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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赏析

秦观(六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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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那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黄鹂又啼数声。

这也是一首写离别相思之情的词。它一上来就以“倚危亭”三字领起,点明地点。这座位置很高的亭子,就是词中主人公所在的地方。接着,展开了他登高临远时所见所感的情景。作者的登览,本来是为了观赏风景,抒散胸襟的,但首先闯入他眼中的,却不是别的,而是一碧无际的、散发着芳香的春草,这就反而勾起了他无限的愁思来。因为春草的生命力非常顽强,虽然每年被人刬除得一干二净,但到了第二年,依旧生长,依旧茂盛。这正像离人心中的愁恨不易排除,纵然暂时消遣,而触绪纷来,反而不断地滋长着。

恨是一种抽象的思维活动,要生动地表现它,必须借助于具体的形象。何况作者的恨又是那么悠久而深切,就更非有极其恰当的比喻,难以形容。在这里,他选择了“刬尽还生”的“芳草”来比喻自己的“恨”,就将一直为这种感情所苦恼,想借游赏来抒散,而结果适得其反,依然“对景难排”的这种内心活动,非常明白而生动地表达出来了。

这两句的意象和一些古典作品具有渊源。它远从汉无名氏《饮马长城窟行》的“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和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近从李后主〔清平乐〕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熔铸变化而出,而意思更为丰满。

作者触景生情,感到像芳草一样刬除不尽的恨,乃是离别之恨。此恨既然无法刬除,就必然会在脑海中浮现别时情景,这就有了“念柳外”等三句。用一“念”字领起,知以下皆属念念不忘之事。“青骢”,骑青马的人,指己;红袂,穿红衣的人,指她。袂即衣袖,并排行坐,衣袖挨在一起,称为联袂。人离别了,衣袖也分开了,称为分袂。“柳外”、“水边”,记地兼写景;“青骢”、“红袂”,指人兼着色。分别场面,如见画图。

回想别时难舍、别后独归之情事,使人不能忘怀。而当时却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分手。由于如李后主所说的“别时容易见时难”,事后回想,终不能没有晏殊所说的“当时轻别意中人”的懊悔。时愈久,悔愈深,甚至于觉得当时轻别,乃是做了一件大不该做的蠢事。光阴无法倒流,离人不能重聚,往事难以挽回,每一念及“柳外青骢”、“水边红袂”,就不觉猛地一惊,怆然伤神了。“怆然暗惊”一句,虽然很短,但句短情长,其中包含了多少别前的恩爱、别时的悲伤、别后的思念和悔恨在内。它的容量是很大的。

过片更由分别的时候追溯到分别以前,仍从上片的“念”字贯串下来。想到所别之人是那样的美好,所以别后的相思就格外缠绵而深沉;转而又想到倘若她不是那样的美好,那么,自己的愁恨也许就要减轻一些了吧。词人于是忽然异想天开,归罪于老天爷,怪起“无端天与娉婷”来了。老天爷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要让她长得这么好呢?将惹恨的根源,推向老天爷,怪得没有道理;而今天的愁恨,又确实由于其人,如白居易赞美杨贵妃的话,是“天生丽质”,则又似乎怪得多少有点儿道理。这句话,妙就妙在它处于有理、无理之间。前人评诗词,往往有“无理而妙”的说法,正是指的这类情况。

“夜月”两句,从正面写欢娱之情,用杜牧《赠别》“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之意。杜诗原是赠别妓女之作,这就暗示了那位姑娘的身份。同时,杜诗中说在扬州的十里长街上,家家户户都卷上了珠帘,人们却在其中找不出一个赛得过所分别的这位姑娘的,词用诗语,也就补充了对于她美丽的描摹。在和煦的春风中,繁华的街市里,遇到了这样容貌既美丽、性格又温柔的人,两相爱悦,在静夜满帘的月光下,浸沉在幽梦之中,这种生活该是多么美满啊!但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分散了。于是词句一下子也转到描写别后的情形。

