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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仓战神源义经

弁庆法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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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进入奥州平原后,九郎开始觉得自己不过是个生殖器。

(的确如此!)

九郎不得不这么想。

这是多滑稽的事情啊!远从京都流浪到奥州来,不是政治性的逃亡,只不过是把自己的生殖器运过来而已。

(至少奥州人认为我的价值只有这样。)

吉次带著九郎进入奥州一万村的首都平泉。自从成为这个客房的主人以来,九郎面前出现的可说全是女性阴部的洪水,他成天处在这种闷热的洪水臭气中。每天陪宿的女人都不同,而且早晚各异。每个女人都是平泉中上阶级家庭之女,虽然各有独特的美,可是举止都有一种冷淡,甚至可以说,她们有种像进行炊事般的慎重及冷静,这是她们的共通点。

──请赐下你的种。

她们只要这个吧?而且,不是她们自己想要才来的,而是她们的父兄要求,她们不得已才化了妆,来与这个京都年轻人共宿。

“源公子。”

她们这样叫九郎。

她们并不是对源氏这没落贵族有任何了解或兴趣,只不过是听父兄们说过:“他是个跟源氏血缘很近的人。”这里充满了虾夷、俘虏、北狄的血统,她们想混进贵族的血统,跟白河以南的王土同化。

“吉次,这是怎么回事?”

九郎在吉次来探问时吐露苦情。

“这不是很好吗?”吉次草率地说:“奥州的bi怎么样呢?”

“请说‘女性’!”

“说bi就好。”

bi指的是女人的阴部,恐怕没有人像吉次这样,把人类看得如此鄙陋吧?

“我可不是来给女人下种的。”

“请你布施吧!因为你,蛮土也会生出可称为清和天皇后裔的男子,也因此可以更像王土,国内将会更加安定。你甚么都不用做,只要向女性阴部布施就可以了,你的行为简直就是比毘卢遮那佛还要伟大的菩萨行。提到毘卢遮那佛,公子,你在鞍马的时候,稚儿名不就是‘遮那王’吗?”

“我想要为源氏举兵。”

“南无阿弥陀佛!”

“干甚么?”

“在这片土地上,请你放弃这样的想法。”吉次自豪地说:“这里根本没有源氏或平家,大家不会听你的!”

他的意思是指陆奥之地自外于源、平势力,是堂堂屹立于佛天之下的独立国家吧!既然对奥州与藤原家感到这么自豪,为甚么不让自己跟这里的主子藤原秀衡见面呢?为何自己一到平泉,就一直被关在这个客房里?

“别著急,我一定会安排好拜谒之礼的。”

“拜谒?”

九郎责问著。所谓拜谒,不就是把东夷之主秀衡,放在自己这源家冠者之上吗?

“这太无礼了吧!我虽然没有官位,但毕竟是源氏首领之子。叫他来看我!”

“等一下!”

吉次想要挫挫这年轻人的自大和锐气,若不如此,以后就不能随心所欲的掌控他。

“秀衡至少也是朝廷任命的镇守府将军。你没有官位,跟他的身分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乱讲!”

九郎立刻打断吉次的话。他不相信,东夷的蛮王不可能成为朝臣。

镇守府将军在朝廷里是很大的官职,是为了镇压奥州,从京都派遣来的军政长官,奈良朝的时代便开始设立。历史上最出名的镇守府将军,是从九郎往前数五代的源氏长者源赖义,他受命担任此职,不畏奥州风雪与虾夷战斗。这件事情,一直让源氏引以为豪。

“难道不是这样吗?”

“啊哈哈哈!”吉次嘲笑著:“我们殿下在五年前,就受命担任从五位下镇守府将军了。”

“我不相信。”

“送黄金去京都运作的人,就是吉次我。我没骗你!”

这的确是事实。

奥羽之主藤原秀衡讨厌被称为“东夷的远酋”,他送了很多黄金给清盛以下的平家一族,终于获得了这个官位。清盛的考虑是,万一平家衰弱了,还可以向奥州十七万骑之主要这个人情。

“平家把朝廷的官位卖给夷狄。”

京都人议论纷纷。朝廷群臣万分惊讶,大臣九条兼实还在日记上写著:

任命奥州夷狄秀平(衡之误)为镇守府将军。乱世之源。

他写下了充满愤怒的这行字。从兼实的种族歧视观点来看,藤原秀衡根本不算是人。他一定是想透过昂贵的买官行为,使自己更接近于常人。

不久,藤原秀衡又对平家运作,获得了陆奥守的官位,位阶在从五位之上。

此时,九条兼实似乎快疯狂而死,他激动地在日记上写著:

天下之耻无至于此。悲哀,悲哀啊!

