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代风云想要变动,却还是没变。
“不!应该让这个时代转动。”
在一个令人意外的地方,有个男子这么想著。这个地方不是关东,也不是奥州,从遥远南方而来的黑潮拍打著岩石,冲刷著海边的断崖。
此地是纪州熊野的新宫。
新宫位于纪伊半岛东南方,以京都人的眼光可能会联想到──那是个住著鬼魅的偏僻地方吧!
可是,京都贵族有一种叫“熊野诣”的信仰,所以常会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高贵人物,来到这个海岸。离现在约半世纪以前,崇尚佛法的白河法皇来做“熊野诣”时,甚至顺道前来新宫。
“甚么人会住在这附近的海岸或山中呢?”
他曾经如此好奇的询问随从。他口中的“人”也是“人种”之意。
“一群叫威斯基党【注:此为音译】的人。”随从答。
法皇一听大笑,那不就是不被当成人的一个种族吗?后人把威斯基党的汉字写成“宇井‧铃木党”,不过在当时,连法皇的随从都不知道“威斯基”应该写成甚么样的汉字。
这一族党的传说很奇怪:
“熊野权现从摩迦陀(古代位于中印度的国家)飞来时,他两边的翅膀变成人,这个族党就是他的子孙。”
另一个传说是:
“秦始皇的臣子徐福想驾船航行到蓬莱岛,然而遇到暴风雨,搁浅在此地的海岸,这个族党就是徐福的子孙。”
“他们擅自占领这附近,旁若无人,为所欲为。”随从对白河法皇说。
这就是京都贵族对新宫的地理知识。
源氏的第九代,亦即赖朝或义经的祖父源为义,当时也供奉法皇,也来过这个海边。一生使女人生了四十几个孩子的为义,在这里也不吝惜他的精力。此地有个叫别当教真的隐居僧侣将领,他常去找那将领之女,并且还生了一个女儿。不久他回到京都,后来就忘了还有这个女儿了。
不久,为义在保元之乱中战败被杀,跟从他的人也都被处刑。随从中有个名叫十郎的,是为义的第十个儿子,他则被放逐到新宫。他虽然是个流放者,却受到新宫的威斯基党亲切款待,因为当地有他亡父的私生子──十郎同父异母的姊姊被称为“乌井禅尼”,大家尊崇她的血统,使得她德高望重。这位禅尼姊姊小心翼翼地将十郎扶养长大。
新宫十郎行家(当时、义盛)就是他的名字。
岁月流逝,禅尼过世了,行家也已经三十五岁了。
“别怠慢我,我身上流的可是源氏的血。”
他在附近村落中嚣张得令人讨厌,可是,乡下的民情也改变了,众人尊崇平家,逐渐把源氏当成久远的骨董。
附近的人都用嘲笑的口吻称呼他“古源氏大人”。
新宫十郎行家深感不悦。
“你们等著瞧吧!等我变成大人物后,你们可别哭丧著脸。”
就在他这么大骂之时,京都传来奇特的风声。新宫或那智常有各地的隐居僧侣前来,所以虽然地处偏僻,却意外的会有很多京都的消息。这些风声中,甚至还包括后白河法皇讨厌平家,曾经一度谋反,这就是九郎义经在京都听到的“鹿谷事件”。
(时机到了!)
行家想。
他片刻也忍耐不住,立即想要奔离这个流放处。
“我也有出头的日子了,我要去京都复兴源氏。”
行家对自己的女人这么说。他本来就多话,没有耐性,很快就会让人知道心里在想甚么。女人听到这件事十分惊讶,并把这秘密告诉她哥哥大江法眼。那是个很快就向平家递上名簿,接受平家保护的人。
──这可不能不管。
当法眼派手下的隐居僧侣前往行家居住的古屋,想要大大责问他时,行家已经不在了。他沿著熊野川溪谷的街道,快步朝京都前进。一想到就轻率的付诸行动,这也许是他的优点吧?
※※※
新宫十郎行家以隐居僧侣的打扮潜入京都。他虽说要让风云变动,可是既没兵力也无财力。而且,照源氏的系谱来看,他只不过是赖朝或义经的叔父,也就是旁支。以他的名义,不可能发动身在各国的源氏旧武士。
可是,行家能言善道,能够煽动他人。
(只要鼓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就行了。)
行家对这一点很有自信,而且暗暗决定了说服的对象:老人源三位赖政。
他是源氏旁系的长老,今年已七十六岁,由于年纪太大,听说连骑马都懒。有人说他的马小得像驴马,不!应该说小得像条狗。
(不知道能不能说服那个老爷?)
