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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中国明代史

第二章 明代的军事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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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明王朝的建立是14世纪50年代反元农民叛乱的结果。叛乱本身是汉人长期不满蒙古人统治这一历史发展的最后阶段:这种不满在精英阶层方面表现为拒绝给政府服务,在人民群众方面表现为搞秘密的教派活动。叛乱的触发之机则是元政府没有能应付好14世纪40年代范围广泛的大饥荒。当这些问题发生的时候,令人不解的是元朝统治精英阶层却已经大大地适应了土著汉人的政治传统。

叛乱迎来了一个政治动荡不定的时期,其最终结果可能使中国分裂,而不是重新统一起来。叛乱在最初阶段只摧毁了元王朝的基础,而不能建立一个稳定的后继政权。那些临时纠集起来的民兵在摧毁了华北平原和长江中游原来叛乱运动的主力之后又荡平了主要的残余势力,但它们大部分在1353年以后变成了地区性军人政权的核心。朱元璋这位未来的明王朝开国者,在1363年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他利用他取得的胜利,征服了长江中、下游并逐步加强了他的控制,在1367年夺取苏州之后便完成了这个过程。后来,明军迅速地征服了中国本部的其他部分。四川于1371年归顺。1372年明军大败于蒙古人之手,从而标志着明军向长城以北迅速扩张的局面被遏制下来。1382年之征服西南标志着明朝加强军事活动的结束。

妥懽贴睦尔时代的叛乱

我们在第一章已经叙述了中央集权的元政府的垮台及随之而来的中国社会的军事化;叙述了地域化政治权力的分裂割据形势;还叙述了广泛出现的叛乱运动。在局势迅速变化的情况下,元政府试图恢复它的权力和在全中国的社会中恢复秩序,因而使得它的政策特别具有军事性质,并且其政策取决于在大都(即今北京所在地)的政府中占支配地位的人物。

自1340年起,掌握元朝中央政府的丞相是蒙古族的蔑尔吉氏的脱脱;他能掌权得力于元帝妥懽贴睦尔(1333—1370年在位)支持发动的一次政变。从文化上说,脱脱在儒家关于国家的概念同传统的蒙古价值的斗争中是支持儒家观念的。在那个时期儒家治国论的背景下,脱脱主张,国家应该雷厉风行地“利民富国”。作为丞相,他很想实现修复和延长大运河的计划,以期确保京师大都能得到长江三角洲剩余粮食的供应,其运输方式或者是从大运河运来,或者是从海路运来。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没有搞成功,并且随后又发生社会混乱和天灾,这就使得脱脱政权遭到那些对这个计划持另一种儒家反对观点的人的激烈批评。面对着这种反对意见,脱脱于1344年6月挂冠了。

1344年夏黄河开始改道:它冲决了山东西部和西北地区的堤防,最后在半岛的北部出现了一条入海的新河道。从前,黄河是与淮河汇合的。1344年改道之后,旱灾在河南北部、安徽北部和江苏的淮河流域不断肆虐,而在受灾地区的北边又大水成灾,使大运河不能通航。

旱灾肆虐的地区就是人民反抗元朝统治的中心地带。这个地区在12世纪20年代曾被金兵蹂躏。一个世纪以后它经历了蒙古大军的征服,因此这里从13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期间忽必烈汗最后完成征服中国时所采用的较温和的统治方式中得到的好处不多。在13世纪60年代忽必烈镇压李璮叛乱的时候,这里又遭受到了残酷的兵祸。当汉人文化精英愤愤不平而吏胥和士兵又与蒙古人沆瀣一气的时候,农民群众要表示他们对蒙古统治的不满就只有用传统的当盗匪和搞秘密社会活动的方式了,这就是按异端宗教教义组织起来,而这时这种教义里面又掺杂了兴复宋朝的颠覆性的内容。

1344年脱脱的辞职是群众对他的建设大运河计划的反抗所促成的,但是,其后的别儿怯不花所控制的保守政权却对于往后年代中的水旱之灾和饥馑并无肆应之方。在1348年,一个更直接的危机吸引了朝廷的注意。由于大运河已被弃置和不能使用,京师所仰赖的长江三角洲的粮食是靠海路运来。1329年的粮食运量曾达到330万担,1342年则下降到260万担,后来的几年甚至更少。蒙古人的水军战斗总是依靠被征服的和结成联盟的各族人民。1348年方国珍在浙江起事(见第一章)。方国珍用他的海盗船队阻截大部分漕运,打败了所有政府对他的讨伐队。别儿怯不花政府试图给他以影响,允许他名义上“投降”,给他以官衔,但方国珍仍然保留着对他的舰队、对他在舟山群岛上近海基地的控制以及阻截漕运的主动权。

对别儿怯不花的领导进行了长达一年之久的批判以后,脱脱于1349年8月又掌了权,这一次又得到了皇帝妥懽贴睦尔的积极支持。政府对待方国珍的态度暂时还没有改变,虽然脱脱是利用这个问题把别儿怯不花弄下台去的。可是,脱脱的基本政策是绕过方国珍问题而重新恢复和完成大运河的改建计划。时局当时不很顺当,因为淮河地区从1344年起就灾祸频仍,但是显然必须有所作为;而且连保守的反对派也开始赞成重建大运河了。

在1351年4月,脱脱最后认为自己够强大了,能够宣布他自己的更全面的计划来完成这个任务。自此以后直到12月,从淮河地区征调了2万名军队和15万名平民来筑堤和挖泥,工程的指导者是杰出的水利专家贾鲁。这一次他们的努力成功了:黄河新道被固定在山东半岛之北,充满淤泥的大运河段或者加以疏浚,或者绕道而过。批评脱脱的保守派人士指出,如果这么多农民集中起来施工,怕有出现民众叛乱之虞,特别在一个以反王朝骚乱的中心著称的地区更是如此。果然不幸被他们言中。叛乱军队趁机在淮河流域煽动起了大批附和的群众。他们以红巾为号,因而称为红巾军,或者也称香军,这名称是从他们的有佛教渊源的民间宗教礼仪中得来的。

在最初,元王朝的正规军在数量上处于劣势,而且它们的带兵官也被红巾军的规模和凶猛所震慑。即使如此,如果他们能够保住州城,他们还是可能对付得了这场叛乱的。在这里,元朝一贯的政策是让城墙倾圮,对那些原来被攻破了的城墙缺口也不再修复,这就使他们吃尽了苦头。一时间叛军所向无敌,攻取了一个又一个城池。1352年,湖广地区的南方天完红巾军向西进军,攻取了武昌、汉阳及其上游的其他城市;另一支部队攻占了从九江开始的江西中部的大部分地方,只把省城龙兴(南昌)留在元军手里。刘福通的军队横行于河南南部。彭大和赵均用起事于江苏北部的沛,并夺取了徐州,从而截断了大运河的航路。到了1352年末,原来受白莲教地下活动影响的地区也有了叛乱,并且使中央政府失去了控制。虽然白莲教运动没有能够把它的暂时胜利转变为一个稳固的根据地,使之与元王朝分庭抗礼,但到最后,那些以重新设防的州城为基础而再建的地方上的控制并没有使元朝受益,它们反而为形形色色地区性政权提供了基础——这些地区性政权要么誓死与元朝为敌,要么只是对元朝名义上表示忠顺。

除了白莲教的叛乱本身以外,在14世纪50年代之初,另外有两种军事化形式在华南的骚乱中出现。一是与白莲教本无瓜葛的地方上的不满分子借此时机搞叛乱;一是地方上占统治地位的力量——包括汉族文人精英在内——举办民兵组织来保卫家乡,反抗叛乱。实际上,这第二种军事化形式有发展成为主要的叛乱活动的倾向,因此它更促进了元帝国的四分五裂。

在叛乱分子取得初步胜利后,新组成的元军能够打败叛乱运动,并把它们的大多数平息下去。1353年,元军收复了杭州以及浙江和江西的一些次要府城。其他的元军收复了蕲水、武昌和汉阳,从而把徐寿辉和天完军的领导变成了湖北乡下的流窜队伍。华北平原原来的红巾军运动也受到挫折,最后他们丢了一切地盘,只剩下首府,即位于安徽西北端的毫州。

取得这些战果的新元军主要是由汉人组成,但招募者和带兵官最初主要是久住中国农村中的蒙古人和色目人,还有他们的汉族合作者。汉族文人精英分子认为自己必须支持王朝来反对红巾军等运动,但是,他们的支持是被动的和三心二意的。这些新的非正规军的带兵官们如果打了胜仗就有奖,如果打了败仗可以不受罚;这和王朝的正规军官大不相同,后者在吃了败仗之后就等待受处分。亲元军队中间的地方分裂倾向的危险已暂时有所抵消,因为此时脱脱自己成功地掌握了这支新军,其中许多部队是由他的亲属和亲信带领的。

脱脱本人率军对付主要的目标,即力图恢复大运河。1352年10月,他收复了徐州,彭大和赵均用都漏了网,南逃到濠州,在这里他们的活动终于与起兵初期阶段的朱元璋会合在一起。脱脱花了1353年一整年时间来招兵买马和重建他的军队,并恢复了他的日常政务活动。1354年末,他移师去攻打张士诚。几个星期之后脱脱把张士诚围在高邮城内,想把他活活地饿死。王朝的部队做好准备要给叛乱运动以致命的一击了。[1]

以维护秩序和治安为目的的自发的地方武装,已经成为对于红巾军叛乱的爆发的广泛反应。在安徽中部的一个城市——濠州(凤阳),由于这里是明代开国之君起作用的地方,所以这里的反应超出了地方性质。1352年春天,郭子兴、孙德崖和其他三个人一起,在得到地方精英的支持下纠集了民兵,并控制了城市。徐州的白莲教叛乱领袖彭大和赵均用为了逃避脱脱的攻势(而且又彼此不和)投奔他们,在元政府看来,他们的到来使得濠州更清楚地同红巾军的总运动合流了。郭子兴依附彭大,他的其余四个同伴则奉赵均用为领袖。许多城市被这种不稳定的军事联盟所统治,这在1368年以前是屡见不鲜的事。

1352年4月15日,像第一章已叙述过的那样,朱元璋来到了濠州。朱元璋招募了一支由24名童年伙伴组成的部队,后来这些人都成了明军的重要带兵将领。到了1353年初,朱元璋把他的这支部队扩充到700人,他变成了郭子兴最忠诚的部将。

朱元璋的早期生涯足以显示出那时全中国组建军队过程中较低一级的情况,他只是因为没有多少亲属而显得与众不同。那时的军队在下层领导中靠家属关系维系在一起,而在中、上层领导中则靠带兵官同他们的直属上司和下级的忠诚与信任来维系团结。如果这种个人关系变得紧张或者破裂,那么,下级就会带着队伍跑掉。因此,军事计划不得不处理自己队伍中和敌军中的基本的政治关系,就像处理狭义上的军事问题一样。基层的军事指挥权逐渐成为世袭的,而重要的军事头目们在别的大部队来投奔时就以提升自己的亲属和原来的最信赖的伙伴来统一自己部队。

彭大和赵均用的对峙最后变成了濠州领导集团内部的公开战斗。郭子兴被赵均用和孙德崖绑架,并被拘禁起来。当朱元璋返回城里时,他和郭子兴的儿子们一起袭击了孙德崖的家,放出了郭子兴。结果是郭子兴更加倚靠朱元璋了。元军在1352—1353年对该城封锁了几个月,这期间濠州的领袖们才被迫暂时停止了彼此间的争吵。

在元军征讨叛军的大背景下,脱脱的反击取得了胜利,到了1354年12月高邮陷落在即。脱脱让该城困饿而不马上攻克它,因而使朝廷中的政敌趁机以他延误军机之罪进行弹劾。1355年1月,一道诏旨送到了脱脱的总部。他被免除一切职务,他的军队也拨归其他将领指挥。他的下属劝他搞叛乱,但是脱脱还是服从了皇帝的命令。围困高邮的军队像脱脱的整个新征募的庞大军队那样,马上四分五裂。

皇帝为什么要罢脱脱的官,我们只能加以猜测。从1328年以来,元朝的政策靠丞相制定,而妥懽贴睦尔自登极以来似乎接受了这个事实。脱脱曾几乎拥有皇帝所能给予的一切勋爵和荣衔。脱脱已权势迫人,随着叛乱的被镇压,他也会成为鸟尽弓藏的人物。可是,朝廷错就错在误认为,叛乱已经在事实上被平息了。脱脱被罢官以后,元朝甚至不再能控制自己的军队,更不用说去控制余烬复燃的叛乱了。到了1355年底,以自治性质的军事权力为基础的地区性割据变成了当时中国流行的形式。

1357年末张士诚的投诚(见第一章)及投诚的直接后果稳定了他本人的地位。他控制了苏州、杭州和长江以南其他六个人烟稠密的府城。他的权力已扩展到江北,甚至远到山东。根据1393年的人口调查,他原来的领土已注籍的约1030万人。他从元朝接受了很高的荣勋,并答应每年向京师运漕粮11万担。漕粮北运时用的是方国珍的船队,直到1363年为止都是如此,因为张士诚这时跟元政府脱离了关系,而自号吴王(“吴”字在这里姑且用来指称他的政权;这个政权在1357年以后像一个富裕的地区政权那样行事)。张士德是张家已经拥有的这种想象力的源泉,他死之后,张士诚在苏州生活得像一个快乐的王子,不再花大力气去争衡天下。毕竟那时很少有人相信中国会重新统一。他的另一个弟弟张士信成了吴军的统帅(浙江行省左丞相);另外三位将军——李伯升、吕珍和徐义则统领着主要的野战部队,被称为吴的“爪牙”。尽管张士诚如此不积极进取,吴国治下的人民却给了它以很大的军事潜力。吴在政治上也是强大的。张士诚之跟白莲教明显没有瓜葛以及他的投诚,再加上元王朝在它濒临灭亡阶段之大力提倡儒家,使得吴成为中国南方士绅阶层的优先选择。

