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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中国明代史

第一章 明王朝的兴起,1330—136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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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元朝是蒙古征服者从忽必烈汗起统治中国的时期,人们对它的特点说法不一,而且现在仍在许多学者中间争执不休。[1]可是,有一件事却是确凿无疑的。在14世纪中叶以前很久,它的统治的能力,即它维持社会秩序、管理省县级政府和征收税务的能力越来越削弱了。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1328—1398年)于1328年10月21日生在今安徽淮河平原一个赤贫的佃农之家。他从未经历过中国那个安定的农业社会的正常环境,直到他40年以后起而统治这个帝国并指导它的恢复工作。明王朝诞生于半个世纪有增无已的扰攘纷乱中,在这个一切遭到破坏的年代,全国大部分地方的日常生活的进行日益直接诉诸暴力。它提供了中国社会逐渐军事化的典型范例,而且也由于这一点,它提供了元失其鹿而群雄争逐的典型范例,即他们通过军事力量把一个号称为受有天命的继承者政体强加于人。尽管中国人在传统上喜欢把这种情况归之为改朝换代循环理论提出的一乱一治的典型形式,但是,元朝瓦解和明朝兴起的方式却完全不是表现在中华帝国历史上的那种改朝换代的模式。14世纪中叶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时期。纷乱中的中国社会充分揭示了它的潜力,也充分展示了它一般很少表现出来的组织结构。因此,人们可以看到这个时期中国文明的某些特征,它们在和平的、有秩序的文官政府之下是不容易辨认出来的。同时,这个时期的暴力行为也给明王朝留下了持久的印记。它很值得历史学家密切注意。

日益恶化的中国情况,1330—1350年

元朝的宫廷

派系斗争是政治上的通病,整个元王朝也有此特点,它早在14世纪就是元政府的破坏性因素。在忽必烈汗的长期统治(1260—1294年)之后,代表他的孙子和这些孙子的后人们的利益互相冲突的朝臣小集团经常互相残杀,争夺皇位。某些学者在不断的派系斗争的重大问题中看到了两种对抗的政策。其中一种是以蒙古为基础的政策(和派系),它以亚洲内陆草原的蒙古利益为依归,而以察合台汗国的传统为代表。这一政策的根子可以直接上溯到忽必烈汗的对手们,特别是可以上溯到窝阔台系的海都:他在他的整个统治时期都是和忽必烈汗作战的。另一个派系被认为是以中国为基础的皇帝对通常称之为“儒家化”方式治理国家的关心,这就是想用官僚治理的方式来达到它在中央集权下实行经济统治的目的。这就在蒙古的政治领导阶层中在治理中国的方法和目的问题上引起了根本的和不可调和的分裂。[2]后一个集团在1328年发动一次政变,其目的是想“复辟”海山(1308—1321年在位,庙号武宗)的一系。他的两个儿子——和世和后来的图帖木儿——都在1328年被拥立为帝。前者被后者(即元文宗,在位至1332年)的党羽所杀害。王位被他的两个年轻的儿子所继承。第一个登极的是弟弟,名亦璘真班,死时为六岁幼儿,仅在位两个月。也许是在可疑的情况下他死后不久,他的13岁的哥哥妥懽贴睦尔于1333年即位。作为统治中国的最后一位蒙古君主,他在1368年被明军赶出大都(北京),在1370年死于大草原。妥懽贴睦尔在中国史书中用明太祖所赠的封号称为元顺帝,也叫惠帝(宗),后一个封号却是在蒙古的他的逃难的朝廷所追赠给他的。他到1368年才结束的35年的统治大大超过了从忽必烈死后到1333年间七位君主平均在位只有五年半的时间。这七位君主统治时期的特点是无休止的阴谋、政变和篡弑。可是,他的漫长的在位期并不表示元朝的统治重新取得了稳定。相反的,派系的混战从以控制傀儡皇帝为目的的政变转变为蒙古地方掌兵大员之间通过争夺左、右知院这两个主要官职来控制朝廷的斗争。这种情况本身就说明了政府在质量方面毫无改进。

元顺帝在位的年代与明王朝兴起的时期大致相合。这位元朝的末代皇帝在当时的许多中文史料中和明初历史学家的笔下被形容为一个放荡淫逸的怪物,这种说法当然是夸大其词,但是很难断定其夸大的程度。有几位当时的作者赞誉他。但不管是哪一种情况,他在使元王朝足以夸耀一时的权力瓦解和消逝的那些事件中没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成吉思汗是一位军事天才和具有雄才大略、超人毅力的领袖,但是,人们发现他的这个第七代孙子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庸才而已。只要看看在他统治时期的历史得写一些更大的人物,得写主要由别人制造和遇到的问题,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元朝军事力量的衰落

自从13世纪末以来,元政府的军事力量已处于衰落之中。在13世纪70年代征服了南宋之后,在中国境内的蒙古和亚洲内陆军队的主力都戍守在黄河平原上,以拱卫大都(北京)。有些特殊的蒙古部队则因需要而被派往战略要地,但是它们并未按常规被分派到各行省去警戒全帝国。军队中的汉人职业士兵们,有的是13世纪30年代金王朝灭亡前受女真人统治的汉人,有些是13世纪70年代南宋被征服时投降的汉人:正是这样的士兵构成了分布于全国各地的戍军的主要成分。

这种构成模式一直延续到元王朝的末年,这就是说,蒙古族戍军和元帝国禁卫部队的主力是部署在北方,靠近京师,而汉人部队不管是在蒙古人统率下或是西亚人(色目人)统率下,则守卫在中部、南部和西南部各地区。各行省的戍军也不是均衡分布的,而是集中在长江下游。扬州、建康(南京)和杭州是除京师地区以外元军以最强的部队把守的地方。这是为了要保卫运河南端的富庶地区,因为这里要向京师供应财赋,特别是要供应税粮。以较少兵力部署的其他地方也都是方面重镇,如四川、云南、长江中游和东南沿海。

元朝的戍军管理得很糟糕。一位学者曾经写道,甚至到了13世纪末,管理不善正使军事制度走向崩溃,而且到了14世纪40年代他们无力镇压地方叛乱和土匪的情况屡见不鲜。甚至有时派往战场进行重大战役的驻守京师的帝国禁军,到了那时也不再是不可战胜的了。[3]从14世纪初开始,在元王朝主力军队的地区部署上和叛乱活动的相对地少数上,其地理的相互关系是很清楚的;到了这个世纪的中叶,元军的战斗力到处在急剧衰落,而叛乱活动则有增无已,这种相互关系就让人看得更清楚了。元王朝的强制汉人的能力——不管它是依靠亚洲内陆的部队(包括以中国本部为基地的蒙古军队在内)还是使用汉人职业士兵或是征自平民的募兵——在这几十年中迅速地削弱了下来。更重要的是,这种事实已被广大的汉人民众看得一清二楚了。

当社会变得无秩序和不安全时,一方面是居官或不居官的地方领袖们都主动起来组织地方防御部队,并且建筑防御工事。另一方面,土匪们又利用混乱的形势搞一些其规模和胆子都越来越大的组织。地方自卫的领袖和地方盗匪都能够起到非法的政治作用,自己宣布独立于合法的政府军队之外,以便最大限度地扩大行动的自由和争取支持。那些真正关心地方防御的人通常都是代表地方精英阶层或者和地方精英集团有联系的人,但并不是一定出身于地方精英阶层:他们总是对重新强加在头上的政府控制很敏感,虽然他们要经常与政府讨价还价,以便继续搞自主性的自由和加强他们的领袖地位。另外一些自治运动代表着从土匪发展为公开叛乱的某个阶段,它们也利用它们的军事力量作为谈判的出发点来谋求合法的一官半职,以答应要和这个绝望的政府合作为交换条件。还有一些集团是利用民间宗教和秘密教义作为自己的凝聚力和作为自己发动暴乱的理由,在它们自己眼中和在政府眼中,它们大多数则不具备搞这种妥协的条件。[4]

退化过程开始于行政官员们不能维持法律和秩序,最后导致形成各种有组织的持不同政见者:它特别和元末军事力量的问题有关。这种退化过程使得对全社会的正常控制被削弱,而社会秩序基本上是依赖它维持的,因此取代它的就只能是直接诉诸武力了。它促成了一个大变动:使平静的社会变成了一个军事化的社会。原来农户手中不常见武器,现在到处都是。由于许多男人开始拥有并学会了使用武器,那些最善于使用武器的人便变成了军事领袖。每个村庄都要产生几个军事领袖,小的如今天的班长,大的如今天的连长,人人都想有朝一日能当上将军。在从14世纪30年代起的争夺军事霸权的斗争中,从最寒微的底层产生了一大批有能力的和几个赫赫有名的卓越军事领袖。他们大多数人一直没有投效政府军,只是在这个或那个叛乱运动之中效力。

一个社会一旦军事化了,要它再非军事化和恢复到统一的文官之治,得有一个漫长的过程,使所有争当全国领袖的人最后只剩下一个。用军事术语来说,这就是从大约1330年起到14世纪80年代朱元璋变成重新统一中国时为止的支配中国生活的那个过程。作为军事史,这个过程见德雷尔所执笔的本书第二章。

精英阶层和政府

14世纪中叶的几十年给中华帝国晚期的学者和社会精英阶层的历史增添了洋洋大观的内容。对于某些人来说那是一个有希望的时代(虽然大部分未能实现),即长期受尊敬的中国生活方式会最终战胜异族征服者的破坏性影响。忽必烈汗在13世纪70年代完成了他对中国中部和南部的征服以后,他曾经采取某些实质性步骤来承认中国的政治制度对治理汉人有其高明之处,因此他曾把一边倒地依赖蒙古军事机器的办法转变成为与文治官僚政府充分合作的伙伴关系。他曾经庇护汉人(以及汉化的亚洲内陆人)的学者—官员,并倾听他们的意见。1271年,他命令著名的学者和官员设计一个礼仪总集以指导朝廷的尊卑上下的行为,但据《元史》说,他仍为皇族和蒙古贵族的事务保留了蒙古的习俗和礼仪。[5]他使用荐举的方法加紧征用汉族学者来当官。但是他却断然拒绝了汉族顾问们最重要的建议,即没有举办科举考试来吸收官员。

1313年,他的曾孙子爱育黎八力八达——历史上被称为仁宗(1312—1320年)——宣布,于1315年恢复宋代的科举考试,而指定以朱熹(1130—1200年)学派的经典注疏为正统学说。这在全国的汉人中间引起了希望和满意的巨大浪潮。当仁宗之侄图帖木儿在1328年即位时又激起了人们更大的希望。当他驻建康(南京)做怀王时,他跟著名的文人和艺术家都有交往。他的庙号为文宗,所以他这位蒙古皇帝看来对汉文很有修养,这样说他是完全可以当之无愧的。除此之外,他也企图写古典的汉文诗(有两首流传了下来),绘画,并且写得一手有理由令人喜欢的漂亮汉字。[6]忽必烈的儿子和太子真金王精通汉族文明,如果他不是死于1285年(即死于他父亲之前),他就会把这种学识带上帝位,现在却要经过六个几乎完全令人失望的君主的统治之后,汉族文明才终于在第二位皇帝身上体现了出来。另外,如上所述,把文宗推上台的政变代表了蒙古人政治中“儒家”一派的胜利,这一派强调君主的利益在于治理好汉族国家。

文宗当皇帝后的第一个行动是在京师新立一个汉学和艺术的学术机构作为内廷的官署,名之为奎章阁。[7]与此同时,宫廷内还有几位地位很高的贵族,如马札儿台即是。他的儿子脱脱在元朝最后一个君主时期是主张以汉族方式治国一派的领袖人物。马札儿台干劲十足地和汉族上流学者交往,聘用他们为西席,而且在宫廷内赞助汉学知识。[8]到了14世纪,许多有特权的中亚和西亚人(色目人)已变成了汉人文化精英中有学识、有文化修养的成员,这表明了汉族的各种价值观有同化异族的能力。正在这时,即从14世纪的20年代到40年代这几十年中,有许多出身中国中部文化高度发达的心脏地带的优秀古典学者和文人学士纷纷投效元朝廷,其中大多数人是经过荐举和直接任命的方式来任用的,但也有人是通过新开的科举考试而得到任用的。整个说来,年轻人继续学习古典知识,为从事士大夫的生涯作准备,他们不相信他们伟大的文明规范不会再度得势。在14世纪的前半期,私人书院兴盛起来;精英阶层通过它们肩负着更大的责任来维持这种教育。出现了许多重要的地区级和地方级的学术中心:浙江北部的金华地区强调学习经典著作以致用,造就了一些急于想在政府中大显身手的学者。在元朝统治的最后几十年中,这个学派培养出来的许多知名之士都前往明初的朝廷中以优异的成绩效力,并且左右着明初的学术和政治。[9]

