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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仓战神源义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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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骗人──”

源氏在一之谷大胜的消息传来时,连院的女人也歪著头不相信。是不是传错了?

“就算是真的,也无法令人相信是这么大的胜利!”

不只是宫女们,连宫廷最高首脑右大臣九条兼实都这么想:

“恐怕是误传吧?”

源氏的人数那么少,怎么可能攻破平家大军?

“这简直是以卵击石,令人难以相信。”

可是,这却是事实。

源氏明确的证实这场胜利是事实。二月八日破晓,兵库来的传骑进入京都之后,说道:

“平家的大将中,有九人被我方打死了。”

整个京都受到很大的冲击。

这九个人的名字是平通盛、平忠度、平知章、平业盛、平经俊、平盛俊、平师盛、平敦盛、平经正。还有一个活捉者是平重衡。

一场战斗中,竟能杀掉这么多将领,这种例子别说在日本没有,就连在中国也很少见。

平家其他被打死的将士有千馀人,还有很多人逃往海上。总大将宗盛也逃了,他带著安德天皇逃往赞岐(香川县)的屋岛。对源氏来讲,最大的失败是让宗盛逃走以及没有抢回神器。可是,这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可以追击的海军军队。

“可是,为甚么他们能获得这么大的胜利呢?”

后白河法皇询问报告者。法皇想知道奇迹是如何发生的。仔细问知详情后,他想:

(看来,是九郎义经让奇迹发生的。)

听说那个年轻人带著极少数骑兵从京都消失,出人意料之外地取道丹波路,在丹波森林迂回绕道,突然出现在敌人一之谷后方。义经出现以前,平家占了优势,他一出现,使战况为之一变。义经反击成功,立刻放火烧了敌方的大本营,黑烟覆盖了三里宽的一之谷城,使平家战意尽失。总而言之,义经想出了办法,在自己的指挥下执行战术,把平家击溃。

“那个年轻人吗?”

后白河法皇有点难以置信。那个肤色白皙,身材矮小,怎么看都不起眼的年轻人,哪里有这种天才呢?

第二天,一切都清楚了。传说中的义经,带著平家的首级匣提前凯旋回京。

整个京都都沸腾了。群众聚集在墨染附近到六条堀川的凯旋之路上,约有十万多人,争著想看一眼这个像神一般的天才。

弁庆走在义经后面。

(就是这个……会战的趣味就在此。这种趣味,僧侣的世界里没有,公卿的世界里也没有。)

弁庆想。

义经在几年前只是个流浪儿,昨天还是个没没无闻的年轻人,可是,今天他是神!战争使他有了这样的变化。只有战争这样大的生命赌注,才会出现这种奇迹。

义经在六条堀川馆与军队分手,然后率领几名士兵进入法皇御所。法皇正在等他。

“你做得很好!”

法皇忍不住叫了起来。他的喊叫声落在俯伏阶梯下的义经耳中,义经像获得父亲称赞的小孩似的,既兴奋又感动,双肩抖动著,眼泪沾湿了庭中的沙地。

“你是古今罕见的名将。”法皇接著说道,然后他沉默了。

(我是不是夸奖得有点过头了?)

法皇想。不可以助长义经的气势,以前曾有过木曾的恶例。

“可是,”法皇慢慢说著:“只有一个瑕疵,就是没能拿回神器。为甚么不去追击逃走的宗盛呢?”

义经惊讶地抬起头。

“说说你的理由。”

(没用的。)

义经想。就算要追,源氏也没有军船,一艘都没有。从濑户内海到熊野、九州的水军,全都在平家的控制之下。

“我们……没有军船。”

他这么一说,法皇掀开了御帘,进一步气势威猛地压制他。

“没有军船,也没有水军,这样的话,源氏永远都无法消灭平家了吧?神器也永远无法回到京都了吗?”