用“怎奈向”三字作转折,是疑问,也是惊叹。(“怎奈”即怎奈何之意。“向”字是语尾虚词,用来加强语气,无实义)欢娱易逝,有如流水;不仅她弹奏的乐曲不可复闻,就连临别时她所赠送的碧色丝巾上的香气也渐渐减退了。这一切,都只能付之于“怎奈向”,也就是无可奈何。而现在所接触到的,则是晚风之中,落花片片,乍晴之后,残雨蒙蒙。这样的景色,也就使人觉得“那堪”,即不堪了。不说风吹花落,而说飞花嬉弄于晚风之中,不说阴晴不定,而说残雨笼罩了晴光。“弄”字和“笼”字,用得极其富于想象力,而又生动、新颖。这是所看到的景色。正在销黯凝伫,也就是心情抑郁伤感而呆呆地站着的时候,不知趣的黄鹂,却偏又来耳边啼唤,就更其使人烦恼了。这是所听到的声音。词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其潜台词是:久倚危亭,伤今念昔,已是难堪,何况所见所闻,又无一不使人烦恼呢?它以景语作结,而情自在景内。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词写的是一个别离的场面,随着情事的发展,细致地刻画了当时的生活环境和人物的内心活动。它一上来是写一位旅客将要乘船远行,情人赶来饯别,于是暂缓开船,一起饮酒。这时候所看到的是,远处被一些浮云遮掩着的隐约起伏的山峰,从近处一直延伸到天边的枯草。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黯淡的、萧瑟的,是深秋郊外的、与人物别离时的心情相一致的景色。

在这里,作者用“抹”字形容那轻轻地飘浮在山上的一层层薄薄的云彩,用“粘”字表现那一望无际的、与远天逐渐衔接的已经枯萎了的秋草,就好像云是流质,可以抹在山上,草有黏性,可以粘住天体。两句非常精练、自然,又极其传神。(“粘”,宋本作“连”。“粘”字或是后人所改,但更好些。前人如钮琇、毛晋均有辩论。钮说见《词林纪事》,毛说见汲古阁本《淮海词》附注)这首词当时已到处传唱,这头两句尤其为人所赞赏。苏轼因此曾经开玩笑地给作者起了一个别号,称之为“山抹微云君”。而蔡绦《铁围山丛谈》中还记载着:作者的女婿范温曾经参加某一贵人的宴会。贵人有一歌妓,爱唱秦词,当筵唱了许多,其中当然有这一首。她起初并没有注意范温,后来才问他是什么人。范回答说:“某乃‘山抹微云’女婿。”座中的人不禁大笑起来。可见此词,尤其是其起句被人爱重的情形。

“山抹”两句,是当时所看到的景物,而当时所听到的,则是本在城楼门边吹着而渐渐在晚空中消失的号角声。不但角声之悲凉引起了分手的情侣更多的离绪,而且画角吹罢之后,时间也就更晚了。

一对情侣正是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这种情景之中,停船饮酒的。但船是即将远行的“征棹”,酒是借以解忧的“离尊”,“征棹”无非“暂停”,“离尊”只是“聊共”,这就如实地表达了两人无可奈何的惆怅心情。

接着,作者写这位旅客,也就是自己,在将要离开此时所在地汴京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在这里生活的一段时期中所发生的“多少”“旧事”来。“蓬莱”本是海中仙岛,东汉人习惯用来指在洛阳的国家图书馆—东观。秦观曾在汴京的秘阁供职。秘阁则是宋代的国家图书馆,所以也可称为蓬莱。“蓬莱旧事”即指在京城的一段生活而言。现在,就要离开了,回想起来,真像烟雾一般,渺茫得很。平常说往事如烟,本来是个比喻,但此刻身在水边,江天在望,烟水迷离,又将心中所感之情,结合眼中所见之景,而融成一体了。因此,“回首”两句,可以是虚指情,也可以是实指景,妙在双关。

回想往事,已如烟雾,极目前程,又只见寒鸦、斜阳、流水、孤村,情景本已萧瑟,何况又是从满腹离愁的旅人眼中看出,就更加不是味儿了。“斜阳外”三句,也是传诵千古的名句。作者的朋友晁补之说:“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见《苕溪渔隐丛话》)这正是称赞其善于白描,形象鲜明,使人历历如见。隋炀帝诗:“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作者完全袭用其语,但正如晏几道之用翁宏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两句一样,放在全篇之中,非常合适,极其自然,已成为整首词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

