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缘起
墨子经上下、经说上下、及大取小取六篇,自晋鲁胜名之墨辩,并为作注后,千余年来,竟成绝学。晚清孙诒让,承卢文弨、毕沅等,对墨子一书校释之功,作墨子闲诂,而墨子书乃可读。然孙氏于墨辩六篇之注解,仍多拘于训诂之末,失其义之所存。自章太炎、梁任公、章行严以降,学者以印度因明及西方逻辑之说,与墨辩之言相参证,新知旧籍,比类以明,条理亦远胜清儒之业。顾又多先存他方学术之见,强为附会之辞。墨辩原文,既讹脱兹甚,人皆可以意为之释。而数十年来释墨辩之著,亦无虑数十种。愚于二十年前,亦尝就当时所及见者,遍取而读之,见诸说矛盾散乱,不可骤理,亦无术以定其是非,遂弃置不顾。然年来复读墨辩,念其书既在,后人终有加以阐释之责。臆测固不可免,能得彼善于此之解释,亦复聊胜于无。又见墨辩六篇,唯小取一篇,自成结构,盖为所存原书六篇中,最完整者。乃反复细玩其文义,而有会于墨家之论“辩”。更就此间图书馆所藏,近人如梁启超、胡适、陈大齐、冯友兰、黎毓江、谭戒甫诸氏等,释此篇之著,与己之所见,加以比勘;觉诸氏之所释者,有是有不是,然大皆不免以此篇所谓辩之七事,为并立之七法。而区区之意,则以为此篇所论,实非并立之七法,而为一整个辩论历程中之七事。盖必如鄙见,然后可通于此篇之全文,并通于墨子他篇实际上所采之论辩方式。此论辩之方式,与西方之逻辑及印度因明之所陈,实不必尽同。其特色除以类予以类取以外,兼在本“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之推恕之道以成辩,兼及于言之多方、殊类、异故等,以见知语意之重要。而诸家所释未当之处,盖同在先存西方逻辑及印度因明之论辩方式于心,故不免比类失当,屈文就义。如我之所见,果有当于墨学之真,而墨子又为中国学者之最重视“辩”者,则亦可视本文之所述者,为中国论辩之思想之一代表形态也。
二 辨小取论“辩”之七事非“辩”之七法
墨子小取篇曰:
“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或也者,不尽也。假也者,今不然也。效也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之法也;故中效,则是也;不中效,则非也。此效也。辟也者,举他(原作也,依王念孙校改)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辞而俱行也。援也者,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是犹谓他(依王校改)者同也,吾岂谓他(依王校改)者异也。”
此上小取篇文,实此篇要旨所在。就文义观之,此明为前后贯注者。然因其曾对“假”“或”“效”“辟”“侔”“援”“推”七名,分别作释;人遂以为此七名,乃表示不同之立论设辩之法而并立者。故梁启超早年于其墨子之论理学一文,首以“或”为西方逻辑中之特称命题,“假”为假然命题。胡适于其中国哲学史大纲,改而以“或”为西方逻辑中之或然命题,“假”为西方逻辑中之假设。谭戒甫墨辩发微,亦同此意。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兼取二说,而以“或”为或然判断,“假”为假然判断。梁氏文又以“效”为西方逻辑中之“格”,“譬”为西方逻辑中之立证。胡氏于其小取篇新诂,又自易其前说,谓“假”为虚拟条件而想像其结果,以“或”非辩之一法,又谓“效”为演绎法,“推”为归纳法。谭戒甫墨辩发微,以“所效”为因明中之前陈,即西方逻辑中之主辞,以“效”为因明中之后陈,即西方逻辑中之宾辞;又以辟侔援推,相当于因明论式中之喻、依、合、结、及喻体,并藉以说明小取篇有不同之论式。陈大齐氏之名理论丛,亦视譬、侔、援、推,为不同之推论法,并以“侔”为西方逻辑中之加辞与减辞。此皆同由小取篇文,曾对此七名分别作释之故,遂视此七名,或其中之数者,乃分别表示并立而不同之立论设辩之法者也。
然吾人今所首当提出之一问题,即只由小取篇之文,曾对此七名分别作释,是否即足论断其以此七名或其中之数者,表示并立而不同之立论设辩之法或论式?此七名岂不可如愚之所见,只为表示一整个之论辩程序中之七事?如吾人视此上所引小取篇文之文义,为前后贯注者,则视之为一整个论辩历程中之七事,岂不较只视为并立而或不相统属之七法为宜?若然,则诸家之所释,岂不尽失其所据?
以小取篇所论为并立之辩之七法之说,其最不可通者,在“或”与“假”,根本不能分别独立,以各成辩之一法。如“或”为“特称命题”,或“或然命题”,“假”为“假然命题”;则一命题之举出,岂即足成为论辩之一法?此不同命题之分别举出,又岂即为不同论辩之法?如“有人为学者”为特称命题,“人是男或女”为或然命题,“如天雨则地湿”为假然命题。今只举出数命题,或可勉强称为各是一论,然要不可称为辩,更不可谓为不同之辩论之法。而墨子小取篇,乃明以辩为论题者。复次,就小取篇之谓“或不尽也”,“假也者今不然也”二语,亦明不足证“或”为“特称命题”,或“或然命题”,及“假”为“假然命题”。故胡适氏继又于其小取篇新诂,谓“假”为虚拟条件,而想像其结果之妄想,以“或”为“疑”,疑为辩说之所由起,而非辩之一法。其说固稍进矣。然虚拟条件而想像其结果,实不必为妄想,且可为人之思维之一法。顾可为人之思维之一法者,却又可不与辩论之事直接相干,仍不必即为辩之一法。谓或为疑,乃本于易传“或之者疑之也”之言。疑若只是个人思想中之事,诚如其言,不能为辩之一法。然如“或”为“疑”,非辩之一法,则七法并立之说破,而此疑若只是个人思想中之事,亦非与辩论之事直接相干者。小取此文,既为专以论“辩”为事者,又何必先及于此个人思想中之“疑”乎?
复次,谓“效”为演绎法,“推”为归纳法,或以“所效”相当于主词,“效”相当于宾词,以“推”为因明中之喻体(相当于逻辑中之大前提)及以譬、侔、援、推,各为一论辩法者,亦皆同于原文无的据,且与小取篇后文所举之论辩之例证,多无所应合。按小取篇于释此七事后,即继以言“譬侔援推之辞”之“行而异,转而危,远而失,流而离本”,而归于谓“言之多方、殊类、异故”,并举物之“或是而然”,或“是而不然”……或“一周一不周”,或“一是一非”者为例。以文义观之,此所举以为例者,应即辟侔援推之辞之“行而异,转而危,远而失,流而离本”者。然此所举以为例者,自“白马,马也;乘白马,乘马也;”以下,从无明白依演绎法归纳法之形式之推论,亦未尝分别为譬侔援推四者举例。然则吾人果何所据,以谓其所举之例,某属于效,某属于侔,某属于推,……或某为演绎法之例,某为归纳法之例乎?吾人岂不可谓其所举之例,乃兼通于譬侔援推之义者乎?