“不会的。”

义经俯伏于地,像被冰雨淋湿的小鸟一般,盔甲的护腕发著抖,恐惧与愤怒同时爆发。可是法皇满足了,因为义经因自己的话而恐惧。

(这是个纯洁善良的年轻人。)

“不过,”法皇恢复原来称赞的态度,“这次稀有的战胜毕竟值得高兴,一切都归功于你正确的领导。”

他又松了口。义经平伏于地,听信法皇口中溜出的巧言,就像法皇驯服的一匹马般,天真的感动著。

※※※

另一方面,一之谷战胜的消息传进镰仓,是在四天后。赖朝当然非常高兴,这个平常像古老沼泽般沉静的男子,站起来摇著来报者的身子,不断逼问著:

“真的吗?”

确定之后,这个信仰虔诚的男子立刻派人去他日前才皈依的三社念经拜谢。所谓三社就是三岛大明神、箱根权现、伊豆山权现。

“别浪费时间。”

他自己则慌忙离开住处,去鹤冈八幡宫参拜,坐在社前亲自念诵法华经。这是他听到战胜后的第一个举动。

从八幡宫回到府邸后,北条时政等主要人物已经都聚集前来。

赖朝掀开御帘,命文官大江广元重新宣告一之谷的战胜消息。

“这全靠大家的努力和神佛保祐。”

可是,他却连一句“是义经的勇敢与奋战”或“义经的功劳不小”都没有说,甚至连义经的名字也不提。若问他原因,他会回答:

“因为危险。”

把这么出乎意料的大胜利、大功劳,全部归在义经一人名下,在政治上是很危险的。

这一晚,赖朝叫来谋臣大江广元,单独与他讨论今后的政策。席上,广元说了句很微妙的话:

“战胜之大,大得有点过头了。”

广元是京都的落魄官吏,特别容易觉察这类微妙之处,并能够表达出来。

“现在,最好是有点限度的胜利比较好。”

“何谓有限度?”

赖朝问。其实赖朝了解广元的意思。

“就是最好经历苦战,最后终于打赢平家这类的胜利。”

“这样比较好吗?”

“大功劳会制造出妖怪。”

“所谓妖怪是指谁?”

“您知道!”广元噤口。

赖朝知道他说的是义经。

“臣惶恐,”广元再度低声说道:“九郎御曹司的性格很浮夸,现在他一定得意洋洋。”

“他的确是这种个性。”

“还有,你也知道法皇……”

法皇一定会煽动九郎御曹司,将他纳入掌握之中,藉著他成立对抗镰仓赖朝的反对势力。

“一定会的,你应该要小心。”广元说。

“原来如此!”赖朝重重的点头。

赖朝比任何人都清楚义经的个性。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强的作战天分!可是,作战之外的事情,他就判若两人,他对政治的迟钝、对事物的轻率、过高的自负心态、毫无限度的天真,简直就像个小孩,甚至近乎痴呆。

“可是,”广元话锋一转:“我们的目标是院。”

简而言之,义经根本不是甚么大问题,目标在法皇。

“不过,这次作战胜利是很有趣的。”

广元的意思是,这次胜利使镰仓成为可以与京都抗衡的势力,不只是关东的地方政权。

“啊!”赖朝一听,拍了一下手。

“广元,你也想到这一点了吗?”

“那么,剩下的敌人就是院了。”

“不!等一下,”赖朝似乎怕了:“还没到那地步。”

“不!有到这地步。现在应该让京都人看看镰仓有多伟大。”

“等一下,院会相信我们的力量有急速膨胀到那地步吗?我们一厢情愿是没用的。”

“派人去探查情况吧!而且,也必须多少利用一下九郎御曹司受欢迎这一点。”

镰仓的上奏使往西方飞奔。

二月二十五日,上奏使入京,立刻透过院的近臣高阶泰经上奏法皇。

上奏的主旨有以下三点──

一、近畿地方的武士全交由义经指挥。

二、讨伐平家必须进行海战,虽然碍于船只不足,可是总有一天会进行决战,特任命义经为这场决战的总大将。

三、将士的行赏不交由院来执行,赖朝将于日后另行论功行赏。

第一点和第二点,任命义经为京都和近畿的总大将,以及讨伐平家的总指挥。

“这是当然。”法皇毫无异议,心情很好:“任命义经的话,我们也比较安心。”

可是,上奏者念到第三点时,法皇的脸色变了。

“这是甚么?”

