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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赏析

贺铸(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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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心苦

(即〔踏莎行〕)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这首词是咏荷花的,暗中以荷花自比。诗人咏物,很少止于描写物态,多半有所寄托。因为在生活中,有许多事物可以类比,情感可以相通,人们可以利用联想,由此及彼,发抒文外之意。所以从《诗经》、《楚辞》以来,就有比兴的表现方式。词也不在例外。

起两句写荷花所在之地。“回塘”,位于迂回曲折之处的池塘。“别浦”,不当行路要冲之处的水口。(小水流入大水的地方叫做浦。另外的所在谓之别,如别墅、别业、别馆)回塘、别浦,在这里事实上是一个地方。就储水之地而言,则谓之塘;就进水之地而言,则谓之浦。荷花在回塘、别浦,就暗示了她处于不容易被人发现,因而也不容易为人爱慕的环境之中。“杨柳”、“鸳鸯”,用来陪衬荷花。杨柳在岸上,荷花在水中,一绿一红,着色鲜艳。鸳鸯是水中飞禽,荷花是水中植物,本来常在一处,一向被合用来作装饰图案,或绘入图画。用鸳鸯来陪衬荷花之美丽,非常自然。

第三句由荷花的美丽转入她不幸的命运。古代诗人常以花开当折,比喻女子年长当嫁、男子学成当仕,故无名氏所歌《金缕衣》云:“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而荷花长在水中,一般都由女子乘坐莲舟前往采摘,如王昌龄《采莲曲》所写:“吴姬越艳楚王妃,争弄莲舟水湿衣。来时浦口花迎入,采罢江头月送归。”但若是水中浮萍太密,莲舟的行驶就困难了。这当然只是一种设想,而这种设想,则是从王维《皇甫岳云溪杂题·萍池》“春池深且广,会待轻舟回。靡靡绿萍合,垂杨扫复开”来,而反用其意。以荷花之不见采由于莲舟之不来,莲舟之不来由于绿萍之断路,来比喻自己之不见用由于被人汲引之难,被人汲引之难由于仕途之有碍。托喻非常委婉。

第四句再作一个比譬。荷花既生长于回塘、别浦,莲舟又被绿萍遮断,不能前来采摘,那么能飞的蜂与蝶该是可以来的吧。然而不幸的是,这些蜂和蝶,又不知幽香之可爱慕,断然不来。这是以荷花的幽香,比自己的品德;以蜂蝶之断然不来,比在上位者对自己的全不欣赏。

歇拍承上两譬作结。莲舟不来,蜂蝶不慕,则美而且香的荷花,终于只有自开自落而已。“红衣脱尽”,是指花瓣飘零;“芳心苦”,是指莲心有苦味。在荷花方面说,是设想其盛时虚过,旋即凋败;在自己方面说,则是虽然有德有才,却不为人知重,以致志不得行,才不得展,终于只有老死牖下而已:都是使人感到非常痛苦的。将花比人,处处双关,而毫无牵强之迹。

过片推开一层,于情中布景。“返照”二句,所写仍是回塘、别浦之景色。落日的余晖,返照在荡漾的水波之上,迎接着由浦口流入的潮水。天空的流云,则带着一阵或几点微雨,洒向荷塘。这两句不仅本身写得生动,而且还暗示了荷花在塘、浦之间,自开自落,为时已久,屡经朝暮,饱历阴晴,而始终无人知道、无人采摘,用以比喻在自己的生活经历中,也遭遇过多少世事沧桑、人情冷暖。这样写景,就同时写出了人物的思想感情乃至性格。

“依依”一句,显然是从李白《渌水曲》“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变化而来。但指明“语”的对象为骚人,则比李诗的含义为丰富、深刻。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正因为屈原曾设想采集荷花(芙蓉也是荷花,见王逸《注》)制作衣裳,以象征自己的芳洁,所以词中才也设想荷花于莲舟不来,蜂蝶不慕,自开自落的情况之下,要将满腔心事,告诉骚人。但此事究属想象,故用一“似”字,与李诗用“欲”字同,显得虚而又活,幻而又真。王逸《〈离骚经〉章句序》中曾指出:“《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宓妃、佚女,以譬贤臣。”从这以后,香草、美女、贤士就成为三位一体了。在这首词中,作者以荷花(香草)自比,非常明显,而结尾两句,又因以“嫁”作比,涉及女性,就同样也将这三者连串了起来。

