諤諤,舉朝只有楊深秀一個人上疏詰問皇帝何以被廢?引經據典,歷數國有女主,必非社稷之福,請慈禧太后撤簾歸政。

傳觀了這個奏摺,無不搖頭嘆息,剛毅向裕祿說道:「你看,你要安靜,偏有人要鬧事!壽山,你怎麼說?」

「太不智了!」

「仲山!」剛毅又問廖壽恆,「你看,貴門生該得何罪?」

廖壽恆是刑部尚書,身分尷尬,更難回護,只能這樣答說:「這要公議。」

「眼前呢?是不是拿交貴部?」

這樣咄咄逼人,廖壽恆感到事態嚴重,若無明確表示,不但於楊深秀無補,恐怕自己的前程亦會不保。看這樣子,就想回護門生,亦必不能如願,那就不如放聰明些。

於是,他毅然決然地答說:「當然。不過逮問言官,必得請旨。」

「當然要請旨!」剛毅環視問道:「諸公之意如何?」

大家都不作聲,但禮王不能不說話:「請旨吧!」

「好!」剛毅喊道:「請郭老爺來!」

「郭老爺」是指郭曾炘,福州人,漢軍機章京頭班的「達拉密」。應召而至,照剛毅的意思,寫了個奏片:「立即拿交刑部治罪。」

「楊漪村上這個摺子,自己也知道會有怎麼個結果?」剛毅掉了一句文:「求仁得仁,夫復何憾?」

剛毅肚子裏的墨水有限,偶爾想到這八個字,自以為是雋語,十分得意。而在旁人聽來,有點說風涼話的味道。誰也不搭他的腔,郭曾炘也面無笑容地,持著奏片,掉頭就走。

「春榆,春榆!」剛毅將別號春榆的郭曾炘召回廳堂,眼看著同僚說道:「各位看,楊漪村會不會自裁?」

此言一出,四座愕然。可是細想一想,剛毅這一問,倒不是匪夷所思。楊深秀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韙,當然瞭解到後果的嚴重,多半已存著必死之心,步光緒初年吳可讀的前塵,來個尸諫,亦未見得不可能。

「子良這句話卻非過慮。」裕祿說道:「得要想個法子保全。」

「保全」二字,剛毅覺得不中聽,微微冷笑著說:「我在秋曹多年,甚麼樣的案子都經過,此輩的用心,真正叫洞若觀火。就像楊某人這摺子一上,如果沒事,白得個敢言的名聲,自然不會死,倘或拿問,知道事情弄糟了,索性一死,至少還落個尸諫的名聲。他這件案子,情節甚重,上頭是一定要嚴究的,不能預為之計。事情明擺在那裏,一定拿問,既然如此,何不先行看管?」

剛毅的想法和說法都很苛刻。只是「看管」亦為「保全」,清朝還沒有殺過言官的例子,這個好歹先留下他一條命來的打算,總是不錯的。因此,都同意了剛毅的辦法,通知步軍統領衙門,先行逮捕楊深秀。

※※※

「好兄弟,」王五臉色凝重地說,「你不能不走了!恐怕你還不知道,楊都老爺,跟張侍郎一樣,也讓九門提督抓走了。」

「那位楊都老爺?」

「山西人──。」

「喔,楊漪村。」譚嗣同有些困惑,「怎麼不抓我,抓他呢?」

「嗐!兄弟,」王五大不以為然,「莫非你有那個癮,非坐牢才痛快?我想過了,你說怕連累老太爺,這話不錯,不過,這到底不過一句話,是不是真的會連累老太爺,也很難說。萬一連累著了,那時你再投案,為父贖罪,是個孝子,朝廷沒有不放老太爺出來的道理。既然這樣,何必自己多事?」

「話不是這麼說。從來辦大事,總要有人不怕死,才能感動得了別人,接踵而起──。」說到這裏,譚嗣同停了下來,自覺辭不達意,很難跟王五說得明白。

王五其實明白,「兄弟,」他說,「我也知道你有番大道理,不過,我實在不能眼看著你讓人抓走。你不要救皇上嗎?人、錢,我都有,就沒有人出主意。兄弟,非你不可!」

這是有意拿大帽子套他,譚嗣同明知其意,不便說破,只這樣答道:「五哥責以大義,我不敢不聽。不過,今晚上總不行了,這裏也不是細談之地。這樣,明天上午,我們仍舊在大酒缸見面。」

王五無奈,只得應承,作了第二天一早相會的堅約,方始告辭。

那知,次日清晨,譚嗣同剛剛起床,步軍統領衙門的官兵,帶同大興、宛平兩縣的捕役,已經到門。同案被捕的,除了楊銳、林旭、劉光第以外,還有一個曾經保薦康有為的署理禮部侍郎徐致靖,連張蔭桓與楊深秀,一共七個人,都移解刑部,在看管所暫住,每人一間屋子,不准見面,更不准私下交談。