“谈赏罚之事。”

“奇怪!对军官的赏罚,竟然要由兵卫佐赖朝这么一个小官来决定吗?”

法皇认为这不合道理。

上次讨伐一之谷平家的范赖、义经等源氏军队,不是赖朝的私人军队,他们既然接受了院宣,就是“官军”,官军的赏罚权当然在朝廷手上。

“赖朝想要抢走这个权力吗?”

(赖朝是不是在想更狂妄的事情呢?)

法皇突然这么想。他自然无法想像到,赖朝是在为几年后建立镰仓幕府奠定基础。

“镰仓不会有恶意的。”法皇身边的人说。

他们已经接受了镰仓的贿赂,非常替赖朝辩护:

“赖朝不是想争夺这项权力,只是想在镰仓进行考核罢了。”

法皇也认为可能如此,于是轻易的答应了。

“我同意。”

法皇不知道这一句话,将使王权逐渐没落。

不久,镰仓收到法皇的答复。赖朝放心了。大江广元又说:

“再用另一个方法试著来压制他。”

“还有事情要上奏吗?”

“是的。”

广元建议插手宫廷的人事,看看法皇有甚么反应。

“就算他不理会,我们也没损失。”

依广元所说,现在宫廷的最高官位“摄政”正空悬著,不妨上奏法皇,务必要让右大臣九条兼实担任摄政。

“是个好办法吧?”

兼实是宫廷内学问最好的人,而且,他也是最早站在镰仓这一方的官员。

“兼实卿如果当上摄政,对镰仓将会有很大的好处。”

“当然。”

赖朝歪著头。他没有自信,能从关东这乡下左右宫廷的最高人事吗?

“这个嘛……”

“不用客气,镰仓获得了这么大的胜利呢!”

广元认为,战胜的取得物不仅是敌将的首级,还包括权力。

“上奏若不准,对我们也没损失。若不利用这次胜利,那我们是为了甚么而战呢?刚才我也说过了,就算他不同意,对我们也没损失。”

“好吧!”

赖朝大著胆子同意了。广元立刻活动,要驻京都的镰仓文官斋院次官中原亲能,派使者传达这个意思,并命令他“探查内情”。

结果法皇一口否决。

“赖朝打胜仗就疯了吗?”

这是法皇吐出来的第一句话。法皇喜欢今样(流行歌曲),因此用语下流。

“我要让他知道本分。”他说。

一个从五位的兵卫佐竟想推举摄政,真是古今未闻。

“要他知道敬畏。他如果发烧了,我就从京都送葛根汤【注:解热汤】给他。”法皇说。

这些谩骂传到镰仓,好像耳边都能听到法皇的喊叫怒骂声似的,大江广元缩著头,赖朝苦笑。

“似乎太早了一点。”

“是的,似乎太早了,将来再说吧!”

“将来”是指平家灭亡之后。平家在一之谷战败后,再度整顿军队,四国、中国、九州与濑户内海,依旧在这支强大的西日本军阀势力下。

2

赖朝任命义经为京都的代官,驻守京都,可是,却不让范赖指挥下的主力军团留在京都,要他们立刻班师回镰仓。范赖在三月初凯旋回镰仓。

赖朝甚至出来迎接他们。

“长期战斗,各位辛苦了。”

他一一向各将领问好慰劳。天下大概很少有像赖朝这么体察人心的男子吧?赖朝现在不是绝对的掌权者,他只是关东武家同盟的“盟主”,只有靠著联系这些人的心,才能确保赖朝身为霸主的身分。

(这份辛苦,义经或范赖是不会了解的。)

他常常这么想。

像范赖在尾张作战时,身为大将,竟然跟部下抢争打头阵,就证明他不了解这一点。赖朝接到报告后非常生气。

“你还不了解武士是甚么吗?谨慎点!”