“当年”两句,以文言,是想象中荷花对骚人所倾吐的言语;以意言,则是作者的“夫子自道”。行文至此,花即是人,人即是花,合而为一了。“当年不肯嫁春风”,是反用张先的〔一丛花令〕“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一看即知,而荷花之开,本不在春天,是在夏季,所以也很确切。春天本是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时候,诗人既以花之开于春季,比作嫁给春风,则指出荷花之“不肯嫁春风”,就含有她具有一种不愿意和其他的花一样地争妍取怜那样一种高洁的、孤芳自赏的性格的意思在内。这是写荷花的身份,同时也就是在写作者自己的身份。但是,当年不嫁,虽然是由于自己不肯,而红衣尽脱,芳心独苦,岂不是反而没由来地被秋风耽误了吗?这就又反映了作者由于自己性格与社会风习的矛盾冲突,以致始终仕路崎岖,沉沦下僚的感叹。

南唐中主〔浣溪沙〕云:“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王国维《人间词话》认为“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均《离骚》句)这位著名的文学批评家是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个偏安小国的君主为自己不可知的前途而发出的叹息的。晏几道的〔蝶恋花〕咏荷花一首,如前所说,可能是为小莲而作。其上、下片结句“照影弄妆娇欲语,西风岂是繁华主”和“朝落暮开空自许,竟无人解知心苦”,与本词“无端却被秋风误”和“红衣脱尽芳心苦”的用笔用意,大致相近,可以参照。

由于古代诗人习惯于以男女之情比君臣之义、出处之节,以美女之不肯轻易嫁人比贤士之不肯随便出仕,所以也往往以美女之因择夫过严而迟迟不能结婚以致耽误了青春年少的悲哀,比贤士之因择主、择官过严而迟迟不能任职以致耽误了建立功业的机会的痛苦。曹植《美女篇》:“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杜甫《秦州见敕目薛、毕迁官》:“唤人看,不嫁惜娉婷。”陈师道《放歌行》:“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误得名。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着眼未分明。”“当年不嫁惜娉婷,抹白施朱作后生。说与旁人须早计,随宜梳洗莫倾城。”虽立意措辞有所不同,但都是以婚媾之事,比出处之节。本词则通体以荷花为比,更为含蓄。

《宋史·文苑传》载贺铸“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少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人以为近侠……竟以尚气使酒,不得美官,悒悒不得志。”这些记载,对于我们理解本词很有帮助。

横塘路

(即〔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作者晚年退隐苏州,住在横塘附近。此词当是其时其地所作。它表面似写相思之情,实则是发抒悒悒不得志的“闲愁”。上片,情之间阻;下片,愁之纷乱。上是宾,下是主。

起三句用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之语。凌波微步,不过横塘,是其人没有来;面对芳尘,只能目送,是自己也不能去。“但”,犹言仅、只。她没有来,己不能去,则极目远望,只能从所见到的一片芳尘之中,想象其“凌波微步”的美妙姿态而已。

“锦瑟”一句提问,直用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问她美好的青春与谁共度,亦即悬揣其无人共度之意。点出盛年不偶,必致“美人迟暮”,暗暗关合到自己的遭际。

“月桥”两句,是想象中其人的住处。“只有”句是说其地无人知,自然也就更无人到。“月桥花院”写环境之幽美,“琐窗朱户”写房室之富丽,由外及内,而结以“只有春知处”,就从绚烂繁华的时间和空间里,显示出其人的寂寞来。这三句,共有两层意思:其一,其人深居独处,虚度华年,非常值得同情和怜惜;其二,深闺邃远,除了一年一年的春光之外,无人能到,自己当然也无从寄予相思、相惜之情。这也完全与词人自己沉沦下僚,一辈子不被人知重的情况相吻合。