由于帝国的大部分不是在公开的叛乱之下,就是在张士诚这样的地区性割据者——他们截留地方税收来养自己的兵——的控制之下,元大都只能依赖南方用船运来的漕粮。与在元代漕运体系运输量最高的几年从南方运来的漕粮相比,这个数目是很小的,但由于14世纪50年代的政治的——因而引起财政的——分裂,这些粮食还是异常重要的。元朝廷对于漕运的依赖增加了方国珍地位的重要性。方国珍在1356年长久地控制了浙江沿海的三个府,这里在1393年拥有总人口250万。每一个府城都由他家里的弟侄所统治,而沿海的领土则为继续称霸海上的方国珍的舰队提供基地和新兵。元朝给方国珍的爵位最后升为衢国公和浙江行省左丞。可是,方国珍所以能长期在沿海和水师的势力范围内任职(1348—1368年),实际上是靠中国地方割据的均势与大运河的条件,并不是靠他自己的力量。这在浙江士绅的眼睛中是很清楚的,他们看到他屡叛而屡次爵位高升,这显然是朝廷没有原则的证明。

脱脱的去职也使得长江中游的天完领导集团公开亮了相。到了这时,主要领袖是一个名叫倪文俊的人,他继续承认徐寿辉为傀儡皇帝。1355年,湖北许多地方从元军手下收复,汉阳成了天完政权的首都。到1357年,整个湖南和湖北都被天完所控制。就在那一年,一位名叫明玉珍的领袖率舰队经长江峡谷征服了四川。明玉珍名义上仍效忠徐寿辉,直到徐寿辉死于1360年时为止,但事实上,这是独立的夏国的开始。这个国家统治四川,于1371年被明王朝征服。天完领土的扩张使得以邹普胜为首的原来天完的一班人马不满意倪文俊把持一切地位。为了确保他的地位的安全,倪文俊企图发动政变去抓徐寿辉。但是,倪文俊争权失败了,从汉阳逃走。他在黄州被他所信任的部下陈友谅袭击并刺杀。

陈友谅出身于沔阳的渔家,是活着的五兄弟之一。他粗通文墨,参加叛乱以后曾隶倪文俊为簿掾,这是他的晋身之阶,即当他取得倪文俊的信任之后能够升任部队的指挥官的阶梯。他作为指挥官是很勇敢的,但容易冲动,不愿受管束,而且很残暴。他此时接过了倪文俊所留下的军队,最后得到徐寿辉的承认,而以江西的九江做他的根据地。1357—1359年,陈友谅集中攻打像处于明玉珍那样自治状态下的江西。与此同时,徐寿辉则在汉阳的邹普胜的保护之下进行统治。

陈友谅在1358年攻取了安庆和南昌,其后江西北部和中部诸州府城池或者被攻陷,或者承认他的统治。被派入侵福建的一支部队被陈友定所打败,后者继续争取独霸福建。他想侵入浙江,也以失败告终。到了1359年年中,陈友谅囊括了除江西极南端之外的所有地方,以及湖北东部和安徽的安庆地区。朱元璋和陈友定的领土阻断了他东进之路,但如果向西面发展又可能在天完“帝国”内部公开爆发内战。可是,像后来证明的那样,1360年直至1365年的长江大冲突已在安庆埋下了种子。

安徽中部长江北岸的巢湖的渔村,也在叛乱的初期打过仗。他们的领袖赵普胜(人称“双刀赵”)在这些起事之前就已经是一个秘密会社的领袖,而且他还认识彭莹玉(见第一章)。可是,由于元帝国在开始瓦解,一个叫左君弼的地方军事人物控制了庐州,压迫巢湖的渔民,并诱使他们迁居。有些人就加入了朱元璋的队伍,他们的船只使得朱元璋在1355年渡过了长江。可是,大多数人跟随赵普胜,并向上游航行去参加了陈友谅的部队和南方红巾军的叛乱。夺取了安庆之后,陈友谅让赵普胜在这里指挥。在1358年晚些时候,赵普胜夺取了安徽西南位于长江南岸的池州,企图由此纵横驰骋于安徽南部。这和朱元璋的扩张计划发生了冲突,因此朱元璋派了他最善战的将领徐达来攻打赵普胜。徐达于1359年重新占领了池州。

在陈友谅和朱元璋之间的无人地带被这两个军人完全瓜分了:他们现在拥有共同的边界。朱元璋现在仍然盯着下游,他最初对付张士诚取得了巨大的胜利,以致他还希望征服长江三角洲这一整个人口稠密的地区。陈友谅也眼睛望着下游,望着安徽。他想向这个方向发展,但是他不再信任赵普胜了。1359年9月,陈友谅鼓帆而下到了安庆,当双刀赵在他的旗舰上开会的时候,陈友谅叫自己手下的人杀害了他。巢湖的士兵们闷闷不乐地接受了他们首领被害的事实,被合并到陈友谅的部队之中。

正当此时,由于天完的大部分领土被陈友谅所控制,其他复杂化的发展就停了下来。南昌陷落之后,徐寿辉曾想迁都南昌。陈友谅设法搪塞他。陈友谅和徐寿辉的动机并无史料记载。有人猜想,陈友谅想保持他的行动自由,徐寿辉则是对湖北南部的邹普胜及其支持者有所抱怨。无论如何,徐寿辉是在1359年末出人意外地把汉阳留给了他的卫士和随从,往下游航行而去。陈友谅在九江接待了他,但是等他进了城门以后却把他的卫队拦在城外。徐寿辉被拘禁了起来。陈友谅自称汉王,并胁迫湖南和湖北的其他天完领袖承认他的权力,尽管四川的明玉珍仍置身事外。到了1359年,陈友谅已经控制或者正力图控制的地盘,人口在1363年已逾1400万;他的政权(汉)因此在潜力上比朱元璋(明)或者张士诚(吴)都大。可是,陈友谅在巩固地方政权方面比别人要落后一年或两年,而且他的权力是许多地方军官将领单纯地出于恐惧而勉强地承认的。陈友谅需要不断取得新胜利来使人保持敬畏之心,但这又使他很难把他的广大领土统一于一个号令之下。[2]

中国北方的红巾军(1355—1359年)

脱脱罢官以后元朝军队的瓦解,使得华北平原上的红巾军又重新活动起来。1355年,刘福通在毫州拥韩林儿为复辟的宋朝的皇帝。这个叛乱运动受分崩离析的元朝军事制度中力量还强大的各部分的冲击差不多有两年之久。从实际权力来说,刘福通仍然是红巾军的主要领袖。在1356年1月,由于元军的压力他被迫把宋都向西南迁移了100英里,迁到了安丰(今寿县附近)。到了1357年,元军已无坚强的保卫者可言,因为脱脱的组织已经崩溃,其后14世纪60年代有势力的北方割据者尚需要时间加强他们的地位。在这个间歇期间,红巾军驰骋于华北。刘福通带领他的主力军围困了开封,而其他红巾军则攻占了山东,并侵入了陕西和山西。一支人马北上到元朝京城,焚烧了上都的夏宫,后来又侵入满洲。开封本城在1358年中期陷落,红巾军在开封城内做了一年的宋王朝中兴的美梦。

红巾军之所以取得这些引人注目的胜利,是由于有一段时期的军事真空,又由于元朝故意不修复城垣。红巾军表明他们没有能力建立可以立足的地方的或地区性的政权;这种政权应该在他们的华北平原诸城市以整修了的城垣来加强防御力量,像在华南所出现的情况那样。北方的红巾军过于长久地保持其流寇思想,不大想维护纪律,或建立治安和一个稳定的行政制度。他们特别具有反儒教的宗教根源,这是一个障碍,但可以用维护秩序的公开承诺来克服。朱元璋自己的经历证明了这种可能性,尽管事实上文人阶级是在很晚的时候和半心半意的情况下才接受他的。

1359年,华北平原的红巾军突然瓦解,因为察罕帖木儿新兴的民兵军队给他们以重创。察罕和他的童年朋友李思齐在红巾军发难之后已在河南兴办民兵军队。在1357年红巾军发动主要攻击之后,他们把红巾军逐出了陕西,并且就地加强了他们的权力。1359年,察罕向东推进,通过潼关,又返回了华北平原。夏天,他在战场上打败了刘福通,把他赶进了开封城内。刘福通在开封坚持了三个月,后来在9月份突围,并偕韩林儿和数百名士兵逃往安丰。开封变成了察罕未来扩充地盘的总部。由于察罕的下一个目标是山东,1363年以前宋朝廷得以在安徽西部的一个小小府城安丰苟延一时。可是,1359年以后红巾军帝国仍有一定的重要性,这是因为正在扩张中的朱元璋地区性政权还在名义上归附于它。红巾军已经完成其历史使命,这就是在华北平原取得统治地位,而且在1355—1359年的关键性年代中吸引了元政府的注意力;正是在这个关键年代中长江的诸地区性政权日趋成熟。[3]

朱元璋的兴起

从1353年起,朱元璋在濠州政权内取得了领导权,这使他从前的庇护人郭子兴黯然失色。1355年,即郭子兴死的那一年,朱元璋跨过长江,并且在长江南岸地带征服了一个地区性权力基地。在这个原型的明政权兴起的同时又出现了朱元璋的两个主要对手,即陈友谅和张士诚。虽然保留的史料不比别人更为详细,朱元璋起家的故事在元明之际的各种类型武人的经历中是很有代表性的。

元军对1352—1353年冬季的濠州之围一旦被解除,濠州领导内部重新爆发了内讧。彭大之死使赵均用成了最强有力的领袖;郭子兴和朱元璋从此以后与其余的领导人严重地不和。赵均用带了郭子兴和他的人马东进去淮水攻击盱眙,希望最终能恢复他原先在江苏北部徐州的基地。与此同时,赵均用已派遣朱元璋南下,希望他会毁灭自己,从而使赵均用能刺杀郭子兴。反之,朱元璋夺取了定远,征募那里的降兵入伍,并且继续攻打长江北岸附近的滁州。他此时带的队伍有两万多人。他通过某种方式传话给郭子兴,郭子兴于是从赵均用的军队中抽出他的1万人马,来滁州会合朱元璋。郭子兴是朱元璋的岳丈和老庇护人,而且在红巾军政权的体系中比朱元璋的地位高,但是朱元璋指挥着更多人马。

关系变得紧张起来。朱元璋想更向南推进,并且拿下长江上的和州;像此时的张士诚那样,他也希望离开荒芜的淮河流域,而到江南寻求安全和机会。郭子兴在1355年初同意了这个战略计划,但是他派了他自己的人去攻打和州。朱元璋于是派他的幼年朋友汤和率军赴援;汤和在一场不流血的突然行动中控制了和州。元军进行反击,并封锁和州达三个月之久。在他们撤退之后,朱元璋让当时逃离北方战斗的孙德崖进了和州城。孙德崖是郭子兴在濠州时期的宿敌,所以这个行动增加了郭子兴的不快。郭子兴正死于此时,这可能防止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一场公开的冲突。由于这个时期的军事组织带有世袭的和以家庭为中心的性质,毫州的宋朝朝廷为了对郭子兴的姻兄弟张天佑的访问作出反应,便正式地明确郭子兴的长子为继承人,而以张天佑为第一副手,朱元璋为第二副手。关于第二年的史料,可能是为了有利于朱元璋而作了变动,说朱元璋已在郭子兴死后立即掌握了全军军权。大部分军队事实上由他征募而来,也都听令于他而不顾混乱的红巾军政权的具体的办事程序如何。据称,朱元璋是渡过长江和袭取南京这一关键性决策的负责人。

朱元璋的本意是要弄一支军队过江,在南岸建立起一个地区性根据地,这里在1355年仍一直未受到战火的洗礼。为了做到这一点,他需要一支舰队。巢湖叛军的水师当时受制于左君弼,此人跟湖北的天完叛军联合在一起,而且控制了安徽中部的庐州地区。巢湖水军的俞通海于1355年7月初来和州拜访了朱元璋,朱元璋也冒着一定的生命危险去回访了他。当舰队离开巢湖的时候,多数船只跟随了赵普胜(双刀赵):此人最终投奔了陈友谅,并在1359年在安庆被害。但是,也有相当数量的船只由俞、廖两家率领,投奔了和州的朱元璋。

7月末,这支水陆联合军队离开了和州,渡长江,在采石登陆。他们向南进发,夺取了太平城(今当涂)。元军的地方指挥官陈野先企图夺回太平城,但他本人被俘,并向朱元璋投诚。两个月以后,郭子兴的长子及其忠诚的追随者和陈野先的军队一起拔营去攻打南京。陈野先在关键时刻出卖了他们,郭子兴的儿子及姻兄弟均被杀,而陈野先本人不久也被神秘地杀害。朱元璋在这次战役中所起的作用不清楚,但其结果是加强了他的权力。

