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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原论

第七章 原言与默:中国先哲对言默之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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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导言

中国思想之传统中,对人之如何立论、推论之形式之研究,未能如西方与印度之逻辑因明,早成为一专科之学。此为中国学术之短,毋容为之讳言。然于如何运用语言以表意表义,语言运用与行为之关系,语言运用之价值,与其限制何在,则自始有不断之反省与论述。此大体上略同现代西方所谓语意学之问题。吾前于荀子正名及先秦名学三宗与墨子小取篇之论辩二文,已指出先秦名家及墨子、荀子之论名实关系,辩论之程序,及言之多方异故等问题,皆由语言之如何指实表义,人在对辩时,如何使己意喻诸于人而引起,并尝谓其问题,与其说为逻辑的,不如说为更近乎语意学的。吾本文将更进而论者,则在说明中国思想,对语意之问题之反省,乃自始注意及语言与语言之外围之默之关系,并视语言之用,唯在成就人与人之心意之交通。此中可说有一中国之语言哲学之传统;并拟进而续对墨庄孟荀之言辩之异同,作一总持之讨论与分析,以言此传统中之语言哲学中诸基本形态之思想。

二 先秦儒墨道法四家对言默态度之不同

常言语言之用有指客观之事物,表主观之情志,及通达人我之意三者。指客观之事物者,如科学之语言。表主观之情志者,如文学之语言。通达人我之意者,如人伦间与社会中人之相告相命之语言。然人类之原始,尚有一种对客观之事物之语言,即咒语。如咒彼“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无作,草木归其泽”之类。此乃一方依于人之主观之情志愿欲,一方又视彼自然之物,亦能知人意,或有神能使之知人意,乃视人之语言,亦能对之有所命,如其对他人之能有所命然。此乃混合另二种语言所成之对事物之语言,而盖亦人类之原始所共有者。作此种语言者,乃既信语言能指物,亦能表情达意,并完成此情意中之目的,而有其实作用。缘此发展,而人有一对语言自身之崇拜,并可有种种之诅盟与魔术中之语言,亦可进而视一语言之自身为一形而上之存在,而自有种种之实作用者。如印度弥曼差派有声常论。谓声常,即谓若干具神圣性质之语言,能永恒存在,人念之而有实作用,则成咒语。佛学初虽反对声常之论,亦不重咒语,然大乘佛经如般若华严中,亦附有咒语,密宗之口密,更纯为咒语。在西方,则希腊之logos之原义,即言word,即道。犹太教之旧约谓上帝创造天地,乃先说宜有光,即有光,说宜有天地万物,即有天地万物;是一切物,皆直接依上帝之语言而生。基督教亦重上帝对人言语上之启示。自约翰福音,而以希腊之哲学中之logos与上帝同在。logos即言即道,此道即上帝之圣子。此道之成肉身为耶稣,亦即无异于此“言”之成肉身。犹太教徒与基督教徒之视新、旧约为上帝之语言者,亦若视此语言之本身,即具一种神圣之实作用。此亦实皆遥承原始人类之咒语中语言崇拜而来。至在中国,则古之祝盟,亦皆有咒语之意义。纬书言仓颉造字,孔子作春秋而天雨粟、鬼夜哭、天降血书等,亦由信语言有实作用而来。后之道教佛教,亦皆有咒语。吾今亦无意作此咒语之必无效之臆断。然在中国思想之传统中,则此咒语之地位,显然较在印度与西方为低。中国无印度之声常论。原始宗教思想中,虽亦谓天帝与人言语,如诗言“帝谓文王”。然孔子则明谓天何言哉,孟子亦谓天不言,纬书中之说,多不为后之儒者所取。老子为道教所宗,而老子之“道”,乃不可道亦不可名者。中国佛教于第一义,例以言语道断、心行路绝为说;中国佛经中之咒语,并不为佛教学者所重视。重咒语之密宗,唐代传入后,竟归断绝。今乃再由西藏日本传入。即中国佛徒之信咒语有效者,对其所以有效之故,亦另有解释。如以作咒语时之心识之感应,解释咒语所以能感动人及众生与其所共变现之世界之故,便非只对咒语自身作语言崇拜也。故吾人可说中国人对语言自身之崇拜之心习,远较西方印度为薄。中国人盖极罕相信语言自身能对实际事物有实作用者。缘是而于语言之指事物之用,亦不直对事物而言,于语言指物记物之事,亦即可不说为直接对实际事物说话之事,而可只视为方便他人亦了解此实际事物,或使自己之未来,亦能记得此实际事物之事。由此而语言之指物记物之用,亦即可包摄于“对他人或自己之未来达我今日之意”之中。表情志之语言,其中亦必有意存焉。则无论对人对鬼神表情志,皆兼为达意之事。即一人之自嗟自叹,亦可说为自己对自己达意。自己对自己,亦是人对人也。于是上文之三种语言,皆可以“达人我之意”之一语以说之。而语言亦即唯存在于此人与我之心意交通之中,或人与我之主体心灵之交通之间;即唯存于今西方所谓inter-subjectivity之中。然人之多存原始之语言崇拜之心习者,因其初信语言对事物,直接能有一实作用,故彼虽已不信语言之有实作用,仍将重语言之指物之用,而以语言存在于我与物之间,乃唯重语言与客观事物之切合相应之一面,未必真能重语言之达意之用。而重语言达意之用者,亦可更不重在求语言与客观事物之切合相应之一面,如尽可以语言提醒人自怀某一意、或自往注意某事物而止。此则其机甚微,而差别至大。以吾观西方印度人之用语言,即在今日盖仍为直接重视语言之指物之一面者。而中国思想,则早将语言指物之用,包摄于达意之用之中,而于语言之指物之用,容有未尽量加以发展之处;故早有一视语言唯存在于人我之心意之交通中之一传统。然语言固可成就人我之心意之交通,而语言又或不足以成就此人我之心意之交通,乃不容不默,而默又可为无言之言,反能助成此心意之交通者。然彼重以言指物或对物与神作咒语颂赞者,则未尝不可言无已时,乃反不知真默之意义,与其可以助成人我之心意之交通何在。旷观中国先哲对言与默之运用,而后知中国之重此语言之达意之用,确为一传统也。