“所以,镇守府将军总有一天会送来要你去拜谒的通知,请你慢慢等吧!”

吉次摇晃著头退下。他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年轻的九郎是不懂的。

(吉次是坏人。)

他这么想。

结果九郎认为,自己根本等于遇上人口贩子,变成了奴隶。虽然是奴隶,可是,这又是多悲惨、滑稽又过于华丽的劳动啊!

2

九郎白天总是感到很疲劳,他常看著院子发呆。这院子有花了很多钱整理的假山林,连京都也很少见到这样的庭院。

(他们一定不尊敬我!)

他这样想著。可是,一到晚上,他就忘了自己的滑稽性,又埋头从事被赋予的工作。他的毛孔里似乎都渗进了女人的气味。这个年轻人的性格里,可能有股无法控制自己,无法停止沉溺的冲动。

在衣川北岸侍小路上拥有屋邸的藤原家目代,有个叫唐绫的女儿,她具有平泉市民少见的京都生活经验。她曾经嫁给北海的国侍,离婚后又回到平泉。所以严格来讲,不能说她还是女孩。

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看得懂汉字,就因为如此,连父兄都对她有所忌惮,她每天都过著随心所欲的日子。有一天,她突然说:

“我想生个源氏之子。”

她立刻派乳母奔走安排,终于获得到九郎住处陪宿的资格。

(他是个甚么样的男人呢?)

她有这种好奇心。就只因为这个理由而要去陪宿,可见唐绫平常的生活有多无聊。她曾经到过京都,所以对京都的亡命贵族不像其他女人那样觉得稀奇,可是,她却觉得很可笑。

在平泉,源家公子这么一个亡命贵族,受到很高的评价。

(真嚣张!)

她对素未谋面的九郎有这种印象。她并没有要剥下九郎假面具的战斗心态,却有点类似的坏心眼。

她来到九郎住处,服侍九郎吃晚餐。九郎没有喝酒。

“为甚么不喝酒呢?”唐绫问。

“咦?”

九郎抬头看著唐绫。他很惊讶,陪宿的女人竟然讲话了,以前每个女人都像贝壳般沉默著,根本没有开过口。而且,唐绫的口音是当地几乎听不到的京都话。

“你去过京都吗?”

“住过一段时间。”

她微微点头,然后嘟著嘴唇咏了一首诗歌,大意是──看到彩霞就使人想起西方的京都……九郎往外一看,果然发现窗外有一片火红的夕阳霞光。可是,他没有回应这首诗歌的素养和才华。

“我不会唱歌。”他边咬著鲍鱼边说。

(不会唱歌,又边吃东西边说话。这个人真的是源家公子吗?)

吉次带回来的男人应该不会是假的,可是,这实在有点怪异。

唐绫谈著京都的轶事,例如在东市卖东西的女人和西市的同行吵架、盗贼为了讨好市场管理者而卖赃货给他……她说著这些事情时,九郎的眼睛闪著孩子似的光辉。

“真有趣!”他天真的开心说。

唐绫感到很奇特,这个年轻的亡命贵族,似乎连街市的情况都不知道。

“你不太知道京都大街小巷的事情吧?”

唐绫残忍地说,然后偷看九郎的表情。

“我不知道。”

九郎毫无炫耀的神情。他似乎有点为难地表示,自己五、六岁时就离开养育之所,被带到鞍马山当稚儿,怎么可能会了解京都呢?

(他可能真的是源氏公子。)

唐绫十分意外。

通常,在京都混不下去的人来到平泉,都自称是藤原某某或有藤原氏血统,不断对奥州男女谈论京都或宫廷的轶事。可是,这位年轻人却说不了解京都。

“真的吗?”