郭子兴的长子和继承人同郭子兴的姻兄弟张天佑——即毫州宋朝廷官制中的副元帅,此时已双双死去。此后不久,朱元璋以破坏军纪罪处死了郭子兴的次子。这种种事态的发展提高了朱元璋在他的军队中的权力,但是直到1363年大胜利之后,他才感到他的将领们的挑战对他已没有威胁了。他的大多数将领仍然矢忠于韩林儿,效忠于红巾军运动的宗教约言,甚至在1363年以后也是这样。朱元璋必须步步小心谨慎。与此同时,他从太平地区扩充了他所控制的地盘。1356年3月,他的军队在采石打败了蛮子海牙的元军长江舟师。朱元璋认为此时他已强大到能再次试图攻打南京了。当他的军队到达南京近郊时,蒙军指挥官陈兆先(他是从已故之叔陈野先手中继承军权的)率3.6万人投降。南京戍军不足,此时很难防守,只经过一天的激战,朱元璋的军队便在4月10日冲进了城内。大部分守军投降。朱元璋把此城由集庆改名为应天府,此名称一直通用于至明、清两代(从此时起,朱元璋的政权将称为“明”,虽然它要到1368年才正式定它为国号)。

南京曾经是一个帝王古都:它是220年到589年统治中国南方的六朝和十国时代的南唐作行将终结的帝王梦之地,其统治地区的人口密度不如以苏州和杭州为中心的地区,它的战略位置也不像附近的扬州那样令人满意。它的北面和西面为长江,它的东面有俯瞰城内的紫金山,襟带江山,形势险要,因此它赢得了一个艰难时期的强大要塞的美名。3世纪初年,曹操和其他北方统治者曾经常扎营于长江北岸,但南京总是能逃过陷于敌手的命运。南京在14世纪有50万人口,因此它是一个很大的战利品,使得朱元璋在表面上给人印象深刻的红巾军帝国内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4]

中国从前从未被以南京地区为基础的力量所征服过,但是,朱元璋在1356年却没有什么理由把问题看得这么远。元王朝的前江南御史台变成了他作为江南行中书省首脑的官邸。他开始以他自己的权力来任命和提升文武官员,班爵禄,赐官印,但他在1367年以前还是用的红巾军正朔。7月28日,他又建立了行中书省和行枢密院:他自任他的行省大小的政权里面这两个文、武机关的首脑。可是,这时明行政机构的大部分还是军事性质的。朱元璋的军队现在已接近10万人员的大关;他的二十几位原来的伙伴以及数目较小一些的巢湖领袖,都纷纷晋升为方面军的将领。这些方面军称为“翼”,是仿照元朝非正规军的标准编制。南京自己军队的组成有八个翼,而在其他每一个被攻克的府城通常都有另一个翼。它们的元帅这时全面行使军政大权。[5]

在1356年的其余时间和1357年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里,明政权向苏州扩充,打击了张士诚的领土野心。明军夺取了镇江、常州、长兴、江阴和常熟,最后夺取了扬州。徐达指挥了其中大多数战役。明军在长江三角洲的扩张以夺取扬州告一段落。从这时起直到1366年的明军大反攻为止,明和吴两国之间在江苏的边界一直比较稳定,双方都深沟高垒,重兵把守,无论何时都能够抵御敌方的围城战役。

安徽南部和浙江仍然是有待征服。朱元璋在1357年5月12日亲自统军攻占了宁国。据称,在这次战斗中有10万敌军投降,并加入了明军。三个月以后,明军由胡大海带领攻占了徽州;在11月13日,常遇春又攻占了池州。池州之捷是导致朱元璋和陈友谅准备大战的一系列事件的开端,但是就此时而言,明军已经赢得了对于安徽南部的控制权。

1358年,胡大海全权率军去征讨浙江。邓俞攻占了严州。胡大海的主力在11月份封锁了金华这个内陆的主要城市,金华一直坚持到1359年1月。朱元璋于1359年11月亲自来金华统兵,于12月成立了浙东行中书省。1359年12月3日,胡大海从元军石抹宜孙手中夺取了处州。这样就在元帝国的后继诸国中间完成了分割浙江的形势。明军这时不得不满足于占有四个比较贫困的内陆的府,另外四个北部沿海的富饶的府则仍在张士诚紧紧控制之下,虽然明军的将领常遇春曾企图突袭杭州,但未成功。方国珍和他的舰队继续控制着浙江的东部海岸。

到1360年伊始,朱元璋的明政权拥有江苏的一部分、长江以南的整个安徽,再加上浙江内陆部分。这些领土在1363年约拥有人口780万;但张士诚的吴和陈友谅的汉在潜力上都比他大。在1360年以前,长江流域的几个主要政权都以打击元朝的非正规军和一城一地的地方势力(像开始时的濠州政权那样)来扩张自己的地盘。一般说来,元朝的地方势力彼此不能合力同心,因此不能阻止这三个大军事头目滚雪球般的扩张行为。可是,1360年以后,在中国南方没有一个政权能够再进行这样的扩张了。汉、明和吴之间已把三峡以下长江流域的盆地瓜分完了。中国南方所余的大部分地方则受制于一些较小的地方割据者,例如上面已经提到的方国珍和明玉珍(四川),以及陈友定(福建),广州地区的何真和云南的蒙古王公把匝刺瓦尔密——这后面三个人都是元朝的忠实干将。这五个人主要建立了行省级的政权,其力量不足与那些大的政权争衡,但能靠努力作战来保卫自己的领土。每一个小一些的政权都坚不可摧,除非某一个大政权倾全力来征战,但这又会遭到其他两个大政权之忌而不被容许。这三个大政权的人口对比也使得其中的一个更不可能摧毁另外两个。中国这时似乎朝着能使人联想起10世纪时的情况发展,那时在南方是地方割据的均势局面,北方的军阀们则在为争夺帝号而战。

明—汉之战,1360—1363年

明—汉战争的决战高潮从1360年延续到1363年,它打破了长江流域的均势。朱元璋出乎意料的胜利使他能吞并陈友谅的领土,并收编了他余下的人马。这就使得明军有了数量上的优势以制胜吴,并在灭吴之后使明军能在1368年迅速地向四面八方扩张。除此之外,朱元璋于1363年在鄱阳湖的决定性胜利使他有了他需要的威望和崇高形象来克服他自己政权内部的离心倾向,而这种倾向是当时全中国军人性格的特点。因此,朱元璋必须率领他的军队在一场主要出于军事考虑的斗争中取得胜利(但是这场斗争也解决了红巾军两个继承人之间的争端),从而使拥有明确制度和政策的明帝国得以建立。他的主要对手陈友谅也受到种种类似的约束。

自从1351年的叛乱爆发以后,军事争夺的条件大大起了变化。从社会上和组织上来说,1360年及其以后各地的军队仍然是前此时期被迫离乡背井的农民,但是在作战上他们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到了1360年,城垣已经普遍修复,要攻克一座城池只有靠长期的封锁或伤亡很大的攻势才行。城池——特别是那些州府城池或建制更高的城池——仍然是主要的军事目标。每一座城池都统治着它四周的乡村,在这个时期,仅仅依托农村的部队必然被驱来赶去,弄得疲惫不堪乃至毁灭,除非他们能夺取一座城市为根据地。然而,不管是围城还是野战,正在运用大部队进行,而他们的运输和供应的最方便的方式莫如利用长江纵横交错的水路上的船只。渔民和其他浮家泛宅的社团在起义爆发时起过很重要的作用。到了1360年,真正的战斗舰队发展起来了。它们不仅运送军队去围城,也彼此在水上打仗,不让敌人取得水上通道。[6]

1360年陈友谅袭击南京

1360年陈友谅把他个人的内陆水军拿来做赌本(这水军是他个人权力所系的命根子),企图拿下南京,一举摧毁朱元璋的势力。根据史料中的暗示,陈友谅是鲁莽地进行攻击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陈友谅在他的同时代人中是最能认识内陆水军的潜力的;迅速地移动部队,搞战略性的突然袭击,是使用他的强大得多的内河舰队的最好的办法。对于陈友谅来说不幸的是,他在南京中了埋伏,使他损失了很多士兵和大部分船只。朱元璋通过夺取陈友谅的一支完整的舰队而扩大了自己的水师,这就使得他在此后的两年中主宰着长江中游的水域。其经过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陈友谅在害死了赵普胜以后,便马上做好准备要向东扩张,侵入安徽南部的明政权的领土。明军的间谍使南京对陈友谅的动向了如指掌。据猜测,这些谍报分子就是来自那些不满于赵普胜被杀的巢湖分遣舰队中的人,否则就不好解释为什么明军的谍报在1360年总是那么详尽无遗,而在后来又是那么的不灵。当明军在常遇春带领下攻克池州的时候(1359年11月),陈友谅计划来一次突袭以收复它。朱元璋得知这消息后派徐达前往池州,并命常遇春放弃他在杭州前面的炫耀武力的行动(这次行动已持续三个月而毫无结果)去与徐达会合。这两位明军将领伏击了入侵者,并捉了3000名俘虏,常遇春杀了他们的大多数人,并派回少数几个人去向陈友谅报告军情。

这个报告激怒了陈友谅,促使他要用手头的部队去攻打明军。它拥有10万人马,是一支很大的部队,但没有超过明的南京军队,而且它只代表陈友谅领土上整个军事潜力的一部分。陈友谅的舰队向下游行驶,于1360年6月11日抵达太平。指挥3000名守军的明军将领花云拒不投降。陈友谅的士兵面对城垣进攻了三天,都无成效。于是陈友谅想用他舰队中的更大船只来突击面江的城墙:即叫他的士兵从高高的船尾去攀登城墙。只要攀上了城墙,他们就能轻易地制服弱小的明方守军。花云被俘,但拒绝降顺,壮烈牺牲。陈友谅得意于他的胜利,认为这种战法可通用于整个长江水域。他继续往下游航行,于6月16日命令他的舰队停泊在采石码头,这里是明军在1355年过江的地方。他在这里把天完的傀儡皇帝徐寿辉打死,自己称帝,建立汉王朝。登极的仪式是在一个特地为此征用的庙宇的庭院中举行的,但被一场夏季暴雨所打断。新皇帝派了一个使节去见张士诚,请他从背后夹击南京;陈友谅则准备自己率舰开往南京。

明军领袖获悉太平已于6月18日失陷。他们的士兵固然和汉军的士兵一样多,但他们的水军只有人家的十分之一,从1355年以来他们的大多数扩张都在陆上进行。汉军能够在江上随意航行,攻打像太平那样的沿江城市,其中包括扬州(运河上的江北城市)、镇江和江阴(靠近吴的边界)。如果明军在陆地上追击他们,明军就要冒消耗力量和遭受汉军攻击的危险。朱元璋的将领们提出了孤注一掷的建议:有人建议陆上进军太平,另有人建议放弃南京,坚守城东的紫金山。

朱元璋否决了这些建议而实施李善长和康茂才所拟的一个计划,其中包括把陈友谅诱上岸来,引他进入预定地点,设伏打他。康茂才在1356年投降朱元璋以前曾在陈友谅军中服过役。他有一个做两面间谍的仆人:此人一面向陈友谅报告军情,一面又把汉军的动态带回到明营。很显然,他只忠于康茂才。康茂才利用他带信给陈友谅说他将倒戈,并将把从长江到南京西城墙的三叉江上的木制江东桥挪开,让陈友谅的水军经过秦淮河直抵南京城墙之下。这仆人带回了陈友谅的口头允诺,据史料说,朱元璋为此命令李善长连夜重造了一座石桥。这样,朱元璋就有意地破坏了他自己的计划,但是他已经算计出了陈友谅在康茂才如果不倒戈时的应变计划,因而这就使得有可能进行一次更具决定意义的伏击。

朱元璋预先在大胜关埋伏了杨靖,在江东桥埋伏了康茂才,在新河河口埋伏了赵德胜:这三支人马是防止汉舰通过沿南京西面城墙流到长江的那些狭窄的河港网络驶抵南京城墙。他们把些尖头的“莲花”桩打到岸上,防止敌船运兵登陆。当江东桥的埋伏正在实施的时候,陈友谅的幼弟陈友仁已经统帅一万人马往下游驶来。他在新河口之北的龙湾登陆,袭击并俘获了驻守在城正北方的邵荣的明军。他于是竖起了栅栏,等待大军的到来。

龙湾是比江东桥好得多的一个伏击的地方,因为龙湾和新河之间的一片开阔地可以使大多数汉军上岸,而设伏的明军仍能借平原之北的石灰山作屏蔽,如果进行得顺利,随时可以在后面打击汉军,还可以切断它与长江的联系。朱元璋的如意算盘是,如果康茂才的倒戈没有兑现,陈友谅会在龙湾上岸。他派了常遇春带三万人去石灰山静候伏击,让徐达兵团等在南京的南城外面,如果必要他从这里可以驰援杨靖和康茂才,然后朱元璋自己带领预备队驻扎在城墙西北处当时称为卢龙山(人们通常称为狮子山)的地方,他在这里俯瞰长江和整个战区。朱元璋下令,挥动红旗表示敌军的到来,从他的卢龙山驻地挥动黄旗时则是命令石灰山的部队出击。明军水军被派往下游,陆军则到达指定地点,等待天亮。