他派使者去斥责范赖。

武士们都是为了求取功名,才离开自己的家乡,聚集在镰仓麾下。建立功劳,就会有恩赏,就因为期待著这一功一赏,他们才会勤奋效力。若功劳被范赖抢去,他们就失去上战场的意义了。连这点人情道理都不懂,是没办法担任大将的。

赖朝这样斥责他。

范赖对此感到害怕,派了好几次使者去镰仓道歉。

(范赖这懦夫!)

赖朝觉得很可笑,可是又感到很满意,自己的责备竟然有这么大的效力。对方的害怕发抖,使赖朝第一次品尝到自己的权威。

──可怜的男人!

他会这么想,是因为范赖回到镰仓后,也没有愉快的样子,还对军监说:

“武卫(赖朝)还在生气吗?”

范赖把在尾张犯的错,看得比一之谷的功劳还大,仍在害怕著,简直像个害怕严父的小孩。

“尾张的事情,因这次的作战功劳一笔勾消了。你别再放在心上。”

赖朝在庆功宴上对范赖说。范赖脸上紧绷的皮肤这才松懈下来,然后说道:

“我好高兴!”

他终于有勇气正视赖朝的大脸。

后来那几天,赖朝和部下们忙著调查各将士的战功。

“别弄错,要查清楚,评审要公平。”

赖朝仔细指导调查委员,要他们正确的查清楚战斗活动的每个细节。如果奖赏不公平,人心会远离,镰仓之府会像雾般消失。

份量较轻的由侍所来调查,份量较重者则由赖朝自己审查。

每个人都不厌其烦地说:

“我的功劳无人能比。”

然后把自己如针般细小的战功,说得像棒子那么粗大。

当然范赖也不例外,两位军监(参谋长)梶原景时和土肥实平也一样,若必须回想别人的战功,就会全心全意的先述说自己的功劳。

在这些人里面,没有人这么说:

“九郎御曹司的功劳很大。”

这个时代坂东武士的气度中,没有这种闲情与涵养,他们在战场上争先恐后突击,寻找敌人,争先恐后作战,争先恐后抢功,甚至吹嘘功劳这一点,也是争先恐后得有点可怕。他们没有时间陈述义经这个外人的战斗功劳。

“这个时候,义经在做甚么?”

赖朝时而反问,可是大家都只能暧昧的回答,因为他们都想不起义经有甚么战功。

──他有砍下哪个人的头吗?没听说!

众人都持否定的答案。

坂东人无法理解义经的战功。他们所谓的战争,都是在敌人之间的“个人”格斗,综合这些个别的格斗,合起来就叫“会战”。

可是义经却不一样。他拥有完全不同的会战观念,把敌我双方视为对立的组织。在后世来看,这根本不足为奇,是理所当然的平凡概念,可是,在义经那个时代,只有他有这样的概念。义经是第一个用这种概念来看会战的人。他的观念既然如此,就会在战术上下功夫,靠战术来运用己方的军队,瓦解敌人。

可是,“战术”这种抽象性的思考,可以作为功劳来评价吗?功劳还是必须用“第一个到达”“第一个砍下头”……等看得到的事来衡量。既然如此,以下的看法变成了常识:

──九郎御曹司没有战功。

从后世的眼光来看,这是个很可笑的常识。

可是,镰仓至少还有一个人发现这一点。

(这场大胜利,全都是因为义经才能完成。跟他的大功劳比起来,其他将士的战功根本就像小孩玩沙。)

此人就是赖朝。

(光是这一点就很可怕。)

他开始感受到一股令全身颤抖的恐惧。如果由自己指挥众人进攻一之谷,一定无法这么爽快地赢得胜利,说不定反而会惨败。赖朝感觉到这一点。然而,他完全不提义经的战功。

※※※

(好奇怪!)

隐约感觉到镰仓气氛的人,是义经的部下武藏房弁庆。弁庆在此时来到镰仓,表面上是护送平家的降将三位中将平重衡,暗地里的任务则是拜见赖朝,详细报告义经在一之谷的活动。

“适当的向哥哥转达吧!”

