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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仓战神源义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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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镰仓的美在于秋潮。”

京都出生的谋臣大江广元曾经对赖朝这样说过。由比滨一到秋天,海的颜色就蓝得令人惊讶。

这个时候,讨伐平家的远征军从由比滨出发了。

总司令是赖朝的弟弟范赖。

路途很远。

要从山阳道的长门(山口县)进攻到九州,坂东武者进行这么壮大的远征,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吧!赖朝对范赖以及这支远征军,表现出很大的情义,还开了盛大的饯别会,出发时并亲自送行到镰仓郊外坡下的稻濑川附近。

(京都的义经会怎么想呢?)

这是赖朝担心的事情,不过,他多少有点得意的心态。那个浮华的男子在京都受到欢迎,就搞不清楚自己的身分,擅自接受朝廷的官职,背离镰仓体制,成为朝廷的警察长官检非违使。那不就等于是镰仓的叛徒吗?

可是,义经不仅没想到自己是镰仓的叛徒,甚至好像还无法理解赖朝为甚么生气。

(他如果不是笨蛋,就是疯子。)

赖朝这么想。

管他是笨蛋还是疯子,赖朝最伤脑筋的是,义经具有在战场上演出奇迹的才华。更伤脑筋的是,他屡次建立的战功证明了这份才华。每个人都知道他的天才,整个京都因为他的才华而沸腾,他赢得了京都人的喜爱。自京都创始以来,在那些小气啰唆的公卿及庶民心中的,除了义经之外,再也没有人获得那么多喜爱了吧?

(异常的受欢迎,会创造出危险的人物。)

赖朝的政治顾问大江广元对照中国历史,举出很多的例子,这样告诉赖朝。

大概是因为这句话徘徊脑中,这个晚上,随著夜深人静,赖朝对义经的担心,转变成另一种形式:恐惧。

(他会不会在京都独立呢?)

赖朝恐惧这件事情。

后白河法皇会不会笼络义经,组成京都源氏,就像上个时代的源三位赖政一样,把源氏势力一分为二,然后图谋毁灭源氏势力。若是以前的义经,赖朝多少可以控制他的行动,可是,现在的义经是“朝臣”。而赖朝又任命范赖为追讨平家的司令官,义经一定更恨赖朝了吧!

(药力是不是太强了呢?)

赖朝夺走义经追讨平家的资格,本来想要借此惩罚他,可是,搞不好会因此引发别的效应。

(镰仓会瓦解。)

赖朝甚至这样想。他睡不著了,在深夜里派使者去叫大江广元前来。

广元来了。

“晚上别想事情!”

广元小声指摘他这种习惯。广元认为,晚上想事情会使心趋向消极,把事情往不幸的方向想,甚至联想到毁灭,想事情必须在有太阳的时候。这是武卫(赖朝)的坏习惯。

“可是,怎么办才好呢?”

“我有个办法。不过,等明天早上我来拜谒你的时候再说。”广元退下。

他遵照约定,第二天早上来拜谒赖朝,说出他的办法:

“让义经娶妻,而且,还要是跟你渊源深厚之人的女儿才好。”

他的意思是用这个方式来监视义经。赖朝拍手叫好。

“好主意!”

他没办法马上想出适当人选。这类事情,非得跟妻子政子商量不可。他立刻告诉政子。

“我不管!”

政子打心里不喜欢义经,她丝毫不感兴趣。对政子来讲,她关心的是娘家的亲弟弟义时、泰时,而义经这个人,有甚么事情也跟她无关。

赖朝命令左右:

“叫比企尼来。”

比企尼对赖朝来讲,是世上最重要的女性之一。她是把赖朝从小抚养长大的乳母。

比企尼出身于武藏国比企郡(埼玉县)拥有广大庄园的大族,很早就附属在赖朝亡父义朝的麾下,赖朝出生时,比企氏的妻子来到京都当他的乳母。义朝去世,赖朝被放逐到伊豆之后,比企尼对赖朝的爱还是不变,二十年来,不断从比企送米来给赖朝,支援他和部下的生活。

赖朝统治关东后,立刻接比企尼前来镰仓。

“今后,我不会让您有任何不自由之处。”

他们彼此执衣而泣。后来,比企尼的养子比企能员在镰仓府受到重用,都是赖朝为了要报恩所为。

这尼姑就住在镰仓的府邸里。她马上来了,坐在屋边回廊上。赖朝提到要为义经娶妻的事情。

“您有没有认识年纪刚好的女孩呢?”