地图3 南京及其近郭形势

6月23日晨,陈友谅率舰队向下游行驶,攻打大胜关。这里的港汊因太窄而不能用,特别是在对付杨靖的坚强抵抗时更是这样。陈友谅突然停止行动,向江东桥驶去。他看到这桥是石头的,康茂才也没有来接应他。他怕江东桥这里有埋伏,就向长江返航,并直驶龙湾。汉军在龙湾弃舟登陆,在平原上整队。朱元璋在卢龙山顶上把他们看得一清二楚。他命令他的士兵吃好喝好和休息好,准备战斗。

下午的天气闷热不堪。当一阵雷雨袭来时,朱元璋挥动红旗,让他的军队向北跨过平原,直指汉军栅栏。汉军的反应是向他们开过来,离开了长江。陈友谅正在抓住另一支貌似孤立的明军部队不放。当暴雨停止的时候,朱元璋命令击鼓进攻,然后又命令举起黄旗。朱元璋和冯胜的军队攻进汉军后卫,迅速打赢了这一仗。汉军阵线七零八落,它的士兵纷纷逃命。那些逃到江边的兵卒发现已经退潮,他们的许多船只已搁浅在泥滩上。

明军因此俘获了100艘大船和数百条小船,可能占汉军舰队的半数以上。这些船只使明军在1361年和1362年的长江战争中稍占优势。陈友谅及其大多数人马挤进那些能够开动的小船上逃命。他们多数人逃到九江,尽管有明军跟踪追击。汉军在战场上留下了2万具尸体,7000名俘虏,这些俘虏多数人是赵普胜的部下,他们都高兴地又同朱元璋部下的老战友们会合在一起了。陈友谅在江西的地位因他的失败和他个人部队的损失而发生动摇。主动权转到了明军手里。在龙湾战斗尚在进行的时候,胡大海从浙江进犯江西,夺取并守住了广信府府城。这个行动打开了明军在陆路攻占江西全境的前景。

朱元璋企图征服江西(1361—1362年)

朱元璋由于仍在全神贯注于同张士诚的长期冲突,他一直等候到了1361年年中才试图利用1360年对陈友谅的胜利。1361年朱元璋向长江上游进军,胜利地把陈友谅赶出了九江,并封锁了他在武昌的残余部队。朱元璋于是用1361—1362年的冬天降服了江西各城池。如果吞并全江西,就会使得朱元璋在力量对比上极占优势。可是,朱元璋很失策。他在江西完全到手之前离开了南昌,因此他只能调回武昌地区的部队来镇压随后出现的叛乱。当他离开南京的时候,浙江爆发了叛乱,接着在他的最高级指挥官中发生了叛逆事件。其结果是陈友谅得以有时间放手重新武装,并进攻摇摇欲坠的明政权。

陈友谅在回到九江以后,胜利地重建了他的权力,但是由于他的失败,他的威望大不如前。朱元璋也正在这时回过头来专心应付吴军。他在江西留下来的兵力却不足以瓦解汉政权。胡大海任命他的养子胡德济为广信府同佥,他们父子两人击退了汉军想重新夺取此城的企图。邓俞促使江西中部的浮梁县城叛而投明,但其他州府城池未起而效尤,它们的领袖们仍然忠于陈友谅,虽然他们在1360年和1361年并未给他以任何支持。到了1361年年中,情况已经变得很明显:除非明军主力大举进犯,这些城市是不会投降的。后来,在1361年8月24日,汉军方面的将军张定边以突袭手段重占安庆。明军巢湖将佥院赵仲中逃往南京,朱元璋杀了他,把他的职务和他的巢湖部下转交给了他的弟弟赵庸。以前龙湾战斗的结果之一是安庆落到了明军之手。它再次被对方夺去则是一个严重的挫折,这件事最后使得朱元璋相信,尽管在明军远离南京在外作战之际有吴军进攻的危险,明军也必须全力进攻汉军。

1361年9月11日,朱元璋率水军从南京起航溯江而上。他们于19日抵达安庆,并摧毁或俘获了停泊在那里的船只。他们没有拿下城来,但是他们绕过了它,继续上驶,并于23日到达鄱阳湖的入口处——湖口。明舰到来的消息使得本来摇摇欲坠的汉政权更加震动不已。在航程的中途,两名汉军将领丁普郎和傅友德率他们的舰队投奔明军。汉军巡逻艇发现了在湖口外的明军舰队,把消息及时带到了九江,使陈友谅能部署自己的水军迎战。占优势的明水军从两侧包围汉军阵线;在损失了100多艘大小战船后,陈友谅把船只撤退到九江以南湖内的天然良港中去。那天夜里,他又叫士兵们上船,再次出航,躲过了敌舰的耳目。他溯江而上至武昌;在这里他的权力仍然是未受到挑战的。

次日,明军从江面上猛攻九江城垣,利用架在船尾上的云梯。拥有这种装备的这种船只可能本来是陈友谅的,并且是在头一年攻打太平时就已经这样装备起来了的。朱元璋于是派徐达带领一支舰队去追赶陈友谅。徐达没有能阻止陈友谅到达武昌,因此抛锚于汉阳城外,他攻城,但没有拿下汉阳。可是,他利用这种形势一直封锁陈友谅到1362年4月。

朱元璋自己在九江督率主力部队,他同时发动了一场基本上是政治的攻势,想迫使江西各州府城池投诚。到了10月2日,南康、饶州和建昌都派了使节来表示拥戴明政权,湖北东部也有三个城市已经这样办了。朱元璋这时不想把他自己的军队放在这些城市,因为那样就会不利于其他人投降。他继续谈判,想让南昌这个省会和重要城市投顺。等待政策变得越来越危险了,张士诚最后有了活动的迹象,派兵包围了太湖东南边的长兴,使常遇春于12月不得不被派去救援。明军一方面要阻住张士诚,一方面要牵制陈友谅,同时还要拿下江西。他们的战线确实拉得太长,太危险了。

当邓俞于12月9日攻占了抚州(今临川,距江西的南昌东南仅60英里)的时候,汉军驻南昌的总指挥官、行省丞相胡美最后请求议和。他的主要要求是:他的部队参加明军,但必须保持原建制,由他自己统率。朱元璋允许他保留他的大部分军队,条件是要他放弃南昌,在明军主力部队中服役。胡美同意了这个条件,他后来在明朝被封了爵位,但是他没有能够说服他所有的部下。1362年2月10日,朱元璋把明军主力开进了南昌。在下个月,袁州、吉安和江西的另外几个小城市也都效顺了明政权。

由于占领了九江和南昌,朱元璋实际上接过了陈友谅原先在江西的主宰地位,也接过了这个政权的一切包袱。其他府城的同佥都是天完叛乱以后地方军事化过程的产物。当每一个同佥“投降”以后,他就被委以管理这个城市及其附属之县,不然就不能再有归降者了。这种对待降者的办法确实保证了他们能熬过任何一次危机,例如在1361年和1363年就是这样。朱元璋此时还不够强大,没有多少时间在他的主力军和各城市戍军之间强制执行军队的改组,而这是统一明军和由中央控制府城所必须做的事。他已经离开南京太久了。1362年3月11日他开始返航。当他行驶于江面上的时候,他的权力正濒于崩溃。

早在1361年12月24日,常遇春已经解除了吴将李伯升对长兴的包围,并在此后已返回南京。吴军再一次蛰伏起来,浙江内陆被明将胡大海攻占后似乎牢牢地掌握在他手中。可是,杨完者手下的苗族非正规军变得极其不安分了,其原因不见于史料,但它似乎影响了整个苗族的军队。在明军攻取浙江之前这些军队就在元军中服役,他们多半戍守在金华和处州。当朱元璋远在长江上游之时,苗军就互通消息,准备一致行动,参加叛乱。1362年3月3日,金华的苗军开始叛乱,并杀死了胡大海;四天以后,处州的苗军也叛变,杀死了城防守将耿再成。叛军可能是受吴军的煽动,在四个府城有两个已落入叛军手中的情况下,明军在浙江的整个地位已是岌岌可危了。

一回到南京,朱元璋于3月16日任命他的外甥、当时任严州府城防守将的李文忠为浙江明军大都督。李文忠马上夺回了金华,但是苗军从金华逃走,投向了张士诚的部队。张士诚派他的兄弟张士信统大军攻打明军的外围堡垒诸全。既要抗拒入侵,又要对付叛乱,李文忠为此用了很大心计。朱元璋已派邵荣带兵去收复处州;李文忠不可能期待从南京得到增援了。尽管邵荣在龙湾战斗中失利,他仍是明军最高将领,其地位甚至在徐达和常遇春之上。李文忠于是放出风声说,号称难以对付的邵荣正来救援诸全,但实际上他派胡德济带领他的广信军驰援。当后者开到诸全时,张士信和他的人马被一股宣传声势扰乱了军心,致使他们很容易地被守军和援军的联合攻势所打败。与此同时,邵荣收复了处州。

在浙江被逐步绥靖的时候,江西的战火却越烧越旺。朱元璋曾经给邓俞留下不多的兵力守卫南昌,而把大部分降军带回了南京。他曾经下令胡美的两员下级军官——祝宗和康泰——带着他们的队伍去上游增援汉阳城外的徐达。只是在明军主力部队离开了南昌以后,朱元璋才发现祝宗和康泰始终反对胡美的投降,并且计划搞叛乱。这两名将官在江上游弋,4月12日傍晚他们的水军来到南昌城墙边。他们突袭了守军,用大炮摧毁了新城门,并洗劫了这座城市。邓俞只身逃到了南京。朱元璋只得让陈友谅在湖北和湖南重建他的权力,以使明军能恢复在江西的地位。他命令徐达放弃对武昌的封锁,向下游行驶。5月13日,徐达收回了南昌。与此同时,常遇春修复了安庆城垣,把它再度置于明军控制之下。安庆可以屏障明军的心脏地带,挡住汉军再度发起的进攻,但是,如果明军想最终确实控制江西的资源,他们必须加强对南昌的控制。朱元璋任命他的另一名侥幸活下来的侄儿朱文正总统南昌城守,而以邓俞为副。守军增加了人数,城墙得到了加强,并从江边往后挪了一段地,使城墙不能从船上攀登。

如果不是邵荣在仲夏的叛逆行为,早在1362年朱元璋可能会冒另一次与汉军作战的危险。虽然邵荣也是朱元璋起事时的老伙伴,在明军将领中也身居高位,但他在见于史籍的有名战役中并非赫赫有名。他从苗人手中收复处州是他几年来第一次独立作战的战果。当他的战功未被承认时,他增长了不满情绪,并与另一胸怀不满的将领赵继祖密谋发动政变。按这两位密谋者的计划,当明军于8月3日回师南京时,在一次阅兵以后,把他们的队伍安排在行军纵队的前面。他们打算,在他们的队伍随朱元璋进城以后便关上和守住城门,乘混乱之机杀害他。这个阴谋失败了。一面旗帜被风吹起,卷住了朱元璋的身体,这个预兆使得他从另一个城门进了城。情报员后来揭发了这一阴谋,邵荣和赵继祖被逮捕,并被处以死刑。后来朱元璋有些犹豫,他征询了其他将军的意见,常遇春直抒己见,坚持把邵荣和赵继祖处死,结果就这样执行了。可是,这个事件的结果是使得朱元璋在以后一年多的时间中要依靠高级将领自由发表意见办事了。

1363年的鄱阳湖之战

陈友谅又调集了一支新舰队,于1363年再次展开攻势,企图像1360年那样从江上攻取明军领土。但事与愿违,陈友谅因围困南昌三个月而深陷泥潭,他在一场主要在江西鄱阳湖的水战中被摧毁了。朱元璋在这里的胜利是他将要掌握政权的关键性转折点;他以后再也没有遇到过与他相匹敌或更高明的对手了。鄱阳湖之役以后朱元璋夺取了江西和湖广,这使得他拥有的人员数量满足了他打败张士诚的需要,而吞并了张士诚的土地以后又使得明军能在1367年及其以后迅速扩张其势力。

像我们在上面看到的那样,到1362年末,叛逆和叛乱曾使明军失去了因1360年胜利而获得的主动权,并且危及1361年所取得的战果。在明军尚不知情的情况下,陈友谅正在武昌调集他的无敌舰队,张士诚的活动也日益咄咄逼人。朱元璋视野内唯一光明的地方是华北:1362年7月6日察罕帖木儿被刺以后,那里又一次陷入了混乱。察罕之被害意味着,迟至1363年,元朝勤王军方面再也没有足够的联合力量能够摧毁明方的军队了。

那一年刚开始便有吴军突袭红巾军运动对它有感情的中心之举。1363年2月16日,作为吴的三位野战军指挥官之一的同佥吕珍突入安丰,杀死了它的实际统治者刘福通,并俘虏了傀儡“宋”帝韩林儿。整个宋帝国这时已经成为明政权,不过加上了安徽—河南边界上这一片人烟稀少地区中的这一个不起眼的小城而已。朱元璋的追随者此时包括一些有影响的人士,他们希望明军和红巾军要拉开一点距离。这些人士中有著名的刘基及其浙江同乡文人学士。这些人此时刺耳地和有理有据地说出他们的主要是从军事上考虑而不是从文化思想上考虑的反对意见,即明军不应该分兵去再占安丰。但是,明军中仍有很多人崇敬韩林儿,这就使得救援工作成为必不可免的了。