上諭一發,凡是新黨,或者前一陣子趕時髦,上書言事,薦舉新政人才,以及論改革官制、廢科舉、籌設文武學堂及派員遊學、籌辦新軍及團練、興農工商務、設銀行改幣制、開礦築路、設報館及譯書局等等新政的大小官兒,人人自危。自覺必不可免而能夠籌得出川資的,紛紛作出京走避之計,以致前門車站,突然比平時熱鬧得多了。

當然,彈冠相慶的人更多。本來一個月前,有道上諭,京中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太僕寺、大理寺這些屬於「大九卿」的衙門,都已裁併,冗員變成災官,不下萬人之多,群情惶惶,莫可終日。一看太后復掌大權,繼以逮問新黨,可知一切「光復」,照樣又有官做。不過,有些衙門,一聞裁撤的詔令,來個卷堂大散,不但印信檔案無存,連公署的門窗板壁亦都拆得光光,毛雖可附,皮已不存,也是件愁人的事。

當然,真正興奮得睡不著覺的人,只有少數幾個,其中之一就是楊崇伊。從他窺探意旨,與榮祿定計,在八月初三上了請太后訓政的摺子以後,成了京官中的頭號要員。關閉九城、停開火車的那天,前門車站開出一列專車,只掛一個車廂,裏面坐的就是楊崇伊,直放天津,與榮祿相會,承命回京,另有獻議。

原來榮祿雖得慈禧太后的寵信,在京裏卻是相當孤立的。有些人是不願他往上爬,怕他一冒上來,相形見絀,就會失勢,有些人是覺得他平時過於跋扈,應該加以裁抑,還有些對慈禧太后固然嚴憚,而對皇帝卻也存著一片深藏未露的惓惓忠愛之忱,看榮祿唯知有母,不知有子,內心憤慨,當然也不會替他說好話。因此,榮祿得找個人替他開路,才能內召大用。

楊崇伊的第二個摺子,便是替榮祿開路,建議「即日宣召北洋大臣榮祿來京」,來京幹甚麼呢?不能明言讓榮祿入軍機,即使能說,榮祿也不願意他說,因為大學士在軍機上行走是真宰相,恥於為從五品的監察御史所薦。

因此,楊崇伊找了個借口,說康有為在逃、梁啟超亦未拿獲,康廣仁、譚嗣同雖被捕而未處決,深恐康黨勾結洋人,以兵艦巨炮相威脅,應該即日宣召北洋大臣榮祿進京,保護皇太后及皇帝。

但北洋為海內第一重鎮,不可一日無人,榮祿進京保護聖躬,總得有人替他才行。楊崇伊這三年來苦心孤詣,想在朝中掀起一場大波瀾,目的就是為了此刻可以舉薦一個代榮祿而鎮守北洋的人,此人非別,正是目前寄居賢良寺,侘傺無聊,鬱鬱寡歡的文華殿大學士李鴻章。

原來楊崇伊與李鴻章是至親。李鴻章長子叫李經方,雖為胞侄入繼,卻如己出,視為克家令子,而李經方就是楊崇伊的兒女親家。李大小姐閨名國香,嫁的是楊崇伊的長子楊圻。

楊圻字雲史,是個少年名士。他之得為相府嬌客。也許是看中了他的人才,但亦可能由於楊崇伊是江蘇常熟人,他的同鄉前輩翁同龢,以帝師之尊,頗得重用,李鴻章想以此淵源,對一向與他不大和睦的翁同龢,取得一種較為親密的關係。如果他真有這樣的企圖,那可是徹頭徹尾落空了!

楊李兩家這門親事,結在光緒十八年。那時的李鴻章,勳名功業,看來如日方中,其實是「夕陽無限好」。兩年以後的甲午之戰,北洋海軍,一舉成空。事先翁同龢及他的門下如汪鳴鑾、文道希,以及珍妃的長兄志銳等等,全力主戰,事後則翁黨紛紛糾參李鴻章,先剝他的黃馬褂,拔他的三眼花翎,最後奪了他的北洋大臣直隸總督。馬關議和回國,朝命入閣辦事,其間雖有賀俄皇加冕的海天萬里之行,訂下自以為「可保數十年無事」的中俄密約,但始終未獲重用,既不能入軍機,亦不能掌兵權,甚至連個總理事務大臣的兼職亦竟保不住。

李鴻章失勢,楊崇伊便無指望,因而恨極了翁同龢一黨。他看得很清楚,慈禧太后還是眷顧老臣的,只為皇帝聽信翁同龢,才壓得他的那位「老姻長」不能出頭,所以死心塌地做了「后黨」,處心積慮想翦除皇帝的羽翼。首攻珍妃的老師文道希,恰恰符合了慈禧太后不喜珍妃的心意。這次首先發難,奏請訓政,更是大功一件,自覺為「老姻長」效力的時機,已經成熟了!