三 辨“或”与“假”
吾于上文,唯致疑难于时贤之说。下文即当就小取篇之宗趣在论“辩”,及辩论历程中之七事之义,以释“或”“假”“效”“辟”“侔”“援”“推”之义。吾今于“或”及“假”,首不以西方逻辑中或然命题,假然命题及假设之观念为说,而以为直就小取篇之原文,及墨辩他篇对此二名之所释,即足以明“或”与“假”乃一辩论历程中首二阶段宜有之二事。
按小取篇原文曰:“或,不尽也。”何谓尽?按经上曰:“尽,莫不然也。”又经说上曰“尽,俱(依孙诒让校改)止动。”何谓动?按经说上曰:“动,或徙也。”何谓止?按经说下曰:“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又经说上曰:“是孰宜止?(据孙校)彼举然者,以为此其然也,则举不然者而问之。”又经说下曰:“止,彼以此其然也,说是其然也;我以此其不然也,疑是其然也。”合此诸文以观,则知小取所谓“或”为不尽,即疑其为“不尽然”,或疑其“非莫不然”之义。“彼彼止于彼,此此止于此”,则止为定然不移之义。言若“尽然”而“莫不然”,则定然不移,义不徙动,即“俱止动”也。而人之自以为其言为尽然,而莫不然者,亦即自止于其“以为此其然”,而“说是其然。”反之,则为言之“不尽然”而非“莫不然”者矣。而当吾以他人之言为不尽然,非莫不然时,则吾亦将“举不然者而问之”,而“疑是其然”。则所谓“或,不尽也。”即于人之说是其然者,疑其非尽然,非莫不然而不堪止,此正为与人辩之第一步之事也。
谓“或”为疑人言之不尽然,不仅可通于上引墨辩之经上下及经说上下之文,亦可旁证之于他书。王引之经传释词引管子白心曰:“夫或者何,若然者也,”谓或为若然,即似然而不必然,可疑其然者也。故易传曰:“或之者,疑之也。”易传语,亦为胡适氏之文所引。彼并本墨辩尽为莫不然之义,以谓立辞不能使人莫不然,遂有疑,是为辩说之所由起。谭戒甫墨辩发微同此意,而皆与吾人之说似相近。然此中仍有毫厘之差,不可不辨。因墨辩所谓“以为此其然”“说是其然”,“莫不然”,乃谓人之指其所立之辞或义,而言其“然”,无“不然”之处,而“莫不然”。莫不然,非谓他人之莫不同意其说,而然其说也。此所谓疑,亦非感于人之或同意某说或不同意某说而起,而是直对人之以其所立之辞与义,其自视为尽然而莫不然者;意其不尽然而非莫不然,而“疑是其然”也。则“或”非只为人之主观心理中之怀疑,为辩说之所由起;实即是辩论之第一步,直对他人所立之辞或义,“疑是其然”,拟“举不然者而问之”之事也。
吾人如知“或”为于人之所立之辞或义,疑其不尽然,而拟举不然者而问之之事;则下文所谓“假者,今不然也。”即为由“疑是其然”,而正式举出不然者而问之之事。吾今果能对人之视为尽然而莫不然者,举出“不然者而问之”,则足以证人所立之辞或义之为“假”。经下曰:“假必悖,说在不然。”经说下曰:“假必非也而后假,狗假虎也,狗非虎也。”此即谓辞或义之假而悖谬者,在其有所不然而为非者。则吾今之正式举出不然者问之,此岂非即所以证其为假而悖谬者乎?此正为吾人在辩论中,于他人之所说致疑之后,应有之第二步之事也。则“假者,今不然也。”一语,意自显豁,固不必以不相干之假言命题或假设之名为之说也。
今试再举墨子非攻篇之论辩为例,以见此“举不然者而问之,以证人之说之为假”之论辩方式,实为墨子之所常用。
按墨子非攻篇,即所以反对当时饰攻战、主攻战之言,而誉攻战为善之说者。墨子非攻中尝设饰攻战者之说曰:“我贪……得之利”;而墨子之所以非之,则曰:“计其所得,反不如所丧之多”,以明攻战之不利。此其所举之例,即为“举不然而问之”,以证主攻战者之谓攻战得利之说,乃不尽然者也。如其下文曰:
“今攻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攻此不用锐,且无杀而徒得,此‘然’也。”此即谓如主攻战能不用锐,且无杀而徒得,则主攻战者谓攻战得利之说,诚然也。然墨子下文即继而言曰:“杀人多必数于万,寡必数于千,然后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且可得也。……”
此即就攻战之必互有伤亡,而有所丧,而“举不然者而问之”,以明攻战必得利之说为假悖之事也。
非攻下又设誉攻战而视攻战为善为义之说而问之曰:
“今天下所誉善(义)者,其说将何哉?必曰,将为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誉之与?意亡非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誉之与?虽使下愚之人必曰,将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人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誉之。”
此即设誉攻战者为义者之说也。而墨子下文即非之曰:
“今天下之诸侯,……攻伐并兼,则是有誉义之名,(言被誉为义)而不察其实也。……
今王公大人天下之诸侯,则‘不然’,……”(下文即举种种攻战之不中天之利,不中鬼之利,不中人之利诸事为证,兹从略。)
此即就为攻战者之所为,实不合乎义,以见誉攻战者之“说是其然”者,今实“不然”,而明其言之假悖之论辩方式也。
四 辨“效”
论辩之事,首在对论敌之说,致疑于其“说是其然”者,“举不然而问之”,以明其假悖,因明所谓破邪,西方逻辑所谓破斥distsuction,此在小取篇即“或”与“假”二项中之事也。然因明破邪后,必继以显正,西方逻辑中破斥后,必继以建立,此在小取篇即效以下之事也。小取篇曰“效也者,为之法也。”为之法,岂非使己之所立,足以为法而堪效,以引论敌就己义之谓乎?墨子书恒言“既已非之,何以易之”。“或”与“假”所以非人之言,“效”以下之事,正所以立己之所是,以易人之非也。
小取篇谓“效也者,为之法也”,此“法”字亦为墨辩中之一专门之名辞。按经说下曰:“一法者之相与也,尽类,(类字依王校)若方之相合也。”又经说下曰:“一方尽类,俱有法而异,或木或石,不害其方之相合也。尽类,犹方也”。是见墨辩中所谓法,实近乎西方哲学中,所谓理型,公式,概念,或原则之类。而小取篇此节之全文为“效也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之法也。故中效,则是也;不中效,则非也。此效也”;故时贤之释此段文者,多以此所谓效,乃效一抽象普遍之法,或依“故”做法,形成一抽象普遍之原则,视为大前提,以作一演绎推论之谓。然吾于此后说,则不能无疑。其中毫厘千里之辨,亦有可得而言者。
按墨辩之言法,以一“方”尽类为喻。今对各方物,如方木,方石等而言,此方之自身,固是一抽象普遍之公式或原则;而一切堪为法者,或依“故”所做之法,亦当各为一抽象普遍之公式或原则。于此抽象普遍之方式或原则,以语言表之,则可形成一演绎推论之大前提,吾亦无异辞。然此中之根本问题,则在墨辩中是否果有“就一法之自身,如一方之自身,而视为抽象普遍之公式或原则”之思想。墨辩谓一方尽类,乃谓尽一类之方物,无论方木方石,皆有此方之性质或方之法,而于其为方处相合。此实为以“方”为内在于一切具体之方物中之思想。如谓此“方”为一普遍者,乃以方为具体事物中之普遍者,而非离于具体事物外之抽象的普遍者。如以“方”喻其余一切法,则墨辩所谓法,亦宜皆为具体事物中之普遍者,而非抽象的普遍者。则墨辩虽随处言“法”,亦尽可从未有就“法”之自身措思,视为抽象的普遍方式法则之思想,亦可从未有将此方式法则,单独标举而出,立之为大前提,再作推论之意。而此亦无碍于人之在实际上,依于事物之相类处,或内在于不同事物中之普遍的方式法则,以由一类中之事物之情形,以推及同类之事物,如所谓类推是也。
