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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式谋杀的衰落

托尔斯泰和莎士比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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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星期指出[1],艺术和宣传是不可能完全分开的,所谓纯审美判断在某种程度上总是受到道德上的、政治上的,或者政治上的信仰忠诚所浸染。而且我还说,在发生动乱的时代,例如过去十年中,没有一个有思想的人能够无视他周围发生的事情,或者避而不作出站在哪一边的选择,因此这些原来隐伏在底下的信仰忠诚被推近到意识的表面。批评越来越成为公开的党派之见,甚至要假装超然也十分困难了。但是你不能由此推论,根本没有审美判断这一回事,每一部艺术作品都不过是而且完全是一本政治小册子,只能把它当作小册子来评断。如果我们那样推理,我们就会把我们的思想引入死胡同,有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就无法解释了。为了说明这一点,我想探讨一下最伟大的一篇从道德观点而不是审美观点出发的,也可以说是从反审美观点出发的批评:托尔斯泰评莎士比亚的论文。

托尔斯泰在他生命快结束的时候曾经写过一篇对莎士比亚激烈攻击的文章,目的不仅是要表明莎士比亚并不是大家所说的那样一个伟大人物,而且要表明他是个毫无优点的作家,世界上有史以来最糟糕和最可鄙视的作家。这篇论文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愤慨,但是我怀疑是否得到令人满意的反驳。更有甚者,我要指出,基本上,这篇论文是无从反驳的。托尔斯泰说的话有一部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正确的,其他部分在很大程度上是个人意见问题,不值得争来争去。当然,我并不是说,这篇论文中并没有什么细节是不能辩驳的。托尔斯泰有好几次自相矛盾。由于他的对象是一种外语,他不免有很多的误解。我想很少疑问,他憎恶和妒忌莎士比亚,使他采取了一定程度的弄虚作假的做法,或者至少是有意视而不见。但是这一切都无关宏旨。总的来说,托尔斯泰说的话,按其自身逻辑来说,是言之有据的,在当时也许起了纠正流行的盲目崇仰莎士比亚的作用。对此的解释,不在于我能够说的道理,而在于托尔斯泰不得不自己说出来的一些事情。

托尔斯泰的主要论点是,莎士比亚是个琐碎繁细、浅薄轻浮的作家,他没有首尾一贯的哲学,没有值得一提的思想或理念,对社会或宗教问题不感兴趣,对人物或概率[2]没有理解,而且,就其可以说有什么肯定的态度而言,他对人生采取了看透一切的、不讲道德的世界观。托尔斯泰指责莎士比亚的剧本都是拼凑而成的,根本不在乎是否有可信性,所写的寓言荒诞不经,情景异想天开,所有角色说的台词都是一种辞藻华丽的人为做作的语言,完全不像实际生活中的语言。他还指责莎士比亚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塞进他的剧本中——独白、民歌片断、长篇讨论、粗俗笑话等等——而不想一想这些东西与情节是不是有任何关系,他指责莎士比亚把他所生活的时代的不讲道德的权力政治和不公正的社会等级区分视为天经地义的事。简而言之,他指责莎士比亚是一个下笔匆忙、草率随便的作家,一个道德可疑的人,而且,尤其是,不是一个思想家。

不过,这些攻击有许多是可以反驳的。按托尔斯泰所暗示的意思,莎士比亚是个不讲道德的作家,这是不确的。他的道德准则可能不同于托尔斯泰,但他十分肯定地是有他的道德准则的,这在他的作品中始终很明显。他比起——举例来说——乔叟或者薄伽丘来更是要讲道德得多。他也并不是如托尔斯泰要想把他说成的那样的一个傻子。附带提一下,有时,你可以说,他表现出的远见远远超过了他的时代。在这方面,我想提请大家注意卡尔·马克思——不像托尔斯泰,他钦佩莎士比亚——写的关于《雅典的泰门》的那篇评论。但是,再说一遍,托尔斯泰所说的话从整体来说是正确的。莎士比亚不是一个思想家,说他是世界上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的那些批评家是在胡说八道。他的思想完全是一团糟,一袋破布。在虽然有行为准则但却没有世界观、没有哲学头脑方面,他像大多数英国人。而且,说莎士比亚很少在乎概率并很少下一些功夫让他的角色前后一贯一些,这话又是完全正确的。我们知道,他往往偷别人的情节,匆匆忙忙地编进剧本里,常常出现原作中所没有的荒诞可笑和前后不一贯的现象。有时当他正好掌握了一个无懈可击的情节——如《麦克白》——时,他的角色是相当一贯的,但是在许多情况下,他们是被迫参与按任何一般标准来看都是完全不可信的行动的。他的许多剧本甚至连属于童话故事的那种可信性都没有。无论如何,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说,他本人对这些剧本是认真对待的;只是作为糊口的生计。在他的十四行诗中,他甚至从来没有提到他的剧本是他的文学成就之一,只有一次有些难为情地提到他是个演员。到此为止,托尔斯泰都是言之有理的。说什么莎士比亚是个深刻的思想家,在那些技巧上完美无缺而且充满细致的心理观察的剧本中提出了一套完整一贯的哲学,这说法是无稽之谈。