3月份,朱元璋率明军主力北上安丰。徐达和常遇春攻城,赶走了吕珍,总算救出了韩林儿。朱元璋随即带兵回南京,安丰成了一座空城,由元军占领。但不幸的是,战斗并未结束。1355年曾经从家乡把巢湖分遣队赶走的庐州军头目左君弼曾派过一支人马来帮助吕珍的入侵。明军将领们坚持必须给他以惩罚,朱元璋未能说服他们,尽管有刘基犀利的反驳言论也枉费口舌。结果是,徐达和常遇春用了1363年4月到8月这几个月的时间徒劳无功地围困了庐州府城,而陈友谅却未受干扰地执行了侵犯江西的计划。

陈友谅动员了湖北和湖南的所有丁壮,建立了一支新水军。史料上没有交代他是怎样完成这些事情的,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出,徐达撤走他的封锁部队帮了陈友谅的忙,因此他能在对明军保密的情况下进行他的准备工作。他的舰队的主力拥有漆成红色的三层甲板的大战船,上有掩护弓箭手的包铁塔楼,它们的船尾高得可以爬上任何城墙。有一件材料说,每一只这种战船可载两三千人。它们还附有各种各样的大小船只。陈友谅的个人行动作风是一贯强调他在主力部队中的个人领导形象,他此时孤注一掷地创建了这样一支大舰队,使之足以在任何情况下克敌制胜,但是它的失败也意味着他无可避免地要丧失他的根据地。

陈友谅把他的军队及其家属、马匹和供给全都放到了船上,在春汛时他开始顺流而下。史料说他带有60万人马,大概此数之一半较为可信。汉军的无敌舰队现在与明军主力相比,舰只大得多,数量和人员也多得多。陈友谅的计划是要求多次重现1360年太平之役的胜利,他将从船尾上突袭这些沿江府城。1363年6月5日,汉军舰队出现在南昌水面上。如果南昌陷落,陈友谅就有理由希望江西的各地城防守将(他们多数人原来是拥戴他的)会回心转意,重新回到他的麾下。这种发展会重现1359年末的领土形势;从他在湖广的措施来看,在他再次进军明军之前,这一次他大概已经不遗余力地调动了江西所有的军事潜力。

南昌面江的城墙在1362年经过改建,使得他不可能从船上袭击来夺取该城,从而打乱了陈友谅的时间表。他被迫封锁南昌,改用常规的攻击方式。明军的守军打退了所有汉军的攻击,显然给了攻击者以重创,而且用出击方式给以进一步的打击。6月9日,汉军破坏了一段长300多英尺的城墙,但邓俞的士兵用火力击退了他们,同时在被毁的那一段城墙之后又建了一段半圆形工事。6月19日明军出击,打垮了陈友谅对新城门的一次进攻。6月24日,对水门的攻击无功而返。围城还在继续时,季节性的江湖低潮时期即将到来,战略主动权正从陈友谅手中溜走。可是,损耗和饥饿削弱了南昌的守军。即令他在1363年不再做任何努力,下一年南昌的收复也会使陈友谅在极其有利的条件下重开战端。

7月24日,明军的南昌将领们答应在以后某个未具体约定的日期投降,因而获得休战的机会。他们同时又派遣了信使偷偷溜出汉军封锁线前往南京。8月4日信使到达南京之事是史料中的第一个暗示,表明朱元璋甚至意识到了江西的局势,虽然南昌已被围达两个月之久,而通信的阻隔也应该说已经给了朱元璋某些启示。和1360年大大地不相同,明军的情报在1363年非常糟糕。到了1363年的6月至7月,朱元璋被两件事捆住了手脚:这就是被围的庐州还拒不投降;再就是靠近吴军边界的浙江诸全要塞的明军同佥谢再兴在6月8日叛变,此人跟吴军的秘密勾结已经真相大白。胡德济又一次率军从广信长途跋涉到诸全,他围困了此地,但未能把它拿下来。到了8月6日,他撤围而去,回到了广信。就在那一天,可能是由于原来就强烈反对庐州之役的刘基的呼吁,朱元璋最后终于出面反对他的高级将领们。他命令徐达和常遇春撤庐州之围,要他们把军队重新在南京集结,并派胡德济走陆路从广信驰援南昌。

明军舰队把重新集合起来的主力军队在8月15日运离南京。如果根据一条史料说它大约是“千船载十万人马”(的确,多数材料说是20万),[7]那么,它的人员大致与1360年的明军主力相当。可以假定,自从1360年以来,明军扩军的部分已经用于补充浙江的军队、南昌的戍军和加强南京的常备守卫部队。在这里,明军的情报和计划又一次出了问题。陈友谅甚至在被围之中兵员受到损失和他派部队进行江西中部战役以后,其兵员数量还大大超过明方远征军。此外,明军也不能和汉军的巨大战舰相抗衡:后者的高度虽然是为了攻城而设计的,在接近和攀登敌船的战斗时拥有巨大的优势。水位至少在下降,明军的水军领袖们相信这对他们有利。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要同时在两线作战,而且由于要驶向上游去打一支占优势的敌人(和1361年时截然相反),明军已在进行一场殊死的赌博。

8月24日,舰队开到了湖口。明军在长江北岸与鄱阳湖口相对的泾江口建筑了防御阵地,又在鄱阳湖湖面至长江上的湖口的狭窄水道上的南湖觜也建筑了防御阵地。他们希望这些阵地能阻止汉军船只离开鄱阳湖。如果说陈友谅已派巡逻船只到湖口的下游去,那么,它们未曾向他警告关于明军的到来,他现在已是在湖中陷入重围了。可是,明军此刻的主要目的是救援南昌,所以明军舰队不是仅仅驻守在湖口,而是向南行驶,于28日进了湖内。同一天,陈友谅解除了南昌之围,让他的军队上了船,也北驶入湖。8月29日很晚的时候两支舰队相遇于康郎山。它们等到日出时开战。

经过四天的水上鏖战,明军给了敌人以重创,但没有能够摧毁汉军舰队,也没有在数量上取得优势;明军最后还是放弃了鄱阳湖。8月30日晨,朱元璋把自己的水军分成11队。重型舰只摆在中央,由徐达和常遇春及他本人统率,轻型舰只摆在两翼,由俞通海和廖永忠率领;后者是两位明军领导层中出身于巢湖的有经验的水军将领。明军阵线向前推进并发动攻击;俞通海的舰队占了上风,用石弩发射火药筒,摧毁20多艘汉军舰只。可是在中央部分,高大的汉军舰船把明军阵线逼向后退。朱元璋的旗舰几次受攻击,徐达的舰只则严重受损。明军舰队退到一个浅水区域,使汉舰不能追击,因此得以脱离战区,虽然有几只船已经搁浅。第一天的战果使明水军士兵都感到气馁。夜里,朱元璋命徐达把受损的战舰带回了南京。

次日晨,明军将领很不愿意与“屹立如山岳”的汉军战舰作战。朱元璋果断地处决了几个下属之后阵线有所推进,但明军舰队再一次被迫后退,而且损失了几个重要的人物。在此以前,明军不能打赢那种以舰只对舰只的仗。由于受到前一天俞通海用火炮攻击而取胜的鼓舞,又由于看到了汉军舰队的阵形非常密集,朱元璋命令常遇春准备一些小船只,故意用做火攻船只。常遇春准备了七只渔船,上面装满了一捆捆填充了火药的芦苇。当下午风势转变而从明方吹向汉军的时候,这些由特别挑选的“敢死队”水手操纵的小船驶进密集的汉军舰队,放起火来。密集的汉军队形使它的巨舰能在近战和攀登船只之战斗中发挥最大的效果,但是也使它们容易遭受火攻。纵火的结果,几百条汉军大小船只被毁,死亡士兵约6万人,相比之下,据说明军的损失为7000人。陈友谅的两个兄弟以及另外几名水军将领均被杀,这就证明了汉军损失的惨重。但是明军也损失不小,双方舰队在次日略作休息和修补。

9月2日早晨,战事又起。汉军舰队尽管遭受了损失而仍比对方强大,虽然它的相对优势已大为减小。这一次汉军的队形是散开的,足以防止对方再用火攻,但一股股明军小船却可以包围和摧毁孤立的汉军船只。忽然间有一支六条船的明军小舰队插入汉军阵线,绕过了它的一端,并重新与明军舰队会合在一起。可是,这个突发性的行动显然不能招致任何决定性的结果,因此在中午前后,朱元璋迫于他的将领们的压力而下令脱离接触,退出湖面。主张撤退的俞通海说,湖中的浅水妨碍了明军船只的活动。跟强大的汉军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不仅不大可能使明军有获胜的前景,甚至大有被打败的危险。很显然,明军不能指望再用火攻搞战术性的奇袭了。明军最初驶入湖内的目的是解救南昌,但是到了此时朱元璋似乎已经听到,胡德济的军队已经自广信从陆路解了南昌之围。这一发展使明军决定放弃战斗,改而采用把汉军舰队困在湖内的战略。

9月2日夜,每只船尾上都挂起一盏灯笼,明军舰只成单行纵队开向鄱阳湖的湖口。汉军舰队在天亮以后跟踪而至。由于没有在湖面战斗中歼灭明军,陈友谅因早先未能守住该湖湖口而落入了陷阱。汉军领袖们互相争吵:到底是用船只夺取湖的出口处呢,还是改取陆路径趋武昌。陈友谅的左、右两名金吾将军投降了朱元璋;后者送了一些侮辱人的信来刺激以性情暴烈出名的陈友谅出战,但同时也静待陈友谅弹尽粮绝。在这个时候,某些明军将领们却变得紧张起来,想返回南京,但是常遇春这一次又竭力支持了朱元璋的权威。明军舰队一直留在一起,没有再犯1362年那样的错误,那时明军曾被迫在第11个时辰给陈友谅让开了一个口子。

陈友谅等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突围。他的舰队凭借南湖觜的地位很容易发动攻击,10月30日便出现在湖口,然后沿江上驶,希望开抵武昌。朱元璋早已在湖口上游摆下了舰只专等这样的机会到来,并且还准备了火攻船。当这些火攻船放出漂泊时,汉军舰只马上向下游散开,明军船只紧追不舍。到了下午很晚的时候,一簇簇互相咬住战斗的船只漂流到了泾江口,埋伏在这里的明军又投入战斗。陈友谅在战斗的这个节骨眼上被杀;当他在一叶小舟上穿行于船只中间时被箭射穿了眼睛。他的死讯迅速传遍战斗中的船只,明军大奋,打击了汉军仅存的一点点士气。入夜,汉军舰队土崩瓦解。张定边率领他的小舰队逃走,把陈友谅的幼子陈理也携带而去,在逃回武昌时让他登了汉帝之位。次日晨,其余的汉军舰队——总数有5万人——就投降了。10月8日,朱元璋率舰队和俘虏一起回到了南京。

明—汉之战的决战阶段就这样结束了,它本身是导致明王朝建立的一系列发展中的关键性事件。陈友谅之死和他的大部分舰队的被毁或被俘,使朱元璋取得了他在1362年的挫折中未曾得到的完全的胜利。在此以前,明军一直在与在事实上或潜力上占优势的汉军作战,同时还要对付东面吴军进攻的危险。现在,由于陈友谅已被消灭,明军能够马上着手吞并江西,并最后拿下湖南和湖北。明的人口因此扩大了两倍,长江地区在1360年的那种长期的势均力敌的局面就被排除了。

从1364年起,明军控制下的人口数量使得它能征集到两倍于吴的军队,所以明军就以并灭吴为下一个目标。明军在事实上已经变成了中国最强大的地区性力量,它的军队可以在几条战线上作战,其结果甚至又加强了它的力量。另外,鄱阳湖之战使朱元璋在他的政权内部也增加了权力。有些文人仍不太心甘情愿地给他服务,士兵们仍然温情脉脉地看待韩林儿,但是,这两种人现在都把朱元璋俨然当做未来的皇帝。1363年9月的企图是明军军官们藐视朱元璋的意愿的最后一次;后来,他以他提高了的威望和他在被征服领土上分配俘虏部队和分配指挥任务的权力,再加上其他因素,使他终于叫他的将军们俯首听命了。到了1364年,明政权已经变成了元帝国明显的继承者,当然,要确认这种继承权还得有几年仗要打。[8]

明军在全中国的胜利,1364—1368年

当明—汉之战的决定性阶段正要见分晓的时候,张士诚仍然是明军的死敌,但是在明军主力部队在别处作战之际,他却没有充分利用一再出现的天赐良机。1362年和1363年吴的半心半意的攻势没有给对方造成重大的伤害。不清楚张士诚在什么时候才认识到明军在鄱阳湖的胜利的规模,但从他后来的行动中显然可知,他认为陈友谅的垮台是他和朱元璋摊牌的序幕。现在,和1356年大不相同,张士诚无意要和朱元璋搞好关系。张士诚终止了向元大都输送粮食的漕运,声言他自己需要这些粮食,同时在11月5日他自称吴王,这是直接向朱元璋挑战,所以朱元璋的回答是在新年(1364年2月4日)也自称吴王。

其他二流的地方割据者对明军胜利的反应则各不相同。陈友定很积极地与朱元璋作对,并且从福建入侵浙江;明玉珍则从四川来信,建议与朱元璋缔盟。方国珍对于胜利者是礼让三分,给他进贡,但朱元璋接受贡品时却有条件:在明军夺取杭州以后,他应在规定的日子内俯首称臣。