吾人如承认,墨辩所谓法之尽类,唯是谓法为一类中之具体事物之普遍者之义,则法非他,即同类事物间之相类处。此相类处,亦即同类事物间之共同的方式或法则也。而所谓一事物之效法其他事物,亦即一事物之求亦具某方式,以与具某方式之其他事物求相类之谓,墨辩所谓“若之而亦然”也。所谓一事物堪为其他事物之所效法,亦即其某一方式,堪为其他事物所效法之谓。由此而所谓堪效法之辞,亦即其立辞之某一方式,堪为他辞之所效法,而为他辞之所“若之而亦然”者之谓。此某一方式,即堪效法之辞之足以为法处,而堪效法之辞,亦即其足以为法处之所依;固不须将此方式或法,自具体之辞抽离悬空,而视之为抽象之普遍者,或孤立之为一大前提,以为说也。循此以释小取篇所谓“效也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之法也”之言,则上一句即言立一辞,当使其所依循之方式,可为他辞所效法;下一句则言,为他辞所效法者,即此依循某方式而立之言辞。二者回互成文,是所谓“堪被效法者”或“所效者”,与“往效法者”或“能效者”,同为具体之言辞,而“法”则内在其间之共同的方式而已。今果如时贤之释此段者,谓所效者纯为一抽象之法,而此法又有其“所以为之法”;则若此所以为之法者,又为另一抽象之法,以为其所效;……则所效又有所效,即犯无穷过。反之,若此“所以为之法者”,乃指一具体事物之法,则人岂不可直接以具体事物之法,为其所效,又何必中间多此纯效抽象之法之一举乎?是见谓墨辨之所效之法,必为一抽象之法者,于“所以为之法”一语,必进退皆无善解。而吾今谓效法之事,唯是一效法者,求亦依循或具有所效者之法或方式之事,则不特于此二语,轻而易解,而于墨子此节之文,及全篇之义,皆可畅通无阻。兹于下再进而论之。
小取篇论效一节文之核心,在“故中效,则是也;不中效,则非也。”一语。按本篇首曰:“以说出故。”,大取篇曰:“辞以故生。”经上曰:“故,所得而后成也”,则“故”即辞之所得而成之理由。时贤于此,亦皆无异说;而依某一类之理由,以生出某一类之辞,亦即辞之生成之方式或法也。吾人之辞,果求足以自立,则必当使此辞之依故而生之方式或法,堪被效法——即中效,而后“其是”“其然”,乃确定无疑,反之则非,而可疑其不然矣。此即辩论历程中,人于经“或”“假”二阶段,以对论敌致其疑问,明其不然后,求自立其辞以显正理之要道也。今试再就墨子之论非攻,以见于立辞之求“中效”而堪效法,实为墨子之所赖以正面之树立“攻之当非”之主张者(墨子之非“攻”为反面的反对攻,然墨于之主张“非攻”,建立“攻之当非”,则为正面的树立“非攻之主张者也”。此二者须辨别。)
据非攻篇,墨子之论非攻,屡言攻为亏人自利之事。亏人自利,即墨子之主非攻之辞,或“攻之当非”所自生之理由,或“其所待而后成者”之“故”也;而依此故、即亏人自利,以论攻之当非之论辩方式,即堪效法而中效者也。何以知其为中效而为堪效法者?今设有攻以外之某事,而为亏人自利者,吾人即可效法此论辩方式,依某事之为亏人自利之故,而亦论其当非也。此在墨子非攻篇,则为进而举出“窃人桃李”、“取人牛马”等亏人自利之事为例。然此例之正式举出,则为“譬”之事,详在下节。克就一辞之立而论,则初只须自其立辞之所依之“故”为“中效”,其辞之论辩方式堪效法,固不必将效法之而取以为譬之例,皆举出也。
五 辨“辟”
小取篇释辟曰:“辟(毕沅谓辟同譬)也者,举他(据王念孙校改)物而以明之也。”
譬喻生于“直告之不明,故以他物为喻以明之”,此人皆可无异辞。然此中之问题,在譬是否可单独成为一论辩之方法,或只当视为论辩历程中之一事,如吾人之所说。如人不知弹者,今喻之曰:“弹之状如弓”。又有人不知人间攻战为何似者,今喻之曰:人间攻战之状如蚁斗。此诚皆为由设譬喻,以使人知己所言之义之道,然其本身却非即是辩论,亦不单独成为辩之一法。小取篇首曰:“辩将以明是非……明同异……决嫌疑”,经说下曰:“辩也者,或谓之是,或谓之非,当者胜也”。故必或说弹能伤人,或说弹不能伤人;或说攻战为义,或说攻战为不义,方有辩。否则,亦须或说弹如弓,或说弹不如弓;或说人间攻战,状如蚁斗,或说非如蚁斗,方有辩。而此后者之辩,则唯在彼此皆先已了解弹与人间攻战之状后,乃能发生。若在他人尚未了解何谓弹何谓攻战之状时,吾为之譬,以明弹与攻战之状,则此只是自释其言之涵义之事,尚非与人辩之事也。则谓在吾与人论辩之历程中,为使人了解吾言,乃作譬喻,以助人之了解,因而辩之历程中,即包含譬喻之一事,固可;然谓譬喻可单独成为一辩论之事,或辩论中之一法,则不可也。
抑吾将进而论者,则小取之言譬,实尚不宜只视为使人喻己意之一般譬喻。因一般之譬喻,尽可随人之方便,而自由采取,只须其能使人仿佛会意,亦尽可有不同之方式,而漫无定准。如吾喻弹如弓,可,喻弹如虹、如丸,亦无不可。然墨子小取篇所谓“譬”,为“举他物而以明之。”此所谓明之,当为联上文而说,言举譬以明“效”之项下所言之未明者也。此“他物”一名,又屡见于后文之释“援”与“推”中,是见其义亦当连贯“援”与“推”以为说,而非泛说之一般譬喻也。然则此所谓举以为喻之他物,当为何物?曰:此当为在效之项下所立之辞说中所论及之物,之同类之物。此同类与否,依何而定?曰:依吾人是否可对之依同类之“故”,以生同类之辞说而定。今再就墨子非攻篇之设譬之道,以明上文之义。
墨子非攻篇欲证攻战之为亏人自利之非,曾举上节已提及之人之“入人园圃,窃其桃李”“攘人犬豕鸡豚”,“取人马牛”“杀不辜人”等为例。此皆对墨子所非之攻战,分别为一譬。此诸譬非自由任取而来,而实为依一定之标准,而选择之同类事物。而其所以为同类之事物,即在同为亏人自利者,亦即同为吾人可依其为亏人自利之故,而立同类之辞,以言其非者也。夫然,故人若能知此诸譬中之诸事之非,即足还证攻战之非。然克就此譬喻之阶段说,则吾人只须举出此一一之事,而意在以此明彼,即已尽譬喻之责。至明白之说出其同为亏人自利而同为非,则为此下之阶段之辩论之事如侔援推等也。
六 辨“侔”
小取篇曰:“侔,比辞而俱行也。”何谓比辞而俱行?陈大齐先生于其名理论丛中释侔一文,曾详论西方逻辑中之加辞或减辞之属于侔。如小取篇之谓“白马,马也,乘白马,乘马也。”此“乘白马”“乘马”,即加“乘”于“白马”与“马”所成之加辞之例。而由“白马马也”至“乘白马乘马也”,亦即可称为比对二辞,相与俱行;今视为侔之例,固亦可通。然吾观小取篇后文,所举之例,恒为二例以上并举之情形,今录数者,并以甲乙丙丁,标之如下。
甲 白马,马也;乘白马,乘马也。
乙 骊马,马也;乘骊马,乘马也。
丙 获,人也;爱获,爱人也。
丁 臧,人也;爱臧,爱人也。
如上文之二例并举,乃小取篇作者之有意如此,则所谓比辞俱行,大可非就一例而言,而是就二例以上而言。如上文甲与乙二例,即为比辞俱行;丙与丁二例,亦为比辞俱行。而甲乙丙丁四例,就其构造方式之同有相似而言,亦未尝非比辞俱行也。若然,则单纯的对一辞自身,由加减而引出新辞,未必即可称为侔;必一辞(如乙之骊马马也)比照另一辞(如甲之白马马也)之如何由加减等,以引出新辞(如甲之乘白马乘马也)之方式,以自引出其新辞(如乙之乘骊马乘马也),方为侔也。
吾人上列之说与陈氏之说,对于比辞俱行之解释,似皆可通,则无论谓单纯之加辞减辞为侔,及比照另一辞之如何引出新辞,以由一辞引新辞,似皆可称为侔。然若取陈氏之说,谓单纯之加辞或减辞,即可称为侔,则此虽为一种推论之方式,却可不与辩论直接相干。而如取愚之说,以侔为比照一辞之引出新辞之方式,以自引出新辞;则侔对辩论之价值即至大,而明显为辩论历程中,人求立论时,继譬之事而必然应有之事。今更详录非攻篇,对于其所取诸譬之文,条列于后。下括弧中者,乃愚所加,以便明比对其关系者。
甲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即谓为不义),此何(故)也?以亏人自利也(不仁)。
乙 至攘人犬豕鸡豚者,其不义又甚入人园圃,窃桃李者,此何故也?以亏人(自利)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
丙 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自利)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