“真的。”

他为难得皱起眉毛的表情是这么可爱,而且,他的汗毛很薄,类似韩人的扁平脸孔,怎么看都像京都人。只有眼睛不够细长,如果是京都人的话,应该有那种像睡著似的细长眼睛,这个年轻人眼睛浑圆,就是俗称的“猴眼”。此外,他还有露齿的嘴形,奥州人少有露齿,京都人比较多,这一点不是坏特征。

(很可爱。)

唐绫仔细看著年轻人的容貌。

九郎也开始觉得,唐绫是他前所未见的女子,给人完全不同的感受。

进了房间后,唐绫出其不意的说:

“京都人错了。”

她表示,京都人把奥州人当夷狄,是天大的误解。

“是吗?”

“是啊!证据之一就是──你看我的脸、我的身体,哪里跟京都人不同了呢?”

唐绫面带怒容地逼近他。不过,在年轻人眼中,的确有很大的不同。她有明显的双眼皮,眉毛很浓,鼻梁高挺,脸颊红润,动作过于利落爽快。在京都,若没有像烟般朦胧的眼鼻,就不能称为美女。而且,她的毛发这么多,又怎么说呢?

“一样吧?我家数代以来,就混有白河那一边的血统,所以不是毛人或虾夷人。至少藤原家的血液中,就没有渗入一滴虾夷的血。”

“这点我从吉次那里也听过。”

“藤原氏比源氏的种更宝贵吧?”

“是啊!”

奥州藤原家公然声称是藤原秀乡的分支,自封为日本最高贵的藤原氏。

(当然是假的!如果是真正的藤原氏,就不会这么重视京都的贵族了。)

年轻人这么想。

事实上,他猜对了。

奥州藤原氏据说是藤原秀乡的末孙,秀乡名叫俵藤太秀乡,是出名的武将,乃远溯自二百五十年前的人物。他从京都下到关东,非常活跃。因此在关东,自然就有很多自称是秀乡末孙的家族。

而一百年前,关东下总有个叫亘经清的人物,和父亲一起流浪到奥州。经清自称“藤原氏”,投靠奥州的夷族酋长安倍氏,后来因为争乱被杀。经清的儿子就是清衡。清衡的母亲被夷族酋长清原武则所夺,因此母子两人就依附清原氏。后来清衡介入清原氏的内哄,夺下家中大权,成为奥州藤原三百年的第一代主人。

第一代的清衡自然不是夷种,他姓亘。然而,平定奥州之后,他未说出自己本姓,而说自己是藤原氏。

因此,第一代的藤原清衡,送了很多庄园给在京都的藤原氏本家,似乎要他们默认自己私用姓氏。

后来,基衡继承清衡,奥羽家的家系持续了一百年。不管他们是不是藤原秀乡的末孙,只要家谱的开头是从关东来的流浪儿“亘经清”,就绝对不是虾夷的血统。

“源公子身材很小喔!”

在寝被中,唐绫改变话题,她像个姊姊般,温柔的摸著九郎的手脚。

“听说源家代代擅长弓箭,可是你却很矮小。”

“我马上就会长大了。”

“怎么会?”

从年龄上来看,他应该再也不会长高了。而且,唐绫还说,他要是每天都过这种日子,别说要长高,可能还会肾衰竭,骨头萎缩,最后精力衰竭致死吧!

“你只要完成让奥州女人生小孩的任务,可能还不到二十岁,就会变成奥州的泥土了。以前就有很多从京都来的年轻人是这个下场。”她说。

“真的吗?”

“你如果不信,就去看看这房子的后山,草丛里有很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的坟墓。”

“有吗?”

九郎惊讶得抬起头。

(秀衡把我看成甚么了?)

3

秀衡当然也对源氏的九男有著好奇心。当吉次带著九郎进入平泉后,他马上对吉次说:

“我想立刻见他。”

可是,身边一个叫基成的老人阻止了他。

“对方虽然只是源家的一个小孩,也不能太大意。”基成说。

基成也姓藤原。

但他不是奥州藤原氏,而是真正出身于京都的藤原一族,虽说是旁支,也当过民部少辅的官,不过,在藤原家族中,这是很卑微的官职。由于他家世很低,除了担任这么卑微的职务之外,也不可能有出头的机会。

四十年前,有个马商会对基成这么说:

“您觉得怎样呢?不如干脆把小姐嫁给奥州的秀衡殿下吧?”