中国思想之重言与默之关系,乃初由重言行之关系而来。中国古代之思想,皆在位之哲王哲臣之思想,在位之人,原重在行而不重在言。此与西方希腊人,初为侨居殖民地,而惟务在仰观俯察彼天地万物之理者固不同;亦与亡国之犹太教、基督教之徒,只能以言教人者不同;更与原出自祭师之颂祷之印度宗教思想相异。行在言外,行即由默而后有者也。然特提默之一名,为言行之枢纽,则盖源于孔子。孔子有默而识之之语,又尝谓予欲无言,并举“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以自况。则知言外之有默,言外有无言,乃始于孔子。而谓言皆对人而有,亦孔子之旨。故孔子曰:“可与之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之言而与之言,失言。智者不失人,亦不失言。”盖言既对人,即必一方有我为说者,一方有人为听者,语言唯存在于此说者听者之间。则无其听者,或听者非能听,自当归于默;而听者既能听,则说者亦即当说。故失言不可,失人亦不可。失人不可,故颜渊于孔子之言,无所不悦,而孔子乃与回言终日。失言不可,故孔子有余欲无言之叹,而默与天契。人称孔子之“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故孔门之教,亦有言语一科。子贡善言语,然子贡以言语方人,孔子又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冉有季路为季氏辩,孔子又曰:“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此则谓言而不当,不如默也。孔子固亦能侃侃言,便便言,然又谓“辞达而已矣。”吾意此辞达,当如“立己立人”“达己达人”语中之达。孔子之此言,即谓只须言辞能达己意于人,以使人知此意,而通达人我之心意,则可更不言而归默矣。至若言而不得其听者,人我之心意,不能相通达,是谓言之穷。依孔子之教,人之立身行己,有进有退,有见有隐。合则进,不合则退;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孟子亦言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又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行道有穷达,而出处有异;言亦有穷达,而语默有异。故易传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二者对举成文。行之有出处,言之有默语,依时而定。此即孔子所以为圣之时。而亦见孔子于言默之际,最能执其两端而用其中,未尝陷于一偏,而为中国思想中对言默之思想之一最高之典型也。孔子后之孟子尽心篇曰:“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 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 之也。皆穿窬之类也。”荀子非十二子篇谓“言而当,智也;默而当,亦智也。故知默,犹知言也。”易传既言“当名辨物”,“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又言“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默而成之”。中庸言“邦有道,其言足以兴;邦无道,其默足以容。”凡此孟荀以及儒家之传,皆兼重言默,而同承孔子之教而来者也。

然孔子以后之墨子,则迫切于行道以救天下,乃知进而不甘于退。故墨子之行,如禹之形劳天下,三过其门而不入,乃有出无处。而其卓绝之精神,亦可说有胜于孔子之处。墨子重行,然起天下人之行,必待于言。墨子重言之足以起行,故上说下教,而尚谈辩。墨子之耕柱篇谓“为义……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能谈辩说书者不必能行。此即今所谓实行家与宣传家之分。是见在墨子之教中,言行之事亦可分为二。而事谈辩者,其任务在谈辩,即有言而无默。墨家之谈辩,非只表己意,亦意在服人,且必服人而后已。故庄子谓墨子强聒而不舍。墨子又信其言之必足服人而人莫能非。贵义篇谓“以其言非吾言者犹以卵投石也,尽天下之卵,其石犹是也。”又可见墨子自信其言之必能服人。然服人必有理由,必立故,而本之以成推论。墨子之言,乃皆具头尾成体段,亦咸归于一定之归结,又为人之所可清晰把握而持循之教条,把柄,如兼爱非攻尚同是也。缘是而墨家乃有一谈辩之术,而有墨辩中对谈辩之本身之谈辩,以与当时之辩士相訾应。孔子知时然后言,亦知言之不当不苟;故重辞达,亦论正名之要。孔子之正名,乃意在使人由其名之所在,而知其义之所当为。孔子言辞达,只在表己意以使人喻。据论语记孔子语,孔子盖亦唯直就义理之当然者而举之,以告弟子,而罕有说辩。故陆象山谓论语一书中多有无头柄底说话。无头即无明显之理由,无柄即无一定之结论为把柄,作教条。如论语首谓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孔子未尝言何以当学而时习之,亦未尝言学而时习而心自悦之外,有何把柄教条之可执也。论语阳货篇载,宰我以三年之丧为期太久,更自述其所以疑之之理由。孔子则只径答以“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宰我曰“安。”孔子则唯曰“汝安则为之。”是见孔子知重辞重名,而未尝重说与辩。先秦重说辩之风与名家之流,谓皆开自墨子之教可也。