行家租了六条附近的一栋房子,到处打探老人最近的消息。
2
同样是清和源氏,但赖政的家系跟赖朝、义经、行家等人略有不同,相同的只有从清和天皇到第四代的满仲。
满仲的长子赖光是赖政的祖先。赖光带著坂田金时等随从,打退住在大江山的妖怪酒吞童子的故事相当有名。后来这一支直到赖政为止都住在近畿,统治著近畿的源氏。
赖朝的家谱是以满仲的三子赖信为祖先,主要在东国培养势力,因此家谱中出现了八幡太郎义家、恶源太义平、镇西八郎为朝这类人物。而赖政的家谱中,没有这种武功高强的英雄人物,可能因为是生长在京都的缘故。
不过,赖政却是个例外。他年轻时就是有名的弓箭手,老迈后技术并没有衰退,仍可以一箭射中出没于宫廷附近的怪鸟。
──厉害。
京都人都很佩服他。
他善于处世,虽然是源氏,可是却似乎知道平家会战胜。在关系著源、平兴亡的平治之乱中,他一开始答应帮助赖朝的父亲义朝,可是开战后却驻兵于六条河原不动,观赏巷战,且在义朝危急时反过来投靠清盛,因此成为京都中唯一存活的源氏。
然而,京都人却没有指摘赖政的功利行动,因为赖政平常待人很好,又有诗才,他所作的和歌美妙得令人传诵不已。赖政处世的圆滑还不只显现在这件事情上。
治承元年时,叡山僧兵抬著神轿,大举闯入京都,想集体向皇帝抗议。骚乱中,赖政发挥了圆滑的处世能力。
朝廷为了扫平骚乱,派平家总领重盛与源氏老将赖政把守宫门。
可是,僧兵团躲避平家强大的军力,只进攻以小部队防守达智门的赖政军队。看到这种战况,赖政出现了怪异的行动:他不准备战斗,只是脱下头盔,下马跪在地上,对著神轿伏拜,并向僧兵的大将说:
“我是个微弱的源氏,兵力也不过只有二百人,跟我这个势单力衰的武士打仗,你们也没甚么好自夸的。守对面阳明门的,是日本最强的武士平家,你们还不如去攻打那边。”
赖政怕得罪叡山势力,并同时称赞平家是“日本最强的武士”,让双方产生冲突,使自己幸免于难,这就是他葫芦里卖的药。
──源三位殿下真是好人。
僧兵们转移方向,抬著神轿前往平家防守的阳明门,引起了一阵骚动。
赖政就是这样的人,善于明哲保身。可是,面对现今的时势,他当然并不显达。因为根据平时忠的说法:源氏在平家眼中根本不是人。
源赖政过了七十岁后,官位还是四位。连他本人都感叹:
若没有可以攀爬的东西
一辈子就要在树根捡拾椎木了【注:在日文中,“椎”与“四位”同音】
他写了这首和歌。不知道甚么时候,这首和歌传到清盛耳中。
“那老人还是四位吗?”
他深感怜悯,便奏请将赖政升为三位。自古以来,源氏没有升到三位的例子,因此京都人故意称他源三位。
(这么一个明哲保身过活的老人,会愿意帮忙举兵讨伐平家吗?)
行家听到有关源三位赖政的种种,越来越没有自信去说服他。
(可是……)
行家马上想到自己最近听到的一件事,也许对接下来的行动会有帮助。
赖政的长子叫仲纲,是个很倔强的年轻人。最近,他从东国取得一匹无与伦比的骏马,将这匹马取名为“木下”,到处展示夸耀著。
“要他把那匹马给我。”平家的宗盛无心说了这句话。
“为了你好,还是给他吧!”
仲纲的朋友都这么劝他。
可是他不听朋友的忠告。平家的继承者小松大臣平重盛,去年七月因胃病去世后,这个跟重盛一点都不像的愚者宗盛,便登上了继承者的宝座。他以后将会是日本的统治者吧?就微弱的京都源氏立场来讲,必须讨好宗盛。
“一定要这样做!”
人们劝他。可是仲纲跟父亲不同,他非常自豪于自己的源氏背景。
“为甚么要这么谄媚?宗盛殿下也是武门的继承人,我仲纲也是武门的继承人,武道中有分上下吗?其他东西还无所谓,马是有生命的东西,哪能说给就给呢?”
宗盛听到了仲纲这席话。
──衰弱的源氏之子讲出这种话?
很意外的,宗盛没有生气,反而觉得仲纲的认真很好笑。本来,平氏一族的共通性格就是不会对任何事情生气,宗盛更是特别迟钝。不过,他却越来越想要马。终于,他忍不住派使者向仲纲说:
“借我一天就好。”
仲纲知道他其实是要抢,于是想拒绝。可是父亲赖政开口了:
“这样太不圆滑了。”
其实,赖政对仲纲耿直的个性很欣赏。他虽然是长袖善舞的社交家,内心多少还是对平家的傲慢无礼难以容忍,只不过他一直忍气吞声。
“你保持过去的态度并没有不妥,可是他都退让了,只说要暂借,你如果还拒绝,就太不够意思了。做任何事情都要有限度,不逾越限度的人,才能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赖政这么一说,仲纲勉为其难把木下牵到六波罗借给宗盛。宗盛果然不愿归还。过了几天,仲网不断催促,宗盛仍顾左右而言他。最后,他终于说:
“用这匹代替吧!”