对精英集团的态度和活动的这种讨论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中国的精英阶层一般说来已经接受了蒙古统治的合法性,因此力图维持传统的参加政府的方式。他们从未使蒙古封建领主们完全接受他们。甚至文宗也只统治了四年,而且统治的效果不好。行政失误中的许多令人失望的迹象实在太明显了,这些迹象被归咎为没有完全采用传统的方法和价值观念。不过,儒家要人们更完全地采用传统、担负公共责任和从事建设性服务的要求一直强烈地存留在许多精英分子心目中,虽然也有许多人被拒不录用,因而以特立独行的方式退隐,只致力于家务和地方事务这些形形色色的个人追求。他们在元王朝的最后年代中越来越消极了。由于不能在国家事务中享有高官厚禄,许多精英人物变得贫困,这就迫使他们要改换门庭,去做吏胥、教师、职业作家、和尚和生意人,等等。这就在知识阶层和整个社会之间造成了不正常的关系。

因此总的说来,精英分子并没有去搞颠覆活动,发表不同政见,也没有急于公然参加反对这个受苦难的政体的叛乱。他们接受元王朝的合法性,一直期望它有所改进,就是当遇到政府有不可避免的失误时他们也还是迫切地希望保持自己家乡的有秩序的现状。如果说元王朝从他们这些社会的天然领袖身上得到的支持越来越少,那么,许多反对元王朝的叛乱分子——特别是那些没有维持传统社会规范的借口的人——也没有得到他们大规模的自发的合作。某些现代历史学家责怪14世纪中叶的精英阶层可耻地缺乏民族精神。当有了机会可以帮助他们摆脱异族的束缚和重建本民族的统治的时候,他们却迟疑和消极起来,十分缺乏爱国主义的热情。更为可耻的是,在蒙古人被逐出了以后,某些精英分子还对他们早年做元王朝的合作者或臣民这一段往事写文章大唱赞歌。这种说法如果是用来评判元末明初的精英阶层,当然有时代错误之感,因为它指的问题不是那个时代部分精英阶层——或者实际上是平民阶层——的部分意识,用它来描绘对那个时代的人民来说颇有意义的各种问题和力量,对我们倒是更为有用的。

中央权力的瓦解

关于14世纪中叶元衰落时期政治挑战和叛乱的简单的划分,提供了政治上持不同意见者采取的下面几种各不相同的形式:

(1)作为事实上的军阀的元王朝地区级领袖。这类领袖们经常变来变去,有时真正效忠于皇帝,有时只在名义上效忠,甚至在不承认中央权力合乎自己个人利益时便宣布自治。

(2)居官或者不居官的地方领袖们,他们聚集了有限的地方资源,以便维持比较小规模的、未经官方授权的防御能力。

(3)盗匪,其中最有名的是利用有良好组织基础的走私贩子。当政府越来越不能控制他们的劫掠时,有些股匪就扩大他们的行动,转而求取政治合法性的地区级的军事权力。有些人还要僭取封号和权力,或者要元政府(它不顾一切地想赢得他们的合作)给予这种封赏。

(4)秘密会社运动,这是有群众参加的组织。它们是民间佛教内部的松散的明教组织,也是向往千年至福的宗教组织。它们蔑视正常的权力源泉,显示着有能力搞黑社会的团结和与政府彻底决裂,因此使他们的行为比普通叛乱分子更趋于极端。这个时期所有这一类的重要活动都在“红巾军”的名义下松散地联合了起来。

上述这些类别不能用来静止地叙述叛乱运动。它们都有可能变化,正如同形成明王朝的那个叛乱所清楚地显示的那样。那个叛乱最初也不过是一个秘密会社运动,但是约在15年时间之内它就变成了“儒家”性质的王朝,迫切地要求合法性和恢复传统。可是当我们一一列举14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的那些事件时,上述分类法可以作为我们有用的起点。

在为元王朝效命的地区性领袖中最令人感兴趣的,或者说在明王朝崛起的历史中肯定是这些领袖中最重要的人物的是扩廓帖木儿(约1330—1375年)。他的事迹开始于他的养父察罕帖木儿(1362年死)。察罕是突厥族主要的乃蛮部的第四代酋长。他们原住在河南东部边境的沈丘县。自从察罕帖木儿的曾祖父在13世纪初帮助蒙古人平定了河南之后,他们的社会地位就安全了。虽然在元朝对中国居民的管理体系下他们被官方划分为中亚人(色目人),但乃蛮已高度蒙古化。到了第四代,这个家族看来已同时被蒙古和汉文化所同化。察罕帖木儿曾经参加过科举考试,但没有进士(即最高的学位)及第。他有时用汉姓李。在为蒙古人和色目人开的特科中,他可能用李察罕的名字应过试。

地图2 地区群雄并峙之局(约1350—1360年)

总而言之,他的能力和他的野心都是重武而轻文的。当战乱蹂躏了华北平原,而从14世纪40年代起又从今天的安徽蔓延到邻近的河南的时候,他开始创建了一支保卫家乡的队伍。他接着镇压了红巾军,后来又试图在河南建立一个地区性根据地,其首府则设在安徽河南边境上的几个流动地点上,在1358年和1359年竟然一度设在开封。他在1352年带了几百人的队伍第一次上战场,并打了一系列胜仗;那时,红巾军正在安徽西部和河南中部横扫各府州县,事实上没有遇到政府正规军的抵抗。朝廷自然给察罕帖木儿又加官又封爵,鼓励他扩编自己的军队,准许他主管全行省。他早期的胜利是靠与李思齐合作而获得的。李思齐是河南南部罗山县人,也是一个不安分守己的地方亡命之徒。这两个人是地区性军阀的典型代表,即名义上支持朝廷,但私下里却建立独立于朝廷的自己的根据地。

到了14世纪50年代末,察罕帖木儿已是奉蒙古人旗号的最有势力的地区性领袖,也是河南行省政府的首脑(平章),其势力已扩及山西、山东和畿辅行省,甚至还远及陕西。他的被保护人李思齐以陕西为根据地也在西北取得了主宰一切的地位。阴谋和派系冲突使丞相脱脱于1355年1月被解职,虽然后来在高邮(今江苏北部)对张士诚(1321—1367年)叛军的征讨中取得了胜利,但朝廷却丧失了它最后一位能文能武的领导成员。朝廷步履艰难地在恶毒的斗争中运用仅存的一点帝国的权力。察罕帖木儿在各行省都有对手,因为他们支持朝廷。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地区性领导权应该导致他去掌握朝廷的命运,如果他有这种野心的话。但是他厌恶宫廷政治,所以他可能认为掌握他正在华北平原建立而又在迅速扩大的、兼有文武两方面功能的政府会更加安全。可是,华北平原的其他地区性军事领袖和朝廷中的某些成分都妒忌他日益增长的权力。他最重要的敌人是蒙古的孛罗帖木儿(1365年死),即皇后的父亲和山西大都督兵农司使,他不想让察罕帖木儿享有该地区重要的剩余粮食。他斗争的第一步是想推翻察罕帖木儿,然后消灭扩廓帖木儿;这种活动左右了朝廷并使政府陷于瘫痪,一直到孛罗1365年死时为止。

察罕帖木儿很显然是僭越了皇帝的权力,以便保护他自己的利益;他无视朝廷的命令;他擅自任命官员和调动军队——所有这一切都是要伺机制服孛罗帖木儿和扩大自己强大的军事机器。但是我们最后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无意控制朝廷,也不想取代朝廷,这使他的行动有时很含糊不清,足以引起人们真正怀疑他的目的。元朝的两位将军田丰和王士诚以山东西南的济宁为根据地,朝廷也正在倚重他们防御山东行省,但他们在1361年初投降了山东的叛军。那一年的晚些时候,他们接受了察罕所建议的赦免令。察罕请他们再效忠王朝,而当他向东扩张势力时要他们受他的控制,然后将委他们以重任。1362年夏末,他们又和在益都与察罕对峙的叛军相勾结;益都是省会济南以东的重要府城。当他攻下济南并向益都进逼时,他们刺杀了察罕,诡称他们对他为国家利益所承担义务的程度感到失望。然后他们逃跑了——不是向他们用于行刺借口的朝廷效力,反而和益都的叛乱分子勾结了起来。

虽然皇帝和朝廷因去掉了这个权势人物而私下里感到宽慰,察罕却在死后仍大受封赏,备极哀荣,皇帝在任命他的养子接替他的一切文武职位方面,很快地满足了这位被杀者的下属们的愿望。因此,扩廓帖木儿走上了前台:他成了察罕的权力、利益和敌对关系的接班人。

扩廓是察罕的姐姐和一个姓王的汉人的儿子。他的幼年名字叫王保保,这就是我们所知道的关于他汉人身份的全部。察罕无子嗣,他从扩廓的孩提时期就抚养他,视之为己子,像他自己受教育那样,又让他受汉人的教育,又让他学蒙古人的武艺。和他的养父一样,扩廓身材魁伟,有英雄气质,虽然他承受了双重的文化遗产,但他对草原上武士理想的兴趣多于对汉族政治家的理想的兴趣。1361年,察罕曾派他运送迫切需要的粮食到京师。他受到当朝皇上妥懽贴睦尔的接见,并被授予蒙古名字扩廓帖木儿。那次会见据说消除了对他所有的疑虑。换句话说,尽管他有一个汉人父亲,他是当作蒙古人被接待的,因此使他非做王朝的忠实仆人不可。他的整个一生都受到巨大的压力,要他力求符合大草原的理想而不去与招致他敌人嘲笑的汉族身份认同。这就大大增加了人们对于了解他的个性和事业的兴趣。

在察罕帖木儿死的时候,他的野战军僚属都因骤然失去他们的领袖而受到震动,便转向扩廓,力图保持他们的凝聚力和行动优势。这就使得朝廷给他封了高官,委以重任。扩廓认为他的第一个义务就是要胜利地完成用兵力扫荡山东的任务。他立即着手准备攻占叛军已孤立的据点——益都。这个任务似乎是他的养父不急于完成的。在围困了这个城市几个月之后,他用穿地洞越城墙的办法拿下了它。有200名叛乱领袖被送往京师行刑,但是,杀害察罕的两名变节将领田丰和王士诚则留待扩廓自行处决。他挖出了他们的心,以此祭奠了他养父的亡灵。从山东半岛一直到极西边的陕西这片华北地方至此是安全的了,或多或少的是在他的控制之下。

可是,孛罗帖木儿继续在宫廷与一个想换掉太子的派系搞阴谋活动,他们想换掉爱猷识里达腊王子,因为他不是孛罗之女——即皇后——所生之子,而是皇帝一个宠妃所生。孛罗还继续告发他的宿敌察罕的儿子扩廓。这就使得扩廓不可能超然于宫廷派系斗争之外。孛罗和扩廓两军交战的焦点是争夺山西,1363年战局变得对扩廓有利,并把孛罗驱赶到京师,促使他本人在1364年控制了京师。爱猷识里达腊王子怕遭孛罗的毒手,因此逃走并把自己置于扩廓的保护之下。孛罗对朝廷咄咄逼人的控制终于使消极的皇帝转变态度并下令把他刺杀。1365年8月,孛罗在去朝廷的路上被一把斧子砍死,他的头后来被装在一个盒子内送给爱猷识里达腊,要他相信他可以平安地返回京师了。扩廓把他护送回来,并在京师逗留了一小段时间。他被封为河南王,然后奉命去清除长江流域的叛军。扩廓有可能留在朝廷并控制政府,但他也和察罕几年前的表现一样,对宫廷政治不感兴趣,因此返回了河南,并作为华北的主宰而扩大了他的军政力量。

扩廓还受命指挥西北的一些武人。其他的人,特别是李思齐,都对察罕的养子心怀不满,认为他是一个年轻的暴发户,无需对他效忠。这就又引起了一场内战,这一次是在扩廓和四个陕西军人之间打的(除了李思齐以外,还有张良弼、脱烈伯和孔兴,后面三人都是孛罗原来的旧战友)。这就有效地阻止了扩廓去执行清除长江叛军的计划,而这个计划原本是他不想去完成的。他在这时把军队向南移动,就会把他的河南根据地暴露在西北军阀的面前;这些人在剿匪和清除叛军的活动中本来应该是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

另外,我们在这里又看到了元末的一个大弱点:朝廷不能约束那些本来是它的主要仆人的人,使他们遵守纪律和服从命令。从14世纪60年代之初起直到1375年死于爱猷识里达腊的外蒙古的宫廷中为止,扩廓帖木儿是力量最强大的、作战最成功的,也是最后最忠于这个日薄西山的王朝的军事领袖。可是,他自己的个人利益迫使他要花很大精力去对付内部和外部的阴谋与敌人。他的生涯充分证明了作为地区性的领袖在元王朝的最后20年为维护元王朝的江山的斗争中处境是何等的复杂和艰难。[10]