至于道家之老子庄子,则不似孔墨之徒,皆志在用世,盖皆处士之流,期为圣之清,而不期为圣之任者。故宁退而不屑进,亦宁默而寡言。而其默也,非必待时而动,乃藉默以寄情于妙道之体证,而其言,乃唯所以指点其默中之所体证,及此所体证者之超于言意之外。于是老子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行不言之教”,“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大辩若讷”之论;庄子谓“辩也者,有不见也”,“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齐物论),而期在有得意忘言之人与之言。此则明与墨家之流,重言辩以上说下教者,大不相同。墨子以言教行,以言论谈辩之术,足以言立言,以言益言也。道家以不言为教,以言教人证无言之境,是以言泯言也。此与孔子之言默相代以为用者,又明为另一形态之语言哲学。然其期在以言与忘言之人,互通心意,以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或期在万世之后,得知其解者,以相遇于旦暮(齐物论),则又与孔墨之以言通达人我之意之旨,固未尝不同也。

至于法家之流,则如韩非子谓“言行者,以功利为的彀者也。”故于言行之价值,皆衡之以功利。功利者国家之富强。故法家于无益于国家之富强之言行,皆在所必禁;然视法令之言,又不能不有。循名核实与形名参同,以生赏罚,乃为政之一端。则名言之要,唯见于“法令之规定人民之所当行与不当行”,与“考核有其名有其言者之是否有行”之中。法令期在民之行,而不期在其心悦而诚服,故可无事于辩说。观名实形名之是否相应,操之者在人主之心术,而不在言。故法家不尚谈辩,与道家相类;皆不似墨子之重对天下人施其说教,复不同于孔子之正名之意,在使人自知其名之所在,而知其义之所当为者。法家唯以法令之言,与循名核实为工具,以使人民之不得不有如何如何之行;而足以必此行为之有者,则在为政者之赏罚之行,固不在法令之言之自身也。赏罚行,而以谈辩议赏罚之辩士与儒生,亦在所必诛。故循法家之道,必归于焚书坑儒。此乃以政治之行,制谈辩之言,使天下默;便不同于道家之以言泯言而独默,不同于墨子之言多无已,以说服人而起人之行;亦不同于孔子以言默相互为用,以正名达辞,唯使人依其名之所在,义之所在,以自起行者矣。

法家虽恶辩士之谈说,然其书具在,固亦未尝无谈说。然其谈说,盖初非如墨子对天下人而谈说,亦非如儒者之对学者而谈说,复非如道家之徒之感举世无所知者,乃对自己而谈说。法家之言,盖皆初只对君主一人而谈说,冀得见用而行其道。故申子说韩昭侯,商鞅说秦孝公,李斯说始皇。韩非口吃,不能道说而著书。始皇见其书,而恨不见其人。韩非书中,屡叹息于法术之士之不见用,则其著书,亦冀见用。其书之说与辩,盖亦皆意在说服其心所想望之明主一人耳。然韩非见忌于李斯,终下狱以死,则见欲说服者虽只在一人,其道亦终有时而穷。韩非又著说难,更痛言虽善说者亦不能期当道者之必喻,亦不能杜绝听言者之猜疑。盖说者为我,听者为彼,彼此异心而异情,则听者对说者之所言,无不可另自作一解释,以成一误解,而心怀疑虑。说者之言无穷,听者之误解疑虑亦无穷。庄子固尝论言辩之际,是无穷,则非亦无穷矣。而韩非之说难一文,则更彰显听者于说者之言之误解与疑虑之不可无之义。此则无异于谓以言达意之事,有极限存焉。此则原于听者恒能于言者之言所达之意外,能更自另生其意而来。此亦正可证明心意不通,则言说必穷,人势必归于默,言说唯存于心意之交通之际。是见韩非与儒墨道之言虽皆异,然在以言说唯存于心意之交通之际,亦未尝不同也。