藤原基成听到这个建议十分惊讶,不,一开始他非常愤怒。

“怎么可以把小姐嫁给夷狄?”他说。

可是,马商送了无以数计的黄金,他无法冷淡答复,于是便考虑了几天。这段期间,来了很多奥州藤原家的使者和穿著打扮都很气派的武士,送了他更多黄金。

(干脆……)

基成最后认为,与其在京都贫穷度日,还不如把女儿卖去奥州,一辈子过富裕生活。

(可是,那就不能住在京都了。)

这是个难题。朝廷之人不可以跟夷狄通婚。

“真是伤脑筋!”秀衡的密使说:“干脆你也一起去吧!”

密使要他一起去,就表示要买下他们父女。使者拼命说服他,说平泉是个不比京都差的都市,还提出许多条件,例如,可以过著比天子奢侈的生活,居住的房子比京都关白殿下的还要宏伟壮观……。

基成终于下定了决心,可是,离开京都毕竟是一种冒险,因为朝廷臣子按规定不可以离开京畿。

为了要逃出去,他以生病为由,向朝廷表示要去有马疗养,然后带著家人连夜逃出京都。

后来,他一直留在平泉,他女儿生了嫡子泰衡,基成的地位也越来越稳固,现在他的身分是主人秀衡的岳父,嫡子泰衡的外祖父,受到无人可比的尊崇。

“不用太迷恋衰退的源氏庶子。”基成对秀衡这么说。

“是啊!”

秀衡平静地接受基成的建议。

(这位老人真伤脑筋!)

然而,他心里这么想。

每当从京都来了一些血缘有点渊源之人时,基成就产生嫉妒心,时常用语难听的斥骂著:“他一定是假货!”“他虽然自称是藤原氏,可是一定是旁支的旁支,已经是地下人了。”……对基成这个因贩卖血统而获得目前地位的人来讲,出现了比自己血统还高贵的人,是很难过的吧!

“看看机会吧!我现在不能见他。”

秀衡因此这么嘱咐吉次。

秀衡对源氏之子当然有兴趣,不是对他本人,而是对他的血统,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期望。所以,他才会在全族聚会的席上说:

“这次吉次把源家的孩子从京都带来这里,因此,有女儿的人就把他当女婿,没有孩子的人就把他当孩子吧!”

他像颁发奖品般毫不在乎地向大家推荐。

※※※

九郎的存在就仅止于此。

(奥州藤原氏会不会成为我举兵时的助力呢?)

当初他曾暗暗的期待著,现在这种期待只是一场梦。

过了一年,夏天到了。

九郎整个人为之大变。他听了唐绫的忠告,完全不近女色,专心练马术。

“喔,他拒绝陪宿了吗?”

秀衡知道这不寻常的情况后,感到很惊讶。

(这冠者好像在想甚么……)

秀衡这么认为。有一天,秀衡离开了他居住的迦罗御所,率领著随从,坐上有京都风味的牛车,要去平泉郊外的毛越寺参拜。

沿途的行人看到秀衡一行都跪地叩首,骑马奔驰的人也都下马伏在草中。

可是,却有个人冲过了秀衡面前的行列。

“是谁?”

走在前面的人喊著追上去,可是不久就笑著回来了。

“不可以斥喝他,他是源氏公子。”

武士们说著,似乎对九郎颇有好感。在牛车中,秀衡忍住心中的惊讶。这一年他放著九郎不管,也不让他来谒见,可是,家臣们似乎很自然的开始敬爱这位年轻人。

(正是个好机会。)

秀衡马上下定决心。

(我去见见他!)

在野外相见的话,就不需要顾虑繁琐的分际礼仪,其实,他虽然身为镇守府将军,可是也搞不清楚身为“东夷”的自己,跟虽然没有官位却是源家后代的九郎,到底谁应该坐在上位。他对这问题感到很困扰,在野外就无所谓了吧?

秀衡立刻命令随从,在金鸡山山麓的松林里,围起红白两色的帐幕。

(是个甚么样的年轻人呢?)

秀衡充满兴趣的步下牛车,掀开帐幕一看,草地上铺著两张毛皮。

(怎么办?)

豹皮是上座,熊皮是下座。有个看似九郎的年轻人已经先到了,而且还坐在豹皮上。

(这可怎么办?)

秀衡姜是老的辣,他不露声色,故意不坐下,假装被周围的风景所吸引。

(可是,这怎么说呢?)