元王朝其他的地区性领袖因中国中部普遍兴起的叛乱而与华北隔绝,所以没有那么容易地卷入宫廷政治中去。可以举两个例子说明不同的情况。

陈友定(约1330?—1368年)是一个孤儿,身躯高大结实,本为福建福州府一个不识字的农民的儿子。他于14世纪50年代初在不安定的环境中被迫从军。被一个地方官员所征募,最初负责一个警察治安队的工作,如果是在平时,他的前程恐怕就要到此为止了。可是,南方红巾军进犯江西行省时他被征调去打仗,他一再地表现了杰出的军事素质,因此升赏极快,这在国家纷乱的时期是很常见的。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他从一个县里的小官员升为掌管一省的政务的人物。在这些年中他培养了一些学者,并想获得基础的学识,但是他没有变成一个儒家的绅士。

他具有独裁者的性格,喜欢采取严厉措施,而且当下属坦诚地发表不同意见时他又以暴力行为来维护领导的地位。他有两种特殊的品质,即在军事上确有能力和对元朝政权怀有强烈而坚定的忠诚。他的粗暴态度使许多伙伴离弃了他。当他在1368年被明军俘虏并解送去南京时,朱元璋这位新的明王朝的皇帝指责他杀害了受命劝他投降的明军使节,但是朱元璋仍然准备赦免陈友定,给他以某种荣封;明太祖对勇敢的对手有好汉惜好汉之意。可是,陈友定对败亡了的元王朝的忠心毫不动摇,他向明朝皇帝大声嚷叫道:“国破家亡我可死,尚复何言!”被激怒了的皇帝马上命令对他行刑,另外还处死了他一个自愿陪他来送死的儿子。

在邻近的广东省,何真(1322—1388年)的生平又有所不同。他小的时候也是一个孤儿,但出身于一个能给他施以教育的家庭。作为一个在培养亡命之徒的传统下造就出来的年轻人,他拥有同时使剑和用笔的资质,而且爱惹是生非;这个年轻人具有在乱世中谋求发展的自信力和野心。他曾短时期地在当地政府中供职,后来被撤了职。后来和许多别的人一样,他也获准以私人身份组织和领导了一支地方自卫队。作为这支私人部队的领袖,他从土匪手中收复了州城。当时他已是必不可少的人了,因此在州署中被授予官职。他继续建立了州城的防御部队,并因指挥他们打仗而在州署内赢得了更高的职位。1363年,他全权指挥全行省的军队从沿海的海盗手中收复了广州,所以第一次被提升为左丞,1366年又升为行省官署的首脑,这时他的军事力量已能使他对该行省机关发号施令。因此,他在全国千千万万个地方私人防御领袖中是唯一从那种社会地位上升到元王朝地区性领袖的人。

1368年夏,当明军到来时,这个此前一直是毫不退缩地镇压土匪和攻打叛乱分子的人轻轻易易地投降了新王朝。他被送往南京晋谒朱元璋。这位新皇帝对何真很满意,给了他很高的荣誉和在行省政府内很高的职位。在他1387年65岁退休时按军功封为世袭伯爵,他的封号就冠以他的广东家乡的名字(按为“东莞伯”——译者注)。他的传记作者们提到了他喜爱学术和有高雅的脾性。他在许多方面与凶猛残暴的陈友定恰恰相反。

元王朝其他地区性领袖的事迹则与明王朝的兴起没有什么直接关系。1382年明军攻陷云南时,在遥远的云南任政府首脑的蒙古人梁王把匝刺瓦尔密自杀而死,但是,云南在14世纪的50年代和60年代的战争中没有起过作用。另外一位蒙古领袖纳哈出(1388年死)则是长江渡口太平(朱元璋于1355年攻陷了此地)的守将之一。当朱元璋在修订政策以适应新的认识和需要时,他为了赢得蒙古人的好感,就释放了纳哈出,但朱元璋的这一希望没有成功。此后,纳哈出在辽东的蒙古军队中服役,最后在1368年以后的年代中变成了满洲—朝鲜边境上一个重要的独立的地区性领袖。

其他一些元王朝的地区性领袖早在朱元璋的军队同他们打仗以前就已经被朱元璋的对手们所消灭了。其中有几个人即使未在此时举足轻重,也都在元末历史上起过重要作用。作为明王朝兴起的一个因素,这里所谈的这些领袖构成了元末群雄割据局面的规模和特征。

县一级地方诸领袖

随着元政府在整个14世纪初年的削弱,以及由于深深隐藏在它的统治方式内部的问题,人们能够观察到它逐渐丧失了正常的控制能力和最后趋向于越来越依靠暴力的情况。由于政府推行强制制裁的能力减退,它丧失了对暴力手段和使用武力的垄断。社会上各阶层的人们通常在抛弃元政府的情况下,都把自己武装起来,以最低限度地保证日常生活的安全。这种比较抽象的论述可以引用14世纪的史料予以生动的证实;这些材料都说明了地方社会领袖们在越来越动荡的年代中怎样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盗匪活动由原来偶发的地方性的麻烦发展成为普遍性的威胁:这在14世纪40年代大规模叛乱爆发以前就已经发生了。陶宗仪的《辍耕录》(叙,1366年)中一段短短的介绍文字就道出了很有分量的信息,它说:

中原红寇未起时,花山贼毕四等三十六人,内一妇女尤勇捷,聚集茅山一道宫,纵横出没,略无忌惮。始终三月余,三省拨兵,不能收捕,杀伤官军无数。朝廷招募鹾徒朱陈,率其党与,一鼓而擒之。从此天下之人,视官军为无用。不三五年,自河以南,盗贼充斥。其数也夫![11]

盐池工人由于他们的凶猛和独立性而受到注意,在下面所引的一节叙述中他们被视为杭州的救星,而且像张士诚所表现的那样,他们又经常是站在另一边。在这里,政府在他们中间指派一个私人的和也许是不合法的组织来完成它的军队所不能完成的事。可是在大多数情况下,受到威胁的某个社会不能从无效率的政府那里指望得到救助。于是出现了通常是由当地精英阶层的领导层——即社会的天然领袖来领导的自发的防御办法。

萧景茂,漳州龙溪隔洲里人。儒而有文,以谨厚信于乡里。后至元间(1335—1340年),漳寇乱,景茂率乡人立栅保险,坚不可破。会旁里有人导之,从间道入,景茂被执。贼使拜。曰:“汝贼也,何拜?”贼欲胁之降,以从民望。景茂骂曰:“逆贼,国家何负汝而反?汝族汝里何负汝,而坐累之?”贼相语曰:“吾杀官军将吏多矣,至吾寨,皆软靡求生,未若有此饿夫之倔强者。”[12]

他们残酷地杀害了他。

《元史》有四卷给那些堪称为“忠义”之士的人写了简短的传记,它们几乎完全是叙述那些在1330年至元王朝败亡时同样死难的一些人。[13]其他数以千计也同样起而组织乡村自卫的人或者没有死,或者未被记录下来,而且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是出身于社会的精英阶层。明玉珍(1331—1366年)便是一个例子。

徐寿辉起蕲水,玉珍与里中父老谋避兵。父老曰:“足下素刚直,能集壮勇,保全乡里,是所望也。”玉珍于是招集乡人,得千余,屯于青山,结栅自固。众推玉珍为屯长。

当徐寿辉送来一纸严词檄文号召参加他的红巾军叛乱时,这篇叙述说明玉珍不想搞叛乱:“[明]玉珍惧,且欲保乡里,不得已从焉。”[14]

漳州盗匪捉住了多才的萧景茂,没有能使他拥护他们,所以他们杀掉了他。这个事件很典型,说明了这时盗匪和叛乱分子学会了和使用了什么样的立威的方法。甚至他们中最低下的人也时常想要社会上地位高的人向他们屈膝,这样做或许是为了获得心理上的满足,或者更实际一些是要向社会显示其威力。自发的自卫组织成了社会新的结构最低一级的单元;而一个有远见的领袖,不管他为谁的事业服务,都要想方设法吸收它们。处境不同的徐寿辉恫吓小人物明玉珍,后者虽然无足轻重,但手下有1000个战士。

各种各样的叛乱者,从野心勃勃的盗匪到红巾军领袖,由于他们企求更大的政治目标,知道爱惜萧景茂这样的人才,如果可能,还要许以高官厚禄来录用那些有学识和有威望的人。他们用吸收当地社会的天然领袖来争取那个社会,这种办法终于被看成是马上获得实惠以迅速扩充领土的最有效的方法。可是,地方领袖也得非常小心谨慎。关于叛乱领袖有许多被记载下来的事例,说他们举止端重,对当官和不当官的人都彬彬有礼,结果是在他们的地区得而复失之后,就使那些有附逆污名的人一起受到严厉的处分。例如,陶宗仪在《刑赏失宜》条目下就记载过这样一件发人深思的事,它写道:

至正十二年壬辰[1352年]秋,蕲黄徐寿辉贼党攻破昱岭关,径抵余杭县。七月初十日,入杭州城。伪帅项蔡、杨苏,一屯明庆寺,一屯北关门妙行寺,称弥勒佛出世以惑众。……其贼不杀不淫,招民投附者,署姓名于簿籍。府库金帛,悉辇以去。至二十六日,浙西廉访使自绍兴率盐场灶丁过江,同罗木营官军克复城池,贼遂溃散。……[原先不光彩地弃城而逃之政府军士兵与官员现在回城并接收了它。一位蒙古军官率军从避乱之湖州返城]举火焚城,残荡殆尽。附贼充伪职者范县尹等,明正典刑。里豪施遵礼、顾八,为迎敌官军,剐于市,家产悉没县官。明庆、妙行亦然。[凡滞留城中之]省都事以下,坐失守城池,罢黜不叙。[而逃窜出城未曾抗拒之]省官复任如故[不加歧视]。朝廷法度既堕,刑赏失宜,欲天下宴安,不可复得矣。[15]

我们整个这一节所谈的这些地方领袖只是需要政府不再能给予的安全;他们大多数人都没有政治野心。但是他们经常是要把权抓在手里,有时还滥用权力,既搞值得赞许的自卫努力,又搞打家劫舍、公报私仇和其他一些不理于众口的行为。1735年完成的《明史》不无感慨地这样写下了陈友定不平凡的一生:

元末所在盗起,民间起义兵保障乡里,称元帅者不可胜数,元辄因而官之。其后或去为盗,或事元不忠,惟友定父子死义,时人称完节焉。[16]

如果不是因为日益重要的责任摆在他的道路上而使他有此非常机遇,陈友定也将和其他数以千计的地方领袖们一样湮没无闻,不见经传。他们这一类人很少能取得足够的显赫地位以赢得历史学家的一顾。但是在600年以后的今天,我们想要了解那时人们对由于社会崩溃而引起的不正常环境的各种各样的反应,就应该承认在各地方和社会各阶层的无数无名领袖的重要性。他们创造了在正常情况下不可能存在的社会活动的潜在可能性。

盗匪

在传统的中国历史材料中,盗匪一词(“贼”、“匪”、“寇”,等等)适用于任何蔑弃合法政权的人,从小偷小抢到大的群众叛乱的领袖和追随者都用得上这个词,甚至也用于未成功之前的开国之君身上。可是,我们在这里更多的是按照西方的惯常意义来使用“盗匪”这个字眼的,它意指破坏法律的分子,即拉帮结伙搞抢劫、走私和盗窃的人。上面已经着重指出,这种盗匪在社会到处都有,某些人可能攻占省会或长期占领县城。但是,只有两位领袖是盗匪出身而变成了在“群雄”割据时代逐鹿国家政权的显赫人物。这个群雄割据时代约有十来年之久,直到朱元璋在1368年总揽帝国权力时为止。

群雄割据时代这两位杰出的盗匪领袖就是张士诚和方国珍(1319—1374年)。张士诚在这两人中又更为重要。他的令人瞩目的生平完全值得予以充分的研究,可惜现代历史学家还没有写出这种著作来。

张士诚

张士诚原是江苏北部沿海地区白驹场商镇(钱谦益等人说“在泰州”)上的船工,这里是产海盐的政府专卖盐场。这种盐经由内陆水路运往扬州、泰州和此地区的其他城市,再从这些地方由特许证持有者提货而向政府交税,然后把盐再分往被指定的市场。未经登记的盐由走私贩子卖给不缴税而非法私售的商人们。1329年是一个有全面数字的一年,那时江苏北部的26个盐场(两淮盐场)生产了全国盐产总量的40%,因此它挣得了帝国总税收的三分之一。因此,政府在这个地方有重大的利害关系,这就是为什么这里有重兵防守的原因。但是,由于政府的控制在元朝末年日益不支,盐产的利润成了一些人剧烈竞争的目标,其中有贪官污吏、盗窃成性的商人、偷盗者、运输工人中的走私者,以及普通的盗匪。盐的运输是一种高度有组织的活动,但秘密的帮伙长期在它里面起着大部分作用;走私的盐经常和纳了税的与受控制的盐同载一船。张士诚就是这样的出身,一个以从事违犯法纪和讲哥们义气来谋利的人。