三 汉人之以言益言,与王充之辨言虚,及魏晋清谈中之言默相望以俱存

先秦之韩非,怀法术而不见用,著说难而终死于狱。李斯焚书坑儒,以裁抑天下之善口辩之纵横游说之士,亦终不能尽绝之。故秦亡而纵横之士再出。汉初如蒯通、邹阳、主父偃,皆习纵横之术。即儒道之徒,如陆贾、贾谊、淮南王之伦,其著书皆未尝无为说以易天下之志。及贾谊被黜,晁错见杀,淮南王被诛,而当世乃知徒以其言说思想,以易当今之天下者,其道终穷。而传经之儒,独抱遗篇,以传授学者,反为世所尊信。说经以求致用当世者,如董仲舒,乃得略行其道。经学既列于学官,通经致用为世之所趋,而说经不能致用者,亦尽可说尧典二字,累十余万言。此说经之儒,其初意当在通圣贤之经传之意旨,此乃以说经者之心意,求通昔之圣贤之心意。其通经致用,则是更以此为媒,以通当时之君主与世人之心意。此即大不同于先秦学者之求直与当世人之心意,彼此相与“横通”;乃其时之说经者,求与昔圣贤之心意相与“纵通”者也。然经书残缺,口传不同,而说者亦异,于是有今古文之争。今古文中又有各家之争。弟子承师,能传其师说,斯亦可矣,乃有经师之家法。家法者,又一家之师弟相承,以纵通其说经之旨意者也。然以今说古,而古人已往,则终有死无对证之患。党同门,妒道真之祸,固势所必至,而于昔人之言,若一一皆加以尊信,又必矛盾错杂,积为虚妄之谈。王充于此,乃自言于世书俗说,多所未安,而畅论“语增”“艺增”所致之传言之多妄,载籍之多虚。乃本耳目之所实知,当世之所亲见,以为辨古昔传来之虚妄之所资。此则初重在语言之指物之用,及其心意与客观之事物之相通,而不重在以己之心意通古人之心意矣。王充自纪篇言“幽处独居,游必择友,不好苟交”,则行类道家。人谓其书“稽合于古,不类前人”,当世殆无知者。然彼又谓“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又谓“文多胜寡”,故其书累卷不休,冀“名传于千载”,则其重言说之多,亦同于说经之儒;而其所欲通之心意,则为来世人之心意。此亦仍是以语言文字唯存于与人心意之相交通之中者也。

王充著书以待后世之知者,而魏晋人之清谈,则求人与人之心意之相契于目前之交游聚会之际。此盖源于汉末之清议。由清议之品评,而人之物望有其高下,即足为政治上察举人才之所资。不经察举而声名在世,便只为名士。人于名士,恒求亲接其风仪言论。浸至名士与名士相接,而清谈兴焉。清谈之所谈者,恒玄远而不及实际之事务,乃成名理玄理之论。谈者之晤言一室之内,既可忘情于远古与方来,亦可暂置天下事于不问。于是一朝之会,亦可快然自足,如当下绝待。清谈固以义理为归,而谈者之风仪之美,与言谈中音声辞采之美,其花烂映发,皆可使人披襟解带,对所谈之义理,更流连不已,而自然了悟,亦使人与人之心意,更易得相通。盖义理在于心意,心意见于言谈,而谈者固自有其风仪音声与辞采。此数者固原不相离。然能知其不相离,而使之相互为用,以使人之心意中所怀之义理,更易得相通,则唯魏晋之清谈中有之,而为昔之所未有者也。

魏晋人之谈家,固或终身标一理或数理,然亦或有更互为主客者。如世说新语文学篇载:王弼见何晏,“晏问此理,仆以为理极,可得复难不?弼便作难……自为主客数番。”文学篇又载许掾询与王苟子,共决优劣,许复执王理,王执许理,更相覆疏。此则谈者中虽或有较量辩才之高下之意,然亦意在曲尽一义理所涵之正反之诸面,并见当时人以谈义理之本身为乐之兴趣。世说新语文学篇又载:“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通一义,四座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又载傅嘏与荀粲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冀州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此则见当时清谈之风,乃以能互通心意,各畅其怀,其本身即一价值,故大可忘情于胜负,能兼嗟叹二家之美,而不辩其理之所在。亦唯人能知此谈之互相心意,各畅其怀之本身,即具一价值者,然后更能自为主客,而无所不可也。魏晋人之清谈,须整饰音节,并修饬文辞,且四座有他人正待机而言;故言者不能多言无已,恒须言简意赅,而智者亦自能默悟。乃或妙语解疑,数言而足。故王夷甫问阮宣子,老庄与圣教同异,曰:将无同。世称三语椽。卫嘲之曰:“一言可辟,何假于三?宣子曰……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一?遂相与为友。”(世说新语文学篇)或但喜闻人言而唯以默应。如殷荆州与慧远谈易,远笑而不答,乐广闻裴 之论,笑而不言。支道林造即色论,示王中郎,王中郎都无言。缘是而魏晋清谈中,人之言外之意,乃得大多于言。而多言是否即必能尽意,使人必喻,亦原是一问题。韩非有说难,则见言不必能尽意,使人必喻。秦延君以十余万言说尧典,而后世无传,则言多未必胜寡。而魏晋人于此,又有言是否能尽意之辩。昔之谓言不尽意者为庄子,而庄子则期在忘言。魏晋人既有清谈,即未尝必欲忘言。不欲忘言,而谈言是否能尽意,则“言尽意”,与“言不尽意”,皆在言谈之中。言若不尽意,则待言外之默,以心知其意。言若尽意,则即言而人已可默识其意,更不待言外之默。今谈言之尽意与否,则言与言外之默,与言内之默,又皆在讨论此问题者之心意中。心意中存此问之意为默,今答此问,无论主言尽意或言不尽意,又皆为言。此中即有意与言,言与默之相望相涵以俱存,而意在言中,亦在言外;意在言与不言之间,而言亦可在有意与无意之间。世说新语文学篇又载,庾子嵩作意赋成,从子康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此即谓言在有意无意之间也。此与庄子之直言“言不尽意”,或“非言非默”或“言无言”者,又更多若干翻曲折矣。