他这么一问,尼姑马上就高兴得要跳起来似的,说道:

“河越的孙女怎么样?”

河越就是指河越氏,是武藏国入间郡河越(现在的川越)的大族。比企尼的女儿嫁给现在的主人河越太郎重赖后,生了一个女儿,现在已经长大,名字叫乡。

“好!”赖朝慌忙点头。

据说她很聪明,个性又温和。赖朝一决定,马上派飞脚去京都找义经。

“我以前就想帮你办这件事情了,现在已找到适合的女孩,会尽速让她上京都。”

这是飞脚传递的讯息。

赖朝怕义经在京都娶妻。如果他娶了京都公卿的女儿,这个危险人物就会更加京都化,甚至透过妻子的娘家,跟法皇结合得更紧密。

“可是……”乳母越来越不安了,“河越风俗的女孩能当贵府御曹司的正室,自是可喜可贺,可是,却太可惜了!”

“河越风俗又怎么样?”赖朝问。

“不会错的。义经并不是像平家那种旁系或公卿,只是我们的家臣,跟河越一样都只是家臣,然而,就田地和部下的多寡来讲,河越可就比他强大多了。”

(若河越的女儿嫁过来,他们就会知道义经是我的甚么人了吧!)

赖朝想。

2

范赖的平家追讨军行列整齐优美地进入京都,时值八月底。京都因源氏的常胜军到来而沸腾。

可是,负责京都治安工作的义经,只到京都郊外的粟田口去迎接,接下来就不现身了。他托词感冒,一直躲在六条堀川馆里,也不去见范赖。他的个性简直就像小孩子。

“奇怪的人!”

好几次像吐口水般吐出这几个字的,是此次担任范赖军参谋长的镰仓侍所别当和田义盛。

义盛是三浦党一族,很难得有人能如此完整地把坂东武者这特殊人种的行径,表露无遗。

在作战的时候,他勇猛无比,非常有廉耻心,为了弓箭的名誉,死不足惜。而在平时,因为这份名誉心过于露骨,所以常会因小事与人相争,或做无谓的铺张,莫名的想说出他的欲望。

顺便一提,和田义盛是从赖朝起兵时就在一起的同志,当时,赖朝在石桥山举兵失败,逃往房总半岛途中,在海上遇到和田义盛的救援部队,才获得重生的机会。义盛在船上对赖朝说:

“我们家乡的俗话说,想要食物的人,就要先拿出碗。就像现在这样,佐殿(赖朝)被逼到绝路了。我可以在这个时候求取将来的恩赏吗?”

由于他的态度天真纯朴,赖朝忍不住笑著点头。

“说吧!”

义盛表示,以前归在平家麾下时,必须去京都轮大番的工作,可是,那是看在平家的军奉行忠清壮大的声威才去的。在六波罗的忠清门下,各国有名的武士都弯腰恐惧出入其中,那种热闹繁荣的景象,至今还犹在眼前。如果将来佐殿取得天下,可不可以让自己担任军奉行呢?

赖朝捧腹而笑。

“好!我答应你。”

他们有了这样的约定。赖朝在镰仓置府时,依照原先的约定,马上让和田义盛担任侍所别当,是平时的军务长官,也是战时的总参谋长。义盛这次远征,是自愿当范赖的辅佐者。

“甚么程度的感冒呢?”

义盛问。别人告诉他,义经好像是假病,并没有躺卧在床。

“我要去跟他讲话。”

和田义盛就是这种人。他率领部下,穿著军装,往六条堀川而去,猛然进入门里。

府邸内有棵很大的柿子树,叶子开始转红。他看到义经就在老树干的另一边,好像在吃栗子。

“御曹司,听说你生病了。”

义盛主动跟义经攀谈,可是义经却敏捷的站起来,不发一语往内走去。

“你要逃吗?”

和田义盛发出丹田之声。这句话好像刺激到义经,他发出紊乱的脚步声,再度跑出来,翘起他的小屁股,盘腿坐下。

“我不是要逃!”