明之并灭汉(1364—1365年)

在1364—1365年之间,朱元璋主要致力于逐一吞并陈友谅以前在江西和湖广的土地。他之所以能达到这个目的主要是因为扩廓帖木儿和张士诚这两个最强大的地方割据人物不能有效地联合起来反对他。新土地被并入他的权力基地,使得朱元璋控制的人口约两倍于任何其他对手所控制的人口。仅仅是这种数量上的优势而并非质量上的优势,就是明军以后赢得一系列胜利的主要因素,它终于像滚雪球那样使它最后征服了全中国。

1363年10月23日,在鄱阳湖之战胜利结束两个星期之后,朱元璋又把他的水军开向上游,这一次是开向武昌。他围困武昌两个月而迄无成效,于是返回南京,把兵权交给常遇春。这是系统地征服汉军从前领土的开端。1364年3月22日张定边投降的前两天他回到了武昌。此后,湖南、湖北余下的州府望风归降。朱元璋这时并未占领它们,他留下杨靖守武昌,自己率余军驶向下游。5月15日,徐达和常遇春重新围攻庐州;左君弼逃往安丰,和扩廓帖木儿合兵一处,但是庐州在左君弼部下的防守下顶到8月15日。庐州和武昌曾经是态度鲜明地抗拒明军的两个中心,拿下了它们,就是进行下一阶段实际占领江西和湖广已经投降或正在动摇的重要城市的开端。

徐达进军湖广。徐达严于治军,他的名声可以说服汉军从前城市的守将们和平地打开城门归顺明军。很显然,只要此时明军有一个地方失控,其余城市便会相率反抗。1364年10月末,徐达的军队势如破竹就进入了江陵、夷陵和长沙。自此以后,汉军的多数将领和土著酋长都开门迎降,毫无抵抗,因此他在1365年4月回到南京的时候能够报告说,湖广已经平定。

常遇春的军队首先开进南昌,他在这里与邓俞的部队和一部分守军会合。常遇春的任务是征服江西的中部和南部。最南端的那些城防守备无一人投降;其他地方的守备已在1361年屈服,但他们在1363年对明军并没有什么帮助。常遇春和邓俞在1364年9月3日攻破了吉安,然后溯赣江而上,包围了熊天瑞控制下的赣州。熊天瑞从来没有真正受制于汉军,但他一直在利用他的继续附汉作为他进攻那些在1361年投降明军的城防守将的借口。当明—汉打完主力战的时候,他把他的控制从江西南部扩大到了广东北部。他现在顽强地抗拒明军,赣州直到1365年2月才落入明军之手。使朱元璋大感吃惊的是,常遇春占领赣州时是兵不血刃,秩序良好。

与此同时,江西中部爆发了一次亲汉军的叛乱,朱文正已从南昌派兵去进行镇压。这一事件为明军进行大改组提供了机会。朱元璋命令自1357年就守备常州的、他所信任的汤和带领他自己的某些部队开往江西,帮助镇压叛乱。1365年2月16日当汤和的军队抵达南昌时,朱元璋也突然出现在南昌,马上罢免了他的侄子朱文正的一切军事职务。朱文正被指控强抢和奸污妇女,用龙凤装饰他的内室,并且企图投降张士诚。这些指责有些是生活细节,有些是莫须有的罪名。朱文正很得军心,其他将领代为求情,最后被处以监管流放。朱元璋显然对他的侄儿有所畏忌,这从他精心准备的这次突发行动可以看出,但他究竟真正关心的是什么,却不见于现存的史料。邓俞接手担任南昌守将(江西行省参政)。

朱元璋携徐达和常遇春于4月23日返抵南京,他们计划下一阶段的战役。常遇春在6月中旬攻克了汉水上的安陆和襄阳。由于汉水源出陕西南部,明军现在能够与陕西省内扩廓帖木儿的敌人合作了。扩廓由于企图重新组合察罕帖木儿的一切权力结构而未果,所以他没有能力阻止明军的进一步扩张。这一次明军的扩张就要以张士诚为目标了。

到了1365年夏末,所有从前汉军的土地都已被明军所控制,余下的汉军士兵也已被明军收编。各地城防部队都被忠实可靠的明军所取代,同时也把汉军中投降的士兵作为预备队,以便将来组成远征军。军队做出这样的调整需要改组明的军事制度,每个部队还必须查点士兵名额,这个过程便进一步加强了明军的集权化管理,同时也增加了朱元璋在军队中的权力。1363年末,朱元璋在阅兵中发现有一位将领不知道他究竟统辖了多少人马,所以他发了脾气。其实,这位将领不知其情的这种情况在当时是很自然的:每个部队由若干忠于其直接上司的小部队组成,每个部队的大小和命名法又不规范化,上面的指挥官不易干预下属部队的行政事项。

1364年,朱元璋在自称吴王之后不久便推行一种标准的军队编制表。以前主要野战军部队的各翼元帅府被改名为“卫”,定额兵力(最初)为5000人。每个卫分为5个1000人的千户所,其下又分为10个100人的百户所。更小一些的野战军总部——总管府——改称为“守御”,也是1000人,分10个百户所。给武官制定了新的军阶以确定新的兵制;部队指挥官此后便必须计算他的士兵的人数,放弃他们原先的军阶和爵位,而按照他们现在所指挥的人马接受新的军阶。朱元璋通过这种措施对各部队取得了内部行政的控制以后,他又准许军官们的职位可以世袭。卫以下的职位明确规定可以世袭,其传承办法须经王的批准,这就使这一由来已久的做法正规化了,它像卫的10个下属部队那样,是元代兵制中的常规。

这次改编是借机重新划分军队,它一方面意在特别奖赏明军的将领使之能拥有更大的兵力,一方面又让新降附的士兵调离本乡本土和原来的部队。在明军中服役最久的士兵——即朱元璋在1360—1363年间亲自带领的主力——被分为17个卫。这个集团的老兵准许完全退休,其余人则转到卫里去,在南京地区搞军屯。朱元璋本人不再负责实际的军事指挥工作,留在南京树立传统的圣君形象。京卫的一个不公开但却是主要的任务是,如果在朱元璋最后称帝而野战军内部有人反对的时候,它充当对付这种反对者的最后手段。其他虽然可靠但在明军中服役时间较短的士兵(例如那些在明军征服安徽南部和浙江中部时加入明军的士兵)则被派往守卫湖南、湖北和江西的城市,或者被派在以南昌和武昌为基地的地区野战军内服役。从前的汉军士兵和新从原来汉属土地招募来的军队则被调到南京来,把他们和明军老兵混合编队,形成后来由徐达和常遇春率领伐吴的军队。在1363年以前,向明军投降的将领们能够坚持自己统带这些原来的部队;但自此以后,投降的军队能保住性命或受到不论什么样的优遇就会感恩戴德不尽了。[9]

明军战胜吴军(1365—1367年)

朱元璋的军队在1365—1367年之间以破竹之势征服了张士诚的领土;这些战役从吴的外围地区打起,其高潮是胜利地包围了苏州。1367年苏州的陷落并未中断明军扩张的势头;朱元璋在这一年的年底以前还派了远征军连续南征北战。

1367年以后张士诚的唯一希望是要赶在明政权充分利用新征服给予它的军事潜力之前发动一次破釜沉舟的攻势。张士诚有此心愿,但是吴军力不从心。1364年11月张士信想夺取长兴,但在12月他被汤和从常州发来的兵赶走,损失惨重。1365年3月,原先未能夺取长兴的吴将李伯升率军20万径趋浙江的诸全,并从这里出发去围攻新城,这是谢再兴1363年投吴后明军为屏障诸全所筑的堡垒。李文忠带着明政权的浙江军去解了围。1365年3月12日晨他亲率骑兵冲锋,打败了吴军。当吴军撤退经过新城门时,戍兵的一次突袭打垮了他们。这次惨败标志着吴军的攻势企图已经终结。除了打败张士诚的一个尚存的兄弟张士信之外,明军还打败了李伯升和吕珍。后来,吴军的第三个“爪牙”徐义干脆拒不打仗了。

明军领导层采取了对吴“剪除两翼”的战略方针,这就是说,先攻取长江以北的吴军领土,再夺取浙江的吴军控制部分,然后再攻击吴的心脏地带苏州地区。1365年12月,徐达的军队攻下了泰州(属江苏扬州府),然后奔大运河,于1366年4月24日克高邮。徐达再迅速移师沿运河北上,突袭并摧毁了徐义的舰队。这使得淮安的吴军守将梅思祖投降,紧接着是濠州、宿州和徐州的诸守将纷纷起而效尤。徐达本人西行,于5月29日夺取了安丰。扩廓帖木儿奉命加以干预,但他又一次受到察罕帖木儿从前部下的掣肘。经历叛乱后的元王朝“勤王军”仍然不懂得明军势力的增长会马上消灭他们,因而不能协力自卫。像通常那样,投降的吴军也归并入在夏天的耕种季节不参加战斗活动的明军。

当战事重新开始的时候,朱元璋坚持继续“剪除两翼”的战略方针,那意味着下一步要打浙江北部的湖州和杭州。徐达和常遇春的20万主力军包围了湖州,李文忠的浙江军队封锁了杭州。当湖州在1366年12月8日投降的时候,杭州的吴军平章潘元明看清了形势,在一个星期后投降。明军然后直趋苏州,在12月27日完成了包围态势。

苏州之围延续了10个月。苏州作为大要塞并不出名,但它的城墙已被重建得很坚厚。另外,张士诚经过十年蛰伏之后正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斗争,同时给他以支持的绅士阶层又认为这是一场捍卫社会正统和文化正统的战斗。张士诚拒绝所有要他投降的劝告,虽然这时明军领袖们已给了他足够的保证,指天誓日,决不背约。张士诚亲自带领军队,企图从城内杀出一条血路突围。明军方面由徐达统筹全局,常遇春和后来封为公爵和侯爵的其他八名将军分别封锁一段城墙。在围城期间明军筑起了连绵不断的土工事把苏州团团困住。他们从特别建造的土台上把割下的人头、腐烂的尸体和其他东西都投向城内。燃烧的箭头和火箭都用来搞火攻,更标准的火炮则用来轰打城墙。

1367年10月1日城墙被攻破,明军蜂拥进入苏州城。张士诚退入内城。他想在宫内自缢身死,但明军砍断了他的绳索。他拒绝进食,拒绝屈服,最后在被带往南京后,显然是自杀身死的。1393年,苏州是明帝国人口最稠密的一个府,对它的赋税征收得特别高,这反映了朱元璋对这个地区的绅士怀有的深仇大恨。1367年苏州的失陷结束了吴军的抵抗,给明军增加了25万久经战阵的士兵,这就使得明军可准备进一步南征北伐了。

明军征伐前夕的华北

当长江流域各政权在南方互争雄长之时,中国北方经历的事变则是察罕帖木儿的兴起和被害,以及他的继承者扩廓帖木儿想把他的统治机器重新捏合在一起的企图。如前所述,察罕创办民兵是作为脱脱罢官以后应付红巾军“宋”帝国的再度突然兴起的措施。直到1357年年中为止,察罕和李思齐在答失八都鲁这位河南民兵的主要组织者的指挥下带领他们的地方民兵队伍作战。

当红巾军在1357年侵入河南并夺取开封时,答失八都鲁的组织瓦解了。察罕和李思齐在河南难于立足,所以当叛乱者侵入陕西时,察罕和李思齐接受了元政府的邀请,转到陕西作战。他们把叛军赶出了渭水流域,元朝廷便授予他们相当高的爵位。他们于是利用朝廷的承认夺取对行政和驻陕西的正规军的控制。到了1358年末,察罕在击败了汾河流域的叛乱者以后又在山西南部和中部取得了相同的地位。

和脱脱以后时期的民兵元帅们一样,察罕也主要是一个地方割据的武人,尽管他一贯摆出忠于元王朝的姿态。元朝廷给他封官,给他在山西和河南的正式权力,勉强地默认他的领土扩张,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利用察罕愿意再提升的心理来控制他于股掌之中。李思齐仍然留在陕西。察罕同时也主管河南的科举。1359年夏他拿下了开封,给了北方红巾军帝国的主体以致命的一击。

元朝廷再一次面对着一个因镇压死不回头的叛乱者而变得权倾人主的大臣,它于是想削弱察罕的权势而维护自己的权力。要做到这一点就只能依靠另一个地方割据者,即答失八都鲁之子孛罗帖木儿,他的根据地在河北和山西北部。察罕受命应把他给养的主要供应地陕西中部移交给孛罗。察罕直截了当地拒绝并且举兵反抗,直至孛罗和朝廷都打消原意。这次很公开的争执表明察罕是一个地方割据者,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保皇派;而且其他亲元朝的将领们实际上也莫不如此。朝廷在几年以前还能够凭一纸命令就罢了脱脱的官,但是现在当南方已完成英雄割据称帝的局面而中国北方又在重复这一瓦解过程时,它却受到指责而干瞪眼,毫无办法。