四 佛家之科判与判教,与极言说之量以超言说,及禅宗之以言破言

至于魏晋南北朝隋唐之佛学家,则初承清谈家之风,以自标宗趣,继学汉儒之注疏,以释佛家之经论。此后者意在通佛与菩萨之心意,有如汉儒说经者,其意在通中国圣贤之心意。佛家经论,皆有组织,故为之科判。佛家之经论,义有同异出入,则又为之判教。科判判教者,皆以判者之言,判所判之教之言中之义理之次第、方面、层级之言也。然循科判判教以读经论,以通佛菩萨之心,又必以超思议之境为归。欲达此境,赖于修证,亦由言而默之事。然佛学家之论疏,又皆卷帙浩繁。智 、法藏、窥基、湛然、澄观、宗密诸大师,尤力求充言说之量,以祛疑破执而显正理,方更指示彼超言说之境。即佛经之较简者,如维摩诘经,言入不二法门,亦须先列诸菩萨于入不二法门之诸说既尽,然后有维摩诘之嘿然无言,以见此无言,即所以入不二法门者。佛家必先畅说可说,然后及于不可说,则又与魏晋清谈者及诸玄学家之言默相望俱存以为用者异矣。

佛家之判教,在定诸经所陈教理之位次。然佛以一音说法,而众生各得其解。天台有同听异闻之秘密不定之教,而天台华严,又皆有不历层次以绝言会旨,顿超直悟之顿教,澄观华严玄谈谓“天台四教皆有绝言,四教分之,故不立顿……贤首意云……欲顿诠言绝之理,别为一类之机。”故华严五教,特标顿教。而禅宗之惠能,则直下对上上利根人说顿悟为宗,于经教言说,皆重当机之自由运用,而不重其原有义理层次之解说。盖众生之机感,原自不同,一语固可对不同众生为异义,而众生有异闻;则相异之语,亦即可未尝不同有引致其开悟之用。坛经付嘱品,言“法相语言三十六对,若有人问汝义,问有将无对,问无将有对,问凡以圣对,问圣以凡对……二道相因,生中道义。”由此而后之禅宗大德教学者,乃或言即心即佛,或言非心非佛,或言“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或言“黄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无情,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 [1] 或言凡夫即佛,或言佛即凡夫,以致逢佛杀佛,逢祖杀祖。要在当机破执,更不容人如狗逐块,以指为月。而禅宗之应对,又必须以语接语,机锋迅捷,不待安排,不容拟议。又佛之说法,维摩华严等经皆谓,扬眉动睛,微笑声欬,现种种相,无非佛事。故禅宗施教,于语言之外,又有嘘声绘相,棒喝交驰,斩猫烧庵之行事,皆可代语言之用。而学者于此既会得宗旨,则此一切惊天动地之事,又皆归于寂,唯留师徒之默然以心相印,是为以心传心。此佛家宗下之对谈,异于教下之诠教,正如玄学之清谈,异于两汉经生之说经。而禅宗之对语,亦非印度之所有,乃远承孔门师弟之对语,近承清谈之风而来。然清谈家之谈言尽意与否,仍在言中,其言皆清言娓娓,奇文共赏。禅宗之五家,宗风虽各有不同,然皆喜以言破言,意在直指本心,而临济以下,其破言之言,尤简截峻烈,如相呵骂。又清谈中只有雅言美言,皆如为精金美玉,又语皆有义;而在禅宗,则粗语与无义语,尽可杂然并陈。然以禅宗观清谈家之雅言,则言必求雅,正为大俗,言必如精金美玉,以更不异粗恶之粪土;言必有义,义理为障,即成无义。今以粗俗无义之语,杂然并陈,以无义破义,以粗俗语扫荡雅言美言,人乃更能得其言外之意。又禅宗以棒喝助言之所不及,亦有似魏晋人之以麈尾,助言之所不及。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载,“客问乐令旨不至者,乐亦不复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乐因又举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即此以明“指不至”之义。此正与禅宗之用棒为语言之助无殊。然魏晋谈家或终身执麈尾,或竟以麈尾送葬,无放下时。 [2] 禅宗之禅,则时时可提起,时时可放下,麈尾雅而棒俗,麈尾无力而棒有力。此亦如魏晋人之言有音节善长啸,而不能大喝。百丈对黄檗言当日被马祖一喝,直得三日耳聋,黄檗闻言吐舌。音节啸声更何有哉。至于斩猫烧庵,更为贵游子弟之谈家所骇闻。要之,魏晋之谈家,虽即能知言外之意与默之为用,以使言默相望而俱存,而尚未有如禅宗以言与言相斫杀,棒与喝相斫杀,以归于寂天寞地之大默者。此大默中有心与心之相接相传,而意也俱无。而此正所以显语言棒喝之大机大用,而为昔之谈家所未尝梦见者也。