过片“飞云冉冉”,是实写当前景色,同时暗用江淹《休上人怨别》“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以补足首句“凌波不过”之意。“蘅皋暮”,是说在生长着杜蘅这种香草的泽边,徘徊已久,暮色已临,也是实写,同时又暗用曹植《洛神赋》“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曹植就是中途在那儿休息,才遇到洛神宓妃的。这就补充了词中没有写出的第一次和其人见面的情节。细针密线,天衣无缝。

“彩笔”一句,承上久立蘅皋,伊人不见而来。由于此情难遣,故虽才情富艳,有如江淹之曾得郭璞在梦中所传的彩笔,而所能题的,也不过是令人伤感的诗句罢了。提起笔来,唯有断肠之句,都是由万种闲愁而起,所以紧接着就描写闲愁。先以“几许”提问,引起注意,然后以十分精警和夸张的比喻作答,突出主旨,结束全篇。

这首词当时非常出名。黄庭坚寄作者诗云:“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秦观〔好事近〕:“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诗作于秦观死后,意思是说,当今词手,就只有他了。而结尾三句,尤其为人传诵,以至作者被称为“贺梅子”(见周紫芝《竹坡诗话》)。

结尾之好,历来批评家多有论及,现加以概括,列举如下:

其一,它们是用具体而生动的景物表现了抽象的、无迹可求的和难以捉摸的细致感情,使这种感情转化为可见的、可闻的,因而是可信的事物,使读者可以从闲愁的形象中受到它的感染。本是言情,而作者却借景抒情,而所写之景,又极其鲜明而且多样化,使人觉得此愁简直充塞天地,无所不在。沈谦《填词杂说》所云:“不特善于喻愁,正以琐碎为妙。”正是此意。

其二,这些比喻都不沿袭前人。罗大经《鹤林玉露》云:“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洞不可掇。’赵嘏云:‘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闲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是也。贺方回云:‘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所谓新奇,即富于创造性。所谓兴中有比,即不仅比闲愁之无尽,亦以兴身世之可悲,因为三者都属于暮春和初夏,即“春去也”的光景,对于词人的晚境欠佳,是有其象征性的。

其三,如罗大经所略举,他人言愁,或以山喻,或以水喻,大都只限于用一个比譬,本词却连设三喻;而且这三个比譬,又都不是单纯的事物如山或水,而是复合的景色。草是烟雾中的草,而且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的烟草。(一川即满川,川在这里是平原之意,即杜甫《乐游园歌》中“秦川对酒平如掌”之川)絮是在空中飞动的絮,而且是韩《寒食》中“春城无处不飞花”之花絮。雨是梅子黄时下个不停的、如雾如烟的雨。(《潘子真诗话》尝举寇准“杜鹃啼处血成花,梅子黄时雨如雾”之句,以为是贺词所本)这都是它们跨越了前人同类句子的地方。所以沈际飞在《〈草堂诗余〉正集》中评为“真绝唱”。

顺便提到,像以多种事物比譬一件事物这样的夸张手法,虽在文人词中少见,写得像本词这样新奇的更是不多,但这却是民间文学中常见的。由汉代民歌一直到清代京戏剧本中都有。如《铙歌》中汉代民间诗人所写的《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又敦煌卷子中唐代民间词人所写的〔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体,且待三更见日头。”前者以高山变平、江水变干、冬天打雷、夏天落雪、天地合并等五种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后者以青山烂坏、秤锤浮水、黄河干枯、参辰昼见、北斗南回、三更见日等六种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来比譬爱情之不可能“绝”和“休”,其联想之丰富,比拟之奇特,感情之深沉,风格之浑厚、纯朴、刚健,又把贺铸这三句比下去了。虽然这三句更其工巧,而且仍不失为佳作。

其四,这三句本是虚景实写,目的在于用作比譬,但所写又确系春末夏初横塘一带的景物,它本足以引起纷乱的愁绪,所以写来就显得亦景亦情,亦虚亦实,亦比亦兴,融成一片。先著《词洁》评本词为“工妙之至,无迹可寻”,正是指的这种地方。