丁 至杀不辜人,拖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自利)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
戊 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
己 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
庚 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
今至……攻国(杀千万人)……
墨子非攻篇,原文有脱误,文句构造,亦有未严格处。然大体而言,则乙丙丁三者,即皆为比照甲而立之辞,为比辞而俱行者;己庚即比照戊而立之辞,亦为比辞而俱行者。而此比辞俱行,以次第立新辞之目标,则在逐步逼出,攻国之杀千万人,为千万重之不义,而有千万重之死罪之结论,以成就其非攻之说。果比皆为比辞俱行之侔之事,则侔在辩论中之价值实至大。而侔之所以为侔者,则在其比辞而俱行之诸辞,乃对同类而可相譬之事物,依同类之“故”而生者,故可赖以互证其是非也。
七 辨“援”
小取篇曰:“援也者,子然我奚独不然也。”时贤多谓援为援例或类比推理。然若吾人上文之释侔之论,果能成立,则吾人毋宁谓侔之比辞俱行,更近乎类比推理。如上文之由一事之为“亏人自利而有罪”,以谓另一事之为“亏人自利之亦有罪”,此正为类比推理之形式也。由“臧之为人而爱臧为爱人”,以谓“获之为人而爱获为爱人”,亦为类比推理之形式也。类比推理者,由“此”之如是,以推“彼之同于此者”亦如是,亦即由“我”之然,以推“同于我之子”之亦然,或由“子”之然,以推“我之同于子者”之亦然也。简言之,类比推理者,即由此一然以推彼一然之事也。然小取篇之释援则曰:“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则至少自表面上文字以观,并非由此一然以推彼一然之事,而是由此一然以问彼何不然,或由子然以问我何不然之事,亦即求援于此一然,以问彼何不然,或援“子然”为例,以问“我何不然”之事。此所成者遂只为一反诘之辞,而为论辩中之所常用。此反诘之辞,固可进一步,引发一推理;然克就其为反诘之辞言,则尚非推理,而只为辩论中之一事,唯所以引发推理,而过渡至推理者耳。此亦即援之所以可称为辩之历程中之一阶段之故也。今再举子墨子非攻篇之言为例。
按墨子非攻篇,于举窃人桃李,攘人犬豕鸡豚,取人马牛,杀不辜人等亏人自利之事,并谓之为不义后又曰:
“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攻国(大亏人自利),则弗知非而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辩乎?”
此上墨子之论辩方式,正为由此然以问彼何不然,或由子然以问我何不然之方式。盖天下之君子,既知入人园圃等亏人自利之事为不义,而自然其说,则何以于攻国之为不义之说,又不以为然乎?此墨子之反诘,正为援之方式之运用也。又非攻篇另有一段文,今亦加以甲乙丙标之如下:
“甲 今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以此人为不知白黑之辩(辩同辨)矣。
乙 少尝苦曰苦,多尝苦曰甘,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辩矣。
丙 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谓之不义),大为非,攻国,则不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辩乎?”
此上三者,前二者为比辞俱行之侔,(甲)为释不知白黑之辩者,(乙)为释不知甘苦之辩者。而所谓“不知……辩”者,即“于少曰如此,于多不曰如此”之谓。则凡“于少曰如此,于多不曰如此”,皆“不知……辩”之类也。然人于此前二者之“于少曰如此,于多不曰如此”者,皆谓之为“不知……辩”;然在第三例(丙)中,人于小为不义知谓之不义,于大为不义,乃不谓之不义,而反谓之义;此正亦为“于少曰如此,于多不曰如此”之例,人却不谓其为“不知……辩”,故墨子乃反诘曰,此可谓“知……辩乎”。此亦正为援之方式之运用也。
又在小取篇后文一段曰:
“盗,人也;多盗,非多人也,欲无盗,非欲无人也。奚以明之?恶多盗,非恶多人也;欲无盗,非欲无人也。世相与共是之。若若是,则虽盗,人也,爱盗,非爱人也;不爱盗,非不爱人也;杀盗,非杀人也。无难矣。此与彼同类,世有彼而不自非也。……所谓内胶外闭与?……”
墨者论杀盗非杀人,不爱盗非不爱人,此如墨经下言“狗犬也,杀狗非杀犬也”,皆与一般逻辑观点不同,亦为荀子正名篇所反对。其意盖在谓盗虽为人,然杀盗乃因其为盗之故而杀之,非因其为人之故而杀之,于是杀盗非杀人。至不爱盗,亦因其为盗之故而不爱之,非因其为人之故而不爱之,故不爱盗非不爱人。此言非无理趣,下文将更及之。而墨家之所赖以证成其说者,则为就世人之共承认“盗,人也;恶多盗,非恶多人,欲无盗非欲无人”为说。此世人之所共承认者,即涵有“就人为盗之故而恶其多,欲其无,乃与恶人之多,欲人之无,二者不相同”之义,亦即涵有“别盗于人”之义。小取上段文之论点,即世人既承认此“别盗于人”之义,而谓“恶多盗非恶多人,欲无盗非欲无人”;何以世人又不承认墨者之依于此“别盗于人”之义,而有之“不爱盗非不爱人,杀盗非杀人”之说?世人既不自非其言。何以又非墨者之所言乎?上段之文,实正涵此一反诘,乃墨者与世人对辩时所宜有,是即问:“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之援。至由此反诘,以归于子然亦应然,子亦当承认我之然,承认墨子之杀盗非杀人,不爱盗非不爱人之说,则正为援之下一步之“推”之事也。此于下节再详之。
八 辨“推”
小取篇释推曰:“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是犹谓他(依王念孙校改)者同也,吾岂谓他(依王校改)者异也。”
时贤之释推,或谓之归纳法,或谓之演绎法,然皆于小取篇本文无确据。此所谓“取”“不取”与“予”,初皆当就对辩之人我双方之活动而言。“取”者,于某事物,自取此说,自取此辞也。“不取”者,于某事物,不取此说,不取此辞也。“予”者,于某事物,予以此说此辞,亦以此说此辞予人,而使人取也。兹先再举非攻篇之论辩为证,再及于上段所谓“杀盗非杀人”之辩,以明推之为承援而起之下一步之事,亦即一结束辩论历程之事。
非攻篇于举“窃人桃李”、“攘人犬豕鸡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杀不辜人”等诸例,以论其亏人自利有罪而不义后,尝谓“天下之君子”皆知其不义而谓之不义。此即言:“其亏人自利之不义”,为天下之君子之所取也。然于攻国之亏人自利之不义之处,则天下之君子无所知,反从而谓之义,不“谓之不义”,此即天下之君子之所不取也。而非攻篇之全文,则归结于证明:此“攻国之亏人自利之不义”,乃与“窃人桃李……杀不辜人等亏人自利之不义”为同类。此即谓天下之君子,所不取之“攻国之不义”,同于其所取之“窃人桃李,杀不辜人等之不义”也。由此而墨者之论辩,即为:此二者既同为不义,何以于彼谓之不义,于此不谓之不义,而反“从而谓之义”乎?此即“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之问,上所谓反诘之援也。由此反诘之援之进一步,即必为:既于彼之亏人自利,“谓之不义”,则与彼相同,而同为亏人自利之“此”,亦当谓为“亏人自利之不义”,而将此辞,施予于此之上。此即“以其所不取之同于所取者,予之也。”此予之,乃将此之“为亏人自利之不义”,亦施予于此之上,亦即将墨者之此辞此说,施予于天下之君子,使之亦取此辞此说也。于同类之事物,人我双方,当对之有同类之辞说,乃一切辩论之目标与归结之所在。他与此同,则我不得谓其异,而有异辞异说,故曰:“是犹谓他者同也,吾岂谓他者异也。”辩论即止于是矣。