背後對人稱李鴻章為「老姻長」,見了面,楊崇伊仍然用「官稱」,恭恭敬敬叫一聲:「中堂!」接著將奏稿雙手捧上:

「晚生擬了一個摺子,請中堂過目。」

「姻兄,不敢當!」李鴻章也很客氣地,用雙手相接。

展稿細讀,看完前面請召榮祿一段,李鴻章想了一下才往下讀:「至北洋緊要,不可一日無人,司道代拆代行,設有要事,尤恐緩不濟急。可否請旨飭大學士李鴻章即日前往,暫行署理,究竟曾任北洋,各將領皆其舊部,緊要之際,似乎呼應較靈。」

看到這裏,他停下來說:「多感盛情。不過,恐怕沒有甚麼用處。」

楊崇伊一聽這話,大為洩氣,「中堂!」他說,「今日北洋,豈是袁慰庭所能主持的為何況中堂朝廷柱石,久蒙慈眷,際此危疑震撼之時,當然要借重老成。」

「你說我『朝廷柱石』,這話倒不錯,無非供人墊腳而已。」

李鴻章說,「今天的邸抄,姻兄看了沒有?」

「還沒有!」

「你看了就知道了!」

取來當天的宮門抄,李鴻章指出榮祿的一個奏摺,是為「督練新建陸軍直隸臬司袁世凱」規仿西制所設的「同文、炮隊、步隊、馬隊四項武備學堂」的官兵報獎,以炮隊學堂監督段祺瑞為首,一共保了十六員。奉朱批:「著照所請。」

「姻兄,袁慰庭要大用了,榮仲華如果進京,想來必是臬司代拆代行。是嗎?」

「是!榮仲華當面告訴我,一奉旨意,預備讓袁慰庭護印。不過,」楊崇伊特別提高了聲音,「他也說過,實在以中堂回北洋為宜。不過,他自覺身分差中堂一大截,不便冒昧舉薦,所以關照我上摺。」

「喔,」李鴻章很注意地問:「他真是這麼說的?」

「我不敢騙中堂。」

李鴻章閉著眼想了好半天,然後「咕嚕,咕嚕」抽水煙。

顯然的,他在考慮,是不是可以同意楊崇伊作此嘗試?

「上了也好!」他終於開口了,「做個伏筆。」

「是!」口中這樣答應,疑問卻擺在臉上。

「回北洋,只怕我今生休想了!」李鴻章說,「多少人想奪我的兵權,尤其是榮仲華這樣厲害的腳色,豈肯輕易放手?」

「不然!」楊崇伊說,「他跟我表示過了,還是想入軍機。」

「入軍機亦未必不能掌兵權。這也不去說它了!姻兄,」李鴻章忽然問道,「你覺得我回北洋有意思嗎?」

「北洋到底是北洋──。」

李鴻章搖搖手,不讓他再說下去:「老夫耄矣!那裏還能做重振雄風的春夢?看機會,像從前左文襄那樣,能擇一處善地容我養老,此願已足!」

聽得這一說,楊崇伊才知道李鴻章志在兩江或者兩廣。這兩處「善地」都是膏腴之區,以李鴻章的資格,不難到手。所謂「上了也好」,正就是表示,縱或不能重鎮北洋,不得已而求其次,亦比在京「入閣辦事」來得強。

李鴻章確是這樣的想法。但開府北洋,威風八面,究竟不能忘情,所以等楊崇伊一告辭,立即關照:「拿我的名片,去請總理衙門的陳老爺來!」

這位「陳老爺」是貴州人,名叫陳夔龍,字筱石,光緒十二年的進士,大卷子上錯了一個字,名列三甲,分發到兵部當司官,兼充總理衙門章京,忠厚練達,一貌堂堂,頗得李鴻章的賞識。

不過,這天他要找陳夔龍,另有緣故。因為陳夔龍官只五品,卻能上交名公巨卿。他前後三娶,元配是以前四川總督丁寶楨的侄女;現在這位續絃的太太,是已故軍機大臣許庚身的堂妹,與現任軍機大臣廖壽恆兩度聯襟,目前就住在東華門外廖府。所以李鴻章找他,能夠打聽到軍機處的消息。

其次,榮祿當兵部尚書時,在司官中最看重陳夔龍,不論查案,或是視察,每次出京,必以陳夔龍為隨員。同時,袁世凱倚為左右手的幕僚徐世昌,是陳夔龍的同年。所以對於天津的消息,他是相當靈通的。

更其重要的是,陳夔龍在總理衙門,深得慶王奕劻的信任,專管與北洋往來的密電。李鴻章知道,榮祿有何密奏,慈禧太后有何密諭,都由慶王轉承,亦必都由陳夔龍經手譯遞。

所以,要打聽眼前的一切最高機密,更非找陳夔龍不可。

※※※

「筱石,」李鴻章開門見山地問,「北洋有甚麼電報?」

「很多!」陳夔龍問,「不知道中堂問的那一方面?」

「聽說榮仲華又要進京了?」

「是!是奉太后的密諭,帶印進京。大概明後天可到。」

「帶印進京?」李鴻章詫異地問,「莫非北洋不派人護理了?」

「不!電諭上說明白的,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都由袁慰庭護理。」

李鴻章認為袁世凱將要「大用」的看法證實了,反倒有爽然若失之感。惘惘之情,現於形色,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聽慶王說,上頭對袁慰庭還不大放心,是榮中堂力保的。不過,榮中堂對他亦未見得放心,無非驟當大變,力求安定而已。」陳夔龍憂形於色地說,「宮闈多故,劇變方殷,有些傳聞,真為臣子所不忍聞。」