张士诚在年轻的时候就作为一个身体强壮、脾气暴躁、武艺高强、交友大方的流氓而闻名,在一个强有力的个人关系可以非法地发挥作用的环境中,这些特点对他很有利。他和他的三个弟弟经常被富商所欺骗:他们给了这些商人以私盐,但又受到他们私人卫队的欺凌。1353年当张士诚32岁的时候,他突然以暴力报复了一个主要折磨他的人,杀了一个卫兵,并一把火烧光了整整一个聚居地。然后他带着弟弟和只有18条年轻的好汉的团伙逃到邻县一个窝藏处,然后招募了一批党徒,把他的领导方面的聪明才智用于搞有组织的盗匪活动。

据撰写他早年的传记作者称,张士诚在几个星期之内就募集了万余随从。他带领他们劫掠了泰州和这个地区的其他的一些城市。元政府只经过微弱的抵抗便给了他以赦免和官职。这是他们这几十年内应付这种危机的习惯做法。张士诚这时的行为是一种特有的形式,他将循此走完他生活的历程。他戏弄朝廷的颁赐,这一次与许多次情况一样,他也似乎准备接受封赏,然后杀死了衔命而来的使臣,以后又走着自己的道路。到了1353年底,他攻占了扬州以北25英里处的重要府城高邮,因此他就横跨运河两岸,能够拦截粮米和其他供应物品。

这是关于一个人的历史的简单化的叙述,它在其他方面揭示了与他与以下几类人的联系:各种走私集团;不满意政府剥削并力图报复的盐工帮伙;已经接受官方任命的原来的盗匪;与腐败的盐业垄断制度沾边的富商大贾之家。就那个地方和那个时候来说,所有这一切的相互作用都是司空见惯的。张士诚经历之不同寻常的地方是他有不同凡响的抱负。他一旦确保占有了高邮就自称大周王朝的诚王,从1354年起改元天佑。他开始任命一整套文武百官,以做一个井底之蛙式的皇帝而沾沾自喜。湖北的南方红巾军领袖徐寿辉已在1351年称帝,国号天完。除此之外,早在1341年北方红巾军的领袖们也宣称,他们的傀儡韩林儿是赵宋的后裔,但是直到1355年才宣布复辟宋室。这两种红巾军运动都有大量的群众的支持。张士诚的建国称制,土地既小,人口又少。他在当时的叛乱分子当中是很独特的。

1354年夏,蒙古军队从该地区的防守重镇扬州出发,想把他赶走。蒙军没有完成任务,朝廷马上以更加优越的条件给予他赦免,并给以更大的官职和更显赫的爵位。这一次张士诚又玩起游戏来了:他先接待了使臣贵宾,把他们留下来好像有待于深长考虑,最后又残酷地杀害了他们。

元朝廷对此以武力作出回应。它的最有势力和最能干的人物中书右丞相脱脱决定将张士诚和其他叛军斩草除根。1354年末,他带了一支大军上战场——这是蒙古政权在中国发动的最后一次重大军事努力,并在11月24日包围了高邮。在11月28日和12月12日之间,蒙古军屡次在高邮城下打败了张士诚的军队。张士诚每一次都被迫退守深沟高垒的城内。与此同时,脱脱的分遣队也正在打败附近县城张士诚的羽翼和扫荡其他反当局者的地盘。1355年1月7日,一道签署日期为12月24日的诏旨从大都(北京)发到了脱脱营内。使他震动和惊异的是,这道诏旨命令他把兵权交给别人,削夺他的一切文武职务,并把他放逐在外。他的军队溃散了,许多部队流为盗匪。一年以后,他在云南边境的流放地被他的政敌的代理人毒死,这些政敌在他离职以后就控制了朝政。通过策划罢免脱脱的官职,他们同时摧毁了政府最后一位可信赖的领袖,挽救了张士诚(以及其他叛乱分子),也使元王朝的覆灭无可挽回。

朝廷再次给张士诚以赦免和高官。由于奇迹般地逃脱了被毁于脱脱之手的灾难,他深信他的事业交了好运。1355年夏,他还是戏弄了朝廷派来任命他为官的使臣们,后来又杀死了他们。他迅即继续发动攻势去夺回已深受饥馑和疾疫之苦的江苏北部的失地。秋天,长江南岸江阴的一位叛军领袖为了逃避那里的争吵和对手,求取高邮张士诚的保护。他劝告张士诚把注意力转向长江三角洲的苏杭地区,因为这个地方太富饶了,人口也多得多,而且当时与别的地区相比又相对地平静一些。张士诚对此颇费踌躇。苏北地区有不同的语言和历史,他对南方地区这个被称为吴的地方无亲切感。可是,他在1355年底派了他最能干的弟弟张士德带兵渡过了长江,让他在南岸尝试发展的可能性。7月11日,朱元璋也正在此时在其西边100英里处的太平渡过了长江,后来他又想攻占南京。张士德在1356年2月攻下了他的第一个大城市常熟,3月份又拿下了苏州。张士诚于4月13日从高邮抵达苏州,搬进一个大的佛教寺庙内,急急忙忙地把它改成了临时的王宫。苏州此后11年内就成了他的老家。

在以后几个月中,他的大部分战斗部队都移到了长江南岸。在张士德的强有力的领导之下,他们开始攻占了常州以东的一些州府,并南进到浙江北部。张士德甚至在1356年夏末攻进了杭州,但不久即被迫撤出。张士诚的大周王国变成了一个重要的地区性政权。他的重要敌对势力一为朱元璋的新的强大的叛乱基地,即北方红巾军势力延伸到最南端地区的南京(朱元璋已于1356年4月中旬最后拿下了此地);一为元政权在华东中部留下的最重要的根据地,即省会杭州。在长江以北,张士诚还与察罕帖木儿的领土搭界,但是他们之间没有利害冲突。朱元璋对张士诚的威胁最大。

1357年夏,当张士诚和朱元璋两军交锋争夺一个江防战略要点(苏州之北,常熟县内的福山港)时,张士德被俘,并被解到了南京。[17]朱元璋想利用这个俘虏做一笔交易,即劝张士诚投降或者合作。张士德给他的兄长秘密写了一封信,要他的哥哥决不与朱元璋合作或者投顺他,但是如果命运是这样安排的话,宁可投降元王朝。于是他在狱中绝食而死,倔强地藐视俘虏他的人。

张士德的死对张士诚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他是张士诚野战军将领中最有抱负和最有能耐的人,也是在他的政治助手中最有节操和最精力充沛的人。没有了他,张士诚的组织开始发生明显变化。另外,压力也在以下两条战线上增长:即一方面从南京方面增加了朱元璋的压力;一方面又从杭州元王朝增强了该行省政府的军队这个新因素的压力。张士诚传话给杭州的元王朝官员,表示他愿意投降,但他提出的条件被行省当局认为几乎是太傲慢了。在张士诚驻扎在高邮的时候,杭州的高级官员达识帖睦迩原来曾驻守在扬州。他认为张士诚太狡猾,不可相信。可是他又很需要张士诚的投降,因此1357年末,在条件略加改动之后达成了协议(张士诚原来要求保留王位称号,现在答应改为太尉):杭州的元政府派高级官员带任命状给他。这一次他们经受住了严峻的考验。张士诚的诸弟及其所有朝臣、僚属和其他官员都在省、县级任官,但张士诚获准保留他的政府的实际结构和他对该政府的一切权力。因此,他的土地、他的军队和他所积累的财富都毫发无损。他除了给元王朝演一个忠诚奴仆的角色之外,唯一实际的义务就是每年由海路向大都输送米谷100万石或百余万石,但是,京师从未收到多于此数15%的粮米。

张士诚从势力日益削弱的元政府的安排中得到了很大的好处。其中最大的好处是他的新社会地位在汉人社会——特别是精英阶层——的观照中被赋予的合法性。他的变节行为没有瞒过他们的眼睛,然而此后在他手下做官或者与他的官员交往就不那么危险了。他们也还抱有这样的希望:他可能接受精英阶层的指导,可能按照他们的标准进行治理,并且支持儒家和文人学士的理想。事实上他也做到了这一点,做得比当时中国的任何其他地区性政治领袖——不论是保皇派或者叛乱分子中的领袖——都要好得多。富庶的东南受战乱之祸的影响比较少,吸引了全中国四面八方的文人学士精英阶层。苏州、杭州和长江三角洲其他富庶的城市都享受着一种舒适、考究甚至奢侈的生活,而中国其他地方则大半在痛苦中煎熬。

张士诚此时是时来运转了。除了苏北盐田可能有的税收之外再加上长江南岸农业富庶地区所产的剩余粮食,张士诚的供应在地区性领袖中是最好的。在他有效控制下的人民比他最强大对手们控制下的人民的状况还要好些,因为他的占地面积比别人的土地更紧密地连成一片,而且控制得更严紧。另外,他不像红巾军运动的那些强大的领袖那样因与排他性的秘密会社交往而处于不利地位。这笔财富似乎使他有可能争取到各种各样的支持,从而使他的统治合法地受命于天。可是事实上不是他,而是他的对手中号称受有天命的可能性最小的人,却使得他的问题特别令人感兴趣。在当时要具体分析他的失败是很困难的;历史学家今天仍必须依靠17世纪历史学家们所汇集的极好的材料和批判性的研究来进行工作。[18]

说到张士诚的最后一段历史,正像人们长久以来期望的那样,他在1363年秋天又一次背弃了元政府。这一次他自称吴王,并控制了杭州和浙江北部大部分地方,这些地方是他自1358年以来在各种情况下早已占有了的。那一年的早些时候他已经发动攻势扩大长江以北的地盘,攻击了朱元璋在安徽的侧翼,而朱元璋此时正忙于与长江中游陈友谅(1320—1363年)的红巾军王国作战。

可是到了1363年底,朱元璋已经战胜了陈友谅,能腾出力量来注意东方战线了。他摆出挑战的架势,也就是说,到了1364年的新年他自己要称吴王。[19]他跟张士诚搞了近两年摩擦,但双方都没有发动大战。后来,在1365年末,朱元璋发动了攻势,以求最后解决张士诚的问题。张士诚的地盘,一府又一府地沦陷在朱元璋之手。苏州本身被围,并在1366年12月27日缩紧了包围。它的防御在1367年10月1日最后被摧毁;它的陷落成了饥饿无告的人民——他们被困在新近加以重修而坚不可摧的城墙内(这时成了死亡的陷阱)——所经历的最典型的恐怖时期。到了最后,张士诚的一群妻妾都忠贞不贰地爬进装满可燃物的塔内由其嫡妻点火焚烧,然后嫡妻自己也刺喉而死。张士诚也自缢于宫内的主殿中,但是被人解救下来,后又被明军救活。他立即被装进囚笼车送往南京,几天以后在囚室内自缢身死,时年46岁。

张士诚为什么失败?在张士德死后,他的将军们除一两人以外,都变得不那么有冲劲儿了,军队中的纪律和元军一样也松弛了。据当时传说,张士诚的将帅们奉命上战场时都会装病,然后要求财物赏赐,才接受打仗的命令。不论什么时候战事一不顺手,他们就会放弃阵地,因为他们知道他们不会因打了败仗而受到惩处。张士诚的政府在开始时很严厉和依法办事,后来懈怠下来了。行政事务由他的幼弟张士信和女婿潘元绍掌管,他们两人的不负责任、贪婪和弄虚作假的作风毁掉了军队的士气和政府的法纪。

他们虽然纠集了一些文人、艺术家和音乐家,慷慨地庇护他们,但未能赢得更严肃一些的士大夫的尊敬,这些人基本上不愿为张士诚的政权服务。他没有真能效命以帮助他变成中国皇帝的顾问集团,也没有由密谋者和计划者组成的核心内阁来推动他的政府机器。而最重要的是,张士诚自己没有了进取心。他从一个热情的、活跃的、火气很冲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40岁就悠闲自在地寻欢作乐的人,希望别人替他维持日常政务。他可能比他的某些政敌——包括自我毁灭的元政权在内——更有可能等待时机,而这种耐心可能会使他把帝位逐鹿到手。可是,他的主要对手不允许他那样奢侈无度。朱元璋是一个着了迷的至善至美的追求者,一个有干劲的当家人,总是想猎取大的目标,因而他最后能够抛弃他的红巾军身份,并得到了同样想指导他达到最后目标的儒士智囊团的信赖。这似乎是一个很能自圆其说的解释。在我们还不能知道更多材料以前,我们可以认为这种说法具有相当的准确性。无论如何,这种说法概括了明代历史学家关于朱元璋和张士诚之间斗争的绝非不偏不倚的评价,而且它也是现代历史学家之间共同的看法。[20]