作者大概是在横塘附近曾经偶然见到过那么一位女子,既不知其住址,也无缘与之相识,甚至也没有一定想要和她相识,但在她身上,却寄托一些遐想、一些美人迟暮的悲哀。《寥园词选》说此词下片“言幽居肠断,不尽穷愁,唯见烟草、风絮、梅雨如雾,共此旦晚,无非写其境之郁勃岑寂耳”。这一见解是符合词意的。所以,它虽写了相思,却并非以爱情为主题的作品。

薄幸

淡妆多态,更的的、频回眄睐。便认得、琴心先许,欲绾合欢双带。记画堂、风月逢迎,轻颦浅笑娇无奈。向睡鸭炉边,翔鸾屏里,羞把香罗暗解。 自过了、烧灯后,都不见、踏青挑菜。几回凭双燕,丁宁深意,往来却恨重帘碍。约何时再?正春浓酒困,人闲昼永无聊赖。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在。

这首词是怀念情人之作,上片写往事,下片写今情。

它一上来用两句介绍了人,比较简略,而把篇幅保留了下来,铺叙其相逢相会之事。“淡妆”为什么使人感到可爱,在前张先词中已讲过,这里不重复。本已“多态”,而又长着一双灵活的眼睛,就更动人了。《洛神赋》形容宓妃之美,也突出了“明眸善睐”这一点。“的的”,娇美之貌,即后来通俗小说中的“娇滴滴”。对于这个人,只说了妆之淡、态之多、眸之明,就足以概其余,因此,以下就转而写其相逢之事。

大家都知道,眼睛是会说话的,眼神所表达的语言,虽然无声,却往往比口中说出的有声的语言更富于暗示性。她“频回眄睐”,当然就是如《九歌·少司命》中所说:“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所以以下便用“琴心”的典故,以进一步写出彼此目成心许,一见倾心之情。卓文君新寡,司马相如弹琴去挑逗她,她就和他相好了。合欢是一种象征和合欢乐的花纹图案,凡其上有这种花纹的物品,均以合欢为名,如合欢扇、合欢被、合欢襦等。由于认得琴心,遂有合欢之意,因此,以下就进而写其欢会。

从“记画堂”以下一直到歇拍,都是回忆当日相会的情形,由堂而室。“画堂”,是写所在之幽美;“风月逢迎”、“轻颦浅笑”,则极写相遇之款洽。“颦”、“笑”、“娇”都从上“态”来,而“轻”、“浅”、“无奈”,则使“多”更为具体,更其形象化。“炉边”、“屏里”,点明内室,正写欢情。“睡鸭”,指熏炉的形状,“翔鸾”,指屏风的画饰,借富丽的陈设,以衬托其人之美艳。曰“羞”、曰“暗”,仍是“多态”。

过片以“自过了”三字从过去挽到现在。烧灯、踏青、挑菜,都是古代风俗。农历正月,赏玩花灯。十五日(上元)是正日子,在这以前玩灯,叫做试灯,又名预赏。正月十五以后,继续赏玩。到了二月十五,便把灯烧了,告一结束,叫做烧灯。春天草长以后,出郊游赏,叫做踏青,具体日子,各书记载不同,有正月初八、二月初二、三月初三各种说法。挑菜,事实上是古代妇女郊游的一种形式,也有的书上记载二月初二是挑菜节。我国幅员广大,历史悠久,各地气候、各代风俗自然难以尽同。但如词所叙,是烧灯在前,踏青挑菜在后,则假定烧灯在二月,踏青挑菜在三月比较合于词中事实。总之,是说从烧灯之夜欢会以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其人的踪迹了。