他觉得年轻人如此自然的举动,正是贵族的行径。

更为难的是藤原家的佣人们,他们担心害怕,但却好像无法斥责年轻人。

(似乎连佣人们也很喜欢他。)

秀衡这么想。

秀衡站著对年轻人微笑,年轻人也毫不胆怯的回看秀衡。

“你是源九郎吗?”秀衡微笑著出声询问。他报上姓名后马上又说:“先别忙著寒暄,我们边走边说吧!”

除了走,没有其他方式可以解决上座下座的问题。

“陪我走到毛越寺。”秀衡说著就走出帐幕。

(我输了!)

他有很深的挫败感,却没有不快的感觉,年轻人自重的态度,令人觉得很爽快。

(光是这一点,这年轻人就很难得。)

藤原秀衡已经超过六十岁了。

他的祖父清衡、父亲基衡都是豪爽人物,足以担当奥羽王者的身分。而第三代秀衡的才干更是超越他们。创业的清衡像涂了毒的利刃一般,是个令人不敢轻忽大意的人物,而到了第二代的基衡,则增加了如山岳般的伟大风貌。第三代秀衡继承了前两代的英气,又加入更多宽宏大量,具有满潮般的包容力。

(这位就是秀衡吗?)

九郎向前走著,内心不断感受到一股狼狈,慌忙瓦解尚未谋面前对自己漠然以待的秀衡想像图。九郎本来就不可能知道秀衡的伟大,他还年轻,不具有像老人那种理解他人的能力。

可是,他可以感受到别人的善意。这一点,年轻人是比老年人优秀吧?

(这种感觉是甚么呢?)

九郎边走边想。

他们一起向前走著,让九郎感受到善意的,不是秀衡讲的话或举动,而是秀衡的咳嗽、呼吸、还有缓慢的步伐。这一切包围著九郎,九郎甚么都没说,便能够感受到秀衡这个老人的善意。这份善意,该用甚么来表示才好呢?

(渺茫……)

九郎有这种感觉。他直视著前方的远山,终于含泪盈眶。为甚么呢?他也不知道。老人的善意,与有一天肉体可能会消失的脆弱连接在一起吗?或者跟秀衡与善意完全搭不上关系的雄伟体格有关?从他武人般的风姿中,飘散出一股飘渺的善意,这是九郎从来没有在别人身上感受到的人格,使他受到很大的冲击。

毛越寺十分壮丽,一进二层的南大门牌楼,林间散布著四十多座堂塔,五百多栋禅房,寺中森林里,人工的大水池碧波荡漾,飘荡著用黄金与朱漆点缀而成的小船。

秀衡带著九郎进入本堂,走进黑暗的正殿,向一丈六尺高的本尊药师如来跪拜。九郎没有敬佛之心,他学秀衡点灯、退后、跪拜,但并不看灿然金身的药师如来,只是注视著秀衡。

归途,秀衡不坐牛车,再度说:

“走路吧!”

他用略带虾夷腔的口音小声对九郎说。这句话使九郎更加感受到他的善意,终于忍不住让眼泪湿润了下睫毛。

“你怎么了?”秀衡很惊讶的看著他。

“没甚么!”

年轻人慌忙摇头,表情略带愤怒般拔著虎杖的叶子。

(真是多愁善感的年轻人。)

“你喜欢佛吗?”

秀衡以为年轻人的眼泪,是因为对佛的随喜。可是九郎说自己讨厌佛。这句话对当时的人而言,是句太过勇敢的话。这又使秀衡感到惊讶,真是后生可畏啊!

“我已有下地狱的心理准备了。”年轻人说。

他的理由是长大成人后要报父仇,自然会杀生无数,一定会下地狱。

“这就是所谓的武家吧!”

“不过,你气势真强。”秀衡微笑点头。

对寺院佛门不太表示关心,是源氏代代的家风。跟喜好佛道的平家比起来,简直就是不同的人种。

(这孩子也是这样吗?)

他想著。

“我们现在到主佛前为您的亡父祝祷吧!”

他探询九郎的意思。

秀衡期待会有令自己惊讶的回答,例如──我不要祝祷。

“我父义朝应该是去地狱吧!武家的人应该自豪于身在地狱。”

(那你为甚么哭呢?)