义经期待著弁庆的口才。若不派弁庆去,放手不管,恐怕义经在镰仓的评价会变成零吧!

停留数天后,弁庆越来越惊讶。

(这不容易!)

他这么想是因为义经的名字,在镰仓几乎听不到,只听到一些“一之谷大胜最有战功的人是梶原、土肥、畠山等人”的说法。

然而,却有很多关于义经的坏话。到处散播这些话的人,是义经以前的军监梶原景时。景时在镰仓众人面前对赖朝说:

“他虽然是你弟弟,可是他的幼稚、自大、自以为是,我实在受不了。”

梶原表示,义经自以为是赖朝的弟弟,十分骄傲,对众人摆出主人的脸色,说话口气强硬,根本不跟人商量,因此各将士都痛恨义经。

──谁要跟从这种疯狂的男人啊!

所以大家才加入范赖的麾下。赖朝听了这些话,对梶原所说点头称是。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义经的性格,所以能像亲眼目睹般想像梶原所说的情景。

“我顺便告诉你们,镰仓的主人是我赖朝,除此之外别无他人。九郎说甚么,你们都不必理会。”

每当大家谈到义经时,赖朝就特别叮咛这一点。

──怎么回事呢?

弁庆听到这些流言,觉得一定要立刻拜见赖朝,跟他说清楚才行。

他立刻向赖朝身边的人要求拜见,可是却获得出乎意料的回答。

“你疯了吗?”

赖朝认为,弁庆并没有拜见权,因为他以前是叡山西塔的僧兵,不过是义经的私人随从,而不是镰仓的家臣。

“派这种佣人当使者,还想进入我的殿堂拜谒,这表示他轻视我。这是义经自大的表现吗?有事情的话,就去侍所!”

侍所是镰仓的军务部,由和田义盛担任别当(长官)。

弁庆来到侍所,请求与和田义盛见面。

“甚么?九郎殿下的佣人想见我?”

义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猛烈地摇头。

“告诉他,我不见。混蛋!九郎殿下在愚弄我吗?”

和田义盛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可是他有坂东武士的通病:自尊心强到近乎病态。绝不能对他的别当身分有一点伤害,否则他会气得不惜挥刀相向。

义盛有他的道理。义经跟他一样都是镰仓殿下的家臣,两人地位应该属于同级。如果是义经自己前来,当然要接见,可是,义经的随从来见他,这算甚么呢?

“可是,把他赶回去未免太可怜了,派个寄人(事务官)去外面见他吧!”义盛说。

他的声音非常大,在外面等待的弁庆全听到了。

“不用!”

弁庆气得站了起来。

“把我当乞丐吗?”

他本来想这样大叫,可是马上就自我控制,拼命调整呼吸。如果乱喊乱叫,不知道会带给主人义经甚么麻烦。

“只见寄人的话,对我们没有用处,不用了。”

他说著安静的行个礼,蹑著脚走出门,私下暗想,镰仓对义经和他的部下而言,不过是别人的世界而已。

3

“弁庆离开镰仓了吗?”

几天后,赖朝的谋臣大江广元询问部下。

“是的,当天就走了。”

广元心想,弁庆心里一定充满了失意与愤怒。因为那天他来到由比滨,紧抱著仅够一人合抱的马尾松,叫住往来的过路人道:

“你们看!”

武士、小孩、女人们都聚拢过来。弁庆说出主人和自己的名字。

“你们看,在京都的九郎御曹司和他的部下,就是像这样攻垮一之谷的。”

说著他徒手拔起那棵马尾松。

“就像这样!”