方国珍

方国珍(1319—1374年)是浙江中部沿海黄岩县人。他的家庭是当地的船户和海上生意人,有些资财,但是方国珍却一字不识;他身材高大,气势威武,是好斗者们的天然领袖。他和他的家庭无疑地深深卷进了非法的沿海贸易,或许也卷入了海盗活动中。有个著名人士曾经指控——也许并非事实——他与臭名昭著的海盗相勾结,他就杀了这个人,这样一下子就把他推到了叛乱中去。既然犯有杀人罪,他在1348年就和他的一个兄长、两个弟弟及邻村几个同伙乘自己的船下了海,藏身于近海岛屿之间这个长期为海盗喜欢出没的地方。方国珍开始组建了一个海盗团伙,他们靠劫掠沿海城镇为生。

方国珍做海盗很得手,但他有时受元军的压迫,有时又被许以宽大的条件诱降;方国珍在1349年和1353年都一再投降过,1356年又投降过一次。元朝廷特别急于要他帮助把粮食从海路运到大都来。在1356年最后一次投降时,他曾被授予海道漕运万户之职,他的兄弟们也封赏有差。据说那时他的舰队有各类船只一千余艘;他用这支舰队摧毁了政府的水军,使自己称霸于海上航道。在海岸上他也控制了三个沿海的府,即庆元(今浙江处州)、台州和温州,以及今浙江从宁波南下直至福建北部的沿海一带。此外,他还事实上占有了杭州湾岸上宁波和绍兴的大部分地区。他在行省政府中的高位——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也没有能够阻止他继续蚕食浙江政府所辖的地面。到了14世纪50年代末,他是浙江沿海及其相邻海面上的地区性领袖。他的水军进入了长江口去攻打张士诚。他曾迫使张士诚在1357年末决定投降元朝,后来几年之内尽管他们彼此不和,但他的船只还是把张士诚的粮食运送到了大都。

关于方国珍生平的记载至今为止似乎和对于张士诚的叙述没有两样。但是,方国珍却是完全不同的人。他缺少像张士诚那样的妄自尊大,这种妄自尊大使张士诚自己称王并且角逐帝位。另一方面,他更加注重他自己的利益。他在岸上的根据地在他的眼里未被看成是一个早期的国家;他之所以要支配,甚至要治理这三个府,是因为它们对他的海上活动极为重要。他在运用外交方式上比张士诚更加严肃慎重,也更加讲究技巧。他的使节经常往返于大都、南京和杭州,带着丰厚的礼物和传送他的文人助手们所撰写的构思巧妙的外交文书。他甚至早在1359年就把一个儿子送给朱元璋作为人质,朱元璋对他的先见之明很欣赏。但是在下一轮的交往中,他狡猾地避开了拥戴朱元璋的问题,而且使朱元璋懊恼的是他继续使用元朝正朔。当朱元璋的使节在1360年返回南京报告方国珍闪烁其词的态度时,朱元璋回答道:“姑置之,待我克苏州后,欲奉正朔,晚矣。”

1367年末,朱元璋的军队乘新近战胜张士诚之余威,逐渐迫近了方国珍的领土。方国珍也可能设法以优惠条件投降,这其中的一部分地区是因为他的庞大的水军和小而精锐的陆军是朱元璋要征服东南沿海进行攻击战时所急需的力量。方国珍于1368年被送往南京。他受到朱元璋的优遇,也可能后者认为在新朝开国者改元之初年应该格外宽宏大量。除此之外,方国珍是在14世纪50年代末最早承认朱元璋为新星的人中的一个;他从未攻击过朱元璋,也从未决然反抗过他。官职、军衔和钱财都封赏给了他和他的家属。他被留在南京,直到1374年寿终正寝。

由此可见,方国珍充分利用了他的特殊资产——即他的航海和组织技术,改变了他的社会地位,使之超出了他的海盗—土匪出身。他在群雄逐鹿和新王朝创建的战乱中变成了一个地区性领袖和一支独立的力量。当张士诚挥霍他的巨大本钱时,方国珍可以说是在小得多的本钱上充分取得了报偿。

秘密教派运动

据我们所知,广大的红巾军叛乱最初在14世纪30年代出现于江西和湖南,在十多年内它遍及半个中国。它和19世纪同样广泛的太平军叛乱不一样。太平军运动产生于一个地方,产生了一个统一的领导集团,然后用武力从产生地出发扩大到许多省份,像一阵猛烈的风暴横扫沿途的一切。反之,红巾军教义的发起人却是暗中在几个省活动,特别是在那些遭受饥馑和时疫流行的地方展开活动。他们的宗教教义自发地形成了拥有广大徒众的许多地方教派。这些教派的宗教活动,特别是他们一些可疑的(但或许不是属于狂欢性质的)夜间聚会集合男女来烧香磕头和礼拜弥勒佛这个弥赛亚式的救星的活动,被政府和社会精英阶层视为异端和危害社会的行为。这就迫使他们采用密谋的、地下组织的形式。有各种政治目的的领袖们都期待着有这样的发展。他们后来能够接管这些形式,并把它们变成达到他们目的的媒介。由此可知,红巾军运动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多头领导的运动,它们在每一个地方都发展了强烈的地方色彩。

最后它们终于发展成为叛乱中广泛组织起来的两大翼。我们称之为南方或西方的红巾军最初是以湖北南部为中心。他们从这个基地发展,逐渐控制了长江中、上游地区。另一翼称为北方(或东方)红巾军叛乱,是以今安徽省淮河流域为中心。这个运动向东发展,然后进入河北南部、山东以及江苏北部,并向西蔓延到河南。这两支叛乱主力军共同信仰一个教义,但缺乏组织上的统一。最后它们甚至彼此火并起来,比如北翼的支派朱元璋便与南翼的分支陈友谅发生了冲突。

另外,在每一翼内部都有一些独立的集团,它们都保留了鲜明的地方色彩,彼此也常常搞敌对行动。因此,红巾军运动这种现象是很复杂的,多种多样的,它们的有些分支与众不同,最后竟然能成为独立的教派运动,像四川的明玉珍那样。但是,也有另外一些受教义影响的叛乱活动和地方起义似乎各有自己不同的特点和不同的渊源。它们大多数已默默无闻,部分地是因为一般说来既不同情民间宗教,又不同情叛乱的传统的历史学家喜欢把红巾军标签不加区分地给它们到处乱贴一气(甚至有些非教派叛乱也被贴上了这种标签)。

在这里我们关心的是那些真正属于红巾军信史的大规模而重要的运动。这一小节所使用的广义的“教派运动”标题,其意在于提醒人们,红巾军不是14世纪活跃于中国舞台上唯一的秘密教派叛乱者。

中国历史学家们近些年来在14世纪的大规模民间叛乱中搜寻着一位民间英雄,他们从历史的边缘恢复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人物,说他曾经创立了红巾军运动并领导了它的军队。此人就是彭莹玉,他是一个和尚,袁州(在今江西,邻近湖南边境)人,据说他把白莲教内有几世纪之久的弥勒佛崇拜变成了强大的有社会行动能力的运动。[21]作为社会史来说,不管这种说法怎样牵强,它对元代末年这一流产的阶级战争如此紧紧地寻根究底,终于发掘出了关于红巾军叛乱的有价值的新材料。彭莹玉本人是否真正负责过把民间宗教的各种成分联结在一起和把一个统一的教义扩散到从长江中游直至安徽的几个省份去,这依然不很清楚,但是,这样的事情事实上发生了。

彭莹玉作为袁州一次起义的一个教义上的领袖最初出现在1338年。在这一次,一位叛乱领袖周子旺南面称王;他马上被地区当局所拘押,并被处以极刑。彭莹玉向北逃往淮河沿岸和黄河下游的地区,据说他藏在一些贫民家中有几年,并且在那里传布弥勒佛即将降世的教义:弥勒佛乃财富之佛和大明王,他将要给受苦受难的世界带来千年至福。[22]从1340年起,淮河地区的许多地方都出现了红巾军的教义。仅在1341年,湖南、湖北、山东和河北南部据报有300多个地方“贫苦农民蜂起为盗”。[23]往后的10年是动荡的10年,特别是在长江中游和淮河流域红巾军正在得势的两个地区更是动荡不安。

1351年,从贫苦农民中征发民工15万人从事一项大工程,即使黄河改道并重开大运河;这两条河流在山东西部相交叉(这是水利专家、将军和总督贾鲁在工程上的伟大胜利)。韩山童很久以来就是栾城(今河北东北)秘密教派的领袖。他的祖父被认为是白莲教一个秘密教派的领袖,以“烧香惑众”的罪名被流放到河北省的南端。经历了两代人之后,我们看到他的孙子在那里成了红巾军的卓越领袖,据推测其情况可能是这样的:这个白莲教世家与性质相同而更偏重政治的彭莹玉的教义结合在一起了。韩山童已经有一个政治顾问刘福通,此人后来变成了北翼红巾军叛乱的推动力量。刘福通密谋在黄河工地上的那些心怀不满和备受折磨的大队民工中招收追随者。他干得很成功。从1351年起可以明显地看出红巾军活动呈爆炸性蔓延之势。韩山童被捕并被处死,但是他的妻子和他的被称为“小明王”的幼子(又被认为宋朝皇帝的后裔)在刘福通的监护下逃脱了。作为这次叛乱的傀儡领袖的保护人,刘福通在今安徽西部的颍州(与河南交界)建立了“首都”,把这里作为红巾军叛乱政府的中心。

南翼红巾军(1351—1363年)

就在1351年的夏天,彭莹玉或者他的主要军事追随者邹普胜为新的红巾军叛乱找到了一位傀儡领袖,这个人是个自命不凡的布贩子,他有英雄般的身材和气质,但确实缺乏做领袖的其他品质。此人名徐寿辉。在1348年底到1352年末的几份关于彭莹玉被捕和被处死的报告中,有一份说他在1358年被陈友谅所杀(详下)。[24]所有这些叙述不可能依据当前可资利用的材料予以证实。很难相信他不是拥立徐寿辉为天完帝的权威人物,但是,事实不十分明了。

9月份,邹普胜领导的叛乱分子攻下了湖北南部的蕲水县城,把它定为红巾军王朝——国号天完——的首都,而用那个相貌威武的布贩子做它的皇帝。他们设计了一套新的正朔历法,年号为治平。这支新的叛军向南方扩张,曾经在1352年一度攻下汉阳及其邻近的汉口和武昌城,但后来被逐出。邹普胜作为叛军军事领袖的地位在1355年被野心大得多的元帅倪文俊所取代。倪文俊在1356年初克复了汉阳,随即把叛军的都城移到此地。这个江汉之交的基地是战略重镇,天完王朝的领土从这里迅速地扩张开来。1357年末,倪文俊密谋杀害徐寿辉,想取代他的地位,但没有成功。结果是,他被整个南方红巾叛军的一个新的军事领袖陈友谅所杀害和取代。在陈友谅的有力领导下,他们的土地向东扩展到了安徽和江西,向西北进展到了汉水流域。另一名将领明玉珍率叛军进入四川,沿三峡而上一路征战,攻占了重庆。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明玉珍占领了整个四川。

和倪文俊一样,陈友谅也不愿意留在像徐寿辉这样一个无用的傀儡下实际掌权。1360年,他成功刺杀了徐寿辉并取得了帝位。他重新把南方红巾军王朝改为汉王朝,年号为大义。他紧接着对南京发动进攻,但受到遏制,旋即折回他的武昌首都——这里与徐寿辉原在汉阳的首都隔江相望(今天,汉阳、汉口和武昌形成了大武汉三镇)。

在没有悲悯心和永不满足的优秀领导人陈友谅的领导之下,南方红巾军政权迅速发展壮大,取得了巨大的军事权力。陈友谅无情地向下游扩张,迫近了朱元璋也在发展中的较小的根据地南京,最后他在1360年向朱元璋挑战了。第二年,他被打败并被赶出了他的江西根据地,1360年他又作了最后一次努力,调动他由战船组成的庞大的无敌舰队和庞大的陆军,浩浩荡荡地开进南昌附近的鄱阳湖,即该湖最南端的正西处。朱元璋从南京带来了他的大部分水军和陆军,经过一个漫长夏天的交战,陈友谅有点意外地被打败了,而且在战斗中被杀死,留下了一个作为继承人的儿子和一个群龙无首的国家。朱元璋此时名义上还属于“小明王”韩林儿的宋王朝这支北翼红巾军中的领导;自从刘福通被俘和被处死以后,“小明王”即在他的监护之下。朱元璋控制了整个长江水域,从湖北宜昌以西的三峡起直到南京和苏州半道上的常州为止。南翼红巾军已经被消灭了。[25]

四川明玉珍的夏国(1357—1371年)