「喔!」李鴻章很注意地問:「有些甚麼傳聞?」

「說皇上曾一度離開瀛台,結果被攔了回去。」

「真是聞所未聞!」李鴻章不斷搖首嘆息,「大局決裂到如此地步,著實可憂。只怕內亂引起外患,我看各國公使快要插手干預了。」

「英國公使原在北戴河避暑,已經趕回來了,聽說就在這一兩天之內,怕要寫信給中堂。」

「寫信給我?」李鴻章問,「所為何來?」

「聽說張樵公逮問,英國公使頗為關心,或許會寫信給中堂,試圖營救?」

「營救?」李鴻章是覺得很好笑的神氣,「今日之下,我李某算老幾?別說泥菩薩過江,沒有力量救他,就有──。」

他突然發覺自己失言,雖縮住了口,但亦跟說出口來一樣,倒不如索性說明了它。

「筱石,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所聞否?我這趟出總署,就是張樵野搗的鬼。這十幾年以來,我對他處處提攜,而他總覺得有我在,他就出不了頭,所以早就存著排擠我的心。誰知道他也有今天這樣的下場!人心如此之壞,難怪大局會糟到今天這個樣子!」

陳夔龍對張樵野──張蔭桓雖無好感,但亦並無惡感。李鴻章「早年科甲、中年戎馬、晚年洋務」,無論從那方面看,都有足夠的資格批評張蔭桓,但自己是個司官,不便對上官任意指摘,因而保持沉默。李鴻章亦就很知趣地不再往下說了。

「中堂還有甚麼吩咐?」

「不敢當!」李鴻章想了一下說,「我如今閉門思過,除非特召進宮,平時步門不出,外面的消息都隔膜了,既不敢打聽,亦沒有人見顧。老驥伏櫪,待死而已!」

「中堂千萬不必灰心!」陳夔龍就知道他還有千里之志,很懇切地安慰他說,「謀國還賴老成。慈聖訓政,一定要借重中堂的。如果有甚麼消息,自當隨時來稟告。」

「承情之至!足下不忘故人,感何可言?長日多暇,歡迎你常來談談。」

「是!」陳夔龍起身告辭,請安起來,又低聲問道:「榮中堂一到,大概總要見面的,中堂可有甚麼話,要我帶去?」

「話很多,不過,都不要緊。」李鴻章沉吟了一下說,「只請你帶一句話,我很想出京走走!」

「是!一見了榮中堂我就說。」

※※※

也不過天色方曙,慶王就派了侍衛來請陳夔龍,說在府中立等見面。

匆匆趕來,只見慶王公服未卸,是剛剛朝罷回府的模樣。陳夔龍剛行過禮,看見門上又領進一個人來,是他的同僚,工部郎中兼充總理衙門章京的鐵良。

「有件案子,非請兩位幫忙不可!」慶王說道,「為張樵野他們拿問,崇受之上了一個摺子──」

原來刑部尚書兼步軍統領的崇禮,經辦大捕新黨一案,深感責任太重,不勝負荷,所以依照「重大案件奏請欽派大學士、軍機大臣會同審訊」的成例,上摺請求援例辦理。奉到的懿旨是:「著派御前大臣、會同軍機大臣、刑部、都察院審訊,剋期具奏。」

「御前的班次,向來在內閣、軍機之前,所以大家公推我主持。這一案非比尋常,交給別人,我不放心!請兩位辛苦吧!」

「是!」陳夔龍覺得有句話不能不問。「王爺,原奏請派大學士、軍機,何以旨意改派御前?此中或有深意,不知王爺想過沒有?」

「如果是派大學士,當然由李少荃主持,慈聖的意思是不願他為難。」慶王接著又說:「同案的幾個人,情形不同,聽說楊銳、劉光第都是有學問的人,品行亦很好,如果一案羅織,有欠公道,應該分別辦理。兩位到了部裏,可以把我的意思告訴他們。」

陳夔龍心想,不派大學士決非體諒李鴻章,不願使他為難,多半是怕李鴻章會有所偏袒。由此可見,慈禧太后對懲辦這一案,主課重刑。而聽慶王的口風,楊銳、劉光第可從寬減,其餘只怕不是大辟 便是充軍的罪名了。

於是辭出慶王府,轉到總理衙門,先備咨文,知照刑部,敘明會審緣由。其時宮門抄已經送到,其中便有崇禮所上奏摺的原文,而上諭指明受審是徐致靖、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康廣仁共七人。至於張蔭桓,「雖經有人參奏,劣跡昭著,惟尚非康有為之黨,著刑部暫行看管,聽候諭旨。」最後特別宣示:此外官紳中有被康有為「誘惑之人,朝廷政存寬大,概不深究株連,以示明慎用刑之意。」

總理衙門的官兒,常跟洋人打交道,在局外人看,都不免有新黨之嫌,如今連受康有為「誘惑」的人都可不受株連,新黨耳目更不在話下。因而看完這道上諭,無不有如心裏放下一塊石頭的輕鬆之感。