说完他将松树放倒,转头离去。这件事情传遍整个镰仓。

(可怜的男人。)

广元同情弁庆。

弁庆受主人命令来到镰仓,因为身分只是陪臣,不仅赖朝不见他,连身居要职的人也不见他,终于无法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向来往路人倾诉,所以才会采取那么奇特的行动。

(听说那个旧僧兵很有智慧,不过,凭他的智慧也莫可奈何。)

就广元的观点来看,义经身边没有深谙世故的人才,这恐怕是义经致命的弱点。就算他有武藏房弁庆或伊势三郎义盛这类战场上的勇士,可是,他们过去全都是流浪汉,并不是镰仓的正规家臣。就算想为镰仓工作,他们也没有门路,不知道方法。若广元是义经的部下,就会贿赂镰仓有权势的人。弁庆应该笼络好赖朝的岳父北条时政或自己,透过这些人去说服赖朝。可是,弁庆却突然说要拜谒赖朝,而且直接去见侍所别当,这些行为怎么看都不解世故。

“上次的会战中,弁庆以及义经的部下们,有甚么贡献吗?”广元问他的部下。

部下马上去侍所查阅军忠状以及其他资料,答案是:

──不清楚。

完全没有义经和他的部下们奋战或战功的纪录。

(就是这样吧!)

广元想。

镰仓军团全部由侍所来管理家臣,可是,义经的部下不过是私人随从,所以,侍所连他们的名簿都没有,更不可能会有他们的战功纪录。

(义经也真是的!)

上次讨伐木曾后,接著又进攻一之谷,建立了大功,应该以这些功劳为凭据,赶快进行政治活动,首要工作应是将部下升格为镰仓的家臣才是,这么一来,他的使者在镰仓就不会遭遇到野狗般的待遇了。

(义经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头脑。)

他同情义经。

可是,广元并不想帮义经,他也没这个义务。广元毕竟是赖朝的参谋。他的智慧,只贡献在对赖朝有利的事情上。

赖朝忙于调查赏功之事。

五月,调查结束,月中公布调查结果,赢得很高的评价。

──再也没有比这更公平的行赏了。

整个镰仓都沸腾起来,每个人再度对赖朝的政权寄与信赖。

“这下子,你的政权将会稳固百年以上了。”

大江广元也向赖朝祝贺。镰仓政权可说在此次公平行赏以及众人的好评下,奠定了基础。

4

──镰仓已经公布行赏结果了。

这个消息传到京都时,已经是初夏。

“奇怪!”

对义经这么说的,是法皇身边的高阶大藏卿泰经,他前来六条堀川的源氏馆拜访义经。

“没有您的名字。”大藏卿小声说道。

其实,镰仓有将行赏之事内奏法皇。

──希望让这三个人当国司。

国司是朝廷官员,所以镰仓必须征询朝廷的同意。“国司”是镰仓的最高封赏。

大藏卿拿起一张纸片说:

“这三人的名字是源义信、源广纲、源范赖。”

(是不是弄错啦?)

义经想。义信是源氏的旁系吗?连义经都没见过他。源广纲是死去的源三位赖政的儿子,虽然是旁系,却也是名门子弟,可是,没听说他有参加会战。

这三个人里面,有参战的只有义经的哥哥范赖,可是,全军不都认为他是个无能的大将吗?他有甚么功劳呢?

“我……”他不禁喊出声:“为甚么没有我的名字?”

义经也不顾还有别人在,顿时惊惶失措。全天下都知道,消灭木曾和进攻一之谷的功劳,应该都归他一个人才对。

“大藏卿,不是这样吗?”他喊著。

“怎么样?”

法皇向大藏卿泰经询问义经的反应。泰经详细述说。

──像疯了似的。

这样的说法无法满足法皇。他还要泰经把义经当时的表情、举止,一五一十表演出来。

“喔?就像猴子生气那样吗?”

法皇笑得躺了下来,无法停止。

(坏习惯!)

泰经厌恶法皇这种个性。法皇虽然笑成那样,可是泰经很清楚,法皇喜爱义经这个年轻人,也很清楚义经的利用价值。

法皇的笑,与这些都无关。对法皇来讲,别人的不幸、别人的悲剧、别人的滑稽、别人的失望、别人的愤慨,这一切的人类现象,他都喜欢,比吃饭还喜欢。

“给义经官位,我们马上就给他官位,看赖朝会有多生气!”