明玉珍已在1357年举着南方红巾军的旗帜进入四川,并从无能的蒙古防军和北翼红巾军的残余土匪手中征服了这个富饶而半隔绝的地区。他仍然忠于徐寿辉,拒不承认篡夺者陈友谅。他宣布四川为独立的红巾军王国,国号夏,但受一个有学问的儒家士大夫刘禛的强烈影响。刘禛有几年左右了他的政治建制,让它古怪地采用一套古代制度。夏国的历史被人们研究得不多;它的指导精神似乎仍是以佛教为主。明玉珍一直统治到1366年他病死于35岁的时候。他很小心翼翼地治理他的国家,聘用了一些学者为他服务,也赢得了民众的拥戴。但是,他没有能够搞出一套推行国家发展的长远规划。他曾经想征服云南的蒙古领主们,但因人员不足和计划不善而失败。他死后由他的九岁儿子明异继位。这个政权于是失去了强有力而统一的领导,被动地苟延残喘,直到1371年它很快地向侵入的明军投降为止。

北翼红巾军叛乱(1351—1367年)

关于红巾军的活动,现在必须转而叙述颍州的韩林儿和刘福通在1351年的情况了。和南翼红巾军相比,北翼红巾军运动保留着较强的意识形态内容,对它的傀儡皇帝也有更多名义上的依附关系。韩林儿在1355年3月16日于毫州(今安徽西部的毫县)登极为复辟了的宋王朝的皇帝,改元为龙凤。他的北翼叛乱对它的随从的控制也比南翼更有保证。一个似乎说得过去的理由是,该运动的主心骨刘福通一直在意识形态上保留控制达八年之久,彭莹玉则早已在南方的舞台上消失。另一个可能的理由是,这个具有意识形态的象征意义的儿童皇帝一直生活到1367年,它宣布自己为复辟的宋王朝,也在老百姓心目中取得了某种合法性和信任感,使人们感到它是反元运动的重心。南方的红巾军在意识形态和政治上所提出的主张都比较模糊,同时,对徐寿辉连续预谋的和最后得逞的刺杀所引起的愤世嫉俗情绪导致了变节行为和派系斗争,并进一步削弱了它的意识形态方面的凝聚力。

另一方面,刘福通没有成为成功的独裁者,他不能给北方红巾军搞一个严密的组织上的大联合。反之,他只能依附于韩林儿有权取得的多种称号所产生的意识形态的统一;韩林儿号称宋王朝的继承者、白莲教的第14代领袖、红巾军皇帝以及“小明王”,即不久将再世的弥勒佛的先驱——这弥勒佛乃是强大的佛教和明教民间宗教诸因素的化身。刘福通没有施加强有力的军事控制,只是短暂地取得过军事胜利。1358年6月11日他带兵攻占了开封。从960年直到它在1126年陷落到女真人手中为止,这个城市一直是北宋王朝的京师。韩林儿自称是北宋王朝倒数第二个皇帝的第十世孙。在胜利以后得到的热情澎湃的支持下,他能够命令忠于他的将领们攻下安徽和山东的重要目标,并在毛贵的指挥下进逼大都。但是在1359年9月10日,察罕帖木儿在河南发动反击,夺回了开封。刘福通和他的宋朝廷最初被赶回他们原来的旧首都,即毫州的一个边远而不重要的县城,继而又迁往安丰(二者都在今安徽西部)。他们留在安丰,一直到张士诚于1363年派军攻打安丰时为止。

因此,刘福通从北方红巾军一个中部首都所领导的军事扩张活动,到了1359年就几近于结束阶段。自此以后,尽管叛乱分子们仍然广泛地承认韩林儿的政权,但军事和政治领导已出现裂痕,并且从未再有效地统一过。各路重要领袖们和山头都打着红巾军的旗号,彼此攻战不已,且争斗遍布于整个淮河流域的许多地方,直到14世纪50年代的后期为止。例如1352年以前有芝麻李活动在江苏北部的徐州;从1356年到1359年有河南西北部和陕西的山头,直到察罕帖木儿把那里的红巾军赶入四川时止;1357年到1362年有山东的益都的山头;在从1358年到1362年间毛贵进军大都失败之后有察哈尔和满洲的山头。总而言之,他们在14世纪50年代初创立了一条从山东向西南直到安徽—河南边境的战线,把华北和长江隔开。有时候他们也向这条战线以北扩张,最后在1358年和1362年之间受到察罕帖木儿的遏制。从那时以后,对于历史来说,特别是对于明王朝的诞生来说,重要的发展是在这个地区里的红巾军政权瓦解了,其势向南发展到长江下游而从1356年以后以南京为中心的半自治政权兴起了。关于这一段历史,我们必须转而叙述朱元璋的生平。

朱元璋的生平,1328—1367年

他的权力的兴起

朱元璋出生于赤贫的农家,是出身于中国社会的最底层,他是唯一具有这种背景的一代皇朝的开国之君:这是中国历史上尽人皆知的事实。他在1328年10月21日生于濠州县(今安徽中部凤阳县,在重要的铁路交叉线和工业城市蚌埠的正东南)的钟离村,他的幼年生活非常困苦。他的父母和祖父母都是拖欠税款者,在淮河流域到处躲债,想方设法找一个地方做佃户,以便在这块干旱和时疫肆虐的土地上过仅能糊口的生活。他在他父母的四子二女中是大难不死的最小的孩子。除了最大的孩子以外,其余孩子都因家庭无力抚养而已送人或嫁出。到了14世纪30年代淮河地区已经变成了红巾军叛乱的摇篮,它的弥赛亚式的教义得到了越来越多的遭受痛苦折磨的人们的支持。人们相信,在这个最黑暗和孤寂的时刻会发生转变,重新出现明教的光明,而弥勒佛会从西方极乐世界来统治这个世界,使人们的命运来个戏剧性的乌托邦式的改变。年轻的朱元璋的外祖父——一个算命先生和在13世纪70年代反抗过蒙古最后征服阶段的汉人军队的老战士——在这个孩子的耳朵里灌满了魔法事件和高度冒险的种种奇妙故事。这些就是朱元璋幼年时所处的环境。

1344年,朱元璋16岁的时候,在5月份和6月份的三个星期内,时疫伴随着夏季的蝗虫和旱灾夺去了他家大部分成员——他的父亲、母亲和还生活在家里的已婚的长兄——的生命。他的长嫂及其幼子和另一分居的已婚哥哥是除他以外仅有的幸存者。苟活下来的人因太穷而不能很好地埋葬已逝的亲人,更不用说去抚养朱元璋了。因此10月末,他被送入了附近的一个佛教寺院做小行童,当杂差,以实践他在幼儿生病时他父亲许下的愿。很快他就长大成人,变成了一个高大强壮的小伙子,其显著特点是脸面有皱纹而痘点斑斑,颚部凸出,这副奇异的样子使人望而生畏,而且看起来预示将来有不凡的品质。无疑他是具有这些品质的,可是因他诞生于赤贫而无文化的农民之家,而后登上皇帝的宝座,成为一个新兴伟大王朝的开国之君,这个故事就有些像虚构小说那样的不真实。

到寺院做行童几个星期以后,即1344年12月,皇觉寺(当时可能叫玉觉寺)[26]的僧徒们被迫把所有小行童放出去行乞。据我们所知,朱元璋在1345年到1347年在淮河地区做游方和尚游荡了三年,也可能他因此熟悉某些军事生活,并且一个时期当过兵——可能是在蒙古军队中当兵。除此之外,可以肯定的是,他很了解叛乱的内幕和对叛乱镇压的情况。在1347年或1348年他回到了寺内,在那里大约从20岁呆到24岁。这时他似乎开始学习认字并简单地研修佛教经文。他的理解力很好,记忆力也很强。

到了1352年,叛乱在淮河中游到处爆发,它们采取了许多形式,当然多数是红巾军运动。钟离村以西与之紧邻的濠州县城在1352年2月16日被一股红巾军所攻占。叛乱领袖郭子兴(1355年死)是一个算命先生与一个富人的盲女儿所生的儿子,这个家庭据说很善于积财。郭子兴被认为是一个勇敢善战的战士,但脾气不好,跟别人合不来。他相信弥勒佛教义,所以他深信那个乱世预示着要有一个大变动。为了应付大变动的到来,他花钱大方,广交朋友,以便约集志同道合的人和忠诚的战士。郭子兴和他的四个伙伴自称元帅,率众攻打了濠州。郭子兴可能只是名义上的领袖,别人马上成了挑战者。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稳固的。

元当局并不想立即收复濠州。相反,他们派出无纪律的部队四出骚扰无辜乡民,焚烧寺庙,把抓来的老百姓指认为红巾军,以便邀功请赏。朱元璋所在的那个农村寺庙正处在战火纷飞的地带。1352年2月它不知被哪一边的士兵放了火,并被劫掠一空。朱元璋和其他和尚及行童均四散逃逸,但后来又回到了被毁的寺庙内,因为没有地方可去。他后来在写到这段经历时说,他好多次收到叛军内朋友们的信息,警告他有危险,并劝他参加叛军。4月15日,这个年在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和尚来到了濠州城门附近,要求加入郭子兴的部队。这是他一生命运中意外的转折点。他马上变成了一个受宠遇的徒众、受信任的帮手、弁目(亲兵)和郭子兴家中的一名成员。郭子兴有二妻,年长者有与朱元璋年岁相当的两个儿子。年轻些的妻子劝郭子兴把这个年轻有为的人和他们郭家的命运更紧密地联系起来,所以招他为他们的养女之婿。这个年轻的女人当时有19岁,是一位马姓密友的女儿;马某临死之前不久把他唯一的孩子托付给了郭子兴照管。她就是后来的马皇后。朱元璋和郭子兴这位年轻一些的妻子的关系后来显得很重要。在朱元璋和郭子兴的儿子们有纷争时,她最后站在了他一边,朱元璋也把她的女儿纳为妾。

1352年和1353年,朝廷派出的元军企图肃清被叛军占领的淮河地区的中部和东部。将近1352年底他们把芝麻李从他在江苏北部徐州的根据地赶走,而到了1353年初,他的两名将军投奔濠州避难,使这个小城市本来已经很紧张的资源更形拮据。他们自己称“王”,盛气凌人地要高踞于郭子兴及其他元帅们之上。派系斗争愈演愈烈。郭子兴支持了其中的一人,另一人便把他拘禁了起来。从远征战场上回来的朱元璋发现了这个情况。他随身带了郭子兴那位年轻妻子及其孩子们亲赴另一派领袖的营寨内,终于找到了挽救的办法,救了郭子兴一命。

从1352年冬末起直至1353年6月,濠州被从徐州派来的元军所包围。元军野战指挥官(中书左丞)、水利专家贾鲁(他在1351年曾领导过治河工程)之死,使濠州解了围,因而挽救了这块根据地。后来,朱元璋离开了军中回到他的村里,在家乡招募了700余人的部队,由24名他往日的朋友和童年的伙伴——包括他将来的幕僚长徐达(中书右丞相参军国事)在内——带领。这个军事领导集团在以后20年中形成了他私人随从的核心。在往后的几个月中他继续参与范围广泛的出击和野战指挥活动,学习为将之道,并形成了他自己的战术意识。1353年秋,郭子兴给了他一个单独的任命,使他脱离濠州日益紧迫的派系斗争。这是独立活动的事业的起点,他的官衔是镇抚。

在随之而来的战斗中,他先拔掉了南边的定远县城。他又向南前进,沿途收容了大量败兵和逃兵,并赢得了几次重要战斗。到了年底,他占领了滁州(在安徽和江苏边界附近)及长江北岸上的附近各县。1354年,他在滁州滞留了整整一年,并一直呆到1355年上半年。这里成了他的大营根据地,他在此建立了忠于自己的军队,据说其数已达3万人,并且开始组成了一个地方管理班子。李善长(1314—1390年)是他的第一位顾问,他原是乡村中的精英人物、业儒。他于1354年投奔朱元璋,并开始以历史教训来影响这位热心向学的青年学子。李善长被他任为掌幕府书记。

在1355年的最初几个月,朱元璋在胜利地保卫了被元军围攻的和阳(或和州,在长江北岸,今和县)之后,开始注视着富庶的长江南岸了。最重要的是他看中了大城市南京——当时称为集庆,此地控制着长江下游地区。1355年初,郭子兴已死于和阳。郭子兴的儿子们认为自己是他们父亲的当然后嗣和继承人;红巾军宋帝韩林儿授予郭子兴年长的儿子和郭子兴的一位旧军官张天佑——即郭之妇弟——以高级职位,而任命朱元璋为他们的副手。但是,朱元璋下面又围绕着24名伙伴,还有一些从其他叛乱中跑来归顺他的重要军事领袖;这是靠朱元璋的个人威信而不是靠红巾军的旗帜把他们团结到他周围来的。在这些新归附的人中有常遇春,他在后来的岁月中是朱元璋军中最进取有为的将军,被信任的程度仅次于徐达。另外,自动来投奔朱元璋的还有沿安徽内陆水道的舟师头目廖永安和俞通海。他们用小舟和驳船组成的船队给了朱元璋以渡过长江的手段,使他能用水师和陆军在广阔的前线作战。