换头三句,写别前的幽欢和留恋。古人以解带暗示幽欢,如权德舆《玉台体》:“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橐砧归。”(古人迷信,认为妻子的裙带自解,是远出的丈夫要回家的兆头)贺铸〔薄幸〕:“向睡鸭炉边,翔鸾屏里,羞把香罗暗解。”《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寄生草〕:“今宵同会碧纱厨,何时重解香罗带?”香囊,是佩饰,解以赠行,作为纪念,如繁钦《定情诗》:“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三句以“消魂”两字领起,用江淹《别赋》:“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这说明,解带赠囊,皆属别情。苏轼曾讥讽“消魂!当此际”句为“学柳七作词”(见黄《花庵词选》),就是因为这种写法不够雅正,近于柳永之故。

“漫赢得”两句,用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之意。不但感叹一切欢爱都成过去,而且是更多地担心后会难期,最后不免在风月场中空留下一个负心郎的名声。“漫”字有随随便便的意思。自己哪里会愿意留下这么一个名声?但却随随便便地留下了,暗示此别之于势有所不得已。

哭哭啼啼,为的是不知今天一别,何时再见。但无论怎样伤感,也不能决定重见之期,那么,即使是衣襟衣袖上都招惹了许多泪水,留下泪痕,也仍然是“空”的。所以“此去”二句,乃是由此时相别,想到今后相思,由今后相思,想到相思无益,是对离恨透过两层的描写,所以更显深刻。

画角吹残,归鸦成阵,天气向晚,船要开了,送客的人也不得不回去了。用“伤情处”三字郑重点出:这时回首遥望京城,已经万家灯火,到了黄昏时候。这就将虽然非分手不可,却仍然流连惜别的心情,曲折地表达了出来,从情又归到景,与篇首以景起对应。

周济《宋四家词选》说这首词是“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这是一个很敏锐的观察。秦观在秘阁担任“黄本校勘”,是个官卑职小的工作,本不得意。在政治上,他同苏轼关系密切,属于旧党。哲宗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新党重新得势,旧党全部倒台。秦观也于此时外调杭州通判。这首词,可能就是作于此时。但关于“身世之感”,他只用“多少蓬莱旧事”二句轻轻淡淡地带过,不特因为这首词的主题是为了和情人惜别,而且那个“黄本校勘”,也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比起分带解囊的人来,简直无法相提并论,故侧重写情场失意而把官场失意只是依稀仿佛地包括其中。但“高城望断”,自觉“伤情”,也未必没有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中所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意思在内。这就是周济那句评语的含义。

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写的是春愁,是春天所感到的一种轻轻的寂寞和淡淡的哀愁。它是那样一种细微幽渺的、不容易捉摸的感情,但经过词人以具体的景物描写和形象的比喻,却将它表现出来了。

起句中的“小楼”点明词中主人公所在之地。随着他的上楼,词中展示了他在楼上所看到和所感到的一切情景。

作品一开始写,上了小楼而感到春寒。这气候并不太冷,所以只是轻轻的寒意。“轻寒”而以“漠漠”来形容,就有寥廓冷落的感觉。接着登高一望,则是一个阴天,没有太阳,天色阴沉,竟和深秋一样。不说人情之无聊,反说晓阴之无赖,就加倍地渲染了使人发烦的景色,衬托了对景生愁的心情。

凭阑远望,既感景色凄冷如秋,无可玩赏,于是只好回身进来。但反顾室内,则又见画屏闲展,屏上所画,乃是“淡烟流水”,幽幽的风景。这就更显得无论楼外室内,远观近瞩,所见所感,无往而非萧疏的景色,只能使人更增寂寞。

过片一联,正面形容春愁。它将细微的景物与幽渺的感情极为巧妙而和谐地结合在一起,使难以捕捉的抽象的梦与愁成为可以接触的具体形象。所以梁启超称之为“奇语”(梁令娴《艺蘅馆词选》)。它的奇,可以分两层说。第一,“飞花”和“梦”,“丝雨”和“愁”,本来不相类似,无从类比。但词人却发现了它们之间有“轻”和“细”这两个共同点,就将四样原来毫不相干的东西联成两组,构成了既恰当又新奇的比喻。第二,一般的比喻,都是以具体的事物去形容抽象的事物,或者说,以容易捉摸的事物去比譬难以捉摸的事物。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前者比后者更为人所习见习知。但词人在这里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他不说梦似飞花,愁如丝雨,而说飞花似梦,丝雨如愁,也同样很新奇。他这样写,并没有损害预计要达到的艺术效果,其秘密在于这两组比喻之间的关联,是在“轻”和“细”上面。虽然“梦”和“愁”比较抽象,而“轻”和“细”,则是任何人在生活中都能体会的概念;而“飞花”之“轻”与“丝雨”之“细”,又属于常识范围,即使不用“梦”与“愁”来加以形容,也绝不会妨碍人们的理解。而另外一方面,则由于词人在看到“飞花”之前,已经有“梦”;看到“丝雨”之前,已经有“愁”。“梦”与“愁”,先有为主;“花”与“雨”,后见为宾。所以这样“颠之倒之”,反而合情合理,有助于表现作者的心境。而表现这种心境,对于作者来说,是更其主要的。就抒情诗而言,写景,其终极目的也还是为了借景抒情。