他送了匹叫南镣的银毛名马给仲纲。
──忍耐一下吧!
赖政如此安慰他。可是仲纲十分固执,仍每天派人去六波罗催宗盛还马。
“讨厌的男子!”
宗盛终于生气了,可是,他有种用嘲讽来表达怒气的本领,他把马匹改名为“仲纲”。
客人一来,他就把马牵到院子里展示,客人若问起马的名字,他就呵呵笑著说:
“它叫仲纲。”然后笑得整张圆脸鼓鼓的。
仲纲气得不得了:
──这还能忍耐吗?
可是对方是平家,他也莫可奈何。仲纲强烈表示要闯进平家理论,即使死了也无所谓。后代武士的伦理附加了很多不同的纲目,可是当时只有一条──知耻。即使利害攸关,但受到这样的耻辱,难道还必须忍耐下去吗?
“父亲,您觉得如何?”仲纲追问。
其实赖政也很生气。可是如果反抗,在平家底下忍受这二十几年,不就全部付诸流水了吗?
“让我想想看!”赖政说。
※※※
以隐居僧侣打扮潜入京都的新宫十郎行家,就在这个时候,来到堀河的源氏馆拜访源三位赖政。
“我根本不认识你。”
一开始,赖政怀疑来客的身分。有旁系的源氏血亲被流放到熊野新宫附近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已经不复记忆了。
“在保元之乱中死去的为义,共有四十个孩子。连他本人都很难记清楚孩子的容貌或年纪,更何况是外人?”
为了以防万一,行家打开写有源氏氏族的名簿,其中果然有他的名字。
“让他进来。”
赖政下令召见他。在最里面的房间里,这个来自流放地的逃亡者,与老人面对面静静坐著。
(个性似乎很轻率。)
老人看著他瘦如鱼干却富光泽的脸孔,这么想著。
“老爷爷!”
行家如此叫著老人。
赖政是赖光这一支系的长者毋庸置疑。可是,行家却不将赖政当贵族般尊敬,反而亲密的拿他当“同族人”。
行家消息的灵通令赖政惊讶。
“平家一门为时不久了。”
这个乡下人毫不畏惧地讲出令赖政心中一紧的政治禁语。
“不管是京都的市集,或是乡下的田间小路,都充满了怨恨平家的声音。不只如此,连高高在上如居云端的法皇都怨恨著平家。”
“嘘!不要讲啦!”
赖政对这位乡下策士的能言善道感到头痛,皱起了眉头。
辩论家往往有种宗教性的权威。
行家在被放逐到熊野时,学会了修验道【注:以役小角为开山祖的密教之一派,在山里修行,以念咒祈祷为主】。他会念经文,还曾经在那智的瀑布下艰苦修行,拥有山僧才能应付自如的宗教修养。
“某个初一,当我在那智瀑布下修行时,朦胧的水雾中出现了七彩的彩虹桥,桥上站著一位白衣白胡的老人,我仔细一看,发现正是熊野权现。”
(说谎!)
赖政这么想。他虽然不相信,可是对行家的辩才很有兴趣,于是假装听得入迷。
“然后呢?”
“在我俯伏跪拜的时候,彩虹的红色消失了,幻化成白虹,白龙起舞升天而去。”
“真的吗?”
赖政的表情认真起来。《战国策》中记载:
白虹贯日之时,正是兵乱前兆。
以赖政的学养还知道这一点。
“这要怎么解释呢?”
赖政为了谨慎证实自己的看法,又询问行家。
可是行家却说出一种平庸俗气的解释:
“红色是平家的旗帜,白色是源氏的旗帜,红色消失白色出现,表示神托言,未来将是源氏的天下。”
“不对吧?”
赖政小声地说,他的表情很认真。
“哈哈!不对吗?”
行家惊讶于自己乱编的神话,竟然会吸引赖政这种有学养的人。
(我也很厉害!)
行家这么想著。可是,事实多少有点出入。与其说赖政上了行家花言巧语的当,不如说这关系著教养高低的暗示,如此反而比较接近真实。
“真是令人惊讶啊!在唐书里,有白虹贯日即兵乱前兆的说法。我读到时多少有点怀疑,是否实际上真有白虹的现象。不过,现在听到你这么说,才知道古人的确不会骗今人。你看到白虹了吗?”