五 禅宗之传心,与宋儒之道统及心同理同之义,与宋儒之本自得以正面立言之态度

禅宗之机锋应对之言,以及参公案话头,皆意在使人会得言外之宗旨,与话外之无话处,故只参话头,而更无话尾。话尾是能传心之心,而非话。然禅宗之语录,又将此应对之话,与昔人所参之公案话头记下。后之禅宗之徒专治语录,并为之分别宗旨,此则又无异于经生之业,于是昔人活句,亦皆成死句。又事过境迁,后世之人不知昔人当时之机感之所应者何在,而“拈古”“颂古”,谈昔人之公案者,亦或几同射覆。于是后之禅宗,乃不能不转入禅净合参一途,以求归于平实。而在禅宗极盛之际,不求播弄语言上之精彩,而务在以语言平实说理者,则为宋儒。宋儒以语言平实说理,始于周濂溪之太极图说与通书,继有张横渠之正蒙。此皆自成一家之言,而又志在契昔圣贤之心。是则又不同于汉儒之说经。汉儒之说经,乃以己言注古昔圣贤之言,而周濂溪、张横渠,则是自说其所见之义理,此似先秦诸子,而又志在为往圣继绝学者。宋儒亦可谓是志在以己之心,传古圣贤之心。然又不同禅宗之传心,乃师徒觌面,直接相传。禅宗自言自迦叶于灵山会上,得教外别传,以至一花五叶,越祖分灯,皆未尝断。而宋儒言道统之传,乃上承韩愈之说。韩愈原道尝谓,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自孟轲死而不得其传。而程伊川为明道先生墓表,亦谓“盂轲死,圣人之学不传。学不传,千载无真儒。先生生于千四百年之后……”云云。实则濂溪、横渠,同志在遥接中庸与大易之旨。此皆同承认儒学之传统之已先断,而更使之续。此便不同于禅宗之不承认其传统之有此断,而自始相续者。故禅宗可自谓有真正在历史上相传之传统,而宋儒则无此义之传统,而只有道统。道统者,以道为统。道无今古,故虽晦而能显,虽断而续之则在人。豪杰之士,无文王犹兴,故一朝而可顿接于千载不传之道,以接圣贤之心。禅宗虽言顿超直悟,然不喜言独觉禅。故必言传灯。而宋儒言道统之传,则直可平地拔起。禅者言匹夫顿登辅,一念相应,便成正觉,此不可思议之事。则居千载之后,而接千古圣贤之心,更为不可思议之事也。陆象山于言东海西海南海北海有圣人出,此心此理皆无不同之前,先说“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同也。”一一圣人皆可自出,而同契一心一理,“孩童知爱长知钦,古圣相传只此心”能推此心,则人皆能成圣;则世之相去,地之相距,皆不足以成限隔。此义乃同孟子之言文王与舜之或为东夷之人,或为西夷之人,“地之相去,千有余里,世之相距,千百余岁”,而“先圣后圣,其揆一也”之言。陆象山于此,固亦喜举孟子之此言,然亦由陆子之所自悟,而自契孟子之旨。此与佛家之或言十方诸佛之各本无师智、自然智,而自成佛者之言无异。然佛家仍不许此一世间别有一佛,必谓其诸宗之教,皆自释迦一人出。则与儒者言先圣后圣,原可异地异时而出,不相师而自心同理同者,又不同矣。

依孟子与陆子之言,则人之知先圣后圣东南西北之圣,其心同其理同,此中门亦应有心与心之相印。而孟子、陆子,亦自能知此中之心与心之相印。然孰为证之?此则终不可答。此中盖只有内证而无外证。文王与舜,犹是实有之人,可举其言行为证。然对其外表之言行,皆未尝不可另作解释,则亦终不能证矣。陆象山之泛言古今四海之圣人之心同理同,尤无外证可得。然此内证又在何处?则要在由义理之无古今四海之别,以言其心之无古今四海之别而已。人之知义理无古今四海之别,则又唯由人自知之,亦人自证之。是亦初只能为一默然之自证也。人能自证此义理之无古今四海之别,则亦能自证古今四海圣人之同知之,而知彼同证此义理者,其心之同;而此人之自证,亦尽可不待他人更为之证,即能由自证而自信自肯,以更无所疑。禅宗之悟道者,固亦未尝不可有同一之自信自肯,然要不肯明说其自信自肯,皆本于其无师智、自然智,此则终有依傍在。陆象山之此言,则更绝诸依傍以直说,则至少自其言而观其义,固亦有所进矣。