只不过是,托尔斯泰达到了什么目的?他这么激烈地攻击,应该能够把莎士比亚驳得体无完肤了,而且他显然也相信他已经做到了这一点。那么,从托尔斯泰写他的论文的时候开始,或者,从它开始得到广泛阅读的时候,莎士比亚的声誉应该剧降了。莎士比亚的爱好者应该看到,他们的偶像已被破坏,事实上,他没有什么优点,他们应该不再从他那里得到任何乐趣。但这种情况没有发生。莎士比亚给拆毁了,但不知怎么,他仍站在那里。托尔斯泰对他的攻击不但没有造成他被遗忘的结果,倒是这攻击本身几乎被遗忘了。尽管托尔斯泰在英国是一个受人欢迎的作家,但这篇论文的两种译文都已绝版,我得在伦敦到处寻觅,才在一家博物馆中找到一篇。

因此,看来托尔斯泰虽然能够把莎士比亚的一切说得几乎一无是处,但是这一件事他是否定不了的,那便是莎士比亚的受人欢迎。他本人是知道这一点的,而且对此感到极为不解。我在上面说过,对托尔斯泰的反驳实际上存在于他本人不得不承认的那一点上。他问自己,这个蹩脚、愚蠢而且不讲道德的作家莎士比亚怎么会到处受到钦佩,他最后只能解释这是一种歪曲真相的世界大阴谋。或者,这是一种集体幻觉——他称之为催眠——除了托尔斯泰本人,别人都受了骗。至于这种阴谋或者幻觉是怎么开始的,他只好归诸于十九世纪开始时的某些德国批评家的操纵。他们首先散布谎话说莎士比亚是一个好作家,此后就没有人有勇气反驳他们了。不过,对于这样一种理论,你不必多花时间。这完全是胡说八道。绝大多数喜欢看莎士比亚戏剧的人绝不是受到哪一个德国批评家的影响,不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因为,莎士比亚的受人欢迎是够真实的,这种欢迎程度遍及普通人民,而绝不是书呆子。从他在世之日起,他就是英国舞台上的宠儿,不仅在英语国家受人欢迎,而且在大部分欧洲和一部分亚洲也受欢迎。就在我说话的时候,苏联政府正在纪念他的逝世三百二十五周年,在锡兰我曾看到他的一个剧本用我一句也不懂的语言演出。你的结论必然是,莎士比亚的剧本中有一些好的东西、经久的东西是千百万普通人所能欣赏的,尽管托尔斯泰恰好不能欣赏。他能够不怕人家揭露他思想混乱,剧本中充满了不可能的事。但是你不能用这种方法批倒他,就像你不能以讲道的方法把一朵花毁掉一样。

我想这进一步阐明了我在上星期说到的话:艺术和政治的界限。这表明了任何只批评题材和意义的批评的局限性。托尔斯泰不是把莎士比亚作为一个诗人来批评的,而是一个思想家和教师,按照这个方针,他要批倒莎士比亚是没有什么困难的。但是,他说的一切的话,都无关紧要:莎士比亚完全不受影响。不仅是他的声誉,而且是我们从他那里获得的乐趣,仍一如既往。显然,诗人不止是一个思想家和教师,尽管他也要是一个思想家和教师。每一篇写作都有其宣传的一面,但是任何一本书或剧本或诗歌或不论是什么的作品,要有持久价值,必须有什么东西留下来,根本不受它的道德或意义的影响——这种留下来的东西我们只能称之为艺术。在一定限度内,坏思想和坏道德可以成为好文学。如果像托尔斯泰那样的伟大的人都不能证明相反情况,我怀疑是否有任何别的人能够做到。

一九四一年五月七日英国广播公司海外节目讲话;

刊于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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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即《艺术和宣传的界线》一文。

[2] 指情节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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