“飞花”用“自在”来形容,“丝雨”用“无边”来描画,就愈使人觉得春梦自遥,闲愁无尽。春去花飞,使人为之惋惜、感叹,而它自己却满不在乎,反而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那么飘来荡去,岂不显得毫无情思,格外使人觉得恼恨。春雨如丝,已足惹愁,更何况它没完没了地、无边无际地老是下着呢?

在描写许多景物的同时,表达了词中主人公的像轻寒一样冷漠的感觉、晓阴一样黯淡的心情、飞花一样渺茫的梦想、丝雨一样细微的哀愁,此之谓情景交融。

既然所见无可相慰,则唯有不见为净,只好放下帘子。银钩所以卷帘,银钩闲挂,表示帘已垂下。结句只写垂帘,不及其他,含蓄不尽。

这首词写春愁。这愁,既没有涉及政治,又没有涉及爱情、友谊,或者其他什么。它其实只是写了一种生活中的空虚之感。这种空虚之感,岂但秦观,就连伟大的李白有时都不免会从其作品中流露出来。为什么呢?就是:古典作家是生活在那样一个令人感觉空虚的时代,那个时代不独为他们提供了那么一个客观环境,而且还助长了他们基于阶级地位和世界观所产生的主观弱点,即思想感情上的弱点。这也正如同涅克拉索夫的诗歌里充满了悲哀,是由于他那样一个有弱点的人而又生活在那样一个令人感觉悲哀的时代一样。

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溶泄,东风暗换年华。金谷俊游,铜驼巷陌,新晴细履平沙。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 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兰苑未空,行人渐老,重来是事堪嗟!烟暝酒旗斜。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这首词,宋本《淮海居士长短句》无题,汲古阁本《淮海词》题为《洛阳怀古》。细玩词意,乃感旧而非怀古,此题显然是后人所妄加。

有一年早春时节,作者重游洛阳。洛阳这个古代名城,是北宋的西京,也是当时繁华的大都市之一。词人在此前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一个时期,保留了对他说来是很难于忘却的记忆。旧地重游,人事有了很大的变迁,于是以“惜往日”的心情,写下了这首词。

这首词的结构有些特别。一般的词,都从换头处改变作意,如上片写景,下片写情,或上片写今,下片写昔,等等。这从上面已经分析过的许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出来。此词也是以今昔对比,但它是先写今,再写昔,然后又归到今。忆昔是全词的重点,这一部分通贯上、下两片,而不从换头处换意。

上片起头三句,写初春景物。梅花渐渐地稀疏,结冰的水流已经溶解,在东风的煦拂之中,冬天悄悄地走了,春天不声不响地来了。“暗换年华”是全篇主旨所在。它指的当然是眼前自然界的变化,但也暗示了多少年来人事的变化,暗示了词人的今昔之感,直贯结句。

从“金谷俊游”以下,一直到下片“飞盖妨花”为止,一共十一句,都是写的旧游,而以“长记”两字领起。“误随车”固在“长记”之中,前三句所写在金谷园中、铜驼路上的游赏,也同样在内。但由于格律关系(此词四、五句要实对,如前面的柳永一首亦作“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就把“长记”这样作为领起的字移后了。所以读时不可误会,以为“金谷”三句,是写今而非忆昔。只要仔细一点,就不难看出,此三句所写,都是欢娱之情,与词中下片后半所写今日的感伤心绪很不和谐,显然不属一时之事。

“长记”之事,可说者甚多,如游赏、登临、爱情、友谊,等等。这首词写的只是游赏这一方面,而首先记起的乃是自己游赏洛阳名胜古迹的情形。金谷园是西晋石崇所造的花园,在洛阳西北。铜驼路是西晋宫前一条繁华的街道,以宫前立着铜驼得名。洛阳是西晋的都城,金谷园、铜驼路则是这个古都有代表性的名胜古迹。所以诗人们一说到洛阳,就往往将这两个地方形之于歌咏。如骆宾王《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铜驼路上柳千条,金谷园中花几色?”刘禹锡〔杨柳枝〕:“金谷园中莺乱飞,铜驼陌上好风吹。”这里是说当年早春时节,适值新晴,游赏美丽的名园,缓步繁华的街道,其时则春风乍转,碧草未生,脚下只有平沙而已。