义经的眼里闪著怒光。

“听著!”他离开位子,说明理由:“原因在于你的无礼。”

义经表示,面对镰仓殿下的弟弟,竟然在院子里站著向他说话,这算甚么?应该跪下说话才是。他是因不想出声责备,所以才假装没看到而往里面走。

“这算甚么!”和田义盛气得盔甲颤抖:“我和田义盛只对镰仓殿下跪著说话。我义盛是镰仓殿下的家臣,你也一样只是家臣,哪有家臣向家臣下跪的规矩呢?”

(我终于说了!)

义盛觉得这番话说得很痛快。义盛的郁闷几乎是所有镰仓武士的感觉,义经在坂东不受欢迎的程度,也早已经是公认的。

其实,先前在木曾会战或一之谷,义经率领的坂东武士中,有些不听义经的命令,大部份都被处罚了。被处罚的人都很愤慨。

“哪有这种不合理的事情?”

他们争相怒骂,向赖朝诉苦。关于这一点,赖朝也很生气义经的越权。在镰仓的制度上,只有赖朝有处罚家臣的权力,义经无权。义经能处罚的,只有自己的随从。

然而,义经却毫不在意的破坏规定。

坂东的家臣是以亲戚、有渊源者、姻亲等关系扩大组合而成。只要处罚一个家臣,就会引来全族的怨恨,并会在姻亲中传播,会树立更多意想不到的敌人。这一点,也是义经在镰仓不受欢迎的原因。

“这些话,我很早以前就想对御曹司说,可是镰仓殿下……”和田义盛说:“我是侍所别当,侍所的任务不只是指挥作战,还要调查家臣的军功以及在战场上的功过,然后向镰仓殿下报告。我今天来这里,是以侍所别当的身分来的。”

义经既然是家臣,那么,担任别当的和田义盛就是管理、监督家臣的上司。就这个意义来区分上下的话,义盛的地位还高过义经。义盛认为,义经必须尊重他,更别提要他下跪。

(你讲甚么!)

义经生气了,可是,很难得的,他竟然忍住了。义经现在已惹恼哥哥赖朝,搞不好和田义盛就是仗著哥哥的权威来的。他想,要是跟此人吵架,不知道会有甚么后果。

“可是,义盛……”

他用小而平和的声音表示,自己是已故义朝的儿子,现在镰仓殿下的弟弟,难道不算尊贵吗?和田义盛保持沉默。

(乡下人不懂世故。)

义经如此理解对方的沉默,所以他举出平家的例子来说明。以平家来讲,义经的位置是清盛的弟弟经盛、教盛、赖盛、忠度这类旁系。平家全盛时期,这些人多么尊贵啊!他这么一说,和田义盛渐渐抬起头来。

“要是镰仓听到你怀念平家时代,会怎么想呢?平家是平家,源氏是源氏,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义盛这么说。

根据赖朝的方针,源氏中尊贵的人,只有赖朝一人,这是赖朝的统治原则。对赖朝而言,就像他追杀义朝的弟弟志田义广或新宫行家一样,甚至可以说全族都是敌人。

“小太郎!”义经用这通称来称呼这个侍所别当:“听著!”

“既然不用血统为尊贵与否的标准,那就必须用朝臣的官位。义经已经是判官了,加入朝廷的臣子行列中,是很尊贵的,而不过是一介关东地下人的和田义盛,就算说是镰仓的侍所别当,也是私设政权的私官而已,面对朝臣源义经,不下跪行礼,似乎不太对吧?”

“这……”

连和田义盛都无言以对。原来如此,若是朝廷的廷臣,就不配置在关东侍所别当的管理之下。

(正因为如此,镰仓殿下对御曹司擅自接受法皇赐予的官位,才会这么生气。)

和田义盛觉得,自己开始理解赖朝愤怒的核心了,可是他并未说出来。

“总之,我是以镰仓侍所别当的身分来向你抱怨,你这位御曹司竟然托病怠慢了三河守(范赖)入京。”

丢下这句话后,他离开义经的府邸。

“你真能忍耐!”

后来,武藏房弁庆夸奖义经。

要是他当时跟和田义盛吵架,动刀抡枪,就不得不跟镰仓府断绝关系了。

(不懂镰仓殿下的想法。)

弁庆不得不这么想。

如此打压义经的地位,甚至用政治手段弹劾他身为源家旁系的骄傲,岂不是要激起近畿武士拥戴义经与镰仓对抗吗?