从那天起,赖政就让行家住在府里受自己保护,可是仍没有下定决心举兵。赖政的动员力只有五百骑兵,无法对抗统治天下的平家。
“我没办法。”几天后赖政这么说。
“如果有策略就可以。”
行家爽快的回应。问题是如何发动沦落各国的源氏武士。可是,如果能顺利号召他们,也无法有五万骑、十万骑之众。
“用我的旗帜是办不到的。”
赖政是以摄津为地盘的京都源氏,与号称天下最强的东国源氏毫无关系,坂东武者不可能在赖政旗帜号召下聚集前来。
“我有个好办法,你知道住在高仓御所的以仁王吗?”
“怎么不知道!他是我吟咏和歌的同伴。”
“那就好!”
行家小声地表示,可以请以仁王当首领。赖政听了,十分惊讶于行家对京都情势的了解,眼光竟然如此锐利。
行家的著眼点在于以仁王是怀才不遇的皇族,他是后白河法皇的第二个儿子,哥哥是第七十八代二条天皇,弟弟是第八十代高仓天皇,只有以仁王自己没有当上天皇,都过了三十岁了,却连亲王都没有被授与。平家的理由是:
──以仁王的生母家并不显贵。
可是,以仁王的生母藤原成子是大纳言公实的女儿,应该不能算身分卑下。简单来说,平家想要同族的女儿建礼门院所生的以仁王之弟(高仓天皇)登上帝位,使平家成为帝王的外戚,所以才把以仁王幽禁起来。这就是事实的真相。以仁王当然也知道,因而每天郁闷度日。行家从马路消息中得知了这一点。
“把以仁王抬出来,以他的旨令向各国源氏下令消灭平家,士兵应会聚集而来吧!”
“原来如此!”
赖政故意露出意兴阑珊的表情。行家紧接著又说:
“现在可不是犹豫的时候。你的箭术在日本无人能比,往年你不是一箭就可以射中夜鸟的勇者吗?平家武者算甚么?你应该立刻下定决心。”
“好吧!现在就看以仁王了。”
赖政本来想说先看以仁王的决定,可是却突然警觉世态恐怖,于是把话吞了回去。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是衰弱的七十七岁老翁,现在竟然要从事争夺天下的大战,实在是疯了!
“这是为了你儿子。你难道不希望后代子孙繁荣兴盛吗?”
行家还是不停地煽动著。
3
煽动者不只在京都暗中活动,东国也开始了。
有个叫文觉的苦行僧,比行家更为奇特。新宫十郎行家有一种侥幸的贪心,可是这个僧侣完全没有,他把煽动旁人当成一种艺术性的刺激行为。
文觉不是具有僧阶的贵族,他只不过是在山野艰苦修行的僧侣,可是因为他的奇行,使他名声高涨。
他的来历也很奇特。他本来是远藤武者,名叫盛远,是北面武士【注:上皇或法皇身边的武士】,十八岁那年爱上了表妹袈裟御前,可是,她却嫁给另一名武士渡边。然而文觉并不管她是否已为人妻,仍然热情的追求她。当他知道无法如愿后,就威胁自己的阿姨,也就是袈裟的母亲衣川,说:
“成全我的爱情吧!否则我就要阿姨你的命。”
衣川马上把这件事告诉袈裟。袈裟不得已只好说:
“请他晚上偷偷过来,如果他能杀了我丈夫,我就跟他去。”
当晚文觉偷偷潜入,按照约定砍下渡边的头。后来他在明亮处把包巾打开──竟然是袈裟的头颅!这件事使文觉深受打击而出家。
他混进化缘僧中,行走于各国的修行地,除了金刚八叶峰,他还去了熊野、金峰、大峰、葛城、爱宕、高尾、比良等岩石地或瀑布,进行艰苦的修行。能在严寒中忍受那智瀑布的冲刷,他修行的艰苦真可说是超乎旁人,名声大到连京都的小女孩都知道。
出家后第十三年,他住进高雄山神护寺,由于感叹寺院荒废,想化缘重新整修。他的第一个募款者选定后白河法皇。他厚著脸皮,来到了法住寺御所的墙外。
“我是文觉。”
他大声念出捐款内容。当时御所内歌声舞影,玩得正热闹,仆人们当然想把他赶走,可是反而被文觉推开,引起一阵骚动。文觉终于闯进院子里,张开大口念募捐书。他因此被判不敬之罪,放逐到伊豆。
赖朝也在伊豆。
“有个叫文觉的狂僧,将从京都被放逐到这里。”
文觉抵达以前,赖朝就知道了这件事。
赖朝自有秘密的通信管道。
京都有个叫三善康信的下级官差,他担任中宫大夫属下一个毫不重要的事务官,是赖朝乳母之妹的儿子。从赖朝少年时期流放到伊豆起,他就认定:
──佐殿很聪明,有朝一日一定会出头。