可是看到另一道上諭,心情卻又沉重了。皇帝自道,「從四月以來,屢有不適,調治日久,尚無大效。京外如有精通醫理之人,即著內外臣工,切實保薦候旨。現在外省者,即日馳送來京,勿稍延緩。」

大家都明白,這是廢立的先聲。京中早有許多流言,說「遲早必換皇上」,這道上諭,已見端倪。但是「皇上」是那麼容易換的嗎?總理衙門的官兒都有些擔心,怕因此而會引起各國公使的干預,又無端引起許多難以料理的糾紛。正在相與咨嗟之際,聽見馬蹄得得,夾雜著輕快的輪聲,入耳便知是與後檔車不同的西洋「亨斯美」馬車,當然是有洋人來了。

來的是法國署理公使呂班,要見慶王或者任何一位總理大臣。李鴻章被逐,張蔭桓被捕,慶王及由軍機大臣兼任的總理大臣,很難得來,在衙門裏的,只有一個曾為翁同龢所排擠,這一天又奉旨回本衙門的吏部左侍郎徐用儀。

總理衙門辦事的規制,凡是與洋人會談,必由章京作筆錄,章京以國別分股。法國股的章京,一共九個人,最能幹的是一個杭州人汪大燮,與籍隸海鹽的徐用儀是浙江大同鄉,當然順理成章地由他來作筆錄。

翻譯姓吳,是呂班帶來的。賓主四人,在一張大餐桌的兩面,相對坐定,略作寒暄,談入正題,吳翻譯先有所透露,呂班此來,是為了探問皇帝的病情。

一聽這話,徐用儀先吃一驚,知道遇到難題了!向汪大燮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亦用心想一想,倘或窮於應付時,須作支援。

等呂班發過言,吳翻譯照實譯告:「今天看到皇上有病的上諭,頗為詫異,亦很關心。上諭中說,四月裏以來,就有不適,何以三四個月之中,未見談起?」

「多謝貴公使關心。」徐用儀慢條斯理地答說:「聖躬違和已久,常有傳說,貴公使何以不知,其故安在?本大臣未便懸揣。」

吳翻譯聽他這樣回答,臉有難色。顯然的,對於皇帝有病的傳言,受雇於法國公使館的中國人,如吳翻譯等等,一定不曾告訴呂班。倘或據實轉譯徐用儀的回答,或許他就會受到責備,所以顯得為難。

不過,他還是跟呂班長長地說了一大篇,輔以手勢,似乎在解釋甚麼?呂班聽完,點點頭問道:「皇帝生的是甚麼病?」

這不便瞎說,亦不能用打聽確實了再來奉告之類的話搪塞,徐用儀只好含含糊糊地答說:「皇上是積勞之故,精神不振,胃納不佳,夜眠不安。」

「這是一般病人都有的症象,到底是甚麼病?」

這樣逼著問,頗使徐用儀受窘,汪大燮便疾書一個

「肝」字,將紙片移到徐用儀面前。

「大致是肝病。」徐用儀問吳翻譯,「呂公使要打聽得這麼清楚,是為甚麼?」

「我想他總有道理。」吳翻譯問道:「徐大人這話,要不要譯給他聽?」

「不必!且聽他說。」

呂班說的是:「肝臟有病的人,容易動怒。皇帝生這種病,在他左右的人,常會受到嚴厲的處罰,實在是件很不幸的事。」

「是的。不過皇上賦性仁慈,倒未聽到有甚麼處罰左右的情形。」

「那很好!」呂班停了一下說,「上諭中要求大家保薦醫師。敝國有幾位在華傳教的神甫,精通醫道,我想舉薦兩位,為皇帝診治,以敦兩國交誼。」

徐用儀聽完譯語,吃驚不小,急急答說:「多謝貴公使關愛,本大臣先代表敝國致謝。不過,薦醫一事,本大臣必須請旨辦理。此時不能作任何切實的答覆,請原諒。」

呂班對於他的回答,並無不滿的表示,只問:「甚麼時候可以得到答覆?」

「大概要兩三天。」徐用儀說,「此事自須慎重,要問問御醫,也還要垂詢大臣。兩三天是最快的了。」

「那麼,我準定三天以後,來聽回音。」

說完,呂班隨即告辭。徐用儀送客出門,剛回來還未坐定,又有通報:英國公使竇納樂爵士來訪。

這次是由英國股的章京,江蘇太倉籍的唐文治作筆錄。見了面,竇納樂首先向徐用儀道賀,接著便取出一封信來,隨帶的鄭翻譯說:「竇公使這封信是給李中堂的,請總理衙門轉交。」

「既是致李中堂的信,何以不直接送到賢良寺去?」

「竇公使的意思是,李中堂雖已退出總理衙門,但英國仍願以李中堂為交涉的對手,當他仍舊在總理衙門。」

「噢!」徐用儀頗為不快,但不便發作,忍氣吞聲地說:

「好吧!我派人轉送就是。」

等鄭翻譯轉告以後,會談本該結束了,誰知竇納樂還有一番話:「信中表達了英國的一種意願,希望李相能設法營救張大臣。」

張大臣當然是指張蔭桓。徐用儀心中冷笑,張蔭桓雖得李鴻章的提拔,但交誼不終,李鴻章未見得肯營救張蔭桓。而況,李鴻章正在倒霉的時候,這幾天方興未艾的一場大波瀾,他能避免捲入漩渦,已是萬幸,何敢多事,自討沒趣?竇納樂其人驕狂可惡,讓他撞木鍾去!