(可是,这是妄想。)

弁庆慌忙赶走脑中的想法。义经并没有这种政治野心。

范赖军在京都停留几天后,接受了朝廷下达的追讨平家官符,声势浩大地往山阳道走去。

3

要嫁给义经的河越重赖的女儿乡御前,在九月十四日来到京都。

“是镰仓殿下做的媒。”

就因为这种份量,在京都的镰仓家臣或义经的部下们,都来到山科迎接。义经则在六条堀川等待新娘到来。

(河越的女儿吗?)

一想到这点,他的心情就很不愉快。以义经的身分,应该娶京都有官位的下级贵族之女,或至少是源氏旁系其他名门的女儿才对。河越重赖的女儿,是属于家臣啊!

(哥哥只当我是家臣吗?)

义经感到心酸。而且,以习惯于京都生活的义经眼光来看,他根本对关东来的乡下女孩不感兴趣。

弁庆也是来山科迎接的人之一。从对面四宫之森附近,有一列队伍走近。这个僧侣模样的大块头男子,也跟其他人一起下马。

行列最前面是两名骑马武者,全队共有男女三十馀人,河越家的两个儿子率领这列队伍,其他还有几个骑马随从、几个徒步者,以及一些背运行李的人。乡御前就在行列的中间,用虫垂衣【注:覆盖在斗笠上的薄绢布,是妇人外出时用的,可盖住上半身。】覆盖住整张脸,侧坐在马背上,因此看不出容貌长相。不过,她的衣服很乡下气。

(判官的男人运真差啊!)

弁庆与其说是怜悯,不如说是觉得好笑。

将整列队伍装饰得色彩缤纷的是八个侍女。八人都对弁庆这群迎接者郑重弯腰行礼,其中只有一个人权位特别高。

(是不是那女人呢?)

弁庆突然有某种直觉。他猜测,乡御前的侍女中,一定有一个人受赖朝或其妻北条政子的命令,向镰仓报告义经的情况。

他向河越家的随从询问,果然,只有一个女人不是河越家的仆人,以前是政子的侍女。

“你叫甚么名字?”

“月代御前。”

“三郎!”

弁庆催马来到同伴伊势三郎义盛身边。

“你的女人决定了!”

他没头没尾讲了这句话,表情很认真。

“啊!”

伊势三郎一副刚睡醒还没清醒的表情,懒懒的点头。他有这样的义务。其实,前几天,弁庆就事先召集随从,对他们说道:

“镰仓殿下怀疑判官。这次娶乡御前,恐怕就是想监视我们。可以不必管乡御前,不过,她的随从中,很可能有别有企图的人。”

“同意!同意!”

大家纷纷点头。弁庆说道:

“既然如此,我们就各找一个人为目标,建立亲密关系。”

伊势三郎过去虽是强盗,可是他外表清秀,令人难以联想到他的出身。他在战场上勇猛作战,一旦穿上寻常衣著,却优雅得让女人们误以为:

──他是北面御侍(法皇御所的亲兵)吗?

“我当强盗的时候,从来没有诱拐过女人。”

伊势对这一点很自豪。都是女人主动找上他的。

“那女人只有你搭得上。”

弁庆鼓励著伊势。伊势毫不做作地点头。

“那个女人吗?”

他在马鞍上扭头往后看。

“她似乎小得出乎意料之外。”

他好像在品评茄子或竹笋,对这方面的事很生疏的弁庆,觉得这说法很好笑。

“可不能太大意!镰仓的威势似乎给她很强的后盾,她的权力可能很大。”

“不简单吧!对了,她叫甚么名字?”

“月代御前。”

“好艳丽的名字。”

月代是指月亮升起前,在山边渐渐染上黄金色的现象。

接下来的四半刻钟,众人都没看到伊势三郎义盛,也没看到月代御前。

(手脚真快啊!)

弁庆伸了伸舌头,多少感觉有点不愉快。同伴中有人善于此道,实在不太好。

伊势直到晚上才回京都,跟弁庆一起值夜班。

“怎么样了?”

弁庆问。

可是伊势却好像忘了似的(这就是他装腔作势之处),只说:

“那个女人的事情吗?有点麻烦了!”