宋儒之自著书,以为往圣继绝学,或接道之统绪于千载之后者,固与古先圣贤之言,或同或异,其所默然自证而自得者,亦有浅有深。宋儒之说经为经作注疏者,亦或得其真,或徒以己意为之。然顺此各求有以自得之态度,而将其所自得者,告诸学者,则人与我间,尽可无事于辩争,亦不必求人之必信己之所言。故朱子与陆子辩太极图说,往复数书,而朱子终于谓“各尊所闻,各行所知”斯可矣。此则不同于汉儒之各本家法,以自谓能传经者之必相争。亦不同于名墨诸家之必以说辩,求人之信己。宋儒之言,皆称心而谈其所自得,以告学者,又不同于魏晋清谈之士以谈论本身为乐。而凡言之唯就其所自得以为说者,则不可均视同于一可破之执着。盖凡言之所以成执着,而可相破者,以所说之某一境界,原非片面之言之所能尽,故言之乃成执着。若吾今所言者,非只对某一境界而说,唯是言我自己趋赴某一境界之行程,或已行者有几何,以谓所自得者有几何,则非同于对一境界之妄拟,而对一境界,亦初无所执着。我言我今之所自得者如此,而果又未尝自限我之即止于此,即我对我之所自得者,亦可无所执;则我之自言其所自得,亦非他人所能破矣。又人之自言其今所自得如此如此者,亦不能自己旋说旋扫,因所自得如此如此,便是如此如此也。此中,纵他人之所得者,远胜于我,然登高自卑,行远自迩,亦当许我今日之所自得者之如是,为学者所必经之一程也。夫然,故人之称心而谈其所自得之言,则其言莫不可相望以俱存。其间以人我所自得者,有浅深同异,固不能期一时之共喻。然人与我,皆不期一时之共喻,而共喻此“各尊所闻,各行所知”,共喻于“不期一时之共喻,不强求同于一旦”,则人我之心意,亦未尝不交会于此所共喻之不期共喻之中,以俟有朝一日之共喻。此即宋明儒者之所以分别讲学,各具宗旨,而所成之文与所留之语录,皆各正面分别言其所自得,咸可并行而不相悖,亦咸可分别为后世之所能解;而不似禅宗语录,多为当机破执之论,后世之人既不知其机感之所应者何在,或乃宛若无的之流矢,解之皆如射覆者矣。

六 清代学者之重辗转互证以训诂,与以言释言

至于清代之学之异于宋明儒者,则是清人多以圣人之道,乃存于圣人所制作之礼乐制度之中,而见于所传之载籍者。记载由文字之积累而成,字义依乎训诂而定,而训诂或又本于音声。清人因重由音声训诂,以通文字,由文字以通圣人载籍,而冀得明圣人制作之意,此则大类汉儒之求通经。然清人之治音声训诂之学,又必辗转互证以求通。故其实事求是之功夫,又过于汉人之固守家法,以成其章句之业者。清人之治汉学者,固亦重述汉学之家法,言宋学者,亦或守程朱家法,或守陆王家法。然其所归,仍在以东汉之学还东汉之学,西汉之学还西汉之学,程朱还程朱,陆王还陆王,孔孟还孔孟。乃至于老庄墨韩,皆各就其书,为之诂释。此则不同于汉儒之为今古文者,各自信其家法之所存,即孔子之道之所在,乃本此意以为章句者。又不同于宋儒之自著书为论,以遥契绝学于千载之后者。此乃是分别求通古人之各家言之义理与心意之所存,而各求还其本来,亦不期其必归于一统。章实斋文史通义朱陆篇,尝谓朱陆之同异,为千古不可绝之同异,亦千古不可无之同异。又谓成家之学皆相异,而不可相无,故谓“业必期于专精,道必抵于全量”。焦循作无讼解,释论语“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曰:“必攻治于相异之两端,而后其害可已。”是可见清人之学,盖亦有“其默足以容”之一面。清人于义理之学,殊乏创见。然戴氏之徒,欲由通声音训诂以通义理,或谓离训诂则别无义理。章实斋重知言,谓“知言者,知其所以为言”,又谓古人皆不离事以言理。是见清人于训诂及事外之义理,皆无心于究思,此其逊于昔贤之处。然训诂者言“言”之事,必知言而后能言“言”,而知言要必知言所表之意。意之所在,无论在事或在理,或在不离事之理,要皆不离人之意。故知言即知意,舍知意亦更无知言之学与训诂之学。故戴东原亦尝谓:“六经者道义之宗,而神明之府也。古圣哲往矣,其心志与天地之心协,而为斯民道义之心。”则其求通故训,亦即欲通古圣哲之述作之心意也。 [3] 唯清儒之为朴学者,虽欲得圣人述作之心意,然不同于汉儒之恒抱通经致用之志。唯晚清之公羊家,乃有此志。又清儒亦不似魏晋人之能欣赏言谈义理之美,又讳言心学与宋儒之道统之说,故无以心传心,或依理同心同,以通四海千古之圣之说。然舍所短以观所长,则其由辗转互证,以通声音文字训诂,而缘训诂以求义理,冀得圣贤制作之意;固亦为一代之学风所存,而未尝非本语言文字以为媒,以求通古今之心意之学也。