所以,虽然没有人拜托他,他仍不断传送京都情报到遥远的伊豆,最多之时,一个月会托信差送来三次信,而且还持续了十几年。如此漫长的岁月能毫不懈怠,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他毫不厌倦不断传送情报,不过,这些情报可说有点偏颇。三善康信很有写作的能力,也能分析情势。赖朝此时并不知道,拥有康信这个能力优秀的长期间谍,对他未来的生涯有多大益处。康信在赖朝得到天下后,十几年无代价的工作获得了报偿,他被叫到镰仓,跟大江广元一起坐上镰仓幕府最高文官的位置,对创造日本史中第一个武家政治的组织有很大的贡献。
康信以京都的“市井消息”形式,报告了文觉被放逐的消息。
(那会是个甚么样的僧侣呢?我真想见他一面。)
赖朝产生了兴趣。
文觉被放逐到伊豆的奈古屋,在山中结了一座草庵,供奉观音与毘沙门天。这个精力充沛的汉子立即展开传教行动,他要弟子们传诵著:
──文觉上人的修行日本第一。
因为弟子的四处散播,伊豆半岛各地的人群蜂拥而来,朝他跪拜,成为他的信徒。岛上的人都传说文觉很会看面相。
“佛很有趣,可是我觉得人更有趣。”这句话几乎成为文觉的口头禅。
事实上,的确很少见到像文觉这样对浮世与人间爱憎如此强烈的男子。他在京都西郊的高雄山神护寺时,曾对弟子们说:
“我现在觉得,有个男人是全日本最讨厌的人。那人如果来到神护寺,我就用我的铁拳打烂他的头。”
弟子们问起那人的名字,他回答“西行成”。他是当代第一的吟游诗人,以法师的身分流浪各国,到处吟咏和歌,连京都都听得到,在显贵仕绅之间甚至被尊为歌圣。文觉不认识此人,却对他异常关心,因为此人跟文觉一样,都是北面武士出身。
“他这个卖僧【注:咒骂俗忌和尚的用语】,柔柔弱弱的,靠和歌诳骗权贵之家!”文觉远远咆哮。
而那位令他厌恶的西行成,有一天进了高雄山神护寺的大门。
──可以借宿一夜吗?
文觉无语点头,让他进来。弟子们都屏息以待,以为文觉马上会把对方的头颅打烂。可是,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文觉的态度突然改变,亲自端晚餐给客人,服侍他进餐,甚至还谈笑一整夜,第二天再郑重送他离开。弟子们都觉得很不可思议,询问师父道:
“那是他本人吗?”
文觉愉快地说:
“是吧!”
──如果我真的想揍那男人,被打烂头的可能是我吧?那么强壮的人,竟然能够咏出和歌来。
对文觉而言,他喜欢人可以到想吃人肉的程度,但同时也没有比人更可恨的东西。他对人的态度,若不是极端的爱,就是极端的恨。
(赖朝是个甚么样的男人呢?)
这是他被放逐到伊豆后最有兴趣的问题。文觉想亲近赖朝,他有这样的冲动。理由很单纯明快,因为他憎恨平家。既然憎恨平家,那就必须亲近赖朝。
(赖朝真的可以打倒平家吗?)
这是文觉最有兴趣的一点。如果赖朝是个不足以打倒平家的男人,他对赖朝的感情就会逆转成憎恨,会想要打烂赖朝的头。对赖朝而言,文觉的亲近之心也是种麻烦吧!
“佐殿是个甚么样的男人呢?”
每次有认识赖朝的人前来,文觉都会不厌其烦的问著。大家的回答都一样:赖朝是个拘谨耿直的人,除了喜欢女人之外,应是个模范放逐者。他对自己很严格,把自己禁闭在规律的日常生活中,每天只是念经。
(是这么个男人啊?)
文觉失望了。
“他有作和歌吗?”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想从赖朝所作的和歌中了解他的性格或想法。可是赖朝不会作和歌,他不是像源三位赖政那样的诗人。
“请他来我的草庵吧!”
每当有出入赖朝屋邸者来到文觉这里,文觉都会这么说。
赖朝当然也听说了。
(我想见文觉上人。)
赖朝常常这么想。
赖朝并没有文觉那种政治兴趣,他只想见见这名在京都名气很大的上人,跟他的修行力接触,以获得功力与利益。这是非常正经的想法。
“我想拜见上人。”
有一天,他对介绍者这么说,并约定了日期。当天,赖朝走出北条屋邸──因为惧怕伊东祐亲的袭击,他住在妻子北条政子家中──微服走在田间小路上,来到文觉的草庵中。
“来了吗?”
文觉拍了一下大腿,命令弟子带客人到里面的房间。
(是甚么样的男人呢?)
期待与兴奋使他热血沸腾,从脖子到脸孔都像煮过般红了起来。赖朝端坐著。
这时,文觉咆哮著闯进来。他的动作只能用“闯入”来形容。
(疯子吗?)
令赖朝害怕的是,文觉一句招呼都不打,只是站著直视赖朝的脸,然后发出呻吟的声音,抓起自己的衣摆扭绞著,还露出如松树干粗的多毛小腿。他注视著赖朝,然后在赖朝旁边绕来绕去小跑步。
(逃吧!)