那时候,他们离开队伍,下了斜坡,伊势带著她在茶屋休息。为了解渴,他拿出甘酒,当然也倒了一杯给月代御前。伊势用忧郁的表情拿起漆板上的碗。女人注视著伊势,然后点头说著:

“辛苦了!”终于也拿起了碗。

“里面放了千僧。”伊势对弁庆说。

这是盗贼对旅行者常用的手段,把千僧这种药粉放在酒或水里面,吃下后就会肚子痛,头昏目眩。盗贼再假装惊讶,去照顾旅行者,事实上是偷旅行者的财物。

“坏人!”

弁庆露出不快的表情。难怪镰仓的家臣们会说:

“判官的随从都是一些像妖怪似的人。”

“我出身就是干这个的!”伊势对弁庆说:“你现在是判官的随从,但以前还不是叡山的僧兵?还不是做尽坏事,被赶离京都?”

“我有我的志向。”

弁庆安静地做出意义不明的辩解。

“接下来呢?”他要伊势继续说下去。

月代御前当然脸色苍白,喊著肚子痛。可能是很痛吧?因为她把伊势的手都捏青了,当然也无法跟队伍一起走。

“别担心!”伊势三郎义盛对她说:“我对医术有点心得。”

然后他稳重的照顾她,请队伍先走,自己跟病人一起留在茶店。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可疑的药丸。

“这是京都西北方敕愿寺志明院的山寺调制的,恐怕连天子都用这种药,请服用吧!”

他温柔的让她服下。根据经验判断,吃下千僧后,病症持续小半刻就会好。

“还是没有好嘛!”

可能是旅徒劳顿,她持续痛了两个小时,后来好像舒服多了,终于睡著了。

“然后呢?”

“就让她睡了。”

“然后呢?”

弁庆不敢问下去了。他能料到接下来这个盗贼对月代御前做了甚么。

“等一下!”

伊势从弁庆的表情知道他的想法,慌忙摇手。

“不是啦!我只是陪在她床边而已……就这样而已。”

“那就好。”

“和尚,你这样讲,可就跟当初的说法不一样啰!”

明明是这个和尚要自己去跟月代御前私通,现在凭甚么来责备自己的行为呢?

“不是啦!你的做法不好。”弁庆说。

伊势的做法实在太吻合世人严酷的批评:义经的部下都是一些无赖汉。就连自己人弁庆都觉得难以苟同。

“可是,就因为这样,月代御前开始当我是神一般感激著。”

月代御前肚子不痛了之后,在伊势的伴随下前往京都,行程还不到一个小时。伊势让月代御前骑自己的马,自己则像马伕般牵著马。

“小心别掉下来。”

伊势亲切地照顾她。骑马侧坐很容易腰痛,走到一半,月代就惨叫了起来。

“这样骑吧!”

伊势坐上马屁股,作势抱住马鞍上的月代,从后面操纵缰绳,这时候,月代已经全心信赖伊势了,在途中的下坡附近,伊势把月代从马上放下来,在路边的樗树下,非常自然的品尝了那件事。成为伊势三郎的情妇后,虽然是镰仓的密探,恐怕也不会做出对义经不利的举动吧!

“辛苦了!”

弁庆一边打著秋天的蚊子,一边很认真地对他鞠躬。

4

婚礼仪式不是采用坂东的方式,而是配合义经的身分以及他的喜好,以官家方式来举行。太阳一下山,新娘乡御前就从寝殿经过渡殿往北边走去,来到今后要居住的北对屋,进入屏风里面。

接著,义经也走过渡殿来拜访新婚妻子。他一进入屏风,乡御前就用衵扇遮住脸。

“累了吧!”义经有礼貌地对著那面扇子说。

他还没有清楚的看过扇子后的脸孔。

这时候,童女出现了,放下酒器与简单的菜肴便离开。乡御前为了帮义经斟酒,把扇子放在胸前,摆出两手拿酒器的姿势。因此,义经才得以第一次看到她的脸。

(出人意料的美丽。)

义经暗暗松了口气。当初一听说是坂东的女人,他就很不安,不知道会送来甚么样的人。

“要尽早熟悉京都的事情。”

义经给她平凡的教训。不过,对乡而言,这似乎是她最担心的事,她的肩膀突然抖动,开始哭了起来。

“我实在……”她用微弱的声音说著。

她实在很难适应京都的生活,害怕到甚至连嫁给义经这样的殿上人──虽然这阶级使赖朝感到不快──为妻的喜悦都消失无踪。这是当然的,不久前还在田里抓田螺、鲋鱼玩耍的坂东女孩,怎么能突然适应官家的生活?