七 总述中国思想对言默之态度与儒墨道之三型

上文总述中国各时代之思想对言默之学术态度之变迁,固代有不同,然要皆环绕于如何以语言成就人我心意之交通共契之一问题而生。唯此中于人我心意之交通,或兼重言默,如孔子;或重在言,如墨子;或归于默,如庄子。又或以为人我心意之交通之事,乃真正可能之事,如上述之儒墨道三家;或以为此事有其极限存焉,如法家之韩非。或重在变易当世人之心意,如先秦诸子;或重在以今人通古人之心意,如多数之汉儒;或重在通来世之心意,如王充。或人各著书,如先秦两汉之学者;或重当面对谈,如魏晋之谈家。或以言达己意而止,如谈家之言简意赅;或必穷言之量,以显正破邪,乃由言归于默,如佛家之为经论作注疏者。或为科判与判教,以定义理言说之位次,如在佛家之教下;或自由运用经教,当机言说,不历位次,如佛家之宗下。或以言破言,如宗下之机锋问答;或以言称心而谈,直示其正面之所自得,以教学者,如宋儒之语录,非人之所能破。或志在上承道统,见古今四海之圣人之心同理同,如程朱陆王之徒;或唯由辗转互证,以通文字之声音训诂,而由训诂以明义理,以冀知圣人制作之意。而此中各时代之人之学术态度之异,皆应有其对言与默及如何成就此心意之交通之理论,足资吾人之探索。然此所牵涉者至广,亦非吾今之所能多及。约而论之,此中之基本问题,唯在言说对心意之交通之效用,何所至而止?大凡重观其所至者,则必尚言,重观其所止者,必兼尚默。兼观此二者,则兼尚言默。先秦墨家为尚言者,道家为偏尚默者,儒家盖得其中。此即为三种基本形态。后之汉儒尚注疏论说之言,魏晋清谈则兼重默识言外之意。六朝隋唐之诸言佛教教理者尚言,禅宗则扫言以归默。宋明儒之自得于道,赖默识心通,而又称心而谈,以告学者,是最得孔子之意。清儒则以言释言成训诂,以知圣人制作之意,而讳言默识。是皆不出儒墨道三基本形态之外。至在言之中,在先秦有名辞说辩之分,荀子正名篇尝分别为之释。名以表单义,如今之名辞。辞以表一整全之意,如今之所谓语句或命题。说乃以一理由说明一辞之所以立,如今之所谓推理推论。辩所以明一辞之是非,此中更有双方对辩者之各举故或理由以说。孔子重名正与辞达,而未尝重辩说,孟荀则皆尝论辩说。墨家之墨辩与庄子齐物论皆论辩。唯辩能包括名辞与说。辩者,己之言与人之言说相遇而相争,以冀归一是或同一之言说,而期在达人我心意之交通之事也。故人在思想上之反省,恒由与人辩论而获致。盖在人与人对辩之际,人之心意即自然与一对反之心意相遭遇,乃不能不折回而自作反省。人对其言说之反省,又必至于对此人与人何以会相辩之本身,亦作一反省,乃能极其对言说之反省之至。至于人在皆对此辩之本身作反省,而对此辩之本身之意义与价值,有不同之意见主张时,则人更有对辩之自身之论辩。如由尚言而尚辩,与不尚言不尚辩,而求归默者,或兼尚言辩与默者,即各为一意见主张;而将不免对“辩”之自身,亦有论辩也。此在先秦,则可以墨家代表尚辩而维护“辩”之一型之思想;庄子代表求超辩之一型之思想;而孟荀之论辩,则上承孔子兼尚言默之教,而为上二者之一综和形态。此下之一文,则拟对此四家之论辩之言,一一分别加以解析,而由此四家之论辩,以见上述之对“言默与心意之交通”之思想之三型。而人真能知此三型之思想,则中国思想史后此之言默之论,亦皆不难循序而通,亦可暂不烦更一一为之解释矣。

* * *

[1] 传灯录慧海禅师语录。

[2] 如世说新语伤逝篇,载王长史病笃,转麈尾而视,及亡,刘尹以犀柄麈尾着棺中。

[3] 见戴东原集卷十古经解钩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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