赖朝甚至这么想。不知道这个疯子接下来要做什么。
但赖朝不动声色。他已经把不动声色练习得生活化了,他毫不显露出心情的波动,眼神清澈地直视对方。
文觉的狂态更加严重,他对著赖朝,开始直直的往后退,终于退到隔壁房间,并把拉门拉上。
(走了吗?)
赖朝松了口气。可是,他突然发现拉门稍微打开了一点点,文觉那颗巨大的光头,从门缝中窥伺著他,最后低吼了一声,好像了解了甚么似的。
文觉仿佛用滚的一般进了房间,跪倒礼拜。
“真是天下第一等的贵相。”他呻吟著。
“请听我说,贫僧怨恨平家,所以很关心源氏。我看过许多六孙王(清和天皇的孙子,源氏的祖先)的孙子的面相,可是,却从来没有看过像你这样恢弘大度、具有大将之器的人物。恐怕消灭平家一统天下之人,非你莫属了。”
他说的话使赖朝相当惊讶,如果被人泄漏给平家,赖朝可会没命!赖朝害怕了,于是向文觉辞行,逃也似的离开了草庵。
他回到北条府邸后,气息才稍微底定。第二天,文觉带著很多财物前来。
(终于还是来了。)
赖朝觉得很为难,可是,想到此人在皇宫大院都敢对法皇胡闹,现在若不让他进来,不知道会在大门口闹成甚么样子。
“请他到佛堂。要郑重点!”
赖朝进入佛堂,点了炷香等著,文觉进来了。
“我非常仰慕您啊!”
文觉说著自行坐下,突然开始讲述京都的情势,说平家暴虐失去民心、藤原贵族偷偷期望源氏能够重振旗鼓、后白河法皇想要平家灭亡等等。
“佐殿,起兵吧!”他叫著:“东国已经开始有动静了,风云四起。躲在各地的源氏,都在等著您的一声令下。时候到了,您应该卷土重来。”
“谢谢你的好意。”
赖朝年届三十,他太有判断力了,不会轻易受这狂僧的煽动而兴奋。他说:
“我完全没有这种意思。平治之乱后,因为平相国入道(清盛)的继母池禅尼替我求情,我才拣回这条命。现在禅尼每天拜佛过日子,我也追随著她,过了二十年的读经岁月,根本不可能想要叛变。”
“你在说谎!”文觉笑著不相信:“以你的骨相,就算讲得再冠冕堂皇,也许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很抱歉,这是事实。”
赖朝诚恳的说著,却发现文觉用手捂住两耳。
“怎么了?”
“我不想听谎话。”
文觉把手伸进怀里,拿出一个郁金香色的包袱。
“佐殿,您坐稳了。”
他说著打开包袱,恭敬的捧出一样东西。那是个头盖骨,好像暴露荒野很久了,已经变成枯叶的颜色。
“这个头骨,正是您的亡父下野守(义朝)殿下的头骨,拜吧!全心全意拜吧!”
文觉对赖朝不断喊著,并拿出大念珠,用右掌画著类似“九”的符号。每画一次就用念珠碰一下头骨,发出卡拉卡拉的干涩声。
(真是荒唐!)
赖朝内心感到很滑稽,一定是文觉来这里的途中,从哪个野草丛中拣来的吧?
“过来!”
文觉举起双掌,抬起头,开始哭泣,大概是想让赖朝想起亡父的心酸往事吧!对赖朝而言,既然对方说那是亡父的头骨,只好合掌跪拜。
“本文中有句话:君父之仇,不共戴天。若要安慰他在天之灵,与其祭拜他,还不如一雪他生前的所有怨恨。”文觉说。
可是赖朝沉默的微笑著,不肯随便相信这个头骨及文觉的怂恿。他的态度反而使文觉感到高兴,他似乎一厢情愿的觉得,对方不断在赞同自己。
“请你好好珍藏。”
他把头骨交给赖朝,立刻辞行离去。
4
京都的樱花已经全谢了,可是,源三位赖政还在迟疑著是否该起兵。
──怎么办呢?