“会作和歌吗?”

“不会。”

(我也不会。)

义经没有这么说,说出来会影响到官家甚至殿上人的权威吧!

“会讲京都话吗?”

“不会。”

乡用力摇头。在亲事谈成一直到上京这短暂的期间,河越家找了一个曾经住过京都的盲御前来教她,可是,京都话和坂东话完全不同,她根本就学不会。

义经使用的是京都话。他虽然在奥州待过很长的时间,可是因为本来就出生于京都,在鞍马长大,所以在回到京都后,虽然被公家们嘲笑,他还是使用混有奥州腔的不可思议的京都话。

酒过一巡,义经脸红了。

(酒量不好。)

乡这么想。

若是公家的话,在这种时候,必须说些讨好妇人的话,并选择引用歌枕或古歌的高雅话题。可是,突然变成公家的义经没办法这样做,结果,他只好说:

“上床吧!”

乡睁开眼睛,第一次露出放心的表情。并不是她期待上床,而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跟义经之间的应对。如果义经像她在故乡听到的殿上人一样,要谈歌学或管弦之类的话题,该怎么办呢?她很害怕。

(这个人跟我一样。)

乡突然觉得,这个人是不是完全不了解公家的规矩呢?她这么一想,又重新审视义经。他肤色白皙,骨干秀气,看起来好像很小的孩子,无法勉强他变成大人似的,令人感到迷惑。义经就有这种不安定感。不,这也许是义经的性格特征。

(一定是这样。)

乡以女性的直觉如此看义经。就如同要把猫吊起来,抓住猫脖子就好了,她这样把义经抓起来一看,感到非常放心,第一次涌现了对这位年轻人的爱。这份爱,与姊姊对弟弟的体恤有点相近。

因此,在床上,她的举动大胆到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真意外!)

义经想。

义经一直以为她是个胆怯又拘谨的女人,没想到她却像野蒜般充满精力,面对力道非凡的义经的手,有时候还游刃有馀。可是,狂放事毕后,乡又恢复成那个给人纤弱印象的女子。

“三河守(范赖)现在在哪里呢?”

乡突然在没有话题的情况下,以源氏麾下的身分,提出一个她认为理所当然的话题。可是义经没有回答,在黑暗中安静著。

乡又问了一次。因为护送她来的两个弟弟,要直接从京都去跟随范赖的军队。范赖现在是在安芸(广岛县)吗?还是在周防(山口县)呢?或者是照预期的目的前往九州呢?

“我不知道!”

义经很难得的用一种压抑感情的声音说。只要扯上这个话题,就好像有人用手指挖他的伤口,令他感受到比别人更多倍的自尊心受损的疼痛。

乡再说了一次。

义经终于叫了出来:

“他们会打输吧!”

“咦?”

“我说他们会输。”

(输吧!)

义经并没有这样的期望。虽然他的自尊心严重受损,可是,讲气话或希望竞争者发生不幸这种对常人而言很普通的心情,奇特的是,义经却没有。这份缺陷,带给义经的人格一种别人没有的格调,也使他无法细察人心的微妙,这正是这位年轻人的致命缺点。

义经只不过是根据军事上的直觉,预期到这样的结果。

“就像狗跟虎鲸打架一样。”

虎鲸在海上,狗在陆地上。狗再怎么吠,也没办法冲到海上找虎鲸。只有陆军的源氏是狗,拥有强大水师的平家是虎鲸。

平家在濑户内海这个广大水域里,有数百艘大小军船,完全控制住中国、四国、九州的海岸。身为狗的源氏,就算跑下山阳道,来到本州的西端,也无法战斗。

(没有水师,就拿平家没办法。)

义经这么想。然而,他也想到,可运用骑兵团的特殊用途,这是一举消灭海上王国平家的唯一方法。

(那样就可以赢。)

他相信。

可是,赖朝已经取消他的司令官资格,他也无能为力。即使把这种特殊作战方法告诉范赖,范赖也没办法成功。若不是义经亲自指挥,这个构想就不可能成功。

(没有人办得到。)