秀衡本来想这么问,后来还是觉得不该太深入年轻人的内心。

第二天,秀衡首次请九郎来到伽罗御所中,听他述说成长及逃离鞍马后的事情。

年轻人只讲了一点点,可是不管是哪个部份,都使秀衡充满了心酸的凄凉。

(他大概从来没有接受过他人的爱。)

秀衡这么想著,打心底同情九郎。

(他似乎真的想要讨伐清盛入道。)

“请你一辈子在奥州终老吧!”秀衡真心地说。

以他这纤纤小手,是无法讨伐清盛的。这么脆弱的年轻人,怎么会想做如此危险的事情?秀衡无端的关心起这个年轻人了,令人在意的渺茫,纠缠著这个年轻人。

(渺茫……)

秀衡注视著年轻人,觉得他真适合这个字的语感。其实,年轻人也是用相同印象来看待秀衡,不过这位奥州武门之王没有发现。

好像有甚么在互相呼应,快速的将两人连结在一起。

秀衡有嫡子泰衡和庶子国衡等好几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可是,这个义朝之子的成长过程,却比他任何一个儿子都悲惨。

“源九郎是我们第一等的客人,大家要好好敬爱他。”

他重新向儿子以及全族宣告,并对九郎说:

“请把平泉当作自己的家,同时,也请将奥羽山河当成你的吧!”

他说出这么可怕的宣言。后来,秀衡临死时还表示:

──我要把奥州让给九郎殿下,我的后代都要当他的臣子。

重点不在于继承权让与的宣言,而是那份心情,一种“请霸占我秀衡的心”的爱之表现。

4

源九郎义经在奥州平原度过了六年岁月。刚到时他还幼小,滞留在此是为了等待自己长大成人。

“九郎殿下似乎天生缺少了甚么!”

藤原秀衡如此看待他。也许可以说,九郎的缺点是缺乏现实感。当时的武士几乎都有敏锐的感受,能计算自己的利害得失。可是,九郎简直完全没有这种敏感。

(他这样能立足于世上吗?)

秀衡替他担心著。他曾对九郎说:

“我付你薪水吧!”

九郎却说不需要。

秀衡甚至还对他说:

“你要有点利欲之心,就像在山中烧稻草一样,若没有强一点的坏心眼,男人便不值得依赖。”

但是,年轻人似乎很难理解这些话,不过,这也算是他的优点吧?看他纤细的样子,连秀衡自己都忘了贪婪之心。

(他自己不在意,别人也没办法!)

秀衡只好这么想。在别人看来,他真是过于偏袒九郎了。

可是,九郎有时实在太过偏离现实,在应对上很令人伤脑筋。他到奥州第三年的春天,街道开始融雪时,他说:

“我无法忍耐了,我要上京去讨伐清盛入道。”

秀衡阻止他草率的行为。可是,九郎是个一旦话说出口就要做到的男人,就因为这种个性,少年时才会逃离鞍马,亡命奥州。

“即使用逃走的,我也要去京都。”

“太卤莽了!”

就在双方持续争论时,在秀衡家有很大发言权的旧京都官差藤原基成,责备秀衡道:

“他都这么说了,谁也阻止不了他。”

老基成还是对九郎不怀好意。基成常常煽动秀衡的儿子──也就是基成的外孙,令他们对九郎没有好印象。这些儿子们也劝秀衡:

“父亲,就成全九郎殿下的愿望吧!”

他们希望集父亲宠爱于一身的九郎,能够尽快被放逐回京都。

结果,九郎决定前往京都。不过,关于报仇这回事,他妥协了。

“我只是去看看平家的状况。”

他出发的季节也延到晚春,因为到时从奥州盐釜到摄津大物浦(尼崎港),都有藤原家的贡船要出航。走海路的话,比较不像陆路有遭遇强盗的危险。

“你一定要回来。”

分手的时候,秀衡落泪了。

※※※

船在顺风的日子从奥州盐釜扬帆南下。

(这也许是我的幸运。)

九郎只有一个意念,就是毁灭平家。奥州拥有日本第一良马,所以他熟练马术,可是他却对船一无所知。源氏靠马,平家靠船。他已经学会将来率领善于骑马战的源氏武者的技术,但却没有平家进行船战的海事知识。幸运的是,在这趟航海旅行中,他从船长、撑船手、水手等人那里,得知了有关风或海潮的常识。

“你想知道甚么,我们都会告诉你。”藤原家的海员对他这么说。

这是条大船,他怀疑平家是否也拥有同样的巨船。

“他们那么富强,应该有吧?”九郎思索一番后确定。

海员们只知道九郎是京都贵族的孩子。他们围著九郎,不断炫耀奥州藤原家的富强。

(有这种事情吗?)