他不分日夜询问自己。新宫十郎行家还是片刻不停的进行策士活动,甚至煽动他的嫡长子仲纲
“智者无勇敢的决断。”行家说。
赖政是智者,所以太会顾虑胜败得失。行家认为,要让智者下定决心,必须有令他不得不下定决心的条件。
仲纲也赞成。
因此两人四处奔走,终于获得了怀才不遇的皇子以仁王的令旨。
以仁王被行家的三寸不烂之舌鼓动,他相信如果源氏获胜,自己就可以成为亲王,他为自己的显赫未来感到激动兴奋,比十郎行家还热衷于这个计划。终于,以仁王召见赖政,斥责道:
“赖政,你在犹豫甚么?”并敲打他的膝盖说:“如果你不起兵,我就自己拿起弓箭,率领诸国的源氏起义。”
以仁王既然这么说,赖政只好不顾一切后果了。
赖政拟定战略:首先,将以仁王的令旨散发给东国的源氏,要他们先叛乱,到时平家就会组织讨伐军,离开京都。此时京都没人,赖政就可率领摄津、河内的源氏起义,控制京都。
以仁王十分高兴,可是,赖政对自己拟定的战略却没有兴奋之感。纸上谈兵的时候,还是个必胜的战略,可是,这战略却有致命的缺陷:在煽动诸国源氏的过程中,会不会把密谋泄漏出去?只要事机一泄漏,一切就立刻烟消云散,以仁王和赖政的头颅,就会马上跟身体分开了。
“老人家真是爱操心。”行家笑著。
他努力消除赖政的忧虑,表示如果担心到这种程度,就甚么都不能做了!而且东国人口风很紧,应该不会随便泄漏出去。
传达令旨的密使,由新宫十郎行家亲自担任。大概也没人比他更适合担负这项任务。他舌灿莲花,又是源氏名流,而且在熊野长大,具有修行僧的素养。
“一切都看我的!”他愉快地说。
以仁王想,行家没有官职,地方武士不会敬畏他,所以暗中运作,帮他取得一个叫八条院藏人的官职。所谓藏人,就是宫中总务课的工作。这位策士从此时开始,自称“新宫藏人行家”。行家在这之前,都使用源氏的“义”字,自称是“义盛”,可是,这会使人起疑吧?于是他得到官位后,就使用“行家”这个不太像源氏的名字。
行家穿著柿衣,额头上缠著修道用的黑头巾,负笈【注:游方僧用的方形行李箱】离开京都。如果他马上就去东国,也许事情的结果会不同,可是,他却先去了出身地熊野。
“听好,我也当藏人了。”
他偷偷告诉自己的女人。
女人很惊讶,放逐者也可以当上藏人吗?她怀疑地这么问著,行家于是说:
“这是有内情的。”然后把以仁王的令旨泄漏出来。
接著,他直接前往东国,那时是治承四年四月。
行家在路上非常小心,美浓、尾张、骏河到处都有源氏的旧部属,可是他怕事迹泄漏,因而没有前去。特别是在甲斐有新罗三郎义光的最后一个孙子武田氏,声势很大,如果要举兵,应该会是支有力的军团。可是他想:
(一切都等见到赖朝后再说。)
他一心一意前往伊豆。
赖朝虽然没有军队,可是,义朝已经把象征源氏正嫡子的证物源太产衣(盔甲)和髯切太刀传给了他。源氏若要起义,还是要赖朝当总帅。
行家来到伊豆北条府邸拜访寄居此处的赖朝时,正是治承四年四月二十七日。
“新宫藏人行家是谁?”
赖朝觉得来访者可疑,要通报的安达盛长询问。
“我是你叔叔。”行家回答。
他们见面了。
行家希望赖朝能够尊敬自己,所以出言粗卤。他表示自己是义朝的弟弟,等于是赖朝的叔叔,在过去的战乱中被捕,被放逐到熊野,难怪赖朝会不认识自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赖朝重重的点头,可是却连一句话都不答。
(这男人很自大。)
行家焦急了,越焦急就越多话,到后来不论是用语或表情,都好像在谄媚奉承侄子,连他自己都无可奈何。
最后,行家终于提到以仁王与赖政的密谋。他说:
“我让你看令旨。”然后立刻伸手到背后,谨慎地拿了出来。
“佐殿,请看!”
行家以令旨的权威命令赖朝。赖朝本来就是个拘谨耿直的男人,他自言自语著:
“我都没注意到!”
他立刻离席,沐浴斋戒,穿上礼服,还叫来府邸的主人,也就是他的岳父北条时政,两人一起回到座位上。
(这男人做事真是一丝不苟。)
赖朝的确如行家所想的那样严谨。在打开令旨的盒子前,他还向源氏的先祖男山八幡宫遥拜。
“岳父先请。”他低声笑著说。
赖朝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有计划的。北条时政与伊东祐亲旗鼓相当,是伊豆最大的豪门巨族,如果将来要举兵,不借用时政的军势,是无法打任何一场仗的,虽然目前他还没有下定决心举兵。
“请!”
他再度催促。时政伸出红润厚实的手掌,自然地放在盒子上,拿出令旨。
文章很简洁,只是列出清盛的罪行、催促源氏东山再起,最后还列出令旨传达者的姓名:
──前伊豆守正五位下源朝臣仲纲。
“仲纲是源三位赖政的嫡长子吧?”
赖朝再度确认这件本来就知道的事。
“是的。”
行家点头。他觉得赖朝的表情好像有点怀疑,似乎在问:
(怎么回事呢?)