兹再举上文“杀盗非杀人,不爱盗非不爱人”之论辩,以见推之为义。如小取篇于“恶多盗非恶多人,欲无盗非欲无人”之后曰:“世相与共是之”,此即言世人共于“恶多盗”,取“非恶多人”之说,于“欲无盗”取“非欲无人”之说也。而此诸说中,即涵有“就人之为盗而恶其多、欲其无,乃与恶人之多、欲人之无,二者不相同”之义,即涵有“别盗于人”之义。此亦即世人所取之“彼”,而不自非者也。然世人虽取上列之说,及其中所涵之义,然世人又不取墨者“杀盗非杀人,不爱盗非不爱人”之说,及其中所涵之“别盗于人”之义。此见世人之不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不知此二者同依于“别盗于人”之义而立,亦即依同类之理由,或同类之“故”而立,而忘此二者实为同类之说也。今此二者既为同类之说,何以世人于其所取之“彼”不自非,而于墨者之说,则非之乎?此亦即上节所谓反诘之援也。由此反诘之援之进一步,即必为:既取别盗于人之义,于“恶多盗”,取“非恶多人”之说,于“欲无盗”,取“非欲无人”之说;则亦当本其所取,于“杀盗”,取“非杀人”之说,于“不爱盗”,取“非不爱人”之说,而承认墨者之所论。此亦即依于吾人于同类之事物,人我双方,当对之依同一之理由或故,以有同类之辞说:“他”与“此”同,则不得谓其异,而对之有异辞异说也。
九 辨“辩”之七事
如吾人以上对或、假、效、辟、侔、援、推之解释为不误,则此七者,实乃论辩历程中次第相生之七事,而非并列之七法。此论辩之历程,非一人独自运思之事,而是在说者与为论敌者之人己双方间进行之事。此双方论辩之根本原则,不外乎小取篇首所谓“以类取,以类予,”“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大率在己与人论辩之始,恒以他人之说为不尽然,故“或”之而疑之,进而举不然者而问之,就其不然处,以谓人之所言为“假”;于是乃依故,或理由,以自立一辞说,并使此自立辞说之道,足资效法。乃进而举其他与所欲论者同类之事物为譬,以见吾人于此诸同类事物中之此一例,可依某一故或理由,以立如何之辞说者;于彼一例,亦可依同类之故或理由,而立同类辞说,由此而有比辞俱行之侔。至当人于同类事物中一例,取如此之辞说,而于另一例,不取如此之辞说时,则反诘其“子然我奚独不然?”而有援。由此再示人以对此另一例,亦当对之取如此之辞说,而取其初所不取;以使人我共取同类之辞说,以予于同类之事物。此即推之所以为辩论之归结,而使人我于同类事物之辞,皆“以类取”而“以类予”者也。施何辞说于何事物,以示诸人,谓之予;于何事物采何辞说,以有诸己,谓之取。然人之大患,正在于所知之一事物取何辞说者,于另一同类之事物,不取同类之辞说;乃反而对人于此另一事物,取同类之辞说者,谓之为非,而忘其先实已于其所知之一同类事物自取同类之辞说矣。故论辩之道,要在“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若无诸己,则不当求诸人,若有诸己,则不当非诸人。今吾既于“窃人桃李”“杀不辜人”等事,知其为亏人自利而不义,并实有此见,存之于心;则吾当依类而知攻国之亏人自利为不义,并求他人亦依类而视攻国为不义。此即有诸己而后求诸人也。至于世人承认“恶多盗非恶多人”“欲无盗非欲无人”,而又非墨者“杀盗非杀人”“不爱盗非不爱人”之说者,则忘其自己正存有与墨者同类之见,是即非“无诸己而后非诸人”,乃“有诸己而又非诸人”矣。非推恕之道矣。夫然而论辩之功,一方在将吾所知,而兼为人之所能知之其他同类事物,举以示人,以便人之依类而推,得于论辩中之同类事物,亦取同类之辞说;一方在反躬自省,当吾反对他人于某事物,存某见作何说时,吾是否从未尝对同类之事物,存某见作何说;而非在为自己之所言,寻求重重叠叠之前提,以建立一形式之论证,如西方逻辑之所重;更非只在指出对方所立之言所犯之“过”,如印度因明之所重。唯由此而后吾人可进而了解小取篇下文所论之譬侔援推之辞,所以“行而异,转而危,远而失,流而离本”之故,及其对言之多方殊类异故,何以并无西方逻辑印度因明之形式的说明,而亦不可以逻辑因明之法式衡之之理由。此当于下诸节详之。
十 言之多方殊类异故——或是而然,或是而不然
小取篇后半之文,论譬侔援推之辞之“行而异,转而危,远而失,流而离本”,及言之“多方、殊类、异故”其所举之例多琐屑,义蕴亦不多。却为今之西方逻辑释墨学者所喜论。然实则以西方逻辑之法式,衡此所举之例,多不可通。而可通之者,盖惟一原则,即就世人或对辩之他方,立辞时之主观心理中,其辞所指之“实”如何(即察名实之理),如何取“故”(即依何理由),及其所已承认之“类”之同异,以定其所生之辞之当否而已。同辞以所指之实异,而辞亦因以异,盖即言之“多方”;取故不同,斯有“异故”;依异故而立之辞,其类亦异,盖即“殊类”。今先照录原文,再加以申释如下。
“夫物有以同,而不率遂同;辞之侔也,有所至而止。其然也,有所以然也;其然也同,其所以然不必同。其取之也,有所以取之;其取之也同,其所以取之不必同。故辟、侔、援、推、之辞,行而异,转而危,远而失,流而离本,则不可不审也,不可常用也。故言多方、殊类、异故,则不可偏观也。夫物或乃是而然,或是而不然,或不是而然(此句依胡适校增),或一周不一周,或一是而一非也。……
“(一)白马,马也;乘白马,乘马也。骊马,马也;乘骊马,乘马也。获,人也;爱获,爱人也。臧,人也;爱臧,爱人也。此乃是而然者也。
“(二)获之亲,人也;获事其亲,非事人也。其弟,美人也;爱弟,非爱美人也。车,木也;乘车,非乘木也。船,木也;入(据孙诒让闲诂所引苏时学校)船,非入木也。盗,人也;多盗,非多人也;无盗,非无人也。……此乃是而不然者也。
“(三)夫且读书,非书也;好读书,好书也。且斗鸡,非鸡也;好斗鸡,好鸡也。且入井,非入井也;止且入井,止入井也。且出门,非出门也;止且出门,止出门也。若若是,且夭,非夭也;寿,夭也,(此三字不可解,或疑寿字为止且夭止四字之讹,否则寿字下当脱止字)。执有命,非命也;非执有命,非命也。……此乃不(依胡适校增)是而然也。
“(四)爱人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不爱人,不待周不爱人;不失(疑衍)周爱,因为不爱人矣。乘马,不待周乘马,然后为乘马也;有乘于马,因为乘马矣。逮至不乘马,待周不乘马,而后为不乘马。此一周一不周也。
“(五)居于国则为居国,有一宅于国,而不为有国。问人之病,问人也;恶人之病,非恶人也。人之鬼,非人也;兄之鬼,兄也。祭人之鬼,非祭人也;祭兄之鬼,乃祭兄也。
“之马之目盼,则谓之马眇;之马之目大,而不谓之马大。之牛之毛黄,则谓之牛黄;之牛之毛众,而不谓之牛众。一马,马也;二马,马也;马四足者,一马而四足也,非两马而四足也;马或白者,二马而或白也,非一马而或白。此乃一是而一非者也。”
此上所举之例,分五类,今以一、二、三、四、五标之,合以证成“言之多方殊类异故”、“辞之侔也,有所至而止”、及譬侔援推,可“行而异,转而危,远而失,流而离本”之义。此五类之例,似可截然分别;然如何分别,则小取篇,并无严格之形式化的说明,而吾人如以西方逻辑之形式的法则衡之,即明有不可通者。
如以(一)与(二)中之例言之,“白马马也”,“获之亲人也”与“其弟美人也”,三者之形式同为ab(即a包涵b中)。“乘”之加于白马与马,亦当无异于“事”之加于获之亲与人,及“爱”之加于其弟与美人,其形式同为(acbc)。则乘白马固为乘马,获之事其亲,亦应为事一人,而人之弟果为美人,则人爱其弟,亦即爱一美人也。仿此,则车船果为木,入车船即入一种木也;盗为人之一种,多盗即多盗之一种人,无盗亦即无盗之一种人。此方为合乎西方逻辑之形式规则之推论。然则何以小取篇谓(一)中之例为是而然,而(二)中之例,则为是而不然乎?