由于记起当年在名园、大道“细履平沙”,因而连带想起最令人难忘的“误随车”那件事来。“误随车”出韩愈《游城南十六首》中的《嘲少年》:“直把春偿酒,都将命乞花。只知闲信马,不觉误随车。”而如李白《陌上赠美人》:“白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美人一笑搴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又张泌〔浣溪沙〕:“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都可作“随车”的注释。不过一是有意之随,一是无心之误而已(本以为车里坐的是某个人,赶上去一看,才知道错了)。士女倾城,春游极盛,在那种“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况之下,“误随车”是完全可能的。尽管当时只是“误随”,但却引起了作者温柔的遐想,使他对之长远地保持着美好的记忆,在心里萦回多年,难以忘怀。

“正絮翻蝶舞”以下四句,写“误随车”时的春景。时间已由初春到了艳阳天气,所以景色也就更其浓丽了。“絮翻蝶舞”、“柳下桃蹊”,正面形容浓春。到处洋溢着春天的气息,而人,在这种环境之中,自然也就“芳思交加”,即心情充满着青春的欢乐。而且,这秾丽的春光并非作者所能独占,而是被纷纷地送到了沿着“柳下桃蹊”住着的人家。这个“乱”字下得极好,它将春色无所不在,乱哄哄地呈现着万紫千红的图景出色地表现了出来。

换头“西园”三句,从美妙的景物写到愉快的饮宴。时间则由白天到了夜晚,以见当日的尽情欢乐。西园是建安时代曹丕兄弟和他们的朋友游赏之地。曹植的《公宴》写道:“清夜游西园,飞盖相追随。明月澄清景,列宿正参差。”曹丕《与吴质书》云:“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又云:“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词借用二曹诗文中意象,写日间在外面游玩之后,晚间又回到花园饮酒、听乐。各种花灯都点亮了,使得明月也失去了它的光辉;许多车子在园中飞驰,也不管车盖擦损了路旁的花枝。写来使人如见灯烛辉煌、车水马龙的盛况。“碍”字和“妨”字,不但写出月朗花繁,而且还写出了灯多而交映、车众而并驰的盛况。

以上十一句写旧游,把过去写得愈热闹,就愈衬出现在的凄凉、寂寞。“兰苑”二句,承上启下,暗中转折,从繁盛到孤寂,逼出“重来是事堪嗟”,点明怀旧之意,与上“东风暗换年华”遥相呼应。(兰苑即指金谷、西园之类。是事,犹言每事)追忆昔游,是事可念,而“重来”旧地,则“是事堪嗟”,感慨深至。

当年西园夜饮,何等意气,今天酒楼独倚,何等消沉!烟暝旗斜,暮色苍茫,既无飞盖而来的俊侣,也无鸣笳夜饮的豪情,极目所至,已经看不到絮、蝶、桃、柳这样一些春色,只是“时见栖鸦”而已。这时候,青春已逝,欢情衰歇,当然早已没有交加的芳思,而老大无成,羁留异地,就很自然地想到故乡,只剩下一点思归的心,无可奈何地暗中随着流水去到天涯罢了。

这首词的主旨是感旧,由感旧而思归,以今昔对照为其基本表现手段。它用大量的篇幅写旧游之乐,以反衬今日之孤寂、衰老,就显得感染力特强。这也就是周济《宋四家词选》所说的“两两相形”。如酒楼和金谷、铜驼、西园、兰苑,“烟暝酒旗斜”和“华灯碍月,飞盖妨花”,“倚楼”和“随车”,“栖鸦”和“蝶舞”,“归心”和“芳思”,“暗随”和“乱分”,“天涯”和“人家”,无往而非“两两相形”,以见今昔之异,而抒盛衰之感。

满庭芳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古台芳榭,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 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

这首词当是作者在扬州追念汴京旧游而作。起笔三句,写天气之好。拂晓之前,落过一阵急雨,雨若不停,就妨碍了春游,可是,随着晓色的出现,云也开了,天也晴了,所以说“春随人意”。天气之佳,心情之好,融成一片。