因此,他冷冷地答說:「知道了!我會轉告李中堂。」

「不光是轉告李相,還希望貴大臣轉告執政者,保全張大臣,對於促進中英邦交,很有幫助。」

這又是使徐用儀無奈之事,唯有這樣答覆:「我會轉陳慶王。」

等竇納樂一告辭,徐用儀立即吩咐套車,帶著汪大燮、唐文治所作的兩份筆錄,直趨慶王府。

「王爺,」徐用儀說,「下詔求醫那道上諭真不該下的!惹得洋人插手干預,麻煩很大。請王爺看這份筆錄。」慶王一面看,一面皺眉,看完說道:「人家也是一片好意,似乎未便峻拒。這件事,你有甚麼好主意?」

「現在都得看慈聖的意思,誰也不敢胡亂出主意。我看,王爺不妨跟王、廖、裕三公談一談。」

「我也是這樣想,且等明天跟他們談了再說。」

※※※

王文韶、廖壽恆、裕祿都以軍機大臣而兼總理大臣,所以慶王要找他們談公事,最簡捷的辦法是親到軍機處。

軍機處本是禁地,但貴為親王,自成例外。慶王排闥直入,而且在上位落坐,開門見山的道明來意。

三位兼在總理衙門行走的軍機大臣還未答話,不在其位的剛毅卻謀其政,「這不是狗拿耗子嗎?」他大不以為然地,「豈有此理!」

說法國公使薦醫為多管閒事,已失臣道,外使薦醫為皇帝診疾,用「狗拿耗子」的俗語來譬喻,更覺不倫。慶王心中不悅,便即正色答道:「這也不能說是人家愛管閒事。平常人家,親友交好,薦醫也是常有的事,何況一國之君,更何況下詔求醫,是自己請人家來管閒事。子良,你沒有辦過洋務,不知道其中的甘苦委曲!」

「我是說,皇上有病,外國豈能干預。」剛毅猶自強辯,「再說,外國醫生也不配替皇上看病。」

慶王懶得再理他,看著年紀最長的王文韶問:「夔石,你看這件事,應該怎麼辦?」

「當然要奏請懿旨。想來慈聖不會答應。」

「那是可想而知的。咱們得找個理由,怎麼謝絕人家?」

王文韶想了一會,慢條斯理地答說:「有個說法。從前曾襲侯得病,請西醫診脈,結果不治而死。俞曲園太史的輓聯中有句話:『信知西藥不宜中。』中西體質互異,曾侯之薨,實非西醫的過失。今以萬乘之尊,不敢輕試西醫。法使的盛意,只有心領而已。」

這個說法比較婉轉得體,都表贊同,慶王決定照此回奏。另有英國公使要救張蔭桓一事,因為有剛毅在座,他不願談論,而況上諭中已指明張蔭桓並非康黨,只交刑部暫行看管,諒無死罪,亦可不談。

這樣想停當了,便關照侍衛「遞牌子」,等候召見。這一等等了半個鐘頭,猶無消息,不免奇怪,「此刻是誰的起?」他問,「這半天,還不下來!」

「是榮仲華的起。」剛毅酸溜溜地說,「當今一等一的大紅人,又是『獨對』,只顧了他自己講得痛快,也不想想我們都在這兒等著!」

單獨召見,稱為「獨對」,是軍機大臣最犯忌的事,因為不知道「獨對」些甚麼?「上頭」忽然問到,會無從置答。而歷來召見的慣例,軍機總是在最後,為的先前召見的臣工,有何陳奏,好跟軍機商量。因此,榮祿進見的時候太久,軍機大臣便只能枯等了。

在榮祿與剛毅之間,慶王自然傾向前者,所以忍不住替榮祿不平,「你也別那麼說!這一次的劇變,虧得榮仲華因應得宜。」他停了一下又說,「而況,今天的獨對,是太后宣召,並非仲華自己請起,太后有話要問,他不能不答。怎麼怪得到他身上呢?」

剛毅碰了個釘子,只能退到一旁生悶氣。他的氣量最狹,暗中咬牙,非跟榮祿作對不可。因此,等叫了慶王的起,軍機大臣由於禮王病假,由他帶班進見時,凡遇榮祿的建議,他必持反對的論調。