时贤多谓此(二)中之例,所根据之规则,乃依于种名(如车盗)个体名(如获之某亲)与类名(如木与人)之不同;故连于种名之辞(如乘车、杀盗)与连于类名之辞(如乘木、杀人、事人)不同;连于个体名之辞(如事获之亲)与连于类名之辞(如事人)亦不同。然果如此说,则在(一)中之例,“白马”种名,“马”类名,“获”个体名,“人”又类名,此中亦有个体名,种名,类名之不同;则乘白马亦应与乘马不同,爱获亦应与爱人不同。然则小取篇何以独谓(二)中之例,为是而不然,于(一)中之例,又谓之是而然乎?
由上文可知(一)中之例与(二)中之例,实不能依西方逻辑中同一之形式规则,加以说明。则二者之分别,果何所根据?曰:此根据,实非纯为逻辑的,而实兼为心理的。所谓兼为心理的,即谓此二者之分别,乃初由人于此二类之例中,就其辞所抒之义之分别言,可见人心于事物之如何取故,在事实上之有所不同,故此二类之例为相异。此中,既已如何取故,而依之以再进而引生某辞,其故与所引生之辞之关系,可为纯逻辑的。然人对不同之事物,如何取故,则并无逻辑上之必然法则,而纯为心理的也。
吾人今如依人之心理上如何取故之分别,以说明(一)中之例与(二)中之例之分别,此实甚易。譬如在(一)之例中,吾人问:何以乘白马是乘马?此即以吾人之乘白马,乃依白马之实为马之故而乘之,乘骊马之为乘马亦然。即此中吾人在心理上,乃就白马骊马等物之为马之故,而取此故,以引生“乘白马为乘马”及“乘骊马为乘马”之辞也。又问:何以吾人爱臧与获是爱人?此中之臧与获,或谓为奴婢之名。无论是否,要之吾人爱臧与获,非因其与我有何亲戚关系,而纯因其实为人之故而爱之,故爱臧与获即是爱人也。
至于在(二)之例中,何以获之亲为人,而获事其亲非事人?又何以其弟是美人,而爱弟非爱美人?则此由于获之亲,虽为一人,然获之所以特孝事其亲之故,却非由于彼为一人,而实由彼为其亲之故;而获之爱其弟之故,亦因彼实是其弟之故,亦非以其为美人之故也。仿此,故车船为木,然吾人之乘车,入船,乃因车船之为物之某种形构,而实能载人之故,而非因其为木之故,故乘车非乘木,入船非入木也。又盗虽为人,然吾人言多盗时,所思者实乃关于“盗”之“多”、盗之“无”,而非此为“人”者之“多”与“无”,故多盗非多人,无盗非无人也。
由上即知(一)中之例,与(二)中之例之所以不同,并非由其辞之形式之不同,而唯由于吾人在心理上于此二类之辞所指之事物,实际上就何方面去看,而如何取故之不同。此如何取故之本身,实无必然逻辑之法则。惟在人既已如何取故之后,乃可说此一定之故,与依此故所引生之辞,有一必然之逻辑关联。如吾人既由彼为吾弟之故,而爱之,非以彼为美人之故而爱之,则吾之爱之,即为爱弟而非爱美人。此中之前陈与后陈,或前件与后件间,确可说有一必然性之逻辑关联。然吾人之何以须就彼实为吾弟之故而爱之,而不就其彼实为美人之故而爱之,则纯为主观心理的,并无逻辑上之必然理由。世间上亦尽可有一艺术家,觉其弟为美人,而唯就其弟之为美人之故而爱之也。则此中人之毕竟依其弟为其弟之故而爱之,或依其为美人之故而爱之,亦无必然之逻辑法则也。
(一)(二)中其他之例,可依此类推,不另一一释。
上文所谓吾人之心理上对事物如何取故之分别,亦即同时是:吾人在心理上对所用之语言之意义,或重此一方面与或重彼一方面之别(自此而言,亦可谓小取篇为今日所谓语意学或内包逻辑 intentional logic之前驱)。譬如问:何以乘白马是乘马?此是因吾人乘白马,乃依其物为马之故而乘之,亦同时是因吾人在说乘白马时,吾人所重者,在白马之为马之意义,亦即白马一语之中,所涵之马之意义,而非其中所涵之白之意义——故说乘白马是乘马,可,说乘白马是乘白不可。又如问:何以爱臧与获是爱人?此是因吾人之爱臧与获乃因其为人之故,亦同时是因吾人在说爱臧与获时,吾人所重者,在臧与获之为人之意义,亦即臧与获之二名中,所涵之“为二人之名”之意义。再如问,何以获事其亲非事人?此即亦是因获事其亲一语,吾人所重者,非其亲之为人之意义,而唯是其亲为亲之意义也。更如问:何以爱弟非爱美人?则因弟之一名,在一般义原无美人之意义。在一人之弟为美人之情形下,对此一人,以“弟”名之,并视“弟”如一专名时,此“弟”之一名,固亦可在外延上涵有指某一美人之义;然在其爱弟时,尽可全不思及其为美人,则其所用之“弟”之一名中,乃可无美人之意义,故爱弟之一辞,亦不涵具爱美人之意义也。其余乘车、入船、多盗、多人之例,可以类推,不另释。
十一 言之多方殊类异故——不是而然,一周一不周,一是而一非
吾人如知(一)(二)中之例之别,乃依于人之心理上之如何取故之别,与人于其语言所重之意义之别,则对于小取篇(三)中所谓“不是而然”之例,(四)中所谓“一周一不周”之例,及(五)中所谓“一是而一非”之例,亦当知其立辞之方式,皆不能以西方逻辑之形式规则衡之,而其表面上之似相矛盾之情形,皆唯有依于人之心理上如何取故之别,或人于其语言所重之意义之别,方能加以解消。
在(三)中之例,如依逻辑上加辞法言之,则如a非b,ac即非bc:ab即非b,abc亦非bc。读书既非书,好读书即不同于好书而非好书;斗鸡既非鸡,好斗鸡亦非同于好鸡;且入井既非入井,止且入井亦不同于止入井。其余仿此。然则小取篇何以言“读书,非书也;好读书,好书也。斗鸡,非鸡也;好斗鸡,好鸡也,且入井,非入井也;止且入井,止入井也……”?依吾人之意,好读书之所以为好书——或吾人之所以可由好读书之辞,以引生出好书之辞——唯由人在好读书时,人在心理上确对于书与读,皆有一好,因而好读书之辞中,即包涵好书之意义。故吾人即可依“好读书”中,所包涵之对“书之好”或“好书”之“故”,以生出好书之辞。依此“故”立为前提,以生出之辞,为结论,其间之关系,固亦为逻辑的。然于“好读书”,何以只取其所包涵之“对书之好”之一义,而不只取其“对读之好”之一义,则纯为心理的,而非逻辑的也。今吾人若于好读书中,只取其“对读之好”之一义,则由好读书引出之结论,应为“好读”,非“好书”矣。好斗鸡之例与好读书之例相似,可不另释。至于“止且入井”之一例,所以能成立,则由于吾于“止且入井”时,兼有“止其入井”之义。今取此义,故可以“止且入井”为前提,以生出“止入井”之结论。然若吾人承认“且入井,非入井也”,吾人于“止且入井”中所重者,在“止且”之意,则“止入井”中,无此“止且”之义,则“止且入井”,即非“止入井”矣。唯在常人之一般心理中,于“好读书”,恒取其中之“好书”之义;于“好斗鸡”中,恒取其中之“好鸡”之义;于“止且入井”中,恒取其中“止入井”之义;此即小取篇所谓“不是而然”者也。