“古台”四句,写景物之美,仍然将心情之好贯注其中。在游赏的“古台芳榭”之间,看到的是飘落的花片和榆钱,燕子回来了,河中的绿水也已高涨到与桥相平了。这都是暮春的景象。在一般情况下,词人们是要惜春、伤春、送春的,而惜、伤、送,都不免带有凄凉的情绪。但由于作者心情之好,就另有一番感受。燕子在坠落的花片中飞来飞去,为的是衔泥筑巢。有的人对于这种景物是有惋惜之情的,如周邦彦〔浣溪沙〕:“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然而作者在这里却认为燕子是在踢着花片儿玩哩。榆钱老了,随风飘坠,同样有人认为这是春光寥落的表现,如李商隐《江东》:“今日春光太飘荡,谢家轻絮沈郎钱。”然而作者在这里却认为是榆树舞蹈得太累了,榆钱自然地落了下来。总之,一切都与感伤情调不沾边。秋千是古代女子玩的游戏,苏轼〔浣溪沙〕中“彩索身轻常趁燕”句可证。它都是安置在花园之中,所以秋千乃是作者在围墙之外所见,启下所闻。

“东风里”三句,写人情之乐。东风之中,朱门之内,垂柳拂墙,佳人理曲(时在午前,非宴饮之时,筝为低按,非奏技之状,故知是理曲)。“东风”与上文“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相应,“朱门”与上文“古台芳榭”及“绿水”相应,“柳”与上文“红英”、“榆钱”相应,“秦筝”与上文“秋千”相应,构成了一幅完整而富艳的行乐图。

因此,过片便紧接“多情,行乐处”,而以“珠钿”两句补足,以极写京国春游之盛,见出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皆备。(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古代女子乘车,男子骑马。“珠钿翠盖”指车,代表女子;“玉辔红缨”指马,代表男子。宋祁〔鹧鸪天〕“画毂雕鞍狭路逢”,或王国维〔蝶恋花〕“细马香车,两两行相近”,可以移注两句。

“渐酒空”两句一转,从昔日之繁华欢乐转到今天之寂寞悲凉。但这变化,也有一个过程,故两句用一“渐”字领起,以示非一朝一夕之故。独自凭阑,旧游如梦,屈指一算,不觉十年,真是使人惊心动魄。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又《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豆蔻梢头”两句,即用其意。但要注意的是,这被比为豆蔻未开的姑娘,仍是汴京旧识,而非扬州新知。作者此时身在扬州,回思汴京前事,故用本地风光来作比喻。

“凭阑久”以下,今日心情,然而完全写景,但言倚阑久立,唯见傍晚时分薄薄的雾气和淡淡的阳光向城墙落下而已。不写情而情自在其中,司空图《诗品》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以及《文心雕龙·隐秀篇》所谓“隐之为体,义生文外”,即是此意。

这首词与〔望海潮〕同一机杼,也不从换头处换意。但只有昔与今两层,而不像前者之分今、昔、今三层来写。它从起笔直到“屈指堪惊”,都是写汴京旧事,而以“渐酒空”二句略作转折。金榼之酒,蓬瀛之花,仍承上来,但用“空”、“困”两字,就承上而又启下。两句之上,冠以“渐”字,便不突兀。这结尾几句,也就是作者另一首〔满庭芳〕中“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之意,可以参照。蓬瀛与蓬莱同意,故知词乃追忆汴京旧游。芜城乃扬州别名,故知词乃旅居扬州之作。(南朝宋竟陵王刘诞据扬州叛乱,平定以后,城邑荒芜,鲍照登故城有感,作《芜城赋》,故后人称扬州为芜城)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少游〔满庭芳〕诸阕,大半被放后作。恋恋故国,不胜热中,其用心不逮东坡之忠厚,而寄情之远、措语之工,则各有千古。”这一意见与周济认为这类词是“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相同。这也就是说,它们也含有词人在政治上失意的感伤在内,不独是追念过去的享乐生活而已。这种看法,还是有其一定的根据和理由的。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四库全书总目》在沈端节《克斋词》的《提要》中,曾论及词调和词题的关系。它说:“考《花间》诸集,往往调即是题,如〔女冠子〕则咏女道士,〔河渎神〕则为送、迎神曲,〔虞美人〕则咏虞姬之类。唐末、五代诸词,例原如是。后人题咏渐繁,题与调两不相涉。”这就是说,最初的词,调和题是统一的,词调既与音乐有关,也和文辞有关;但后来则分了家,词调只是代表乐曲,不再涉及内容了;如果对内容要有所说明,就得另加题目。宋词绝大多数是属于后者,但这首词却是属于前者。〔鹊桥仙〕原是为咏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而创作的乐曲,本词的内容,也正是咏此事。