1355年7月10日蓄谋已久的渡江行动开始了。接着在8月中旬首攻南京。初战未得手,但朱元璋的军队逗留在南京未去,荡平了周围地区一些小城镇。10月末第二次攻打南京,郭子兴的在世的年长儿子和张天佑被杀,这样就去掉了朱元璋的两位顶头上司。整个指挥权此时就由他一人掌握了。

明王朝的建立

1356年4月10日,经过多次征战,朱元璋终于拿下了南京,马上把它定为新的首都,并立即给它改名为应天。就在那同一个星期之内,张士诚也渡过了长江,把苏州定为他的首都。那一年的早些时候,倪文俊拥立徐寿辉为南翼红巾军的皇帝,国号天完,其新首都定在长江岸上的汉阳。攻下南京后的下一个月,韩林儿任命朱元璋为江南行省平章,郭子兴仅存之子则当了他的副手。后郭子兴的这个儿子谋叛被发觉,因而被处死。朱元璋至此成了以长江为根据地的北方红巾军中无人敢与争锋的领袖,也是整个北方叛乱军中那位傀儡皇帝的守护人。他崛起于群雄角逐之中,成为佼佼者了。

在他的事业的这个时期,人们已可能看出朱元璋会由一个民间教派的叛乱领袖变成一位企求传统合法性的政治运动的领袖。现代历史学家已充分地讨论了这一点,我们无需在这里再多费笔墨。[27]可是,简单考察一下这个转变过程的某些方面是有用的。

人们已注意到,朱元璋在1354年得到李善长做他的第一位文人助手。这时他已踏上攻占滁州的征途,因此摆脱了濠州那帮无能的红巾军领袖间的令人难受的争吵。换句话说,朱元璋已自奔前程去了。李善长出身于定远——朱元璋在南征途中第一个打下的县城——的地主之家。李善长最多不过是起码的传统学者—精英人物。他这个人没有多少学识造诣,但直到那时为止他却与朱元璋的其他伙伴有明显的不同。他能够与朱元璋谈论历史和礼仪——这是中国人讲治平之术的两大支柱;他够格掌管幕府,而它又是任何领袖在致力征服和治理这两方面所必需的机构。他一直是朱元璋主要的文官,最后在1368年被新王朝任命为中书左丞相。

李善长是此后被积极招募的这个日益扩大的文官集团中的第一个人。在每次攻下一个行政城镇时,当地的文人不管是在敌人那里服务的或是过隐居生活的,都被招来接见并常常给予官职。比如,1355年在太平,当朱元璋初渡长江和得到杰出的陶安的帮助时,这个办法就付诸实施了。在攻下南京之后,他征聘了十余名士大夫,把他们安置在南京城市以及新征服的附近县城的新文官政府中。特别是朱元璋对那些曾服务于元朝的人和精英阶层中他的“级阶敌人”都采取明显的概不歧视的态度。由于这些原因,朱元璋对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来说一直是一个难题。

他的出身确实是“被压迫群众”中最贫苦的阶层。他的受教育程度平平,因此他和传统的统治阶层没有共同语言。但是,他最初的文人助手们使他相信,以公元前3世纪汉王朝的开国之君为榜样(汉高祖的出身虽然不像朱元璋那样低下,但他可以成为很近似的榜样),他也可以成为一位圣明之君。朱元璋在许多年中努力想做到合乎标准的圣明之君,这表明他非常勤奋好学,颇堪造就;他的精英集团顾问们真心实意地引导他向这方面发展,这显示了他们是信奉开放社会的理想的。

可是,某些近时的历史学家们指责他“背叛”了他的低下的阶级出身,因为他背弃了促使他发迹的民间秘密宗教教义。可是如果不这样做,就会妨碍把叛乱变成政府所需要的各种社会力量的联合。教义的改变进行得很小心谨慎,因为他认识到了教派的思想在他的军人随从者的心目中和在被他征服的某些地区的民众中间是有分量的。可是,他渐渐地能够搞起妥协折中来了。到了他实际上建立新王朝的时候,他能够公然斥责红巾军的思想意识是煽惑普通老百姓的愚蠢的异端。然而,直到临死他都一直骄傲地谈及和写到他来自充满天灾人祸的淮河地区而作为贫农儿子的卑微出身,最后他对只知道过精英阶层那种悠闲自在生活的人表现了越来越多的蔑视,甚至还表示愤慨。可是,从1355年渡江到1367年末建立新王朝时为止的这些年中,他表现为一个孜孜不倦和心胸开朗的好学之士,不断地开拓着他的视野。

那个时期的军事方面的历史将在下一章详加描述。保证他的早期国家能够生存和发展起来的军事任务左右了那些年的岁月。朱元璋建立了开创一个新王朝所需要的一整套政府制度。这一章结束时将简单地讨论一下这些步骤。

有人认为,朱元璋以厌恶的心情目睹战争的无意义的破坏,他也曾尽力要求军队守纪律,以便赢得被占领地区人民的好感。从早在1354年起及其以后的年代就有许多传闻轶事,说他很同情受苦的人民和坚持严格的军纪,而这与当时的一般战争行为都是截然相反的。这些传说受到了挑战。[28]人们认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后世所添枝加叶的结果,其用意在支持王朝历史学家所提出的一种观点,以显示天命的正确作用:“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从原则上说来,天命应该归于那个最能体现以同情心治国这种理想的争夺王位者。朱元璋的仁慈无疑被后来的说教夸大了。可是,他最早的一些文人顾问们,从1354年的李善长和1355年的陶安起,就经常给他讲授这种道理。这可能在促使他重视安置普通农民的生活中起过某些作用。特别是在他最初的年代中,他尽力创造一个未来的贤明统治者的形象:减免战祸地区的赋税;惩罚他自己军队中的掠夺者;以及和奖赏自己队伍中的追随者一样,也嘉奖为元王朝忠诚无私地效劳的人员。不管准确与否,他能够以这样的形象同蒙古官员们,同他的大部分对手的放纵恣肆行为,或者从最好的方面说是不关心人民疾苦的行为,构成鲜明的对比。

朱元璋非常尊敬那些为他的敌人服务过的人所表现的忠诚的优秀品质。他从未向蒙古元王朝一度享有的合法性挑战,只是指出蒙古在他那个时代应该失去它的合法地位。可是,当敌人的军事领袖因抵抗他的部队而殉职时,或者当平民被俘后自裁而不是顺从他时,他对这些人都葬之以礼,甚至还建祠作为纪念。这无疑是一种有效的宣传方式,有利于填平他和整个社会地方精英之间的鸿沟。这种政策当然是他的文人顾问们劝他实行的,而他以自命不凡地把实用主义和理想主义结合起来的态度采用这种政策。

曾经有人强调指出,朱元璋并不真正相信民间宗教领袖们的教义,即至少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那些粗俗的迷信。[29]可是,他并不与大批食客分手:这些人都装扮成受人尊敬的预言家、成功的法术师、疯疯癫癫的和尚和另外一些平凡的宗教领袖。这些人使他的事业在普通人民心目中具有一种天神相助的味道。这种情况在他的文人顾问和士大夫的圈子中产生了问题,因为他们宁肯与所有异端邪说更明确地决裂。由于他凭他的直觉处理了这种问题,所以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独立思考、他的意志力以及他对群众心理的了解是有比别人高明之处。

朱元璋最后同红巾军宋王朝的决裂时间要比他的学者—顾问们所建议的时间晚得多。1363年,朱元璋专心致志地准备他和最强大的敌人陈友谅之间即将到来的最后战役。2月份,他的另外一个方面的敌人张士诚派遣一支讨伐部队来攻打安徽西部的安丰。此地是韩林儿和宋王朝出谋划策者刘福通的大本营。这对作为北翼红巾军最后残余的忠实保护者朱元璋来说是加倍为难的事情,因为那时他的战线是拉得太长了。他不顾其战略和治国论的主要学者—顾问刘基(1311—1375年)的严厉劝告,还是派出一部分野战军并亲自(由徐达去打头阵)率领前往救援韩林儿。根据大多数材料,刘福通被张士诚的军队俘获和杀害。于是朱元璋不得不渡过南京以西的长江,把小明王的宋朝廷迁往滁州:至此,在军事上已无足轻重的红巾军朝廷能够在这里平平安安地苟延日子了。

朱元璋的这次牵制性军事行动所冒的风险是很大的,他的敌人的错误在于没有更好地利用它。可是,当朱元璋正在受到南翼红巾军的挑战时,这次牵制性战役对保证朱元璋的军事领袖们的顺从来说可能是必要的。甚至他青年时期的哥们儿也认为必须捍卫他们合法地位的源泉。朱元璋照旧奉宋国家龙凤年号的正朔,一直到韩林儿在1367年1月过长江被淹死时为止,按照旧历这时是前一年的腊月。但是,虽然朱元璋有此机会能够解除他长期和小明王及其已消失的权利这些旧形式的联系,他仍然在一年以后才把他的王朝改名为“明”朝。这个字含有明教的意思,表明他没有彻底割断与教派教义的所有联系。

总起来说,我们看到了从对民间文化的亲近过渡到对伟大传统的亲近这一转变过程中的多方面的困难,也看到了朱元璋通过有些曲折的羊肠小径从此端走到彼端时所表现出来的机巧。叛乱分子中他的对手们没有一个能以同样的机敏来处理这样复杂的问题。

《明史》卷一的《明太祖本纪第一》包括1368年以前的年代,大致描述了14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在创建南京(1356年改名应天)政府的过程中所采取的步骤。他在那时就开始宣称天命已改,或许甚至改到了他的身上。1356年有一条是这样写的:

秋七月己卯,诸将奉太祖为吴国公。置江南行中书省,自总省事,置僚佐。[30]

在这里,朱元璋,在他生前就用了“太祖”的庙号,这是中国历史编纂学的泛常用语。其余说法则有严重失误。“行省”一词是用于元代省一级文官政府的行政机构。引文中这一个行省是这一时期的新创造:“江南”泛指长江下游地区,它不是元朝一个行省的名称。朱元璋的南京根据地只管辖长江以北很小的地面,那时这是元朝河南行省的一部分,外加元朝江浙行省(包括今长江以南的江苏,再加上今浙江和福建)的几个县。这个新的叛乱行省被雄心勃勃地称为江南,它是北方红巾叛军在1356年到1359年之间所建五个省中的一个。这五个行省是他们想控制在那些年代或者以安丰(在今安徽)、或者以开封为首都时向外扩展的领土。从那个叛乱的宋政府的观点来看,朱元璋不过是他们在新近成立的南京地方行省的高级领袖之一,他最初被任命为副元帅,后来被提升为行中书省左丞相。如果他是被命名为吴公,就不会要诸将来推举他,而是由宋的叛军首都来任命,就像在五年以后,即1361年实际发生的那样。[31]

总而言之,这个新的行省还不是一位早已清楚地预见到天命将归属于他的未来皇帝所控制的独立的叛军基地。它此时仍然是后来被弄得名誉扫地的秘密教派叛乱运动——朱元璋就是从它这里接受他的身份和权力的——的一部分。可是,朱元璋清清楚楚地是那里正在兴起的人物,一旦他像在1358年中那样清除了他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即他往日的恩师郭子兴的诸子和女婿,宋叛乱政权就逐渐承认了他的地区性领导地位和默认了他的主动行动。当宋政权的傀儡皇室小明王和北方红巾军的组织者刘福通一起在1359年末被察罕帖木儿赶出开封并逃回安丰时,北方红巾军叛乱的权力马上衰落了下来,而且它的所有行省都得依靠自己的资源各顾各了。除了朱元璋的江南以外,没有一个行省熬过了1362年。逐渐地,朱元璋在事实上取得了多数传统史料过早地认为属于他的地位。

当朱元璋在14世纪50年代逐渐地变成了南京舞台上的主人翁时,尽管我们对这一历史记载有各种怀疑,但仍应该得出结论说,他是地区性叛乱领袖中的佼佼者,因为他很认真地在想方设法建立一个日益完善的政府。每当他访问他迅速前进的军队所占领的新地区时,他经常和社区领袖及乡村父老们讲话以消除疑虑,派代表叫他们恢复和平生活和生计,同时他作为贫农的儿子能懂得他们的需要,所以允诺要实现一个仁慈的政府。1358年3月,他任命从前元朝最能干的官员之一、破南京后即投降过来的康茂才去他认为应该升格的江南行中书省中的一个机构任职;这个官署就是都水营田司。朱元璋在任命时嘱咐康茂才道:

比因兵乱,堤防颓圮,民废耕耨,故设营田使以修筑堤防,专掌水利。今军务实殷,用度为急,理财之道,莫先于农事。今当春耕,水旱不时,伤害农亩。故命尔此职,分巡各处,俾高无患干,卑不病潦,务在蓄泄得宜。大抵设官为民,非以病民。若但使有司增饰馆舍,迎送奔走,所至纷扰,无益于民而反害之,则非付任之意。[32]