在(四)之例中“爱人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不爱人不待周不爱人,不周爱,因为不爱人矣。”一段,依俞樾释,“周犹遍也”,盖谓爱人者必待遍爱人,乃得谓为爱人;不爱人,则不待遍不爱人,而后谓之为不爱人;即只须于人有所不爱,即为不爱人矣。此释正合于墨家之兼爱之教。然(四)中之下一例,为“乘马,不待周乘马,不乘马待周不乘马。”以逻辑之形式规则衡之,此二例明互相矛盾。因若爱人,必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乘马亦应待周乘马而后为乘马;若乘马不待周乘马,则爱人应亦不待周爱人。因此二辞之形式构造为全同也。胡适氏小取篇新诂,于此遂谓上一例中之小取篇原文,亦应为“爱人不待周爱人”,以合于下一例之“乘马不待周乘马”。然果将小取原文,如是加以校正,则于其下所谓“一周一不周”一语,便无所交代。因此一周一不周,明非就一例内部言,而为就二例之相似而不同处言。爱人之例乃周之例,乘马之例,则不周之例也。胡氏谓依俞氏所释,则小取篇无异自作一互相矛盾之说,此不应有。胡氏不知小取篇此文于各节所举之例,表面观之,正皆为在逻辑形式上,可说为互相矛盾者。其所以实不相矛盾者,则由于人之取故之不同。在此爱人及乘马之一周一不周之二例中,人于乘马时,或立乘马之辞时,可只注意于其有所乘之马,而只取“有乘于马”之义,故乘马不待周乘马也。至于在爱人时,或说爱人时,则人非复只注意于其有所爱之人,而重在“去爱人”;而爱人之词,亦不只涵有所爱之人之义,且涵“于人皆爱”之义;依墨家兼爱之教,更必须重此义,以求尽人而爱之。故小取篇谓爱人必待周爱人也。
在(五)中所举之诸例,如依一般逻辑之形式规则衡之,亦明表面上有互相矛盾之情形。如谓“人之鬼,非人也;祭人之鬼,非祭人也。”又谓“兄之鬼,兄也,祭兄之鬼,乃祭兄也。”此二者即互相矛盾。因如人之鬼非人,则兄之鬼亦非兄;如兄之鬼为兄,祭兄之鬼为祭兄,则人之鬼亦应为人,而祭人之鬼亦为祭人,方能免于逻辑形式上之矛盾。然小取篇之谓兄之鬼为兄,祭兄之鬼为祭兄,而人之鬼非人,祭人之鬼非祭人,却自另有理趣,而为常识之所首肯。即人在祭兄之鬼时,人在心理上,恒如觉其兄之尚在,因而于兄之鬼之意义中,人乃重其实为我之兄之意义,而不重其为鬼之意义。至在祭人之鬼时,则吾人心理上,乃觉其已非人而为鬼,人此时乃重其实为鬼之意义,而非其曾为人之意义。缘此人在心理上,对兄之鬼与人之鬼所重之意义各别;于祭兄之鬼时,乃取其兄之故,依其为兄之义而祭之,故由祭兄之鬼所引生出或推得之辞或结论,遂为祭兄;而于祭人之鬼时,乃取其为鬼之故,依其为鬼之义而祭之,故由祭人之鬼所推得之结论,遂非祭人,而为祭鬼矣。
在“问人之病,问人也;恶人之病,非恶人也。”一例中,亦有同样之问题。因问人之病,乃问属于人之一事,恶人之病,亦是恶属于人之一事,此二者之逻辑形式全同,此中并无“一是而一非”可说。而小取篇之所以说一是而一非者,唯以在问人之病中,人所关心注目者,实在人而不在病;在恶人之病时,人所厌恶者,实在病而不在人;故以问人之病为前提或理由或故,所生之结论或辞,为问人;而以恶人之病为前提或理由或故,所生之结论或辞,非恶人也。
在“居于国为居国,有宅于国不为有国”之例中,如谓居于国为居于国之部分之土地,则有宅于国,亦为有宅于国之部分之土地。如居于国之一部分土地,可称居国,则有宅于国之部分之土地,亦应可称为有国,方合逻辑规则。而小取篇之言二者之别,则唯有就人一般人之心理上,语言意义上,说居于国时,人所思者,实乃所居之国之全体之土地,此全体之土地,似皆为人之行旅所及,故居于国即居国;而说有一宅于国时,人所思者实乃宅之只占国之一部分之土地,除宅所占之此一部分土地外,其余部分之土地皆在其外,故有宅于国非有国也。
复次,“之马之目盼,则谓之马盼”;“之马之目大,而不谓之马大”。二辞之不同,亦不在二辞外表之形式构造,而由于在此二辞中,吾人对马与目盼及目大二者之关系,所了解之不同。于马之目盼中,吾人所了解于马目者,乃其活动,吾人视此活动可实属于其目,亦可实属于整个之马;故吾人可依马之目盼为理由,以说马盼。(或谓盼为眇,眇为一目之活动之停止。此活动之停止,仍可属于全马,故马之目眇即马眇。谓盼谓眇,皆不关大体)于马之目大中,了解于马目者,乃其形相,此目之形相之大,乃实只属于目者,不能说属于整个之马。此即二辞之所以不同也。
至于“之牛之毛黄,则谓之牛黄;之牛之毛众,而不谓之牛众。”之例,与上者略同。此二例之别,则在吾人对“牛”与“毛黄”“毛众”等之关系之了解不同。在吾人了解牛之毛黄时,即同时知毛之附于牛之形体,其黄亦实如在其形体之上,故可以牛之毛黄为理由,以说牛黄。至吾人了解牛之毛众时,吾人所思及者,惟是此毛之众。此毛之众,实乃止附于此一牛之毛之众,而非可用以指牛之形者,故不能以此为理由,以说牛众也。
小取篇之最后一例为“马四足者,一马而四足也,非两马而四足也。”及“马或白者,二马而或白也,非一马而或白也。”此二者之异,可说由于此二马字,实代表不同之概念,在逻辑上为二名辞。亦可说此二马字虽皆是马字,然吾人于此乃思及其不同之意义。吾人说“马四足”时,吾人乃就“马”之一字,实指一马之意义而思之,由“一马四足”之辞为故或理由,固不能引出“两马四足”之辞也。至吾人谓“马或白”时,吾人乃实就“马”之一字指两马以上之意义而思之,由“两马或白”之辞为故或理由,固亦不能引出“一马或白”之辞也。
十二 小取篇之论辩之宗趣