义经有这样的自负心态。这不只因为他自负,纵观历史,在后世的战史上,也证明除了他没有人能办得到。

※※※

事实上,随著秋意渐浓,范赖的远征军越被逼至悲惨的状态。

他们离开京都时意气轩昂,可是到了安芸后,全军已经疲惫得难以统一行动,补给困难,山阳道上也没有食物。

就连自古以来搜集粮食最容易的京都,也因为木曾军以前驻屯时胡作非为,使军民都陷入饥饿中。

更何况山踢道是乡下,数万军队蜂拥而来,散放在各个小地方的粮食,几乎在短短一小时内就被吃光了。

这时候,平家也看出源氏的穷乏,平行盛等人率领一队水师,从四国渡海而来,进入备前(冈山县)儿岛半岛,截断源氏的后方。

好不容易才把平家击退,可是,将士的饥饿一日比一日窘迫,不只是人,军马的暴毙数也很多。

“只好逃回关东了。”

全军军心动摇,有过半将士每天都只商量逃亡的事情,连任性比别人多一倍的侍所别当和田义盛,也在连续数天的军事会议上乱叫著:

“回坂东去!”

因此,全军的统治更是瓦解了。

安芸的另一边是周防、长门(山口县)。范赖最初一直在军事会议上说:

“去周防就有食物了吧!”

源氏军队已经变成一个找食物比作战还重要的集团了,在军事会议上只谈找食物的话题。可是,当知道周防两年来都陷入严重的饥荒时,范赖勇气尽失,连军事会议也不开了。他于十一月十四日派飞脚去镰仓。

“全军已经崩溃了。”

接到范赖的信后,赖朝比石桥山兵败还震惊。这么下去,镰仓府恐怕不得不毁灭。

──怎么办才好?

在镰仓紧急召开会议后,赖朝觉得,远征作战的基本方针错误。

(是吗?)

赖朝第一次得知“补给”这样的课题。派出远征军,却没想到补给的事情,与其说是赖朝太不小心,还不如说是日本的战史上没有这类经验。附带一提,在后世,例如丰臣秀吉的九州征伐,虽然做出很详细的后方补给计划,可是,包括赖朝在内的同时代的人,都没有这类思想。

赖朝写了一封恳切的信给范赖,给予许多训诫后表示:

“我们会用海路送兵粮去。”

然而,关东并没有太多可以远距离航海的大船,赖朝必须筹措船只。好不容易筹到三十二艘船,等这些船从伊豆鲤名港、妻郎港航向西国时,已经是翌年三月十二日以后了。

范赖送出求援的信后,很幸运的收到九州源氏的兵粮,好不容易才进入周防,想由此前往九州。可是,渡海用船的搜集很不理想,历经辛苦才筹到八十几艘,让一部份军队先到丰后(大分县)。在这期间,下河边行平等人还卖了盔甲,买了一艘小船,终于出了海。虽然说要渡海前往九州,可是,他们竟是这么脆弱!

──源氏会自我毁灭。

镰仓的赖朝忍不住紧张起来。

“广元,为了救急,顾不了太多了。”赖朝终于对大江广元这么说。

广元这位卓越的官僚还是不赞成,因为赖朝想启用义经,挽救这个局势。

“我不懂军事,可是一想到治国,就不能这样做。”

义经如果再立大功,赖朝和广元所建立的镰仓新统治体制,又会因为英雄的存在而遭到阻碍,最坏的情况可能是不得不瓦解新体制。

“太困难了!”他用干涩的嘴唇说著。

广元并不只是为了自己的镰仓构图著想,他甚至觉得,启用义经,可能对义经也是很大的不幸。义经如果建立了第三次大功,似乎有些危险与脆弱──从广元的眼光来看,是他天生缺少政治敏感及没有教养所致──年轻人最后可能使自己的人格崩溃,或者使镰仓困扰不已,最后甚至为自己带来死亡。

“一个武将在同一个时代,建立这么不容易的大功劳,这种例子,自古以来,甚至连中国也没有。不应该创造出这样的功臣。”

义经如果建立第三次大功劳,法皇一定会很高兴,会升他的官,说不定还会让他当中纳言或大纳言。如此一来,他的地位岂不是在赖朝之上?官位晋升,受到朝廷的奉承,那个年轻人一定会被冲昏头,就算他自己没有这种想法,可是,一定会有人要拥立他成为镰仓的对抗势力。