牛郎、织女故事是我国古代人民依据天象所创造的传说。织女星在银河之北,牵牛星在银河之南,隔河相对。农历七月,两星相距最近。因而产生了每年七月七日夜间由乌鹊搭桥让这对夫妇相会的情节。鹊桥仙,即指这对终年分离,只有这一夜才能会合的夫妇。

这个传说产生于汉代,为人民大众所喜爱。历代诗人用它作为素材进行创作,或作为典故写入创作中的都不少,但多半是为这对仙侣的爱情生活受到天帝的无理干涉,致使他们不得不长期分居而感到悲哀。同情他们,为他们代诉相思之苦,成为多数有关这一题材的创作的基调。著名的《古诗十九首》中有一篇,可为例证:“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但这首词,却是一篇出色的翻案文章。

它上片以两个对句写七夕的景色,景中有情,而且是这个民间佳节特有的景和情。纺织是古代妇女主要的劳动项目,所谓男耕女织。传说中的织女则是织锦的能手,所以在七夕这一天,女孩儿们都要陈设瓜果,向渡河的织女乞巧,希望她赐给她们高度的工艺技巧。而在初秋七月,气候晴朗,空中云彩,纤细清晰,很像是织女显示她的技巧而织出的锦。诗人对色彩鲜艳复杂的云和锦之间产生联想,由来已久,以云状锦或以锦状云而形成的“云锦”一词,也为他们所习用,如李白《庐山谣》的“屏风九叠云锦张”,即是一例。这里说“纤云弄巧”,也就是天空的云锦乃是织女所表现的技巧的意思。这就将初秋的云和织女的巧联系起来,成为特定的情景了。飞星即流星。星既然在飞动,就仿佛能够传递什么似的。而在七夕,那当然应当是给牛郎、织女传递离别之恨了。这就将飞流的星和牛郎、织女的恨联系起来,而使“飞星传恨”一语,同样成为特定的情景。这两句所描写的,只能见之于七夕之夜、银河之边,又只能用之于咏叹牛郎、织女之事,所以不流于一般化。

第三句交代主要的情节。按照天帝的无理规定,牛郎、织女只能在这一夜渡河相会。“暗度”,是指在世人不知不觉之中渡过天河(银汉),因为人们实在也没有看见他或她如何渡河。“迢迢”不但形容相距之遥远,而且同时形容相思之迢递,与下文“柔情似水”相呼应。

第四、五两句,表明了词人对这一对仙侣长年分居、一年一会的看法。一般人都认为他们会少离多,枉自做了仙人,还不如人间的普通夫妇,但词人却认为在这样秋风白露的美好的夜晚,相逢一次,也就不但抵得,而且还胜过人间的无数次了。金风,即秋风或西风。古人以五行、五方和四季相配,秋天于五行属金,五方属西。玉露即白露。古代诗人常以金风、玉露作对,以形容秋天,如唐太宗《秋日》:“菊散金风起,荷疏玉露圆。”

过片也是两个对句,写牛郎、织女相爱之长久与相会之匆促。他们温柔的感情就像天河中的水那样永远长流,无穷无尽。写情而以眼前的河水比喻,就显出本地风光,情中带景。同时,会晤又是如此的短暂,简直像做了一场梦一样。离别,是长的;感情,是深的;会见,是短的。这就逼出下面一句来,怎么忍心去看要往回走的那一条路呢?看都不忍看,那走,不消说,就更不忍走了。不说不忍走,只说不忍看,意思就更为深厚。如果说“忍顾鹊桥归路”,那就差多了。

以上三句写这对仙侣离别之苦,还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但接着一转,却推陈出新,大放异彩。“朝朝暮暮”,用《高唐赋》,已见前。

这首词上、下片的结句,都表现了词人对于爱情的不同一般的看法。他否定了朝欢暮乐的庸俗生活,歌颂了天长地久的忠贞爱情。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它用笔比较平直,在艺术技巧上,不太突出,但内容方面值得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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