法皇出人意料的喊著。他佩服自己想出这种主意,立刻止住笑,表情突然转为认真,看起来像一张木偶的脸。

法皇批准了赖朝的内奏。

不久任命仪式正式举行,封义信为五藏守、广纲为骏河守、范赖为三河守。

京都的司令官义经当然没有官位,他只是“源九郎”。

义经无法忍受,于是开始对镰仓运动。

他也拜托镰仓政权驻守京都的文官中原亲能去斡旋。然而,他说话的方式仍然是一惯的高压口气:

“亲能,你身为我哥哥的文官,却疏忽职守。你问我哥哥,我的功劳怎么办?”

他先责备亲能的怠慢,然后命令他去质问赖朝。亲能感到很不愉快。这个源氏九男,带著“镰仓殿下的弟弟”这顶帽子,把赖朝的家臣视为自己家臣般对待。义经可以“命令”的人,不是应该只有他自己那些流浪汉部下吗?

“你是不是弄错了呢?我只是镰仓殿下的官吏啊!”

他不快的拒绝了义经。

可是,亲能也把义经的情况向镰仓报告。

──他疯了。

义经很焦急,他亲手写了抱怨信给赖朝。连法皇身边的人都写信对赖朝说:

“义经真可怜。论功勋他是第一,这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可是,他却没有获得官职,真是使天下人都同情他了。”

赖朝收到了这些信。

“简直像热油锅上的豆子。”

赖朝如此形容义经。锅子越热,豆子就会更加忍不住地跳来跳去。这锅子,就是世人对义经的喜爱。火越强,锅子越红越热,豆子就会跳得像疯了似的。

“他现在精神不正常。”赖朝对广元说。

“院、义经、还有世人,大家都错了。讨伐木曾和一之谷攻城战,都不是靠义经战胜的。”

这一点对赖朝很重要。这些战役,都是靠著赖朝的武威而战胜的,证据就在于镰仓的军队中,没有人是因为效忠义经而战,他们都是因效忠赖朝而奋战,所以才能打赢木曾和平家。

“广元,不是这样吗?”

“是的。”

广元认为,赖朝的理论无懈可击。

“可是,京都人却不这么想。”

他们相信,这都是靠著义经一个人的力量打赢的,他成了古今皆无的名将。如果顺应这些浅薄的意见,给义经大赏,就表示镰仓承认“京都的看法”。义经会成为镰仓公认的“名将”,成为公认的战功独占者。那么,赖朝的武威会荡然无存。

“那样的话,镰仓体制将会如雾般消失。”

对赖朝而言,最重要的是镰仓体制,他可以不惜任何牺牲来保护镰仓体制。

“广元,想想看!”

赖朝甚至觉得,现在若讨好世人的想法,对义经行赏,就会失去镰仓的威严,义经会发迹,自己会被消灭。

“这是镰仓的原理。”

“没错!”广元说。

广元是明法学者(法学著),与赖朝一起辛苦建立镰仓的法制。从他的立场来看,赖朝说得十分正确。

“九郎御曹司会了解这个道理吗?”

“他不可能会了解的。而且,他得了受欢迎这种使人疯狂的病,似乎还有坏狐狸附身。”

“狐狸是指……”

“那个人嘛!”

赖朝比了个光头的样子。他指的是法皇。

※※※

“镰仓还是不肯吗?”

法皇这天早上令童子帮他剃头时,对大藏卿泰经这么说。

“赖朝是个冷血男子。”

“不对!”

法皇重重摇了摇他的圆头。童子慌忙放下剃刀。

“不对!他的智慧如古沼泽般深沉。”

法皇对赖朝这个尚未谋面的镰仓之主,开始有了新的看法。他是个比当初预料的还要强大的对手。

(要是不小心,搞不好连京都都会被抢走了。)

法皇以前的对手平清盛,和赖朝比起来,容易驾驭得多。清盛在宫廷时,宫廷不断给平家一族很多官位,把他们安抚得很好。可是,赖朝呢?