很显然,朱元璋的看法是很实际的,他认为:用“仁慈”的眼光看待农民的疾苦就有助于重新安置无家可归的和难于统治的人民,可以让他们从事生产活动,同时就能保证他的政府有粮食和赋税来支援军队。这种利他主义不是犬儒式的,它符合生活的事实。是否这种贫苦老百姓式的对底层社会抱有的机敏的理解才使得他这样做,或者是否这些言行表明他新招聘的儒家顾问们的传统的伦理和治国论已很得势——这的确是个争论焦点:像这样的事情这里是没有根本性的冲突。无论如何,他在14世纪50年代末和60年代实行的政治团结表明,他在使文官政府的广泛发挥功能以适应他的事业方面比他的对手们要高明多了。还可以再举几个例子来证明这一点。1360年他新设了几个官署来开征酒税和醋税,并改进食盐专卖的经营管理,虽然他这时并没有控制地处更东边的重要产盐地区。1361年他开始铸造铜钱,而到了1363年他的铸钱据说已达每年3800万枚。接着又马上实行了新的茶叶分配专卖制度。1362年设立关卡以征收过境商品的传统税。

由于朱元璋的优秀将领们攻克了南京之东、南和西南诸方面邻近地带,江南行省——事实上是14世纪50年代末他的整个政府——的范围扩大了。当浙江北部大片地段在1358年和1359年落入他的部队之手时,他在婺州(今金华)设置了“股肱郡”,此地离南京东南200余英里,距元朝的大据点杭州——最近被张士诚所攻占——不足100英里。朱元璋旅行到了这个地区,并且花了1359年上半年时间研究它的问题,同时指示——而非领导——进一步开展战役,扩充地盘。他积极地征聘——人们也可说是讨好——许多杰出的学者,这里在当时因人才济济而出名。他礼贤下士,宴请他们来他的大本营,向他们询问怎样获致儒家著作的引导等严肃的问题,同时严肃地(又是公开地)警告将领们避免不必要的流血和抢劫。他在1359年6月返回南京。次年4月份,以宋濂和刘基为首的一批优秀的学者终于在他的竭力敦促下接受任命,应邀到南京就职。《本纪》上写道:

丁卯,置儒学提举司,以宋濂为提举,遣子标受经学。[33]

朱标,朱元璋未来帝位的继承人,时年8岁。虽然没有活到当上皇帝的年岁,这一事件却预示着具有儒家治国论特殊传统的金华学者群同明国家之间将要发展起来的重要关系。[34]

在朱元璋1363年夏秋之间于江西鄱阳湖经过四个月的苦战打败了陈友谅之后,[35]便于1364年之初另立新名号,改组了他的政府。他自称吴王,与位于长江下游苏州地方而仍是他的强劲对手的张士诚采用同一称号;张士诚是在前一年10月自称吴王的。可是,朱元璋仍旧用他的名义上的君主韩林儿的龙凤的年号,虽然这位可怜的人物已在他掌控之中,在南京的长江对岸的滁州受他的保护。作为一个王国的首脑,尽管他要在名义上继续拥戴北方红巾军运动,但他已建立了更充实的官署机构,对它们他可以任命他自己的相国、平章政事、司署郎中,其职责俨然是一个中央政府的尚书和都指挥使。

官衔和官阶一切采用元朝行政的现行形式而以右为尚(右相国、参知政事李善长品位高于左相国、大将军徐达),仿蒙古体制。朱元璋以更像帝王的响亮声音向他新任命的官员们表态,告诫他们要反对官僚主义和行政制度的松弛,因为他认为这就是元朝失败的原因。他这样说道:“礼法乃维系国家之纪纲……今立国之初,当先正纪纲。”[36]因此,在这时朱元璋的心中很显然是要建立一个国家,它无疑地比他此时刚建立的行省那样大小的吴王国有更远大的要求和抱负。除此以外,历史学家早已指出,他自己王国的正式成立是一个重要的步骤,以建立一种他与他的老战友及还在继续投奔他的文武领袖们之间的新型的、失去了个人色彩的正常关系。他们现在都已各有明确的岗位,各人有规定的职责、义务和特权。他们不再是他的私人友好了。在完成一个更有组织而又迅速扩充起来的政府结构方面,这是很重要的一个步骤。

朱元璋的吴王国最后包括下列一些地区的行省一级政府(按元代的用语即“行中书省”):江浙,1366年重新组建,取代了他从前的江南行中书省,并并入了1358年在婺州设立的股肱郡;江西,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江西省,1362年设;湖广,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湖北和湖南两省,1364年设,并入了长江中游陈友谅的汉国,以及以庐州(今安徽合肥)为行政中心的江淮临时建置,旨在支援1364年和1365年江淮之间的战斗,其结果是1366年5月收复了红巾军的旧首都安丰。这样就使得朱元璋能够衣锦还乡,与剩下的远亲和故旧邻居欢饮,并祭扫他家的祖墓。此后不久,又发动了铲除下游张士诚之国的最后战役,随着将来如何治理全国的问题日益摆在面前,江淮的行省政府便被放弃了。

1358年,当朱元璋跟随前进的部队到达浙江北部时,朱元璋发现了著名的儒生朱升,并通过正式手续征询他的意见。这位老学者因看到朱元璋胸有大志,便给了他三句精辟的劝告:“[在南京周围]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37]朱元璋看来是遵循了这些劝告的。他有条不紊地花了整整十年巩固他的根据地,积累了确保最后胜利的资本,而且在改元称新王朝方面不慌不忙。大约在1366—1367年之际阴历年的年终(实际上是1367年1月),如上所述,朱元璋的一位信得过的军事助手被派护送韩林儿到南京,在渡江时遇险,舟覆而小明王溺死身亡。历史学家们多数假定这个事件是预谋的,它的后果对朱元璋来说实乃天赐良机。

由于久已奄奄一息的宋王朝不复碍手碍脚,又由于各为其主的忠诚问题已经解决,朱元璋现在可以宣布他自己的、新年始于1月31日的吴的历法了。但是奇怪的是,他仍没有宣布建立新皇朝,而一直等到围困了张士诚的最后堡垒苏州并于1367年10月1日把它攻破,然后宣布北伐抗元时才这样做。在1366年之前他没有着手按照一个皇都的面貌改建南京城,而且只是在1367年才宣布进行科举考试以起用官员和建立翰林院以使他内廷中的学者—顾问们的作用正规化。在首都,他在新皇城大门前的适当处所建设了太庙。为了表现帝王姿态,他还实行了以天象吉凶为依据的大赦,还建造了国家的圜丘和方丘。由一个学者专家委员会所编订的第一部法典于1367年12月颁行,第二部新的历法——这一次叫大明历——也在1368年1月20日开始的年关时节公布。1月12日,经过三次礼仪上的谦让之后,他宣布已接受群臣的请求即位为新的明王朝皇帝。所有这些都是经过周密的准备而一步一步推行的,在推行中又充分考虑了传统的方式,使之合乎历史悠久的法统标准。

这位杰出的开国之君在14世纪40年代,从天灾人祸和饥寒交迫的钟离村,一跃而于1368年在南京登上大宝,他走的这条道路由于他自己的雄心壮志和力求飞黄腾达的意识,已被有力地强行改造,而使之具有符合那些传统形式的合理的外貌。他精通怎样取得帝王统治之术。作为此后的皇帝,他将使这种帝王之术适应他为之着了迷的帝王大业的需要。明王朝往后270年的统治的政治特点将详见下面各章,我们可以见到它们主要渊源于这位奇异而强有力的人物的个人性格特征。

* * *

[1]元王朝的历史构成本书第6卷的部分内容。

[2]对元末政治作这种解释的最有力的主张见达迪斯《征服者和儒生:元朝末年中国政治变化的面面观》[134](纽约,1973年)。

[3]萧启清(音):《元代的兵制》[211](马萨诸塞,坎布里奇,1978年),第62—63、46—47页。

[4]这几种类型的例子是下节《中央权力的瓦解》的论题。

[5]宋濂等编:《元史》[490](1369—1370年;重印本,北京,1976年),76(不标明页的数字一般表示卷、册等,全书同)。

[6]赫伯特·弗兰克:《蒙古诸帝能够读和写,而且能够写汉文吗?》[166],载《大亚细亚》,新编,3(1952年),第28—41页。

[7]姜一涵:《元代奎章阁及奎章阁人物》[73](台北,1981年)。

[8]小郎洛瓦:《蒙古统治下金华的政治思想》[305],载《蒙古统治下的中国》(普林斯顿,1981年),特别是第169页以下。又见小郎洛瓦《虞集与他的蒙古君主》[306],载《亚洲研究杂志》38,1(1978年11月),第99—116页。

[9]小郎洛瓦:《蒙古统治下金华的政治思想》[305],以及本书本卷的第三章。

[10]关于扩廓帖木儿的生平的有关资料,详见达迪斯的《征服者和儒生》[134],第6章和《后记》。

[11]陶宗仪:《辍耕录·花山贼》[501](叙,1366年;北京,1955年重印),第28页。

[12]《辍耕录·忠烈》[501],第14页;《元史》[490],193,第4388页没有写得这样浓墨重彩,此事系年在1338年。

[13]《元史》[490]中的这四卷(卷193—196)的标题是《忠义列传》。

[14]《明实录·太祖实录》[380](1418年;台北,1961年重印),19,第265—270页,明玉珍传;引自钱谦益《国初群雄史略》[79](约1630年;北京,1982年重印),5,第1页。钱谦益系此事于1352年或1353年。

[15]陶宗仪:《辍耕录·刑赏失宜》[501],28,第355页。

[16]张廷玉等:《明史》[41](1736年;北京,1974年重印),第3717页。

[17]潘柽章:《国史考异》[414](约1660年;重印本,台北,1967年),1,第6页引用了钱谦益关于此事的日期和地点的论据。

[18]特别是钱谦益和潘柽章的著作,见本书第十二章为第一章所写的书目介绍。

[19]可是,朱元璋直到1367年才改他的正朔为“吴元年”;参看王崇武《明本纪校注》[542](上海,1948年,重印本,香港,1967年),第91页。

[20]关于这个问题,现代最有见解的分析是王崇武的短篇文章《读高青邱〈威爱论〉》[544],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2(1947年),第273—282页。关于张士诚的生平有一种很有用并同情他的历史著作,即支伟成等的《吴王张士诚载记》[85],卷5(上海,1932年)。

[21]这方面有代表性的著作,见邱树森《元末红巾军领袖彭莹玉牺牲的时间和地点问题》[92],载《元史及北方民族史研究集刊》,1(1977年7月),第25—28页。

[22]关于这些教义的内容,见陈学霖《白莲教—弥勒佛教义和明清两代的人民起义》[25],载《中国学》,10,4(1969年),第211—233页。

[23]吴晗:《朱元璋传》[587](1949年;修订本,1965年;重印本,北京,1979年),第8、86页以下。

[24]孙正容:《朱元璋系年要录》[484](杭州,1983年),第28页。

[25]爱德华·德雷尔:《1363年的鄱阳湖之战:内陆水军大战在明王朝建国中的作用》[147],载《中国的兵法》,小基尔曼和费正清编(马萨诸塞,坎布里奇,1974年),第202—242页以及本卷第二章。

[26]孙正容:《朱元璋系年要录》[484],第26页。

[27]王崇武:《论明太祖起兵及其政策之转变》[537],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10(1948年),第57—71页;吴晗:《朱元璋传》[587],第4、5章;泰勒:《明王朝的社会根源》[506],载《华裔学志》,22,1(1963年),第1—78页;达迪斯:《弥赛亚式叛乱的转变和明王朝的建立》[135],载《亚洲研究杂志》,29,3(1970年),第539—558页;达迪斯:《儒教和专制制度:职业精英阶层在明王朝建国中的作用》[133](伯克利、洛杉矶和伦敦,1983年);本书德雷尔和小郎洛瓦分别执笔的第二、三章。

[28]王崇武:《明本纪校注》[542],特别应看王氏在第30—31、38、44—45和53—54页的评注。

[29]陈学霖:《张中和他的预言:一位明初道士的传奇的传播》[21],载《远东》,20,1(1973年),第65—102页,以及《明太祖的兴起:明初官方历史编纂学中的事实与虚构》[24],载《美国东方学会学报》,95,4(1975年),第679—715页。

[30]罗梅因·泰勒译:《明太祖本纪》[503](旧金山,1975年),第38页。

[31]虽然学者们在继续争论这一点,1361年是个准确无误的时间,潘柽章已在《国史考异》[414](1,5)中予以指出,这一点尚未被人废弃,又可参照孙正容《朱元璋系年要录》[484],第46页。

[32]引自孙正容《朱元璋系年要录》[484],第54页。

[33]泰勒译:《明太祖本纪》[503],第42页。

[34]见本卷第三章的《引言》和《监视和恐怖加剧的年代》。

[35]详见本卷第二章的《明—汉之战》。

[36]关于达迪斯对这些问题和朱元璋其他治国论的讨论,见他的《儒学和专制主义》[133],特别是第196页以下。

[37]《明史》[41],第39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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