吾以上二节,不厌 缕,于小取篇后半篇,所举之诸例,皆一一就其对偶成文处,以明其外表上皆非依同一之逻辑上推论形式而立,而吾人如以同一之逻辑上之推论形式衡之,将见其正为互相矛盾冲突者。今吾人所赖以消解之之道,则在于此对偶成文之辞,知其不同之义,并知吾人对外表形式上相类之辞,在心理上所思及之意义,而所立之为理由或“故”以引出他辞者,尽可实不相同。因而此外形式上相类之辞,实非真正相类。此即所以明辞之多方殊类异故也。自小取篇后半篇之意,在明辞之多方殊类异故以观,则此不特非意在建立逻辑上之普遍的推论形式,且正在证明外表上同一之推论形式,在实际上恒不能普遍应用,所谓“不可常用”是也。
然吾人虽谓小取篇后半篇之宗趣,不在建立逻辑上之普遍的推论形式,然却又不可说小取篇无逻辑上之原则之提出,更不可说小取篇意在明世间无真正相类之辞。其所欲人注意者,唯是辞之似相类者,可实非相类;而使人知“辞之侔也,有所至而止。其然也,有所以然也;其然也同,其所以然不必同。其取之也,有所以取之;其取之也同,其所以取之不必同”。此上对偶成文之诸辞,即皆其例也。由此而依小取篇意,吾人欲定二辞之是否相类,欲知吾人可否由一辞之然,以知他一辞之亦然,要在知吾人以此二辞为然而取之时,其“所以然”或“所以取之”之是否相同。简言之,即吾人于此二辞,其所取之故或所依之理由,是否相同。辞若异故,则殊类,必同故而后其类同,此即小取篇所提出之逻辑原则。至于依故所生之辞,其本身之是否有效,而堪效法,亦在此故,与由此故所引生之辞,是否有逻辑上必然之关系。若立此故,必有此所引生之辞,是谓大故。经说上所谓“大故,有之必然,”是也。若立此故,不必有此所生之辞,而不立此故,必不能有此所生之辞,是谓小故,所谓“小故,有之不必然,无之必不然”是也。大故相当于西方逻辑中所谓充足之理由,小故相当于必须而非充足之理由。时贤论者已多,吾于此亦无异辞。此大故小故之名,虽不见于小取篇,亦为小取篇之依故生辞之逻辑原则之所涵也。
然小取篇之宗趣,复不能说其只在提出上列依故生辞之逻辑原则,实又在指出吾人之如何“取故”,乃兼属于人之心理中之事,并不能只由二辞之外表形式上之相类,即谓其所取之故为相同。外表形式上之相类,乃“其然也同”“其取之也同”;而“取故”,则是就其然之“所以然”,而有“其所以取之”。此人之如何取故,乃不必为人所自觉,亦不必表现于辞之外表形式上者。吾人欲定人之所言之辞之是非,则要在就人在实际上所取之故,与其所生之辞,是否有必然关系而观,而非在就其外表之形式以观。故祭人之鬼与祭兄之鬼之二语之形式同,然人于祭兄之鬼,乃取其为兄之故,是为祭兄,而祭人之鬼时,则乃取为鬼之故,遂非祭人矣。
依小取篇之义,人之如何“取故”之事为心理的,而不必表现于辞之外表形式中者。此即同于谓人之如何“取故”,并无事先之规定,亦无逻辑上之必然理由,如上所已论。而此依何故以生何辞之本身,亦可不必皆以语言加以形式化的表达者。如在前文所举之杀盗非杀人之论辩,其所以能成立,唯在人于杀盗时,乃就盗之为盗之故而杀之,非就盗之为人之故而杀之。此中,如将所取之故,另以语言加以形式化的表达,即可形成一西方逻辑中之普遍原则,或印度因明中所谓“因”及“喻体”。此普遍原则即“‘就盗之为盗而观,及待之以何道’不同于‘就盗之为人而观,及待之以何道’”之原则。此原则复可依于一更高之普遍原则,如“‘就一类(如人)中之一种(如盗)而观此种之特性,及比特性所关联之事(如杀)’不同于‘就一种之属于一类而观此类之公性,及此公性所关联之事,”之原则,或“‘种名辞、种概念之内包之意义,及其所联系之意义’不同于‘类名辞、类概念之内包之意义,及其所联系之意义’”之原则。唯依此等普遍原则,墨者方能谓盗人也,而又别杀盗于杀人。然此普遍之原则,在墨者之杀盗非杀人之论辩中,并无形式化的表达,即唯是隐涵的原则。至在墨者之其他论辩,如上述之非攻之论辩中,其“亏人自利而当非”之原则,固非隐涵的,而为明显的表出者;然墨者之逻辑思想,终未进至了解:一切推论中所隐涵的原则,皆宜有明显的形式化的表达之义,此即其不如西方逻辑印度因明者也。
墨者对于论辩中所隐涵之原则之形式化的表达,虽未能重视,然缺此表达,亦尽可无碍于辩论之进行。此乃由于辩论之双方,可为在实际上同承认此隐涵之原则者。而实际上若辩论之双方,不同承认若干隐涵之原则,则其言不能相喻,亦不能有共同之结论可得,抑亦可根本无相辩之必要。如在杀盗非杀人之论辩中,墨者诚未如上文之指出其“别杀盗于杀人”所根据之原则,然墨者之论辩,亦正可不必待乎此。墨子于此只须指出世人与之对辩者,既承认“恶多盗非恶多人,欲无盗非欲无人”,则亦当承认墨者之“杀盗非杀人,不爱盗非不爱人”之论。其理由即在此与彼同类。此同类之根据,自在其依同类之故而立,亦即在其隐涵同一之“别杀盗于杀人”之原则。然此原则之未有形式化的表达,并不碍于人在知二者之同类时,即在实际上依于同一之原则,由承认其一以承认其二。此即小取之论辩,特重举例为譬,以比辞俱行,外表观之,若皆为西方逻辑中之类比推理之故也。
综上所论,故知小取篇之中心问题,实不在建立逻辑上之推论形式,而唯在述论辩历程中之或、假、效、辟、侔、援、推之七事。此中之要点,则在“立辞必明于其类”,辞之相类者,亦即依相同之“故”而立者。凡依相同之故而立之辞,则此然彼亦然,承认其一,即当承认其二,而取其一,即当效之以取其二,是之谓以类行。而人之心术之大患,则在于辞之相类者,不明其为相类;恒承认己之一,而不承认他人或其他之二。乃于“窃人桃李”“攘人犬豕鸡豚”等,亏人自利之事,则知非之,而于攻国之亏人自利,则不知非;于“恶多盗非恶多人,欲无盗非欲无人”则是之,于“杀盗非杀人,不爱盗非不爱人”则非之。此皆蔽其于“己之内”之一,而不能以类行,以通达于“其外之他人或其他”之二,所谓“内胶外闭”是也。由此而有辩中之七事,以解此胶闭,以使人之立辞,皆明于其类。然辞有相类相侔,而实非相类相侔者,此即由其所指异义,实乃依于不同之故而立,原为殊类者。由此而有小取篇后一半篇之杂取诸似相类而实非相类之辞,而并举之;以见凡异故者,其辞之形式虽相类,亦实为殊类,因而人亦不当于此取其一以取其二;此即小取篇论辩之宗趣也。大约大取篇所重者在人之如何取行,小取篇所论者,则皆在如何取言。盖依墨子之教,重行过于重言,故于行曰大取,于言曰小取也。
新亚学报四卷二期
一九六○年九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