就假定是从二月十五到三月初三吧,也只有十七八天,是很短暂的;在踏青挑菜的日子,她不曾出游,错过了重见的机缘,也是寻常的。但对于一个朝思暮想、度日如年的情人来说,却形成一种沉重的负担了。相思而无从相见,就想传递消息,而又无人可托,只好“凭双燕,丁宁深意”,虽然如此,而又为“重帘”所“碍”,因此归到:“约何时再?”燕子筑巢堂中梁上,故诗云:“海燕双栖玳瑁梁。”(沈佺期《独不见》)堂前有帘,帘子卷起,燕子才能进出,故词云:“穿帘海燕双飞去。”(晏殊〔蝶恋花〕)重帘复幕,不只一层,消息自更无从传达了。事虽不能,情终不忍,所以不作绝望之辞,而以疑问的口气顿住。

“正春浓”两句,以“春浓”、“酒困”、“人闲”、“昼永”四层来形容人之“无聊赖”。结尾两句,补足上意。既“无聊赖”,则唯有付之一睡。但心事重重,睡亦不酣。一觉醒来,无精打采,以为睡了不少时候,岂知日在花梢,时间还早,则如此长日,又何以排遣呢?前两句已用四层意思极写长日无聊,而又接以这两句,非情思深厚,笔力雄健,难以做到。

以全词论,它上片追叙前欢,从目成、心许到画堂逢迎、鸾屏幽会,有几许情事、几许曲折在内,而笔势却是一气直下。过片以“自过了”三字承上启下,从烧灯而踏青挑菜,而丁宁双燕,又有多少情事、多少曲折在内,然后直到当前之春浓、酒困、人闲、昼永、睡起、日在,又一层深似一层,仍是一事接一事,一句接一句,贯串而下。整首从头至尾,似乎一泻无余,但又铺叙详尽,情致委曲。这是北宋慢词在艺术上所达到的很高的造诣,为柳永所擅长。此词亦从柳出。

周济《宋四家词选》评本词云:“耆卿于写景中见情,故淡远。方回于言情中布景,故秾至。”又其《介存斋论词杂著》云:“耆卿熔情入景,故淡远。方回熔景入情,故秾丽。”所言柳、贺两家之别,极为有见。柳词大段写景,每每见景生情,景中见情,融情入景,以前所析,不难覆按。贺词着意写情,景为情用,故情中布景,融景入情,如前首“月桥”两句,“一川”三句都是,而本首几乎通体如此。淡远,是由于远取诸物,先景后情。秾至(秾丽),则由于近取诸身,先情后景。周济在这里为我们提出了一个风格学中的新课题,即风格的形成,不独是基于个性,而且还受到艺术手段的制约,很值得认真思考。显然,在这一点上,我们所知道的还很贫乏。

将进酒

(即〔小梅花〕)

城下路,凄风露,今人犁田古人墓。岸头沙,带蒹葭,漫漫昔时流水今人家。黄埃赤日长安道,倦客无浆马无草。开函关,掩函关,千古如何不见一人闲? 六国扰,三秦扫,初谓商山遗四老。驰单车,致缄书,裂荷焚芰接武曳长裾。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乡安稳处。生忘形,死忘名,谁论二豪初不数刘伶?

这首词也是一篇以咏史来咏怀的作品,但所咏史事,并非某一历史事件,而是一种在古代社会中带有普遍性的历史现象;所咏怀抱,也并非与这一历史现象相契合,而是与之相对立,所以与多数的咏史即咏怀的作品的格局、命意都有所不同。

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和贪欲,总是不断地争城夺地,至少也是争名夺利。这种争夺的结果,不但使广大人民遭殃,也使统治阶级中某些道德和才能出众的成员受到压抑和排斥。贺铸就是其中的一个。他这类的作品,就是针对这种普遍存在的历史现象而发出的不平之鸣。作品中所表现的对于那样一些统治者及其帮忙、帮闲们的鄙视,是有其进步意义的。但由于阶级性和世界观的限制,他又只知道向“醉乡”中逃避,即采取不合作的态度,这种消极的生活态度和思想感情又显示了这种进步意义的局限性很大。