他建立不同的政权。而且,虽然获得了这么大的胜利,对自己升官之事竟然一字不提,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他别有企图。)

法皇必须先想好对策。最好的方法就是提升义经,把义经像平家那样公卿化,成为宫廷的俘虏,然后将源氏一分为二。

“先前说过的……”

“甚么事情?”

“义经的官位。”

这件事情,法皇身边的人都已经研究过了。

“立刻这么做,宣旨下去。”法皇说。

这天午后,大藏卿泰经衣冠束带前往堀川的源氏馆,义经坐于下座。

“接旨!”大藏卿说。

义经俯伏于地。

“源义经,任命你为左卫门少尉、检非违史。”

虽然不是公卿的官位,可是对武家而言已经是高官了。左卫门少尉是守护宫廷的执行长,检非违使握有京都的警察权。

义经并不惊讶。

他已经听大藏卿泰经说过好几次,早就知道了。

可是,每次听到时,他都会垂头丧气。

──可惜不是透过哥哥的推举。

当然,他也好几次写信去给镰仓的哥哥,可是赖朝都没有回应。

──哥哥到底是甚么想法?

他不断猜测著,百思不解。

“梶原景时这家伙,一定去讲御曹司的坏话了。”

这是他身边之人的猜测。若真是这样,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谗言总会澄清,我哥哥会相信我吧!”

义经想依恃赖朝的情义。

另一方面,他的渴望犹如火烧喉咙般饥渴。

──我想要官位。

结果,他屈服于院的诱惑与温情。不!甚至连屈服这样的心虚都没有。按照义经的道理,法皇和天皇是人想世界中居最高位的人,哥哥赖朝也在他们之下,自己由法皇处获得官位,哥哥只不过是兵卫佐,应该没道理不满吧?

“他接受了吗?”

法皇听到报告,觉得很满意。

义经的官位是六位。

“继续追封吧!”

法皇暗中命令左右。宫廷自古以来就有“位打”,亦即对跟自己不合的权臣,便不断提升他的官位,使他人格崩溃,自我毁灭,就类似义经现在的情况。

八月六日,宫廷命义经担任右任官,九月十八日又让他升官。

──叙任从五位下。

──升任大夫尉。

朝廷发出了这么特别的人事任命。检非违使的大夫尉,世人通称为“判官”,因此,大家就称义经为“源判官义经”。从五位下就是获得进入御所清凉殿南厢的资格,称为“殿上人”,象征著成为宫廷中人的意思。

为了表达感谢之意,义经去晋见法皇时,不以武家打扮,而是戴著公家的束带,并像公家般坐著牛车。

他使用了一辆华丽无比的牛车:

──八叶之车。

车体上刻有八叶的纹路,搭乘这种车子的,都是大臣等宫廷的最高官吏,不是判官这样的小官。

可是,义经就是喜欢豪华。他驾著这辆车,由骑乘的卫府三骑、随从二十馀人前呼后拥,整个行列壮观华丽。

这个消息传到镰仓。

“义经疯了吗?”

赖朝喊叫著,以掩饰他的盛怒。

赖朝自然早就看出会有这种结果,可是义经竟然这么铺张!

“他在向镰仓挑战!”

赖朝越来越不了解弟弟内心的想法。

(自己做的事情有甚么意义,自己都不了解吗?)

他简直可怜义经这么不懂世故。是天生的无知吗?还是京都对他的热烈喜爱,使这位精神脆弱的年轻人发疯了呢?

赖朝还是派了使者前去。

“你擅自当了官吏,这种行为,等于宣告与镰仓断绝关系。”

他要使者对义经这么说,并解除义经身为赖朝代官的职位,将他逐出镰仓军。

义经变成一个单纯的个人。

(怎么回事?)

这个年轻人茫然了,对义经来讲,这个世界,简直就像魔法世界一般。

赖朝任命无能至极的范赖代替义经,成为讨伐平家的总大将。

“怎么搞的?”

义经的喊叫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因为大惑不解。他在莫名其妙的心情下,每天搭著牛车走在京都大路上,去院里谒见法皇。

京都已经入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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