這天名為「訓政」,其實是慈禧太后獨攬大權,因為皇帝根本不在座。是何緣故,太后既未宣示,臣下亦不敢問,只是行禮以後,靜候垂詢。

「這兩天外面的情形怎麼樣?」

「歡聲雷動!」代為領班的剛毅,毫不思索地回答。「都說慈聖訓政,撥雲霧而見青天了。」

「有人說,人心很不安。可有這話?」

如果有這話,當然是榮祿所奏,剛毅便即答道:「奴才看不出來,有甚麼人心不安?害怕的只不過是新黨。至於百姓,那個不額手相慶?不過,奴才說的是京裏的情形,地方上或者因為該管督撫,處置不善,難免人心浮動。奴才請旨,是不是該寄信各省,責成疆臣,加意防範。倘有造謠生事,擾亂地方情事,唯該督撫是問。」

「倒也不必這麼張皇。」慈禧太后又問道:「你們看裁撤的六個衙門,應該不應該恢復?」

「皇太后聖明。」剛毅碰個頭說,「奴才替那六個衙門的大小官員,叩謝慈恩。」

「其實──」慈禧太后躊躇了一會,慨然說道:「嗐!那個衙門該留,那個衙門該裁,也不去說它了!反正要恢復都恢復。寫旨來看!」

於是,剛毅側轉臉去,向廖壽恆看了一眼。廖壽恆便磕個頭,傴僂著身子退出殿去,找個可以安放筆墨的地方,親自撰擬上諭。

「此外應興應革的大事還多,不過得慢慢兒來。」慈禧太后視線越過剛毅,落在他身後諸人臉上,「裕祿,你們幾個看,如今必得馬上要改的,有那些事?」

「朝廷廣開言路,原是好事。不過,國家大政,也不是人人都能議論的。不該奏事的人,都湊熱鬧上摺子,有些是老生常談,有些是隔靴搔癢,還有不知所云的,真正是徒亂人意,一無用處。奴才愚見,以為應請明降諭旨,凡不應奏事人員,不准擅遞封奏,以符定制。」

「這是應該的!」慈禧太后問道:「王文韶,你經得事多,看這幾個月的所謂『新政』,老百姓最痛恨的是那幾件事?」

王文韶雙耳有些重聽,除了聽見慈禧太后喊自己的名字,以及看出意在詢問之外,「上頭」說些甚麼,一無所知。遇到這樣的情形,他有個應付的辦法,便是守著道光以來那班「太平宰相」一脈相傳的心訣:「多磕頭,少說話。」

此時磕頭,表示沒有意見。慈禧太后便又指名問錢應溥,他陳奏了兩件事:一件是朝局務求安定;一件是各省祠廟,不在祀典者,一律改為學堂一事,地方奉行不善,形成騷擾,請降旨禁止。

慈禧太后對於安定朝局這一點,不曾有何表示,停止各省祠廟改設學堂則深以為然。接下來再問興革事項,剛毅可就又忍不住要發言了。

他亦是陳奏了兩件事:一件是原有詔旨,自下科起始,鄉會試廢止八股,一律改試策論。剛毅建議,一仍其舊,恢復八股文。

「八股文的卷子,我也看過,竟不知道說的是些甚麼?」慈禧太后一面說,一面擺頭,「兩把兒頭」上的明黃流蘇,晃蕩得很厲害,「倒是策論,問甚麼答甚麼,誰有見識,誰沒有見識,還看得出一個好壞。」

這是不主張恢復八股,剛毅應一聲:「是!」

「其實新政也不一定樣樣都壞,從同治以來,不也辦了許多新政?皇帝當初跟我說,要辦新政。我說,誰不願意國富民強?只要真的對國家有益處,我沒有不贊成的。剛才榮祿也說,新黨要辦,新政不一定都得廢了!離經叛道,壞祖宗成法的,自然要廢,有些有道理的,又何必廢它?」

一聽慈禧太后支持榮祿的見解,剛毅大不服氣,本來預備順從的,頓時非爭不可了。

「回皇太后的話,開科取士,用八股文就是祖宗的成法,所以稱為『制藝』。」他提高了聲音說,「如今的新政,跟皇太后當年垂簾所行的新政不同。如今的新政,全是康有為想出來的花樣。若說康有為要嚴辦,康有為想出來的新政不必廢,那,自己可就站不住腳了。」

這話形同頂撞,尤其是搬出「祖宗成法」這頂大帽子,針鋒相對,更堵住了慈禧太后的嘴。訓政之初,必須樞臣效命,她只好讓步:「說得也有點道理。那就恢復吧!」

「喳!」剛毅答得很響亮,接下來又陳奏第二件事:「文科既然恢復舊章,武科亦應同樣辦理。仍舊考試馬步箭刀弓石等等技藝,不必考試甚麼洋槍洋炮──。」

「這件事,我可不能答應!」慈禧太后截斷他的話說,「弓箭不管用了!這些軍務上頭的事,你不懂!慢慢兒再說吧。」

這碰了很大的一個釘子。剛毅不敢再說,心裏當然更不舒服,因為武科改制這一項新政,為榮祿所全力贊同。而慈禧太后所說的,「軍務上頭的事你不懂」,明是指他不如榮祿。

這是剛毅覺得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

慈禧太后亦覺得話不投機,十分無趣,兼以年高神倦,便結束了這一天的「常朝」。

等軍機處將承旨所擬的上諭,用黃匣盛放,進呈御覽,認可退回之時,黃匣中另附了一張慈禧太后的硃諭:「著榮祿在軍機大臣上行走,遺缺著裕祿去!」

榮祿是大學士,而剛毅是協辦大學士,儘管入軍機在後,但後來居上,剛毅更覺不快,然而無可奈何。

※※※

第二天是預定的會審康黨之期。陳夔龍坐車到刑部,走到半路,為總理衙門派來的蘇拉追了上來,叫住車子,氣喘吁吁地說:「陳老爺,刑部派人來通知,您老不必去了,用不著會審了!」