然而赖朝没说话,只是低著头。他在想,如果一举成功,那么,以仁王身边的赖政和他的儿子仲纲,就会成为源氏主流,而自己就不得不屈居在他们之下。
“要接令吗?”
“要。”赖朝回答,可是却不明快的表示答应与否。
“接下来再去找甲斐的武田氏吧!请告诉他,我已经接令了。”赖朝对叔叔这么说。
就算赖朝没有这样命令,行家也打算要去找甲斐武田氏,可是赖朝这么一说,行家就变成是奉赖朝的命令前去甲斐了。
“遵命!”行家说。
事情都办完了,当天,行家在北条府邸住了一晚,第二天便朝著富士山的方向前往甲斐。
后来,赖朝并没有马上行动。
(看看情况再说。)
他这么想。他积极派人去打探各地豪族的意愿,可是外表仍不动声色,只对身边的安达盛长说:
“我不认为这件事情会成功,就算会,我们也没有兵力,只好看今后事情怎么变化了!”
他说明了自己的方针:不轻举妄动,要完全看清楚变化后,找出最好的因应之道。
※※※
──不要轻举妄动。
源三位赖政也这么想。可是,这个老人的命运使他选择了狂躁之道。他在京都屏息以待。
(赖朝会起兵吧?)
赖政等待著。第一个起兵的人最不幸,因为平家大军会去讨伐,自己就可趁机占领京都,这便是赖政的战略。在他的战略中,赖朝是个垫脚石。
(赖朝会死!)
赖政甚至还看到了这一点。赖朝若死了,天下源氏的主流就会为赖光系统的赖政所有。对赖政来讲,敌人与其说是平家,还不如说是血浓于水的同族源氏。
但是,历史不一定会让深谋远虑者得利。行家的轻率,为时势带来了很多变数。
一名急使从熊野来到了平家私邸所在的京都六波罗。
“以仁王图谋叛乱!”
急使传达了以上的密报。
熊野的大江法眼从妹妹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十分惊讶,于是紧急向六波罗报告。
平家上下震惊,可是对方是皇族,不能马上加以逮捕。
他们先拟定方针──
为了逐步打击在诸国占重要地位的源氏,首先要把以仁王降级为臣,然后放逐到土佐。降级的手续花了几天的时间。
赖政并不知道这急遽的转变,而平家也做梦都没想到,主谋者竟然是源三位赖政。因为熊野的密告者只提到以仁王,完全没有提及赖政。
平家也很粗心大意,竟然命令赖政的次男兼纲去逮捕以仁王。兼纲担任京都警察长,当然应该执行这个任务。
“发生大事了!”
担任检非违使的兼纲紧急向父亲报告。
(行家这家伙!)
赖政马上想到泄密之人,也同时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早晚平家会知道自己是主谋,平家的军队将会闯进自己府中。
“就算没有胜算,我还是要起兵,一切就看天意了。”
赖政在半夜暗暗召集部下迎接以仁王,离开京都。
他率领三百孤军,想前往近江投靠园城寺。赖政准备用围城战术,并发动叡山的僧兵与自己合并,等待诸国源氏起义之日。
“叡山一定会帮我们的。”赖政相信。
叡山本来就痛恨平家,暗地里是个反平家势力的团体。
可是平家比赖政更机敏,马上向叡山行厚礼贿赂,包括近江米一万石,美浓绢三千疋。叡山大为心动,于是拒绝了赖政的请求,保持中立态度。
赖政变成了孤军奋斗,他决定投靠兴福寺众徒,逃往奈良。五月二十六日,他的军队离开近江的园城寺,正打算前往奈良时,在宇治川附近遇到平家大军,一战而败,赖政、仲纲以平等院的草坪为赴死之处,切腹自杀。以仁王后来则被流箭射中身亡。
※※※
这时候,行家不知道事情已经有变,他还在旅途上。
伊豆的赖朝也不知道。他知道时已经是翌年的六月十九日,是京都的通信者三善康信告诉他的。康信一定很慌张,他不像往常一样拜托去东部的信差送信,而是卖了衣服当旅费,要儿子康清跑这一趟。
康清报告了赖政的失败,可是,更重要的事情是:
“平家想要讨伐源氏,源氏的正嫡子当然是您,快点逃离伊豆吧!”
要逃,只能逃往奥州。听说奥州的藤原秀衡会慷慨地让本土亡命政客躲藏,三善康信要儿子康清告诉赖朝:
“马上去奥州。”
赖朝感到困窘。
(就算逃到奥州,平家也不会放弃追捕我,还是会要秀衡来抓我吧?)
他这么想。
他终于还是决定起兵,以北条时政的部下为主力,虽然只有二、三百人,可是总比坐以待毙好。为了这次举兵,赖朝利用已经变成死人的以仁王的令旨:
“接此令旨,讨伐平家。”
他以自己的名义,将这令旨传阅于东国有源氏血缘者或源氏的旧部下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