“我再重复一次,我不懂军事,我是从政治立场上来讲的。”

(干脆让那个判官建立大功之后,再杀掉他好了。)

广元为了镰仓与义经双方著想,梦想著这样的结果。

“我很了解你说的,可是……”

对赖朝来讲,现在的军事行动也是十万火急。如果再不管范赖的远征军,他们可能会在遥远的国度变成白骨。

“我要启用义经。”

赖朝终于下了决心。只要让他发挥魔法般的军事才华即可。赖朝命令官吏撰写与这份命令相关的一切文书,前往义经与朝廷那里。

5

镰仓的急飞脚进入六条堀川馆时,是寿永四年正月,京都还沉浸在春季节庆气氛中。

“真的吗?”

义经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简直就像头发快喷血般恐怖。

(愤慨!)

举座皆不敢出声。他的随从从没看过这种反应:一开始有点生气,可是,下一瞬间却放声哭出来。大家都有点迷惑。而且,义经还声音打颤著说:

“太感谢了!”

他本来就像妇女般感情丰富,有异常的爱记恨性格,因此,这段期间镰仓对他所做的一切,似乎使他感到十分忧郁委屈。

──太感谢了。

这一声,是对在镰仓的哥哥赖朝喊的。义经在怀才不遇的情况下,还相信赖朝爱著自己,由于这份误解,他把部下说的话当成谗言,认为赖朝总有一天会了解自己。就如广元的看法,这个年轻人只会用情绪化的方式,来理解人类一切的感觉。

“哥哥现在怎么样?”

义经问使者赖朝对自己的感觉。可是使者低著头,无法回答。如果老实回答,只会使义经失望。

义经对感情很敏锐,使者的样子他全看在心底。

“还是那样吗?”

他脸上血气全退,低著头的样子比死还难看。

他马上这么想:

“我要在这一战中死去!”

他出声喊叫著,若自己死了,即使完全不了解赖朝在怀疑甚么,赖朝总会了解自己的清白吧?

那一晚,义经把心腹弁庆等五人叫到西对屋,让大家坐在地板上。

(要做甚么呢?)

众人觉得奇怪。义经向来依自己的方法做事,甚至会使部下感到迷惑。

“熄灯!”

义经让室内一片漆黑。没有理由,好像只是因为气还没消似的。义经躺在距众人坐的地方很远的窗户边。他与部下之间的空间里,充满著漠然的黑暗。部下们不知道义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姿势。

“请各位不要客气,尽量抒发己见。”义经下令。

原来是召开军事会议,要讨论现阶段该如何毁灭平家。在黑暗中,众人都可以毫不客气地提出意见。

大家争相开口。曾当过强盗的伊势三郎义盛,提出很吻合他风格的方式:水上放火。弁庆则建议,可请自己的父亲熊野别当湛增率领熊野水军来帮忙。

义经沉默的听著。对他来讲,根本没有一个让他感到惊讶的意见,可是,这许多意见会带给义经意外的刺激,充实义经的构想。

义经心中已经有了想法,他觉得范赖的战略非常不可思议。

(为甚么要跑去九州呢?)

为甚么要行军万里,在山阳道上不断往西前进呢?就算海上的平家军队在濑户内海一带,那又怎么样呢?平家的大本营在陆地,在赞岐(香川县)的屋岛。总大将宗盛在屋岛,幼帝的行在所也在那里。屋岛在大坂湾外,四国的东北角,如果有十艘船,再加上死士百骑,不就可以毁灭他们的大本营了?

(这么简单的事情,镰仓殿下、范赖以及幕僚和田义盛、北条义时等人,为甚么会没想到呢?)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其实,对那些人而言,他们都明白这些状况。

可是,他们嘲笑义经,认为他不过是个外行人。就因为没有足以跟平家进行海战的水军,所以必须先使其枝叶枯萎,跑去进攻濑户内海漫长的海岸。

(好奇怪!)

只想要毁灭总根据地的义经,觉得这些作战专家不知道在想甚么,太怪异了!

(只要冲去屋岛不就好了吗?)

义经为了要拟定周全的进攻屋岛计划,才想从部下的意见中捡一些碎片来用。

这时候,义经的眼睛在黑暗中张开了,眨也不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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