察罕现在转而对付山东,这里的城市是红巾军在华北最后剩下的据点。山东之役演变成一系列持久的围困战。后来,在1362年7月7日围益都城时,察罕被两个新近投降的部下所杀害,其中一个部下是前红巾军领袖,一个部下是前元朝的将军。谋害者揭穿了察罕的假面具,说他实际上只顾自己的割据势力而所谓忠于元王朝只不过是假话——以此证明他们谋杀行为的正确。不管这两人的动机究竟是怎样的,察罕的死妨碍了华北统一大局的形成。

元朝廷当时命察罕的侄子扩廓帖木儿继承他的爵位和官职。但是,察罕在其他地区的心腹们(特别是李思齐)以及别处自治割据者们(特别是孛罗帖木儿)都拒不承认扩廓有指挥他们的权力,所以当明军在1367年入侵北方时,扩廓还在为争夺控制权而斗争。总而言之,当时全中国的人士没有人能理解1363年以来明军势力崛起的重大意义。不管是中华帝国时期或帝国以前的历史上,南方从无征服——也很少侵入——北方的事,所以给人们留下强烈印象的是,红巾军运动被粉碎以后,北方武人们都颇有洋洋得意的感觉。

1364年5月,孛罗帖木儿控制了北京,这部分是对元太子爱猷识里达腊想控制孛罗的军队作出的反应。爱猷识里达腊于是逃往扩廓帖木儿的营地。1365年8月,皇帝妥懽贴睦尔原想刺杀孛罗帖木儿,然后让扩廓掌握全华北的兵权,并命他镇压南方的叛乱。这种想以皇帝一纸诏令就强使完成统一的企图,当然结果适得其反。孛罗原先在山西和陕西的支持者跟李思齐和察罕的其他旧部联合起来,他们一起用暴力反对扩廓的矫制行为。皇帝或许是比较了解明军所造成的危险的人,因为明军对切断南方的一切漕运毕竟得负直接的或间接的责任。他因此命令扩廓放下北方的战争,而攻击明军。自然,扩廓又是把自己的地区利益、摆在前面,而把皇帝的命令置之脑后。1368年2月,妥懽贴睦尔被大大地激怒了,他罢了扩廓的一切官职,免除了他对一切城市的控制,并命令其他北方军人来消灭他。可是扩廓打赢了一系列战争,仍然是分裂的北方一支最强大的力量。

明帝国的形成(1367—1368年)

1367年11月,朱元璋派了一支军队侵入华北平原。到了1368年年中,这支军队攻占了北京,把元朝廷赶到了内蒙古。与此同时,在陆地入侵的配合下,一支水军讨伐队降服了广东、福建和浙江沿海。正当这些战役进行的时候,朱元璋宣布在1368年新年之初建立他的新王朝。

在计划北伐的过程中,看得出朱元璋和他的将军们之间有些意见不一致的地方。常遇春一向有些爱冲动和过分自信,他主张直取北京;明军可以“破竹之势”摧毁任何反抗。朱元璋没有批准,而是强制执行一个分四阶段的作战计划,即只有在每一片新占领区被充分巩固以后才能使明军开向下一个目标战区。首先应攻克山东,次及河南(包括通向陕西的潼关要隘),然后再拿下北京地区,最后则拿下山西和陕西。从军事方面讲,打击主要敌人本来更有意义,但对于朱元璋和他的同时代人来说获得领土被放在第一位,而朱元璋在征服吴时已经遵循这样的战略。可是就这一次来说,结局是明军摧毁了扩廓帖木儿的对手们,并且把元朝皇帝赶入扩廓手中;扩廓幸运地保住了自己,又带着他未受损伤的军队退入了蒙古:他在这里构成了对14世纪70年代明帝国的严重的威胁。

可是,在发动他们的主要军事战斗之前,明军首先攻打方国珍。后者失信,不肯在杭州陷落以后投降。朱亮祖率领一支军队从陆上进军,于10月攻下了浙江的台州,又于11月攻下了温州。在这同时,汤和也带了一支强大的水军把方国珍本人赶出宁波,迫使他逃往海上,在此之前方国珍的下属都已奉汤和之命投降。方国珍本人也在12月份投降了。

1367年11月13日朱元璋正式发布明军同时南征与北伐的命令。徐达和常遇春照常统领25万人的主力军去征服北方;同时胡美由陆路进入福建,汤和和廖永忠所带的水军则沿中国海岸南驶,从海上进攻福建和广东。

此情此景真是“势如破竹”。胡美的军队拿下了绍武(12月28日)。水军开抵福州(1368年1月18日)并攻下该城,然后沿闽江上驶去接受陈友定的投降(2月17日),这样就完全拿下了福建。随后廖永忠和朱亮祖把大部分水军再向南开进。他们在4月18日到达广州,然后,为元朝据守广州十余年的何真也迅速投降。明军沿西江而上,在5月26日攻占了梧州。在这以后,广西的命运是不言而喻的了,虽然明军还必须再打两个月的仗——包括杨靖从湖广发动的陆上进攻在内——才能最后占领全省。

在北方,徐达和常遇春在1367年12月28日拿下了济南,然后又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一步步地减少山东的抵抗,这个过程到1368年3月1日东昌的攻克而宣告完成。然后,当邓俞从南方侵入河南并拿下南阳时,徐达和常遇春也从东边进军。他们包围了开封,使开封在4月16日投降。扩廓于25日在洛阳附近的野战中战败之后就撤退了,洛阳也因此易手。元军的抵抗往往很顽强,但无甚效果,因为他们的抵抗不能相互协调。冯胜于5月13日拿下潼关,这样就按计划结束了他们第二阶段的北伐。

明军在春天的耕种季节里进行休整或者劳动。已经称帝的朱元璋此时北上开封,给他的将领们交代了下一阶段北伐的任务。可是,他并没有改变计划,而元军在战事停顿时期也并无意于反攻。在8月份的收获之后,明军跨过了黄河。徐达在9月20日进入北京,军纪严明,城市无恙,所以像通常那样受到了朱元璋的表彰。妥懽贴睦尔、爱猷识里达腊和一些朝臣仅能及时免于被俘,逃到了内蒙古。朱元璋把大都的名字改为北平,以象征这个以南方为基地的明政权的永久胜利。两个星期以后,明军进入山西。

在此期间,朱元璋在阴历正月初四(1368年1月23日)已正式被拥戴为明王朝的开国皇帝。在异乎寻常地偏离沿用了1500多年的历法的情况下,1367年被称为“吴元年”。由于在中国人的世界体系中,采用某种历法是政治效忠的最明显的表示,朱元璋这一步骤的效果就是向他的同时代人表示,此时需要出现一位新皇帝。显然,朱元璋此刻已别无其他选择,他在他的文官们的劝进之下,搞了一系列仪式之后登极。他的大多数士兵还远离南京。他定1368年为洪武元年,这个名称暗示开国之前的盛大的武功。

到了1368年年中,明帝国已成了有权继承中华帝国悠久传统的值得信赖的政体。当然,还有待于将蒙古人赶出陕西和甘肃,四川要到1371年才能被征服,另外,云南——前元帝国的非汉族组成部分——也要到1382年才被征服。明王朝的势力要到很久以后才扩张到满洲,而且,尽管明朝作了种种尝试,其势力从未扩大到蒙古。可是,中国本部的大部分都承认明朝的统治,这表现在整个明领土上的行枢密院使和也是军人编制的同佥们也都是拥戴它的。虽然还要打一些仗,但武力统一的主要阶段已经完结,而且明朝处于奇特的状态:已经征服了中国,但尚未建立起明确的实体。它从一个叛乱运动中产生,这个叛乱运动的基础是中国的秘密会社传统和外来的宗教形式。在反叛元帝国的时候,它在某种程度上采用了世袭的和穷兵黩武的蒙古人和色目人统治阶级的世界观。只是在后来它才想到要争取文人学士,才对儒家传统让步。这三个传统之间的紧张关系仍需要时间来加以解决。[10]

军队与边疆,1368—1372年

1368年元大都的被攻占和明帝国的宣布成立,标志着朱元璋从1352年作战以来又一个重大的战争变化。他不再是要为争取政治生存和个人性命而战争了(像在1363年以前那样),也不再需要拼全力来征服中国本部的土地了。战事虽然仍旧很重要,但它越来越多地限于在边境作战,而其他与军事有关的问题都突出起来了。它们包括这样一些问题:使朱元璋的帝位能得到他的军队的完全承认;建立一个允许经济运转的和平时期的军事体制,但要避免大规模复员所带来的社会紧张。自然,新皇帝这个时期最关心组织一个有效的文官政府的许多复杂的问题(像第三章所讨论的那样)。

尽管有这些要关心的其他事情,可是在1368—1372年之间仍有军事行动,它将大大地影响明朝未来历史的进程。有三个省已被征服:山西、陕西(包括甘肃走廊)和四川。在反对蒙古人的斗争中,明朝在被打败之后被迫接受军事对峙和接受建立一个永久的边境卫戍制度的必要性。的确出现了军人们在和平时期的姿态:军事贵族和军官阶级开始向日益增长的文官体系发挥他们的文职作用。

山西和陕西的征服(1368—1370年)

攻占北京以后,明军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清除元人在山西、陕西及其附近地区的存在。新登极的明朝皇帝在1368年9月命令明军进军山西。为了保证后方的安全,常遇春首先攻克了保定和真定(在今河北省,北京的西南),冯胜和汤和则拿下了怀庆(开封之西),从南方进军山西。1369年1月,徐达从东面进入山西,在3月间攻取了太原。4月份,明朝的将军们横扫了渭水流域。扩廓帖木儿没有能够有效地抵抗明军对山西的进犯,于是带领他的军队退入了甘肃北部。山西的军人们至死拒绝与扩廓合作,因此他们一个个地被徐达歼灭。大多数陕西的府城都在年底以前被徐达所攻破。

明军的战斗行动又一次得天之助,因为名义上都是元朝的军队此时仍然不能彼此协同作战。扩廓帖木儿在秋冬之时猛烈地进犯明朝的边境,但是尽管如此努力,明军对山西和陕西的征服使得逃亡去内蒙应昌路(在达来诺尔附近,位于北京正北230英里处)的元朝廷更加容易受到攻击。它也使得元朝的残余分子更难增援四川和云南的独立政权,如果明军一旦想要来征服它们的话。

1370年,明军从两个方向对元军发动了大攻势。李文忠(1369年8月常遇春死后他接手了常遇春军队的指挥权)和冯胜率领一支军队从北京经过长城上的居庸关去攻打元帝,另一支由徐达、邓俞和汤和带领的军队则从西安攻打扩廓帖木儿。

李文忠的军队占领了兴和并由此奔察罕湖,他们又在此打败并俘虏了大量的蒙古军队。元帝妥懽贴睦尔在1370年5月23日死于应昌路,他的儿子爱猷识里达腊继位。正在这时,李文忠率军以他通常的速度和战术抵达应昌,给它以突袭,并在6月10日发起猛攻。爱猷识里达腊逃掉,经过戈壁逃往外蒙古,仅有一小股随从陪侍。他的儿子买的里八刺和5000多勇士一起被俘。李文忠在捷报奏折中的骄慢语气使他做皇帝的舅舅很不痛快,但是李文忠对自己的胜利的高度评价是对的,因为它使明朝因此在内蒙古东部占有30多年的军事优势。

徐达的军队在搜寻扩廓帖木儿,并于5月3日在今天甘肃东部的巩昌附近的定西发现了他。蒙古军队的人数比预料的多,明军采取了守势,即他们的阵地一部分以河流作屏障,一部分则有士兵构筑的野战工事做掩护。蒙古人猛烈进攻,并包围了明军的西南翼。那里的明军左丞相胡德济失去了控制人马的能力。在徐达个人干预之后才制止了士兵的恐惧和混乱:他免去了胡德济的指挥职务,还给他戴上了镣铐。次日,明军反攻得手,大获全胜。扩廓逃跑了,但据说损失了8.6万名士兵。正像徐达在1372年所惋惜地意识到的那样,扩廓后来成了沙漠上的霸王,但定西之战确立了明朝对陕西和甘肃走廊农业地区的统治。徐达利用那一季的其余时间打扫战场。

四川的征服(1370—1371年)

1370年的胜利使明军能在第二年征服四川,而不怕蒙古人的干扰。明玉珍控制了四川之后未能如愿地扩张新领土——特别是进犯云南,因此也就心甘情愿地坐守四川了。他曾在1360年拒绝拥戴陈友谅为帝,反而拒陈友谅之兵于三峡之外;后来他又自己称帝,国号夏。朱元璋1363年鄱阳湖之战胜利以后,两个政权之间曾互派使节,他们两人在信函中必然把自己比做3世纪的刘备和孙权。这位四川领袖以此为喻是又一次证明,他没有能够看清明军的胜利所具有的决定性意义。

1366年明玉珍死了——也可能是被杀害的,他的幼子明昇继位,充当夏国的傀儡皇帝,而由母后听政。摇摇欲坠的夏国开始分崩离析,因为各地方的将领试图自治。与此同时,朱元璋的明军正把蒙古人赶出华北,所以他在1370年才计划既从北面、又从东面的天险三峡侵入四川。明朝皇帝派了自从1365年起就做湖广行省平章的杨璟入川,并随身携带了一道有优厚条件的招降诏书,但是夏政府一直未答复。

朱元璋在部署1371年战役的时候,命令徐达本人留驻北京,指挥所留下的部队以守卫北方边境。邓俞被派往襄阳办理沿汉水而上进入陕西的军需运输问题;在陕西,傅友德正调兵准备从北面进入四川。汤和和廖永忠则计划率领水军通过长江三峡进入四川。