原來有個陳夔龍的同鄉前輩黃桂鋆,現任福建道御史,是守舊派的健將,前一天上摺密奏,以為已捕康黨,「宣早決斷」,為的是「恐其鋌而走險,勾結外洋,致生他變」,所以應該「速行處治,以絕後患」。又有一個說法,黃桂鋆是舊黨而非后黨,愛君之心,並不後人,深恐這樁欽案,一經會審,有人會任意攀扯,添過於上,使得已被幽禁的皇帝,處境更為窘迫,論他的本心,無可厚非。

不論如何,這個建議在慈禧太后看,是快刀斬亂麻的好主意,尤其是在慶王陳奏,法使薦醫以及英使要求保全張蔭桓以後,如果牽延不決,使得洋人有插手干預的機會,必定大損朝廷的威信。因而在這天召見軍機時,下了一道上諭:「康廣仁、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等,大逆不道,著即處斬。派剛毅監視,步軍統領衙門,派兵彈壓。」

※※※

當陳夔龍回車不久,監斬大臣剛毅由刑部兩尚書崇禮與廖壽恆陪著,一起到部。大堂升座,立即召請主辦司官與提牢廳主事,宣明事由,吩咐提案內「官犯」到場。

提牢廳的主事叫喬樹栴,四川華陽人,對這「六君子」,除卻康廣仁,無不欽佩。康廣仁不敢叫人恭維,是因為他的修養比同案諸人差得太遠,從被捕收禁那天起,就在獄中大吵大鬧,不時以頭撞壁,且哭且喊:「老天爺啊!那有哥哥做的事,要弟弟頂罪的道理?冤枉啊!」

因此,喬樹栴奉了堂諭,便關照「司獄」與禁子:「除了那位康老爺一定會鬧,萬不得已只好上綁以外,其餘的五位老爺,你們要格外有禮貌。也不必說那些照例的話,只說『過堂』就是了。」

所謂照例的話,大致是反話:明明哀吊之不遑,偏偏說一聲:「恭喜您老升天!」司獄受命,便從第一間開始,逐屋通知,請到院子裏去,預備過堂。

第一間住的是譚嗣同,剛接得林旭的一首詩:「青蒲飲泣知何用?慷慨難酬國士恩。欲為君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輕言。」這是用的後漢何進的典故。「千里草」與「本初」切董、袁二字,意思是兵諫之舉,應該謀之於董福祥,信任袁世凱,未免失之於輕率。

譚嗣同受了責備,自然感慨,不過他是豪放樂觀的性情,到此地步,猶不改常態。亦用《後漢書》上的典故,就獄壁上題了一首詩:「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司獄等他寫完,方始開口:「譚老爺,今天過堂!」

「一直到今天才過堂?」譚嗣同望一望院子裏,「就我一個人?」

「不!一共六位。譚老爺回頭就知道了!」

不多片刻,人已到齊,最後來到院子裏的是康廣仁,他一反常態,不但不哭不鬧,而且隱然有喜色。這因為司獄為了求一時的安靜,跟他撒了個謊,說過堂即可定罪,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也許只是一年半載的監禁。康廣仁信以為真,寬心大放,所以有此反常的神情。

「各位,」司獄一面向所有在場的番役,投以警戒的眼色,一面指著門說:「請這面走!」

刑部大獄稱為「詔獄」,俗名「天牢」,是前明錦衣衛的鎮撫司,共分南北兩座。兩百多年來,建制如舊,不論南鎮撫司,還是北鎮撫司,都有東西兩道角門。司獄這時指的是西角門,他人不以為意,劉光第卻臉色一變,隨即站住了腳。

原來詔獄中多年的例規,如果釋放或只是過堂,都出東角門,唯有已經大辟定讞的犯人才出西角門。劉光第刑部司官出身,知道這個規矩,既驚且詫,大聲問道:「怎麼出西角門?」

司獄知道自己疏忽了,趕緊指著東角門說:「是,是,該走這裏!」

於是,譚嗣同領頭,昂然出了東角門。林旭走在後面,特意放慢兩步,等劉光第走到身旁,他相傍而行,低聲問道:

「怎麼回事?」

「跡象不妙!恐怕畢命就在今朝。」

聽得這話,林旭雙腿一軟,幾乎竭蹶,但畢竟腰一挺,很像樣子地走了出去。

到得大堂,卻須等待,因為軍機大臣王文韶特地趕到刑部,說有一件極緊要的事,非即時跟剛毅商量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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