以愤慨、嘲讽的口吻来描写历史上那些一生忙着追求权势和名利的人,占了这首词的大部分篇幅。但起笔却从人事无常写起,这样,就好比釜底抽薪,把那些热衷于富贵功名的人都看得冷淡了,从而为下文揭露这些人的丑态,埋下伏线,同时,也为作者自己最后表示的消极逃避思想埋下伏线。

自然界的变化,一般比人事变化迟缓。如果自然界都发生了变化,那人事变化之大就可想而知了。沧海桑田的典故,就是说的这种情况。本词一上来六句,也是就自然与人事两方面合写这个意思。词句用顾况《悲歌》“边城路,今人犁田昔人墓;岸上沙,昔时流水今人家”,而略加增改。前三句写陆上之变化,墓已成田(用《古诗》“古墓犁为田”之意),有人耕;后三句写水中之变化,水已成陆,有人住。下面“黄埃”二句也从顾况《长安道》“长安道,人无衣,马无草”来,接得十分陡峭。看了墓成田,水成陆,人们该清醒了吧?然而,不,他们依旧为了自己的打算,不顾一切地奔忙着。函谷关是进入长安的必由之路。关开关掩,改朝换代,然而长安道上还是充满了人渴马饥的执迷不悟之徒。歇拍用一问句收束,讥讽之意自见。

过片两句,“六国扰”,概括了七雄争霸到秦帝国的统一,“三秦扫”,概括了秦末动乱到汉帝国的统一。“初谓”四句,是指在秦、汉帝国通过长期战争而完成统一事业的过程中,几乎所有人都被卷进去了。是不是也有人置身局外,即没有在这种局势中为自己作些打算的呢?词人说,他最初还以为商山中还留下了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这“四老”,谁知道经过统治者写信派车敦请以后,就也撕下了隐士的服饰,一个跟着一个地穿起官服,在帝王门下行走起来了。(商山四皓最初不肯臣事汉高祖,后被张良用计请之出山,保护太子,见《史记·留侯世家》。南齐周彦伦隐居钟山,后应诏出来做官,孔稚珪作《北山移文》来讥讽他,中有“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尘容而走俗状”之语。又汉邹阳《上吴王书》中句:“何王之门不可曳长裾乎?”)这四句专写名利场中的隐士,表面上很恬淡,实则非常热衷。隐居,只是他们的一种姿态、一种向统治者讨价还价的手段,一到条件讲好,就把原来自我标榜的高洁全部丢了。上面的“初”字、“遗”字和下面的“裂”字、“焚”字、“接”字、“曳”字,不但生动准确,而且相映成趣,既达到嘲讽的目的,也显示了作者的幽默感。不加评论,而这般欺世盗名的人物的丑态自然如在目前。

“高流”以下,正面结出本意。《醉乡记》,隋、唐之际的王绩作,《酒德颂》,晋刘伶作,都是古来赞美饮酒的著名文章。在《记》中,王绩曾假设“阮嗣宗、陶渊明等十数人并游于醉乡,没身不反,死葬其壤,中国以为酒仙”。在《颂》中,刘伶曾假设有贵介公子和缙绅处士各一人,起先反对饮酒,后来反而被专门痛饮的那位大人先生所感化。高流,指阮、陶、刘、王一辈人,当然也包括自己在内。末三句是说,酒徒既外生死、忘名利,那么公子、处士这二豪最初不赞成刘伶那位先生,又有谁去计较呢?肯定阮、刘等,也就是否定“长安道”上的“倦客”、“裂荷焚芰”的隐士。(“生忘形”,用杜甫《醉时歌》:“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死忘名”,用《世说新语·任诞篇》载晋张翰语:“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均与“高流端得酒中趣”切合)方伯海《〈文选〉集成》评《酒德颂》云:“古人遭逢不幸,多托于酒,谓非此无以隐其干济之略,释其悲愤之怀。”这首词以饮酒与争权势、夺名利对立,也是此意。

张耒《〈东山词〉序》曾指出贺词风格多样化的特点:“夫其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袪,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览者自知之。”这首词和前几首截然不同,也可证明此点。从这些地方,我们可以看出,苏轼的作品在词坛出现以后,其影响是相当广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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