北面的入侵事实上进行得比较容易,但是,长江地区的进军受挫。夏初,傅友德进军迅速;他拿下了阶州(今甘肃东南)和几处地方,然后南下至嘉陵江流域。夏军大部分集中在长江前线,他们希望会在这里打主力战。尽管他们在最后一分钟还在重新部署兵力,傅友德的军队在7月13日攻下了汉州(成都以北25英里处)。在长江方面,夏军在四川东部边境的瞿塘峡上安了吊桥,吊桥上又装了石弩,可以攻打企图通过的船只(以及拉纤的水手)。夏军的抵抗如此激烈,以致汤和在头一次攻击不顺利的情况下就拒绝再发动攻击了。廖永忠最后终于用炮火摧毁了吊桥,然后强攻瞿塘峡阵地,再西上攻占了附近的夔州。当明朝的联合水军于8月3日到达重庆时,明昇的政府便投降了。一个月以后,傅友德完成了北路作战任务,占领了成都。四川变成了明王朝的一个省。明昇则被送往南京,和陈友谅的幼子陈理一起同过寓公生活,他们两人后来都被放逐到朝鲜。

和蒙古人的战争(1370—1372年)

平定四川后,明军便能转过身来重新对付蒙古人了。明军在1370年对蒙古人的胜利特别具有决定性意义,它使中国人自10世纪初以来第一次恢复了直至长城的统治。此后,明政府即对蒙古的元军残余势力采取外交攻势。其目标是要蒙古人承认明朝继承了天命,言外之意是元朝曾经合法地承受过天命。在这方面的最初步骤是马上准备编纂《元史》(1369年),它对察罕帖木儿的阿谀之辞显然是说给仍然强大的扩廓听的。俘获爱猷识里达腊的嗣子买的里八刺之举,使得明政府有可能把他当作反对元朝新帝的有用的杠杆。明朝廷在1370年有两次送信给爱猷识里达腊劝他归顺新皇朝,并威胁说,如果他不听话就要侵入蒙古。这两次外交活动都没有取得成效。扩廓过去就瞧不起爱猷识里达腊,但是他不想背弃对元王朝本身的忠诚,因此爱猷识里达腊甚至没有给予答复。在拿下四川以后,明帝于1372年发动了一系列军事行动,以期摧毁蒙古人。

号称有10万人的扩廓帖木儿的军队这一次成了主要的攻击目标。令人望而生畏的、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的徐达调集了15万骑兵,并且奉皇帝之命出山西之雁门关,再向西北行军750英里跨越戈壁沙漠径趋哈尔和林。另有两支较小的军队交给了冯胜和李文忠带领。冯胜的任务是去平息至今尚未归顺的甘肃走廊西部诸府。李文忠则是从应昌前去降服还留在内蒙古和满洲的更多的蒙古人。为了支持李文忠的军事行动,吴禛被派负责经海路运给养到辽东半岛。

徐达的军队在初春季节横穿了戈壁,在外蒙古搜寻扩廓帖木儿的部队。1372年4月23日,青年英俊的都督蓝玉的部队在土刺河附近找到了一部分蒙古军队,并打败了他们。扩廓在以后一个多月避免作战。当两军在6月7日相遇决战时,徐达遭到惨败,损失军队“无虑数千万”。史料未细谈这次战斗或准备这次战斗的部队调动情况,但是按情况可以知道,蒙古人的取胜是照他们的传统打法打的:即让敌人搞无效果的行军来消耗敌人,然后在自己选择的时间和地点打响战斗。徐达匆匆忙忙地从外蒙古撤退了他的残余军队。

李文忠的远征也进行得不顺利,虽然不那么引人注意。李文忠在7月初到达外蒙古。明军在土刺河附近与蛮子哈刺章的蒙古军遭遇,明军追至鄂尔浑河时,蒙古人突然掉头抗击,并且出奇兵迎战。明军士兵屠宰了他们带来作为口粮的牲口,在临时筑起的防御工事中抵抗了三天。后来蒙古人撤退了,李文忠才把他的部队撤回中国。李文忠照样大言不惭地吹嘘他的胜利,但他舅父对他甚至比1370年时更不感兴趣了。到8月份,作为李文忠部下的汤和也被打败了。

在甘肃,冯胜进军远至敦煌,打了许多胜仗,俘获了许多牲口。甘肃走廊从此一直归明王朝统治。

虽然在永乐时期,明帝曾率领规模大得多的远征军进入外蒙古,但1372年的这次失败的战役在明朝这方面的努力中实在是最重要的一次。从外交意义上看很明显的是,朱元璋在1372年企图使自己成为整个元朝政治传统的继承人,即他既要继承游牧区,也要继承汉人聚居地区。可以这样认为,这是保护中国本部不受草原攻击的唯一办法。后来的清王朝诸帝便很成功地实现了这一目标。1372年的失败使朱元璋的雄心受到抑制,放弃了吞并外蒙古的目标。在后来的15年中,明朝对北方边境的政策是在当地取守势,偶尔在长城附近搞点报复活动。甚至在1387年重新挑起大规模战斗时,也并无迹象表明它要永久统治外蒙古。1374年,朱元璋把买的里八刺王子从他备受优遇的南京遣回到了他父亲身边。可是,当爱猷识里达腊1378年死去以后,继承人却是他的兄弟脱忽思帖木儿,而不是这位颇具亲明倾向的年轻王子。元朝统治者一直坚持他们是中国蒙尘的皇帝,但是在此期间,他们对外蒙古部落社会的实际控制正在不断地削弱。[11]

军事体制的稳定

尽管14世纪70年代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持续不断,但这10年明朝军事制度却出现了很明显的“草创后”的态势;这时军队事实上不再是与明政权平起平坐的结构,而是变成了它的组成部分,虽然它仍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通过分析,可以说这个过程有三个突出的方面。在基层的卫所方面,由于精心地兴办了军屯制,军队越来越能自给自足了。在行省一级和地方政府方面,随着文官职能的扩大,军队支配一切的状况走到了尽头。在最高层方面,军事指挥精英阶层因建立了贵族继承制而正式形成。

在王朝的建国战争时期,明军因吸收战败敌人的军队而得到扩大。1364年改编军队时建立了卫所制度,这是因为需要建立一种正常的制度来处理这种来源的大量军队。由于明军吞并的领土越来越多,新军事单位的建立是为了戍守的目的,所以卫所的总数据称在1393年有326个卫和65个独立所。1368年以后明帝国可能拥有超过需要的士兵,但是,要复员这么大量丧失了原来生计的士兵从社会意义上说是不适宜的。朱元璋在整个内战的危急时期曾经试验过用屯田来解决兵食的问题。城市的戍守部队甚至在战争进行时也能用部分时间经营屯田,有些部队能够既供应自己的需要,也生产些剩余粮食。

1364年改编以后,每一个新卫所在建制时都分配有军用农田。在正常情况下,每支军队约70%的士兵应该搞耕种,其余30%则执行军事任务。在汉唐时代,士兵耕种的军屯是边防的重要因素,但在辽、金、元时代,被一般农民耕种的国有农地则为其成员一般是非汉人的军事部队提供给养。明代的军事体制借鉴了这两种传统,但又大大不同于其中的任何一种。在14世纪70年代及其以后的时期,军队是由服现役的各种不同的卫所部队组成,让其余的部队放手耕种。士兵有世袭的服兵役义务。他们单独立军籍,其中每家每户必须由每一代出一个壮丁服兵役。这种把世袭军官、世袭士兵和军事管理下的农田结合起来的办法是不适合中国社会的性质的,而且在军事上也是无效率的。它到头来摧毁了这整个制度的军事性质,但它在15世纪30年代以前一直运行得相当好。

今天中国本部的省区地图仍然保持着14世纪60年代明王朝建国时的模样。它以元代为范本,每一次重大征服之后就建一个行省,并将其置于高级将领的控制之下。从理论上说,每一个行省拥有全省的军事指挥机构,称为行枢密院,它在1369年改名为都卫。可是在实际上,军人在整个明王朝建国时期的省政府内都拥有最高级的名义上的文职职务。这种情况在14世纪70年代有了变化,那时正常的办法是把南京六部的尚书提升到行省政府的领导职务。这就让都卫指挥使变成了每一省的最高军职,他们的时间就越来越多地用来处理卫所的行政工作,而不是用来指挥实际的野战。1380年,都卫改名为都指挥使司,但职能方面毫无变动。

1370年,明政权的34名主要将领被授予世袭的公爵或侯爵,这些爵位都在正制九品之上,拥有这些爵位的人有在战时指挥军队的专门任务。这些人之所以这样受尊崇是因为他们是朱元璋在内战时期的主要合作者。名次最高的6公和14侯都是朱元璋最初24名兵士中的幸存者,或者是在这第一批人之后不久的归附者。它下面的5侯是巢湖海盗集团的领袖,由于他们在1355年的投顺才使得明军有渡江的可能。剩下的9侯原来都是敌方将领,他们投降于关键时刻,因此有助于明王朝的事业。1380年以前又加封了14名侯爵,其出身与上面所叙述的相同。公爵和侯爵都接受了与其地位相当的土地(但不实际控制)和俸禄,但不像汉代初期那样拥有分封的采邑。当命将出征时,以一名贵族统领全军而以其余诸人协助,通常还要另派一人来负责给养的运输事宜。打了胜仗的将军们都指望能以战功跻身于贵族之林。[12]

1372年虽然不是明代历史上最有戏剧性转折的一年,但是确切地说,它标志着王朝建立时期军事阶段的结束。在北方边境上尤其如此。在1372年的战败以前,朱元璋似乎要进而征服整个元帝国,其中包括长城以北的大草原和沙漠地带。1372年以后,明王朝对内蒙古主要是在其变化不大的边境取守势,而以新整修的长城为依托。中国人的优越火器技术使得明朝永远地利刃在手——至少在防守方面是这样——来对付还在拘守13世纪骑兵战术的蒙古军队。在长城的北面,边境防御体系还辅之以境外的戍守部队和外交活动:这两者都是为了防止蒙古人结成敌对的联盟。1387年恢复对蒙古人的进攻并不意味着又打算达到把蒙古置于明王朝统治之下的目的,永乐初期撤销了境外的指挥所,结果是大大地缩小了中国人在那里的势力。

在中国的南部和西部,征服四川使明朝获得最后一块领土,此事可以正确地理解为收回了中国文化地区的一部分。对四川的征服并没有在南部和西部开创一个新的和平时代,相反的,明军马上对该地区的非汉族诸民族发动了一系列绥靖战役。云南在1381—1382年被明军攻占时的人口主要是非汉族,但明朝统治下的广大汉人殖民区是把云南永久并入中国的重要因素。反之,越南在永乐时期被征服以后又于1427年最终予以放弃。这两件事,再加上在南部和西部的一些地方性小规模战争应该看作是确定与东南亚诸非汉族民族接壤的中国边疆的过程的一部分努力,这个过程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如果加以分析,它与明王朝的建立是不同的。

1372年以后,军事问题已不是朱元璋主要关心的所在,而吸收和扩大文职官员就为发挥政策的主动性创建了一个新的主要制度。在创建明王朝阶段中曾经推动明政权工作的军事领袖们逐渐降低了作用,虽然还处于重要的地位。很久以后,明王朝可能变成中国历史上文官最占统治地位的政权之一。这一发展和其他的发展之所以成为可能,是由于1355—1372年朱元璋和他的将军们在战胜他们的对手们和建立巩固的边境方面取得了重要的成就。

* * *

[1]达迪斯:《征服者和儒生:元朝末年中国政治变化的面面观》[134](纽约,1973年),特别是第95—105、119—122页。

[2]德雷尔:《明初政治史,1355—1435年》[146](斯坦福,1982年),第25—31页。

[3]德雷尔:《明初政治史》[146],第31—33页。

[4]关于明代南京的特殊地位的讨论,见法默《明初两京制的演变》[156](马萨诸塞,坎布里奇,1976年),特别是第51—55页。

[5]泰勒:《明王朝的社会根源》[506],载《华裔学志》,22,1(1963年),第1—78页,以及德雷尔:《明初政治史》[146],第33—39页。这两书都讨论了此时原型的明国家的组织问题。

[6]关于对这些背景因素的讨论,见德雷尔《1363年的鄱阳湖之战》[147],载《中国的兵法》,费正清和小基尔曼编(马萨诸塞,坎布里奇,1974年),第202—242页;德雷尔:《明初政治史》[146],第39—52页;泰勒:《卫所制的元代渊源》[507],载《明代政府研究的七篇论文》[263],贺凯编(纽约,1969年),第23—40页。

[7]德雷尔:《1363年的鄱阳湖之战》[147],第217页,以及第6章注30。

[8]德雷尔:《1363年的鄱阳湖之战》[147],特别是第202、239—240页。

[9]泰勒:《卫所制的元代渊源》[507];德雷尔:《俞本的〈记事录〉》[145]以及他的《明初政治史》[146],第76—80页。它们都想把1364年的军队改编放在当时的背景下来考察。

[10]德雷尔:《明初政治史》[146],第52—64页。

[11]德雷尔:《明初政治史》[146],第71—76页。

[12]德雷尔:《明初政治史》[146],第76—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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