他们还提到不少令九郎惊讶的事情,例如佛像。

九郎跟秀衡一起去过的毛越寺里,那尊一丈六尺的本尊药师如来,是在第二代基衡的时候完成的,雕刻者是京都的云庆(不是运庆)。当年拜托京都的云庆制作这尊本尊时,云庆不情愿地说:

“帮蛮夷的寺院做吗?”

可是,一知道酬金似乎很多,他就放人情般接受这份工作。在制作佛像的三年期间,奥州藤原氏送给云庆的赠礼多得数不清,有黄金百两、鹫一百只、大水豹皮六十多张、安达绢千匹、希妇细布二十反【注:一反即约可做一套成人和服的长度】、糠部的骏马五十头、白布三千反、信夫毛地折千反等。送礼去京都的那三年中,由奥州出发的挑夫、驮行李的马匹络绎不绝于东海道及东山道上,使得佛师云庆一下子变成有名望的长者。

佛像完成后,基衡下令满载三船的生美之绢(还没熟的绢),从盐釜往京都送去。

云庆获得这份谢礼,惊喜若狂,可是却脱口说出:

“生绢是好,可是我倒想要点熟绢。”

基衡听到后说:

“我没注意到,真是不好意思。”又送了他三船熟绢。

奥州真是财富多得吓人。

“因为奥州开满黄金花。”船长自豪的说。

“原来如此。”

九郎听了这些话感到很疑惑,奥州既然这么富有,而秀衡又是主人,为甚么还对自己这么好呢?

“去讨伐平家吧!我把奥州的兵力与财力借你。”

为何他不这样告诉自己?

奥州的兵力号称有十七万骑,而且马匹优秀,兵力锐利,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轻而易举蹂躏京都或西国武士吧?秀衡这样的聪明人,应该了解这一点才是。

(为甚么呢?)

九郎不懂。

进入摄津(大阪府)港口之后,他似乎有些了解了。

之前在船上很自豪的船长、撑船者、水手们,突然都不说话了,不只是在海边的平家差役,就连当地的地下人都像丧家之犬般夹著尾巴,看著地下,简直变成了平家的奴隶。

(就是这一点吧!)

九郎怜悯地想著。奥州藤原家的海员们认为自己是蛮夷,看不起自己,不敢抬眼看人,莫名其妙的对自己的身分感到羞耻,总是在惧怕著甚么人。

(就是因为这样吧!)

九郎想。

这种心理,可能连奥州之主藤原秀衡都有。

(一定是这样。)

想必白河对西方“王土”有种畏惧吧?

所谓“王土”指日本律令国家,那里有天子、与天子同族的贵族、庶民。奥州人面对他们,有一股难以抹却的传统自卑感吧?因此,即使拥有打倒京都的实力,却将这份实力转变为连对一个小小的佛像师父,都致赠丰厚的谢礼。白河人是如此压低自己的身分,在政治上封锁了白河关,一直维持著独立国家的姿态。

“不要进攻,不要进攻!”

九郎的了解只有这么多。

(可是,到底在顾虑甚么呢?打倒京都的权威不就好了吗?)

以九郎的头脑,是无法理解这一点的。这正是九郎一生的极限。这种不顺从的态度,萌芽于在关东草原策马奔驰的东国武士心中,他们觉得京都的权威不算甚么。这种心态同样深植于九郎的哥哥赖朝心中,赖朝敏锐的运用这种心情。而九郎的不幸,就在于他以过于恭顺的奥州武士为后盾吧!

5

来到京都的九郎与一名奥州带来的佣人,一起住在六波罗附近,并乔扮女装。

“好看吗?”

他问佣人。佣人只是惊讶的注视著他。他身材矮小,五官平坦,脸上一擦上脂粉,看起来只像个比女童略大的女子。

他常常背著物品外出,对外宣称是奥州武士的女儿,来京都观光。他每天都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上。

此时,平家的繁荣几乎到达了极点。排列在六波罗平家一族的府邸,是史上绝无仅有的豪华壮丽,连走在路上的部下,也都穿著绢质的服装,这种风气称为“六波罗风”,是过去任何一个时代都从未有过的奢侈生活。

平家全族都已经没有武门的风气,他们学习藤原公卿的行径,而且更加奢华。他们族里有游艺才华的人很多,如吹笛子的重衡、弹琵琶的经正、跳舞的维盛、吟诗唱歌的经盛、教盛、忠度等,都是京都难以匹敌的名手。

(这样的荣华甚么时候才会衰退呢?)

九郎每天都看到、听到这权势的种种,他感到茫然。说他在探索也可以,不过,这个能力很强的年轻人,还没看透这时代底层所有的东西。

他也没太多时间。停泊在大物浦的船要在秋季风浪来临前,回到平泉。

就在最后几天,九郎男扮女装去清水观光。黄昏时刻,他混在人群中,走下狭窄的坡道,途中遇到一个奇特的法师。

“今天是第几次了呢?”

法师突然跑来跟他说话。九郎了解他的意思。

他每天都穿著女装混在京都的人群中,很奇特的老是遇到这位法师。

看来他不是普通的僧侣,而是横插著刀杖的勇猛法师,但也不是鞍马法师,从服装来看,应该是叡山法师吧?他脸上蒙著五条袈裟,穿著素绢,下著黑线胄甲鳞状片缠腹布,佩著一把四尺多的大太刀,大声的踩著高齿木屐。

他的脸用白麻布包了起来,所以看不出长相,不过,他的体型应该是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

他身高超过六尺,肩膀肌肉厚实如山,每次踩响木屐,就让人觉得地好像快要塌下去了,十分魁梧。

“我们真有缘。”法师走了过来。

当时,人们把缘分当成来世会有神佛保祐之意。可是,法师对九郎有兴趣,就不知道是否因为信仰了。

“请问贵姓大名?拙僧是熊野别当湛增的儿子,住在叡山西塔。我叫武藏房弁庆,是个和尚。”他厚著脸皮说完,便沉默地直视著压在行李下的九郎的脸。他似乎已经看出九郎是男人。

“说话吧!”

他踩响木屐,看来有些焦急,显示出他的搭讪有非比寻常的动机。

“你不说,拙僧自己说。你听好!”

他表示,第一次碰到九郎的袖子时,就已看出他是男人了。

“看到年轻男子乔扮女装,在黄昏时刻像蝙蝠般在街道上徘徊,这是阴阳道里的乱象预兆。”法师的口气像个学者。

(原来如此,乱像预兆──)

九郎受到他的话语吸引。自己想要颠覆平家,不就是乱象吗?

“我问你,”法师把脸靠过来,小声地说:“你知道鹿谷的事情吗?”

九郎在观光时,曾听人窃窃私语谈过,可是对详细情况并不了解。

法师自问自答著:据说是后白河法皇【注:上皇出家之后即称为法皇】受不了平家的横行霸道,暗中召集近臣,密谋颠覆平家。不幸事迹败露,被清盛知道,当晚就调兵到市区中,逮捕了大纳言藤原成亲、同西光、僧俊宽等人,处以斩首之刑。清盛本来还想逮捕密谋元凶法皇,可是后来接受儿子重盛的谏言,停止行动,事情才告一段落。

“虽然如此,不过,这次的事件使平家逐渐走下坡,人心已经开始浮动了。”法师说了不轻易出口的话。

许多叡山或鞍马的僧兵都对世事感到十分不平,希望打破目前的平静,再现乱世。当九郎还在鞍马山上时,便对这情况很了解。

(这位法师也是感到不平的一人吗?)

“熊野别当湛增之子”的声音还在九郎耳中回响。湛增在纪州田边有座城馆,负责管理熊野的宗教机构,率领著被称为“熊野武士”的僧兵,甚至还拥有海军,是宗教军团的长官。

(难道是那个湛增之子?)

连九郎都难以相信。熊野别当这种名门子弟,很难想像会落入各国流氓无赖聚集的叡山僧兵中。如果他的身分属实,那这世上的怪人可真多!

只听法师又说:

“我在山上久思乱世,来到京都,遍寻不著乱象。可是,我现在终于看到了,我看到了乱象四处游荡,那就是你。”

他又压低声音,倾身问道:

“请问贵姓大名?”

太阳下山了。

黄昏时刻被称为“逢魔时刻”,法师的样子也有点疯狂,在这种时刻的邂逅,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吧?敏感的年轻人也感受到这股奇异的气氛,于是报出自己的姓名。

这次命中注定的传奇性邂逅,改变了年轻人与法师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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